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内都作品中的“物哀”之美

2023-12-16 22:38宋雪会
艺术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物哀遗物弗里

□宋雪会

“物哀”是日本传统美学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最早见于纪贯之在公元935 年所作的《土佐日记》一文。文中写道:“船夫却不懂得这物哀之情,自己猛劲儿喝干酒,执意快开船。”最初仅为普通用词,意在表示感动、哀叹。到了日本江户时代,“国学”泰斗本居宣长以“物哀”的概念全新阐释了文学作品《源氏物语》、和歌(日本诗歌)、能乐等为代表的日本传统文学。至此,“物哀”逐步发展成为极为重要的日本本土性文论范畴。在本居宣长看来,“物哀”这一范畴主要指的是“真情”,即对自然万物与世间万象真切的情感体验。这种体验是以对自然、人生的无常和对生命的短暂易逝的悲哀情绪为基础的。悲哀是生而为人复杂情感中最真切、弥足珍贵的情感之一。这里的“哀”也并非字面意思上的“哀伤”“哀悼”“悲哀”之情,而是指人世间的真情实感,如可悲、愤怒、可笑、欢乐等都可称为“哀”,即日本学者所说的“物哀就是善于体味事物的情趣,并感到渗入心灵的事,这是一种和谐的情感之美”。

物哀是一种审美意识,蕴涵着对世间万物、人情事理的解读与包容,是一种超越理性、精神性的情感。物哀之美是个体体验,不可凭理智来决断,而是靠心灵、靠直觉来感受,只可神领,难以言传。日本文学大师川端康成曾多次强调“平安朝的物哀成为日本美的源流”“悲与美是相通的”。他在创作《伊豆的舞女》时,将男女主人公的悲从属于美,又使美制约着悲,淡淡的悲与真实的美交融在一起,构建了一个悲哀美的抒情世界。物哀作为日本传统美学理论的一个重要概念,广泛影响着文学、艺术、社会文化等各个领域。在摄影界,荒木经惟、森山大道、深濑昌久等日本知名摄影家在影像中均有所体现,而石内都的作品体现得更是淋漓尽致。

石内都作为日本写真黄金一代的摄影大师之一,她的作品探讨了诸如存在与缺失、人类的记忆、生与死以及时间的痕迹等主题。她生于20 世纪40年代,童年时期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战后重建。早年复杂的经历对石内都的创作有极大影响,如在她镜头下美国文化与日本文化相互交织的故土——横须贺、广岛受难者的遗物、母亲身上的伤痕等。她的摄影风格带有显著的个人印记,即真挚、自然、平淡、朴实、生活化的表达。但不同于森山大道作品中弥漫的神秘感与朦胧不定,石内都的镜头之下保持着拍摄者的冷静与疏离,作品中弥漫开来的丝丝物哀之情有着打动人心的魅力。

一、回访过去与遗迹的物哀之美

石内都在早期以拍摄黑白照片为主,她在自传中曾写道:“我只拍摄黑白照片。其中有许多理由,喜欢黑与白的无彩之色也是理由之一,但首先是因为我对那些肉眼无法得见且未曾见过的世界的色调怀有强烈的憧憬。”在《绝唱横须贺街道》《公寓》《连夜的街》初期三部曲中,石内都创作出了黑有黑的风格、白有白的质感的佳作。

横须贺是石内都成长的地方,也是她二十岁时决心要离开的地方。那是一群穷人生活的地带,生活条件恶劣,曾是美军的军事基地,充斥着异国文化。形形色色的人聚集于此,周遭的人冷漠淡然,毫无温情可言。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母亲在美军营地工作,时而带来新鲜、稀罕的食物,这对幼年的石内都而言,是混杂了好奇心和抗拒感的最初的文化冲击。二十八岁的石内都在机缘巧合之下自学了摄影,但最初她并不知道要拍什么,只是拿起相机,坐上开往北方的火车,记录下沿途的风景。这一切使她感到乏味、迷惘,不知道如何表达自我。此时的她想起了少女时期的伤痛之地——横须贺,决心返回家乡,横须贺也成了她摄影生涯的起点。在早期三部曲中,《公寓》拍摄了早已无人居住、破败的旧公寓;《连夜的街》即是镜头下,连夜不寐的被废除的旧红灯区。照片中横须贺清冷的街道、无人的废弃剧场、墙皮脱落斑驳的公寓、有天使的房子,使石内都私人记忆与模糊不清的过去以及当下相互重叠的交点以一张张黑白照片而存在。摄影使石内都找到了一个出口,将私人的情感、经历向外界释放。照片粗糙的银盐颗粒感,黑白灰影调天然概括事物的功能,晃动镜头、模糊的画面下杂乱、破败的废墟,这一切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景象无疑是引发“哀”感的审美性的事物。石内都所作的《黑白》对早期三部曲是这样描述的:“没有同情,没有伤感,没有揭露,连情感的表现都是内敛的,这里只有石内都与过去的自己对话,是她开始正视并与对象进行抗争罢了。”本居宣长曾提出“世上万事万物,形形色色,不论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闻,抑或身之所触,都收纳于心,加以体味,加以理解,这就是感知‘事之心’、感知‘物之心’,也就是知物哀”。而石内都怀着“物之心”“事之心”与年幼时生活的点点滴滴无限贴近,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并在感动之后,超脱出来,形成了一种置之度外的客观立场,然后静观之,观照之,将所见所得所感用手中的相机拍摄下来,真正进入知物哀的审美之境。

