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交错的命运

2023-12-06 09:54张志强
南方文坛 2023年6期
关键词:现实小说历史

假如张昌武没有与左团长闹翻赌气退伍,可能小说就会是一部典型的军人成长故事;假如张昌武的军队生涯仅仅是作为现实生活的一个背景,被虚化为人物的历史,小说就会演绎为一部退伍军人在动荡时代风云中的命运叙事。但《重生》却出人意料地把有着前后时间顺序的不同事件同时以实景的方式并置做实,既讲现实,又重述历史,以独特的叙事异质和叙事策略达到了更为丰富与厚实的境界。

《重生》写的是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大英雄张昌武以副营职的身份退伍返乡后,歷经大炼钢铁、春荒饥饿、系列大小政治运动以及被纠错平反解放的故事。同时,通过人物自述的方式展现了丰富的战争历史细节。在对现实生活的正叙中,有苦有甜,有得意也有挣扎,有困苦也有挫折。在历史事件的逆叙中,张昌武是一位打过无数胜仗也有过许多败绩、出生入死、有勇有谋的基层军官。小说以跨越时空的叙事手法,把主要人物张昌武的形象生动鲜活地树立起来了。

战场上,张昌武立过战功,获得过许多勋章,两次救过团政委郝光的命,数次在战斗的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改变了局面。可是,因为受伤后在养伤的朝鲜人家被多情的朝鲜姑娘金姬热烈地爱上,被左团长揪住批判教育。在提职晋升时,以此为由阻止张昌武的进步。回国后,左团长依然借口张昌武作风有问题,不用不提,虽经郝政委做工作,张昌武也仅仅提升到副营长。直率耿直的张昌武因此与左团长闹翻,赌气转业回乡。

回乡后,正赶上县里搞民兵比武,在张昌武的严格训练和指导下,石马河村获得全县比武第一。英雄被十六岁的少女汪百合爱上,两人情投意合,定亲结婚。因其特殊的战功背景,在张昌武所在部队党委的积极推荐下,被县委提拔为县工业局副局长,由此开始了他在地方的曲折人生。但,他却有一个对头,这个人就是同为石马河村长坂坡村民的民兵连长钟守刚。他痞气十足,嫉妒心强,心胸狭窄,报复心重,心狠手辣。因钟守刚曾跟李为民书记一起剿过匪,受过伤,因此被县委书记李为民重用提拔,任盐池区副区长,从此成为张昌武的死对头。又由于他会看眼色行事,见风使舵,一步步高升,同时也就开始了整治张昌武的行动。在一系列政治运动斗争中不断地找机会打击张昌武。哪怕是张昌武被贬为平民回乡,钟守刚仍旧不依不饶,把他定为“反革命”进行批斗游街。在批斗中致陪斗的汪百合摔死,胎死腹中,大英雄张昌武瘫痪在家。好在政治气氛转换,新任县委书记陈大志欣赏张昌武,重新起用,任副县长兼公安局局长。而钟守刚、游三醒等坏人倒台被抓,被判死刑。

在这个主叙事层之外,小说还存在着一条重要的副叙事线,也就是战争叙事。而战争叙事是通过人物张昌武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讲述的。张昌武第一次比较完整地讲述光荣历史是在汪百合家,讲的是抗日战争中自己的英勇行为。如果说,第一次讲述多多少少都有些在汪家人面前显示荣耀成分的话,那么,后来更多更细的叙事就把战史串并起来是在讲述军史了。此后,在许多地方,要么是他人要求张昌武讲战斗生活,要么是他主动讲述,至少在小说中有十六处以“怎么说呢?”开头,详细地讲述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的经典战斗场面,而这已经超越了张昌武为炫耀功绩、显示个人英雄的范畴,达到了叙述“我军”功勋的目的。即使在被关押反省的时候,他都能够不遗余力地讲述。实际上,在政治运动来临后,他的讲述对个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再大的功劳也无法改变被批判被斗争的现实,讲述的目的显然已经摆脱了自我夸赞,而进入到对战争事件的描述中。

这让我们自然地想到了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小说《野棕榈》。那部奇特的小说把两个本来可以单独成篇的中篇小说《野棕榈》和《老人河》用单双并置的方式组合到了一起,共同构成了一部“对位”式的独特小说结构。正是因为这样的结构,使得这部小说具有了极大的张力和叙事能量。

