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恺之“迁想妙得”与“传神写照”思想渊源再检讨

2023-12-25 02:31LiuNing
天津美术学院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顾恺之精气画作

刘 宁/Liu Ning

中国传统绘画有着自身的特质,作为一种极具东方特色的艺术形式,它有别于摹状,更不同于照相,尤其强调绘画主体的选择与创造,需要作画者与所绘对象在进行精神层次的深入交流后,以一定艺术手法将对象呈现出来。所呈现出来的对象,不仅要具其形,更要传其神,画作呈现的效果要远远超越视觉画面,同时具有表达心境、气质、神韵等触觉、视觉感官以外的元素的功能。东晋顾恺之提出的命题就是这一理论的升华和运用,他提出“迁想妙得”与“传神写照”的绘画理念,深刻地影响着后来的绘画创作。但任何一种思想与理念,并非突然迸溅而出的,其生成无不经历了漫长的演绎和发展,顾恺之“迁想妙得”与“传神写照”的绘画理念,其实渊源有自,能上绍至先秦。历来讨论者虽夥,但多未能尽达其义,所以有必要再作检讨。

一、“迁想妙得”“传神写照”与先秦“精气”思想

中国画绘制的要义,从来就是于方寸之间尽显天地,它与中国古代其他艺术一样,具有超越本象、本物、本体的功能。一幅经典的画作,一定具有强大的开放性,而不是就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作简单的描摹,正如陆机《文赋》所云:“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1]他所言虽为作文,但与作画并无差别,尽意于文与尽意于画如出一辙。这种对所绘对象的观照与体悟,本来自先秦思想中的传统认知与审美,尤其受先秦稷下黄老道家如慎到、田骈学派等的影响较为深刻。[2,3,4]

绘制画作的基本要求,是要对所绘对象有一个最基本的、最全面的认识,与现代西方理念不同,同样将人物作为描绘对象,他们更多的可能是细察人物的皮肤、毛发、五官、体态甚至骨骼,而中国传统理念中,人除了外在的体型,还有内在的精、气充斥其中,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体,得精多寡与个人气质、特质甚至命运均息息相关。正如《管子·内业篇》所言,“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和乃生,不和不生”[5]945,此说认为人生于天地之间,大地五谷之类只是塑造其形,而真正赋予人思想、灵性、气质、情绪、品格、能力等的,是上天所赐之精气。故《内业》又云:“抟气如神,万物备存。能抟乎?能一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诸人而得之己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四体既正,血气既静,一意抟心,耳目不淫,虽远若近。”[5]943构成人体特殊元素的精气,成为人格特质的原动力。精气多少甚至直接决定了人格的高低、能力的大小、阶级的上下等。所以《左传·昭公七年》中,子产答赵景子时即说道:“人生始化曰魂,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以为淫厉。”[6]人的精气即便在人气绝身亡之后,仍不会凭空消失,而是会依附于他物以另外的身份继续存在,生前精气多,则死后魂魄强。不仅人是如此,自然界动物、植物也无不如此。《吕氏春秋·尽数篇》即言:“精气之集也,必有入也。集于羽鸟,与为飞扬。集于走兽,与为流行。集于珠玉,与为精朗。集于树木,与为茂长。集于圣人,与为夐明。精气之来也,因轻而扬之,因走而行之,因美而良之,因长而养之,因智而明之。”[7]65可见,在先秦哲学中,无论人与物,其有别于他物的精粹、特质均来自于天道所赋予的精气,这种精气甚至就可以等同于所谓“道”。《管子·内业篇》指出:“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其往不复,其来不舍。谋乎莫闻其音,卒乎乃在于心。”[5]932《吕氏春秋·大乐》称:“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7]111这种精气思想对中国古代的认知论影响深远,当然也包括古代绘画与艺术理论。中国古代绘画艺术不讲精气,但无可避免要谈及“神韵”,所谓精气与神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同实而异名,其哲学根源是一致的。《管子·心术上》言:“静则精,精则独立矣。独则明,明则神矣。神者至贵也,故馆不辟除,则贵人不舍焉。故曰:不洁则神不处。”[5]767《庄子·人间世》也论道:“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8]所以精与神往往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礼记·乐记》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郑玄注直接解释为“圣人之精气谓之神,贤知之精气谓之鬼”,正是这一看法的延续与体现。[9]3316