二、时间流逝与身体痕迹的物哀之美

在《1·9·4·7》中,石内都将镜头对准了人类身体这一密封的、不开放的容器。1988 年,时年四十岁的石内都在思考“这逝去的四十年都去哪儿了”。为此,她邀请了五十名与之同龄的女性,将她们的手、足、面部、皮肤等拍摄下来,追寻时间的印记。她一改早期三部曲中的脱焦、模糊、失衡的风格,开始采用高清、细腻的拍摄手法表现经过岁月洗礼留在人体肌肤上的痕迹。微距镜头下的身体部位被放大,以往为人们所忽视的、历经沧桑的手、足、肌肤像是展馆上的文物,呈现在我们面前。在石内都看来,手也好,足也好,都是人们身体的末端,可以视为人体中最为暗淡的部位,展示着那个人的人生。手、脚上的茧子、伤疤,都是时间在人类身体上的凝聚。所以石内都想要将人们不肯触碰、难以直视的东西拍摄下来。而这五十位中年女性,石内都将她们视为自己的分身。她们不再紧致的肌肤、丑陋的疤痕、裂纹,以及隐约浮现的老年斑,通过尘封下的记忆般的黑白色影调向我们诉说无情的岁月。对石内都而言,这些同龄女性身上的印记,并不是丑陋的,而是最受感动、打动人心的。她的创作不是拍摄“痕迹”本身,而是记录对时间在身体上的“痕迹”的感动之心,拍摄的是她们的情感世界。而这感动的形态,有悲伤的、怜悯的、共鸣的、壮美的。“痕迹”是客观存在的,而石内都在拍摄时将自身“哀”的主观情感与之融合,达到心物合一。

石内都而后所作的“伤痕”系列则是表现各式的原因下人体留下的累累伤痕。石内都在拍摄的时候隐去了被摄人物的具体形象,将拍摄镜头限缩在疤痕的局部,照片旁注释着伤疤产生的原因:交通事故、移植手术、疾病等。石内都不止一次地在采访中提及,她想要在作品中表达的是时间。而伤痕恰恰是时间在人体这一容器表面留下的最显著的痕迹。石内都将伤痕与时间联结。石内都认为,人总是期望着保持纯洁无瑕但又不得不背负上有形或无形的伤,时间并不总是残酷的。而石内都在作品中关于时间的思考以及人生的无常正是物哀审美意识最重要的主题。除此之外,还有风花雪月、纯粹的人情、人性等引发“哀”感即美感的事物。如飘落的樱花、皑皑的白雪,在日本人眼中是转瞬即逝的,如生命一般。世事无常,而这一切美好的事物终将随着时间消散,寄托了人们的悲剧意识,而“悲哀美”是“物哀”中重要的情绪之一,这种情绪下所包含的怜惜、同情,意味着对他人悲哀的共鸣,是一种以悲为美,一种同情、怜惜之美,即物哀审美中的悲美相通。

三、特写镜头下的遗物之美

物哀审美情趣中首要的、最为直观的是感受细腻之美。而石内都恰巧是极为擅长赋予特写镜头下细节细腻的情感,以打动观者的女性摄影师。这种细腻、真挚所透露出的美的特性,一方面是来自拍摄手法,在特写镜头下人们日常生活中所忽视、所遗忘的事物被放大、展现于面前。没有强烈的视觉冲击,没有独特的拍摄角度,唯有在如流水账一般的记录下寻找细节。另一方面,采用纪实摄影的拍摄方式,可以使画面上的视觉元素成为有细节、有深意的元素,以提高纪实镜头下的视觉表现力。