虽然没有像《野棕榈》那样在结构上有意地进行“对位”呼应,但却以穿插与追述的方式把一个人物的两段经历交错在一起,把战场与和平生活平行并置,把人物的现实与历史互文对应。在时间与空间布局上,一正一反,一个向前一个朝后:现实故事按照时序向前推进,而历史叙事却不断地向后追述与推演。现场与复原的战场纠葛在一起,使得单一而简单的人物关系、人物的命运流程变得复杂多变,厚实而丰富。战争与和平,战场与情场,精神与肉体,一个荣耀一个艰难。

但是,这样的叙事是有风险的,而且可能是成败参半的大风险,因为通常主叙事层的故事是核心,并且是绝对的叙事主体,不允许其他叙事进行干扰与浸透的。显然,张昌武回乡后的现实生活是这部小说的主体,是主叙事层,而他的战争生活只是人物的背景与历史。一般来说,人物的历史是叙事的“休止”停顿的地方,也就是在主叙事层的叙事推进中,用以补充材料、介绍背景、缓解叙事节奏。起到的作用如同音乐中的休止符一样,在叙事语句中起停顿作用,最多也就是为后继的叙事铺垫和埋设悬念、设置引线。这部分是不能过多的。我们可以想象,一部小说在时间上过多的“闪后”追述,对向前推进的主叙事层是会起到破坏与干扰作用的,以至于失去主叙事的光彩,落在不断追忆与回溯的陷阱中。

《重生》的做法让人意外。起初,在追述战争故事出现的时候,正如我们所担心的那样,战争叙事会干扰并且毁坏现实层的故事,并且,在相当长的篇幅里,这种担心一直存在。但是小说叙事过半后,我们会突然发现,这其实是作家用连续回溯与系统性追忆的方式推进故事的手段,制造叙事的效果:作品正是通过不断的追述、详述、细节描摹,把历史与现实组合到了一起,以“复调”式的叙事手法完成了这个有相当难度的作品。过多的单独逆向叙事的确会干扰主叙事,但当这些逆向叙事形成为有规律的严密叙事层的时候,就不再是主叙事层的累赘,而成为一种丰富整体叙事的手段。

作品叙述战争故事时,作家并没有像作为背景补充式的“休止”叙事那样,以简略、粗线条、大致描述的形式进行。每到涉及过往旧事的时候,常常是以细腻而充满情感的手法去详写,而不是略写。本来是历史旧事,却变成了现实新闻。由过去故事,变为了历史“现场”。那些生动的有着个性化的描写,则成了吸引读者的部分。有些对战争描述的详尽程度甚至超过了对现实生活的叙述。历史转变为亮点。

这在叙事上其实是犯规的行为,副线抢了主线的风采,甚至占据了主叙事的焦点,会导致主叙事偏离航向,让阅读者茫然。是不值得提倡,更不值得称赞的。

但是,当《重生》一次一次有规律地把历史当作另一条主线,而不是附加叙事的时候,你就不得不推想作家的用意。这一推就会发现一个秘密,作家其实是在有意使用这种双向叙事方法,现实的线索一直正常地向前推,而历史线索却一直向后追述。在时间上,现实故事时间顺序是民兵比武、上任工业局副局长、大炼钢铁、春粮征收。而历史事件和细节却是以“闪前”的方式,以片段式的折返向后推进。不再完全以时序为叙事的依据,而是以现实故事的场景与物件的方式追述,详尽而细腻。一个向前,一个向后,一个现实,一个历史,这部小说的厚重感就出来了。我们可以把这个叙事方式称为“时空交错”叙事。

在叙事人称上,作家采取了第三和第一人称交替使用的方法。现实事件是由客观视角第三人称讲述,历史故事用第一人称主观视角;现实事件表现出故事的物理空间的宽度,而历史故事表现的是人物对精神领地的惜重与护卫。这也在客观上造成了叙事的“双向交错”,第三人称带着人们走进风云变幻的生活,第一人称指引着读者走进主角张昌武的精神圣地。

可是,我们会很容易地注意到,由英雄自己用第一人称讲述过去的功绩,似乎在叙事上有着“自夸”嫌疑。况且,作品中所有关于战争和冒险的行为都是由张昌武自己叙述的,除此之外,几乎找不到他者。中国有句老话,叫作“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们且不说张昌武这位好汉可不可以热衷于自述式地讲故事,就是从叙事技术的角度看,这可能也存在着某种“不可靠”性。虽然我们明明知道故事是由隐含的作者讲述的,“叙事者”只是隐含作者的一位“代言人”,但却因为人物是参与故事的,并且是主导故事的主角,这便使得叙事本身令人生疑。

除时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外,空间上也同时存在着这样的叙事。从作品的叙事效果上可以看出,作家更擅长空间布局与叙事。特别是描写场面与自然空间,更是作家的拿手戏。比如,《重生》中所描写的几场大雪:朝鲜的五月大雪、家乡春天的大雪、冬日的大雪等。

