《藻海无边》中的后殖民逆写

2023-12-03 09:44周佩云
雨露风 2023年10期
关键词:安托瓦疯女人殖民者

加勒比女作家简·里斯以夏洛蒂·勃朗特(以下简称勃朗特)小说的《简·爱》为蓝本,对这部经典著作中作为反面人物的“疯女人”进行了解读和改写,创作出著名的后殖民代表作《藻海无边》。该书以多元叙述方式讲述了一位普通的克里奥尔女性被压迫、被歧视,最终被逼疯的悲惨故事。本文将立足于后殖民理论,以《简·爱》为参照,从后殖民逆写的角度来解读简·里斯的《藻海无边》,从而揭示欧洲中心话语的垄断及其对殖民地人民的歪曲,重构被殖民者的身份与尊严。

一、后殖民视角下的《简·爱》

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成功塑造了一个勇敢坚强、自尊自爱的美好女性形象,高度赞扬了主人公简对自由和幸福的不懈追求。然而,为衬托女主人公这一高大形象,作者无情地牺牲了边缘女性柏莎·梅森(以下简称柏莎)的利益,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安排着柏莎的命运。正如佳亚特里·斯皮瓦克所说,“柏莎·梅森是用帝国主义原则塑造出来的人物”。勃朗特对小说中正反面人物的刻画正是当时盛行的帝国主义意识的反映,体现了她的帝国思维。

当简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时,阁楼上的“疯女人”却超越于读者视野之外,始终处于“失语”状态。她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正常人的思维,没有人的声音,没有话语权,有的只是“一阵魔鬼的笑声——低沉而压抑”“一个狂野、刺耳、尖锐的声音”,除此之外,读者对于柏莎的了解全都来自罗切斯特的一面之词。出于自身利益,罗切斯特向外宣称:“柏莎是个疯子,她来自一个疯子家庭,一个三代都有白痴和疯子的家庭。她的母亲,一个克里奥尔,既是疯子又是酒鬼。”整个故事中,这个殖民者的代表罗切斯特掌控着故事的话语权,而被殖民者柏莎的话语权则完全被剥夺。

女主人公简凭着自己的执着与努力,最后和罗切斯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感动了不少读者。而读者在感动的同时,很少会去思考这场婚姻的合法性和正义性。小说中,罗切斯特和妻子柏莎是合法家庭的代表,简实则是这个合法家庭的第三者。然而,勃朗特以其独特的想象和精心的安排,将第三者扶正,并高度赞扬了这样一个重组的家庭。在勃朗特的安排下,柏莎无理由地放弃自己的权利,纵火烧毁桑菲尔德庄园,并在大火中毁掉自己。这样一来,柏莎这个阻碍简角色转换的绊脚石成功地被搬走,简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罗切斯特的合法妻子。让被殖民者服务于殖民者的利益,这样一种角色转换方式恰恰体现了勃朗特的帝国主义叙述模式及帝国主义思维。

作为人文学科领域的一种意识形态偏见,欧洲中心主义认为欧洲具有不同于其他地区的特殊性和优越性,欧洲是世界发展的先驱和现代文明的摇篮。该观点还认为欧洲以外的世界是野蛮的、落后腐朽的,欧洲以外的人也因此是懦弱的、放荡的、懒惰的且非理性的。勃朗特笔下的西方殖民者代表——简和罗切斯特处处高人一等。他们代表着文明、理性的欧洲人,他们的言行被认为是合理的、高尚的。简尽管出身贫寒、相貌平平,却以自己的独特气质和反抗精神吸引着读者。她勇敢地指责冷酷无情、偏袒不公的舅母:“别人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可是你坏,你狠心。你才会骗人呢!”简独立、勇敢、执着地追求着精神上的自由和平等:“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我们站在上帝脚跟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另一方面,小说中的罗切斯特尽管不是那么尽善尽美,却依旧备受读者推崇和赞叹。罗切斯特有意隐瞒已婚的事实,欺骗简的感情,这是一种不可容忍的行为,这样的人本应受到鄙视。同时,他傲慢自负、脾气古怪。他曾对简说:“你是我的人,我有权藐视你。”这充分反映了他强烈的统治欲和十足的大男子主义思想。然而,文中对罗切斯特家世和婚姻的阐述却意在说服读者:罗切斯特的所作所为都是情有可原的。如此一来,读者非但不会鄙视、憎恨罗切斯特,反而向他投去同情和赞许的目光。他不计较外表、门第、财富地位,而注重思想、情趣及个性魅力,他不嫌弃简卑微的出身,不计较她平凡的外貌……总之,勃朗特笔下的罗切斯特坚强、执着,在希望和失望的转换中坚持苦苦找寻真爱和理想的生活。