关于“精气”,先秦儒家亦有论述。如《大戴礼记·曾子天圆篇》即说道:“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神灵者,品物之本也,而礼乐仁义之祖也,而善否治乱所兴作也。”[10]儒家把礼乐仁义之始看作是阴阳精气所化,是“天之经也,地之义也”的东西,其品格是天地塑造,无可辩驳。如《礼记·祭义》云:“宰我曰:吾闻鬼神之名,不知其所谓。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9]3461《易·乾卦》云:“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11]《国语·周语上》云:“祓除其心,精也;考中度衷,忠也。昭明物则,礼也。制义庶孚,信也。然则长众使民之道,非精不和,非忠不立,非礼不顺,非信不行。”[12]与道家美学相较,儒家美学对于中国绘画的影响,虽主要在政教与道德方面,而不是在自由与超越方面,但从中国哲学多元化的角度来看,儒家的“精气”说,是与先秦其他诸家的相关学说存在联系的,是作为一个整体而对后世的绘画创作产生影响的。儒、道的两条思想线路之间虽有差别,但也互有借鉴,这点我们在下文会将会讨论到。

二、先秦、两汉“迁想妙得”与“传神写照”的艺术实践

应该说,先秦除了书籍,还有很多图籍,图与书是中国早期文献的重要形式,但由于图多绘制于绢帛上,难以保存,所以今人所能见到的帛画少之又少,造成我们借以分析早期画作理念的材料不足。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从零星材料中略窥门径。道家的精气思想在画作之中的实践,应该说在早期神怪画卷的创作中最能体现。神仙、精怪之类皆是超自然、超现实的存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幽远玄渺的神仙、鬼神世界充斥着光怪陆离、玄幻曼妙,也都是无原型、无感官可参照的,但是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元素又都是古人思想世界中认为真实存在的,在创作的过程中,必然要经历“迁想妙得”“传神写照”的过程。“迁想妙得”“传神写照”的概念虽然是由顾氏提出,但作为一种理念和运用,却并非顾氏首创,这一点我们还需要辨析清楚。

“迁想妙得”是对绘画者审美创造发挥方面的要求。顾氏《画论》言:“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此以巧历不能差其品也。”[13]李祥林分析认为:“画家之作画,首先要观察研究,积极想象,设身处地地去揣摩,此所谓‘迁想’;画家在充分把握对象之后,得到艺术构思,这就是‘妙得’。作画者‘迁想妙得’的过程,实质上就是形象思维的过程。”[14]这一解说是很得当的。神仙、鬼怪作为超现实的人物,其绘制难度要远胜于人,如果没有“迁想”的过程,很难会有“妙得”的结果,更难凸显神怪特质与神韵。神怪世界的驳杂、庞大、繁复非精心体会与构思,是无法完成的。

我们虽难知道古人神仙、鬼怪世界的长篇画卷长什么样,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古人文字记载略知一二。众所周知,屈原《天问》即是面对先王祠堂上画作发出的提问。正如王逸所言:“《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泄愤懑,舒泻愁思。”[15]根据《天问》所写,其所见图画包括“冥昭瞢暗”的神话世界,有所谓“天极八柱”“九天隈隅”“洪泉川谷”“昆仑玄圃”等,有神人“女岐”“伯强”“鲧”“禹”“康回”“烛龙”“羲和”等,有神物“鸱龟”“应龙”“虬龙”“雄虺”“鲮鱼”等,诸如此类的庞大世界、人物、动物,非迁想运意,不能描摹,非灵动传神不能显其威严、神圣,非稔熟于早期精气思想不能融会贯通。

“汉承秦制”是我们所熟知的,但艺术与思想上,因立国者多为楚人,加之汉初黄老思想流行,所以楚国艺术风格与艺术理念对西汉早期绘画风格影响很大。“迁想妙得”和“传神写照”的思想理念一以贯之,并未断绝,这一点我们在一些早年出土的战国晚期到汉初的帛画、漆画当中就能有所了解。.