现实的空间在乡村、县城,而历史的空间却是战场与军营,从江南到海南,从东北到朝鲜,从国内到国外。作者擅长描写场面,对空间的描摹自信十足。特别是作品写到战争场面、欢迎场面、家宴场面、婚礼场面、批斗场面时,作家对空间的把握能力尤其突出。如作品中精彩的餐宴场面描写——张昌武回乡的欢迎宴、定婚宴,结婚宴、闹洞房,钟守刚的升官宴,都是信手拈来,细腻而详尽。空间、人物、气氛都营造得很出色,细致入微。而张昌武被批斗场景,汪百合惨死场景的描述,“工友纠察队”与钟守刚的“民兵突击队”的冲突场面,钟守刚被公审的场景描写,等等,也写得张弛有度、客观冷静。这表明作者在叙事布局上的成熟。

作品的空间转换,依赖的是时间的跨越折返,把现实空间与历史空间清晰有条理地区隔,却又密切相连,相互纠缠。现实正在发生着,而历史是通过追述的形式展现的。穿越时间与空间,用时间的交错,换取空间的转换,这是《重生》的高明之处。

小说里,英雄在历史中是真刀真枪与敌人面对面地厮杀、拼命,而现实中英雄所面对的却是伪装成同一阵营的敌人。面对如此对手你是不可能下狠手的,因为这些人与你有着骨断筋连、千丝万缕的瓜葛。这不是敌人的敌人,对于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来说,如何下得去手?更何况,有时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们会伤害你。可是恰恰正是这些人,在不遗余力、见缝插针地向你投掷超量的杀伤性武器,他们绝对是心狠手辣、毫不犹豫的。面对这样的对手,英雄经常不是胜利者,而是被现实折磨得遍体鳞伤、心力交瘁的失落者。他会陷入到现实的泥淖中不知所措,如果没有外力的援助,如果不借力他者,英雄的下场不可能是个喜剧,可以肯定地说,只能是个悲剧。

我们可以假设,如果张昌武转业回乡后,部队党委不积极推荐,县委领导没有显示其关心民情、重视英雄的一面,发现并起用退役军人张昌武,张昌武如何能到县城任职,吃上官饭?张昌武的命运只是偶然促成,他是极为罕见的幸运者,福兮祸兮,才有了此后官场的种种遭遇。如果没有陈大志后来掌权,伸出援手重新起用张昌武,审判钟守刚的行为,那么,在张昌武已经被钟守刚折磨成了废人,妻子被折磨死后,张昌武能有翻身的那一天吗?

再假设,如果得志的不是对张昌武有利的陈大志,而是对钟守刚有利的官员呢?别人不说,被钟守刚救过一命,如今已经在更高的权力位置上的李为民不会说话吗?李为民怎么可能任由陈大志把钟守刚推向刑场呢?事实上,如果钟守刚一直就那么权力在握,那么,张昌武还有翻身的那一天吗?即使历史已经进入到了“新时期”,即使时代已经转变了,如果没有人直接帮助,张昌武也不可能翻身,不仅翻不了身,更可能是以没落而沉寂下去,这样的结局现实中并不乏其例。

作家是善良的,他让主角“恰好”遇到了两个改变他命运的人物,一个是赫光政委,一个是后继者书记陈大志。这才有了张昌武轰轰烈烈的现实生活。其实,真实的现实是,在特殊的社会环境、人际关系网中,特别是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如果没有特殊的支持与助力,现实常常也不可能为一位即使立下过战功,即使有过辉煌历史的人物提供机会的。张昌武的命运按照现实生活的逻辑,他可能会带着极为自豪的心态,在土地上耕作一辈子,只有当他劳作之余,儿孙绕膝时,才会点起一杆烟袋,笑眯眯地给他们讲起往事;或者蹲在墙根,晒着暖阳,油然忆起军旅往事,脑子里不断回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在现实面前,历史仅仅是个可有可无的点缀,也是供人无聊消遣时的“评书”段子,说说也罢,听听而已,不是吗?

如果作家心再狠一点兒,手再辣一点儿,可能作品会有更大的张力,会有更深刻的思想价值。试想,张昌武退役后,就窝在了土地上,经受生活的种种冲刷与折磨,然后被偶然发现启用,但是处处受制受限,敌手芸芸,不只一个钟守刚,他四面受敌,倒霉坎坷,命运曲折,东杀西拼,那将是一部多么令人震撼讶异的作品?

[张志强,解放军艺术学院(现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学创作教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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