1999 年石内都开始创作“Mother's”系列,在此期间,她的母亲逝世。母亲在世时,石内都与母亲的关系并不和睦、融洽,相较于年轻时父亲的高大帅气,母亲的形象并非石内都的理想模样。但失去母亲之后,她却陷入了无尽的思念与悲伤中,这种悲伤难以缓解,石内都选择了拍摄母亲遗留下的物品来释怀这种哀伤之情。她拍摄了黑色蕾丝的内衣、发丝缠绕其中的梳子、泡在水杯里的假牙、仅剩半管的口红、红色的平底鞋等。在这些照片中,石内都使用了与以往黑白影调不同的彩色摄影。相较于黑白灰的抽象、概括,绚丽的彩色给作品增添了温情、细腻之感。拍摄视角也平易近人,背景如以往简单、朴素凸显物品的细节与独特之处。物哀审美中的以“悲痛”之后静观的方式感受美、表达美是日本文学艺术中的传统。如日本古典戏剧中的歌舞伎,他们在表达极度悲哀时,与中国古代、西方戏剧中惯用哀痛欲绝的夸张动作来体现悲哀之深大相径庭,往往采用静寂、静观地忍受悲哀的动作,让观者用心灵去体会这种悲哀之美、静寂之美。这种哀之美,具有无法言表的极大感染力,使观者的内心泛起无尽的涟漪。石内都没有一味地沉溺在失去至亲的痛苦中,而是拍摄母亲遗留下的物品,和它们面对面,任由自己与它们交流。通过这些遗物的照片,她表达了对母亲的追思,也让观者体会到了这种至亲已逝、遗物犹存的悲哀美、静寂美。

2007 年,石内都受邀前往广岛资料馆拍摄因核爆而失去生命的人们的遗物。在“广岛”系列中,石内都采取了与“Mother's”系列相似的拍摄手法。充满波点的女性衬衣、个性时尚的太阳镜、被烧焦的连衣裙等,在照片中看不到这些遗物主人的样子,却仍然能够通过放大的细节感受到残存在物品上的生命气息。相较于母亲遗物仿佛带有余温的光鲜亮丽,广岛受难者们的遗物则是带有历经半世流离历史的痕迹。但这些遗物有着共同的特点:通过石内都的镜头,它们重新焕发出生机,诉说着曾经拥有它们的人有着怎样的人生。在拍摄手法上,石内都在自然光下,用手持的35 mm 镜头,并使用胶片。在数码相机泛滥的时代,她仍坚持使用胶片机。相较于数码照片鲜亮的色彩,胶片颜色厚重、浓郁,有一定的怀旧复古感。

而后,石内都受邀拍摄著名女画家弗里达·卡罗的遗物,并于2016 年出版了写真集《弗里达爱与痛》。弗里达·卡罗是20 世纪为人瞩目的墨西哥先锋艺术家、现代女性艺术家,年幼时曾患小儿麻痹症,导致右腿萎缩。在十八岁那年,弗里达乘坐的公共汽车发生车祸,她脊柱断裂,身体多处脱臼。她虽侥幸活了下来,却难以生育,终身在轮椅、床上度过,肉体与灵魂都忍受着极大苦楚。鲜亮的极具墨西哥民族风情的绣花裙子,因病而穿的紧身胸衣、假肢,鞋跟经过特殊处理的玫红色平底鞋,这些弗里达生前贴身使用过的物品在镜头之下诉说着这位传奇女画家一生的苦痛与生命体验。在世人面前的弗里达总是明丽动人,富有活力。而在她去世多年后,通过照片中的遗物,世人仿佛才真切地嗅到她一生与病痛作斗争的残忍气息,以及苦难之下这位身材娇小却内心强大的女画家的坚韧与倔强。在这次创作中,石内都采用一贯的拍摄手法,通过个人遗存下的物品,来探究人及社会的轨迹。镜头在清晰再现弗里达遗物的同时,更捕捉到了艺术家的自我意识,在每一个细节之下散发出的美丽与哀伤。而此刻凝视画面中遗物的观者,心中涌起的同情、感动、共鸣,这种种复杂的情感,即感物而哀。

石内都影像中的时间静静流淌,风格集真实感与陌生感于一体,细腻的情感呈现于画面之上。哀婉而不伤情,几近完美地平衡了摄影的纪实性与情感的表达。无论镜头下故土的遗迹、女性身体的局部,还是母亲、传奇女画家弗里达的遗物,她始终试图让观者感受平淡生活中的物哀之美,在照片中体会日常生活中的物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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