与简和罗切斯特的正面描述形成鲜明对比,柏莎这个边缘人物自始至终都被以一种消极的,甚至歪曲的笔触描述着。小说中的柏莎是“恶劣的野兽般的疯子”,她“粗俗”“放荡”“疯狂”“人兽难辨”:“屋子的那一头,有一个身影在昏暗中来回跑着。那是什么?是野兽呢还是人?乍一看,看不清楚……这个穿着衣服的鬣狗爬了起来,用后脚高高地站着。”

二、《藻海无边》中的后殖民逆写

逆写是后殖民文学研究领域的重要课题。逆写策略有两个重要的特点。其一是它的颠覆性。这主要是以解构殖民主体,建构他者的主体性的形式来实现的。其二是殖民话语转向了反殖民话语。在逆写的作品中,被殖民者由“失声”走向了“发声”。

《简·爱》中被边缘化、处于失声状态的“疯女人”一直困扰着、吸引着简·里斯。凭借对《简·爱》及其时代背景的深入了解和自己独特的成长经历,简·里斯从边缘的视角改写了这一著作。里斯将《藻海无边》与《简·爱》嫁接,通过人物设置上的颠覆、人物的话语权的重置及历史的重构等方式,让《简·爱》中野兽般的“疯女人”伯莎脱胎换骨,讲述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一)人物设置上的颠覆

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影响下的勃朗特在其创作中高度强调了殖民者的权利和地位,而忽视了被殖民者。简·里斯的改写作品《藻海无边》打破了这一不平衡状态。她不但颠覆了男女主人公的形象,还有意设置了一些新的人物,并着重描述了他们的反抗精神,重构被殖民者的身份与尊严。

一方面,通过人物设置上的颠覆,边缘人物一跃成为故事的女主人。受父权和殖民主义的双重压迫,《简·爱》中的柏莎完全被边緣化,她是一个纯粹的“他者”,被迫接受着不公平的待遇。简·里斯则为柏莎树立了一个崭新的形象。在《藻海无边》中,那个曾被囚禁在阁楼上的“疯女人”化身成为故事的女主人安托瓦内特。她得以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并向英国的殖民统治发起反抗;她天真、善良,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真爱。从她的回忆及罗切斯特(小说中的无名男子)的自述中,读者最终明白:那种把柏莎看作是简幸福之路的绊脚石的看法是残忍的、歪曲了事实的。在这场没有爱的婚姻中,柏莎才是真正的受害者。罗切斯特对她毫无好感,他坦承:“我并不爱她。我渴望得到她。可那不是爱。我对她没几分温情,她在我心目中是个陌生人,是个思想感情方式跟我不同的陌生人。”

另一方面,《简·爱》中曾经的绅士罗切斯特在简·里斯的笔下失去了昔日的光芒。《藻海无边》中,罗切斯特仅以一名无名男子的身份存在。尽管熟悉《简·爱》的读者都很清楚这一无名男子就是罗切斯特,但作者里斯并没有给他一个名字。而名字对一个人身份的确定恰恰是非常重要的。另外,里斯笔下的罗切斯特也不再是英国绅士的代表。故事中的他优柔寡断、胆怯懦弱,并且对妻子不忠。罗切斯特形象的颠覆,无疑是对殖民主义与欧洲中心话语的一个强有力的打击。

除了重塑柏莎和罗切斯特的形象,简·里斯在《藻海无边》中还有意刻画了一些新的人物,并着重描述了他们对殖民主义压迫的反抗。如黑人女仆克里斯托芬的“黑色语言”及黑人的反抗。克里斯托芬是《藻海无边》中新出现的人物,也是简·里斯笔下典型的反抗角色,她通过一针见血的“黑色语言”,不断对罗切斯特发起反攻。简·里斯笔下的克里斯托芬聪明且勇敢,她的出现和言行成功地颠覆了殖民权威和欧洲中心话语地位。同时,作为小说中“第一个阐释者和有名字的说话主体”,她的“黑色语言”及其行为也对殖民权利和话语体系构成了有力的挑战和威胁。

(二)人物话语权的重置

在《藻海无边》中,《简·爱》中阁楼上“失语”的“疯女人”成为故事的女主人,重获表达自由,作为西方殖民者代表的罗切斯特则丧失了昔日的地位和尊严。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简·里斯对这二者话语权的巧妙重置。

简·里斯对柏莎话语权的重置,成就了《藻海无边》中敢怒敢言的女主人安托瓦内特。《简·爱》中的边缘女人柏莎完全被剥夺了话语权,她所有的言语都被压缩成可怕的噪音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而在《藻海无边》中,边缘成为中心,“疯女人”柏莎成功地获得了表述自我的机会。为了更好地实现这一目标,简·里斯安排安托瓦内特讲述了大半个故事(占整个故事的三分之二)。通过她的自述,我们得知她的疯癫并非遗传性的,她并不像罗切斯特在《简·爱》中所描述的那样“放荡”“粗俗”,她种种的古怪行为都源于其悲惨的童年生活、不幸的婚姻及整个西印度群岛的社会状况。