为我们所熟知的非常著名的战国中晚期帛画《人物龙凤图》,1949年出土于长沙陈家大山楚国墓地中,现藏于湖南省博物馆。图画以流畅的线条勾勒出在龙、凤的引导下,一乘舟妇女缓缓升天、魂归道山的图景。招魂入魄、引魂升天本来就是稷下道家精气说之余绪。要将幽冥渺遥的故去世界通过画作表现出来,非“迁想妙得”不可为,而要想通过简单元素将幽冥世界和升天情况展现出来,又非“传神写意”不可为。画作线条疏密有度,笔法刚健古朴,通过妇人博裾阔裙表现出升仙者的清朗气韵,又通过凤舞龙飞,表现出升腾的动态情境,从黄泉升天,无须花费过多笔墨绘制黄泉,一片小舟即写出了黄泉的情境。人物、动物、景物简之又简,却又处处匠心,处处写意。正如赵启斌所言:“作者以高度概括的轮廓线,勾画出女性的外部造型……允分发挥线条的表现力,寥寥几笔就表现出特定的空间氛围和神情变化,可见当时无名画工精湛的艺术天赋、想象力和高度把握物象的能力。我国绘画历来注重表现人物的内在神态,而不仅仅专注于外在物象的塑造。”[16]这一评价非常精当,这已经属于非常成熟的写意画代表。还有一幅与《人物龙凤图》风格非常相似的《人物御龙图》,同为战国中晚期帛画,出土于湖南长沙子弹库1号楚墓。与《人物龙凤图》一样,也是引魂升天的铭旌,升天者阔袍峨冠、腰佩长剑,步履平稳,手持御缰。头顶华盖遮蔽,以丝绦飘舞表现清风吹拂,龙舟下游鱼表现黄泉与舟移。楚国的这种风格,在汉代仍得到延续,同样出现在了许多墓室壁画与漆画当中。

三、先秦“精气”思想的复归与升华

汉武帝以后,黄老道家思想渐渐退出高层,取而代之的是儒学。儒学的尚质不尚文、求用不务虚的学术风格,一定程度上对战国以来“迁想”“传神”画作风格有所压制。尤其“文”与“质”作为儒家的审美范畴,两者一直维持在一个相对“中庸”的标准内,将包括艺术在内的多种行为都规范在统一的形式之中,这一审美对肆意挥发的想象与写意画作的创制有一定阻碍作用。另外,汉代儒风盛行后,更注重人物的骨相,而非稍显虚妄的神韵。《史记》载吕雉、惠帝及长公主都曾路遇相师,断言日后贵不可言,正是这一风气的延续。《汉书·艺文志》专门载有“形法家”一门图书,凡相人、相刀剑、相衣、相马、相器皿无不备有,这与魏晋对神韵的复归与追求赫然有别。正如汤用彤所言:“汉代相人以筋骨,魏晋识鉴在神明。”[17]当然也正是这种压制,恰巧给了魏晋社会一个反压制,从而形成了中国艺术史上一次伟大的自觉。魏晋人系统梳理儒学以前的思想,从中汲取养分,诸如《庄子》及稷下道家精气论等,成为中国绘画理论中的重要理论。魏晋人需要的淫恣无忌、放浪形骸,在早期“迁想”“写意”实践中已然成熟,只是前人尚未加总结,更未能自觉。

另外,魏晋以来的“品藻”和“清谈”对诸如“征神见貌”“传神写照”等画论的复兴也有很大的促动作用。魏晋品评人物的内容与两汉要求的重筋骨、重道德已完全不同,更多转入艺术审美与欣赏,注重人物的气度、神韵。从思想渊流的角度来看,这种对形外之“神”的强调是以先秦时期的“精气”学说为理论基础。而从思想发展的角度来说,在人物品藻与清谈行为的推动与加持下,先秦时期的“精气”学说则在此时正式延伸、跨越到了审美领域之中;顾恺之提出的“迁想妙得”与“传神写照”,正是其中最为重要的理论成果之一。就此而言,顾恺之提出的“迁想妙得”与“传神写照”,可理解为一种在美学层面对先秦哲学思潮的复归和升华。“传神”“迁想”的美学理论既是顾氏善于总结、善于改造的智慧结晶,更是哲学思想不断沉淀、发展转化的历史产物。

四、结语

通过重新检视先秦时期的哲学思想,以及先秦、两汉时期的艺术实践可见,顾恺之“迁想妙得”与“传神写照”的美学命题渊源有自,既深受先秦诸家“精气”学说,尤是其中道家一脉的滋养和影响,也延续并总结了长久以来的绘画实践观念。

值得注意的是,从先秦时期的“精气”学说到顾恺之的“迁想妙得”与“传神写照”,其间的脉络是幽微曲折的。这种幽微曲折的历史发展情况,一方面表现在由于受到两汉儒学的强压,先秦时期的“精气”学说在一段时期内稍有沉匿;另一方面则表现在由于玄学与人物品藻的兴起,魏晋时人对先秦“精气”思想的复归与升华,不仅是在哲学层面展开的,而且还将之推向了美学领域之中,最终在顾恺之处被凝结为了一种成熟的艺术理论——“迁想妙得”与“传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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