事实上,在《藻海无边》中,安托瓦内特不但有权说话,她还敢于说反话,敢于表达自己的反抗和不满。例如,当罗切斯特谈到奴隶制度是个“公道不公道的问题”,安托瓦内特尖锐地指出:“这是个冷冰冰的词。”寥寥数语将安托瓦内特对伪善的殖民主义者的不满和批判表现得淋漓尽致。

《藻海无边》在重构安托瓦内特话语权的同时,也颠覆了罗切斯特的话语权。故事中罗切斯特不再占据主导地位,他的话语权不断受到质疑和挑战。这首先来自本来失语的柏莎。安托瓦内特曾愤然对罗切斯特说道:“而我本来热爱这地方,你却把这地方搞成我痛恨的地方……我现在痛恨这地方,就像痛恨你那样,我死之前一定要让你看看我多么痛恨你。”

其次,罗切斯特还面临着其他人的诸多挑战,其中以本土人克里斯托芬的挑战最为典型。罗切斯特曾向克里斯托芬询问道:“我妻子跟你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克里斯托芬答道:“你妻子!你真让我好笑……大家都知道你是图她的钱才娶了她,你把钱都拿走了。接下来你就想要气死她,因为你嫉妒她。”这样的回答让罗切斯特焦躁不安,也极大程度地挑战了这个年轻英国男子的权威。

(三)历史的重构

为实现其写作目的,勃朗特在创作《简·爱》时有意抹去了被殖民者的处境和遭遇,简·里斯的逆写作品《藻海无边》从被殖民者的角度出发,还原和填补了这一历史空白。

首先,简·里斯还原了安托瓦内特的母亲疯癫的事实。故事开篇,安托瓦内特讲述了她的家境和童年经历,其描述很好地解释了她母亲的疯癫。1834年奴隶制解体后,安托瓦内特的家庭状况非但没有得到任何改善,反而越发糟糕。父亲死后,家道中落,生活贫困,衣食不周。为了改善这一局面,母亲嫁给了家产丰富的英国商人梅森。然而,谁也不曾料想梅森的到来带给她们更多的是灾难……他企图重振家业,这一举动使他们一家受到排挤,并最终招致黑人放火烧毁了库利布里庄园。大火烧死了病弱的弟弟,弟弟的死导致她的母亲失去理智并最终走向疯癫。

其次,简·里斯也还原了阁楼上的“疯女人”疯癫的历史。作为一个有着混杂身份的边缘女人,安托瓦内特自幼便遭受着白人的歧视和黑人的憎恨,既不被黑人承认,也不被白人接受,夹缝生存的过往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尽管她曾努力融入白人和黑人群体,但这一切均以失败告终。长期的身份危机将安托瓦内特一步一步逼至崩溃的边缘,母亲对她的漠不关心和不公对待更加剧了安托瓦内特的精神分裂。然而,所有这些因素中,她和罗切斯特的婚姻及随之而来的悲惨遭遇才是安托瓦内特发疯的直接诱因。罗切斯特和安托瓦内特的婚姻是一场赤裸裸的金钱交易,他打着结婚的幌子利用安托瓦内特轻易地就获得了三千元的嫁妆。事实上,他一点也不爱他的妻子。达到自己的目的后,罗切斯特便渐渐疏远妻子,并公然和女仆阿梅莉上了床。这对安托瓦内特来说是一个极大的侮辱和打击,也最终将她逼至疯狂的边缘。在这场没有爱的婚姻中,安托瓦内特被剥夺了财产和自由权,并最终以疯癫的名义被关在了桑菲尔德的楼阁上。阁楼上暗无天日的日子最终逼疯了她,也毁掉了她的一生。

三、結语

夏洛蒂·勃朗特对边缘女人柏莎的塑造及其对《简·爱》的叙述模式和话语权的操纵,是典型的帝国主义思维的体现。然而,在其姊妹篇《藻海无边》中,从人物设置的颠覆,到话语权的重置,再到疯癫史的还原,简·里斯通过后殖民逆写,以其独特的视角和丰富的想象成功实现了对西方传统经典的颠覆,揭示了《简·爱》中的帝国主义压迫,打破欧洲中心话语的垄断及其对被殖民者的扭曲,重构了被殖民者的身份和尊严。

作者简介:周佩云(1991—),女,硕士研究生,教师,研究方向为高职英语教学、英语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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