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尽处是远梦

2024-01-04 04:11林希声青由
南风 2023年12期

文/林希声 图/青由

怪,为什么要仓促相遇在尽头,你走了好远,山高路远,我追不上你。念,我只好,每天早早入睡,在梦里讲与你听。

1.

“你是我在梦里才能见到的人。”

舒春野望着眼前这个面泛红晕的少女,手边透明玻璃杯里的冰块早融成红茶,杯壁上还一滴一滴顺着往下流。她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紧张地两手紧攥成团,哪怕这样,视线也不曾因为害羞躲闪。

面对她直白表达着热烈爱意,反倒是他,身经百战却被盯得不好意思,摸摸鼻头。

这是司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应该说些什么回应,此时已然失了方寸。

三个小时前,他还想想方设法要翘了这个通告。等他真的见到这个姑娘,又不知该如何对待了。

《心愿告急》是一档粉丝向小网综,节目将邀请选中粉丝的偶像来完成他们的心愿。本是小成本制作,没成想节目在第一季播完后逆袭爆火,成为了许多爱豆可望不可及的资源。舒春野本不在第二季的拟邀请名单之上,也得多亏原定的一位嘉宾“塌房”,而他的粉丝又争气。

是的,《心愿告急》节目组邀请的标准并非明星,而在粉丝。

一档爱豆向网综,以粉丝为本。

正因如此,节目才受到追捧。

只是他对此,嗤之以鼻。

梅雨季的雨来得突然,一下雨整个人都变得潮湿。

舒春野坐在车里叹息,这种天气还要工作更是让他恼火,距离约定时间也已经过了半刻,车还堵在市区中心。不过他也不着急的样子,倒是节目组那边一直不停地催促令他烦躁不堪。

经纪人在一旁不住解释,天气原因临时改录制点非本意尔尔。他听着,手指有序敲打着窗沿,最后落了句:“把电话给我。”

经纪人眉头一皱,连连摆手,他不悦撇头,直接抢过了手机:“您好。”

“舒老师,我知道您也是来救场的。不过台本流程,我们还是要走一下的。”电话那头他的followPD 咬兔轻声细语,明明迟到的人是他,语气还好似哄着他。

“那您把台本发给我,我们现在就开始对吧。”

成为艺人并不是他所愿,更别提为了吸粉参加这种讨好的虚假节目。不过既然接了这份工作,出于职业道德,他还是会努力做好的。

只要向钱看,他可以做好任何工作。

咬兔委婉表达让他加紧赶到的诉求,他没什么耐心,更因为这糟糕的天气,让他心中涌起一股火,毫不客气道:“您也知道我是来救场的,如果等不了的话,不妨再找个乐意服务粉丝的救场。”

“舒老师。”咬兔立马正色,不等他挂断,“之前也跟您沟通过,我们节目其实就是帮粉丝完成心愿……”

“想好你要说的话。”她总是没说两句就支支吾吾,舒春野皱着眉,厉声道,“不要说些我都知道了的废话。”

早就听说过舒春野架子大又没礼貌,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这位偶像出身的三线演员,要不是对于工作业务算强,像他这种人,还真没法在这圈子继续混。

咬兔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沉重开口:“她叫司槐,在孤儿院长大,八岁的时候查出了脑癌……最近复发了。”

若不是为了司槐和节目,咬兔早就想挂了他电话了。

又不红,倒是翘。

这种人,活该半温不火。

舒春野往嘴里丢了一颗薄荷糖,用后槽牙用力咬碎发出声响。他自有记忆以来他就只有两种情绪,愤怒和清醒。清醒的时候,他也会知道。

知道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该倾注真心。

唇齿间还有薄荷气味,舌尖清凉似坚冰。他说不好,自己平复的心是因为这颗糖,还是来自于这位命不久矣的粉丝。

他便还是赶来了。

只是他这人,从来也不知道真心是什么样。

没人真心待过他,就不知道该怎么真心待人。

“舒春野,就算是块石头也比你有温度。”

“春野这个人是油盐不进。”

“舒哥,你有块捂不化的心。”

本来应该上山的初见面场景被节目组在短时间内尽量复刻进了棚内,他按照台本,适时走进去的时候,不知哪吹来的风,吹起了她鬓角的发丝。

舒春野倒是更喜欢那些细化到每一句台词的剧本,真人秀对于他来说,还是在逐步熟悉中。

“我是司槐,你也可以叫我般般!”司槐是个很健谈的女孩,舒春野根本不用担心自己下一句话要怎么说,她一个人喋喋不休撑起了全程。

完全不像个病人。

第一次录制还算顺利地结束了。一打板,他便逃也似地溜走了。

生怕司槐抓着他又说些什么奇怪的话,更怕自己会对一个命不久矣少女有怜悯,从而浪费自己更多的时间。

他坐上自己那辆等待已久的保姆车,车驶出车库停在道闸杆前,他透过车窗看见了与粉丝站在一起等在路旁的司槐。

看见她的口型,缓缓说道:我想跟你说下次再见。

2.

舒春野的经纪人成望问他,为什么会改变决定。

他想好了答案,却没开口告诉他。

除了她是将死之人外,更重要的是——

她是个孤儿。

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

只有被抛弃过的人,才会懂。他没必要在她最后的时间里做这个恶人,让她不长的人生里再被抛弃一次。

回到家,他认真阅读了之前节目组发来的策划。一共会进行五次录制,偶像将要从节目组放出的烟雾弹中,找到粉丝许下的真正愿望。若是完成了粉丝真正的愿望,节目组和粉丝也会一同为偶像准备一个惊喜。

舒春野看着咬兔发来的愿望,将要挑选一个作为下期录制的主题。

没考虑很久,选择了“过家家”这个选项。

舒春野童年的所有记忆除了上锁的房门,便是透着微弱灯光的衣柜。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母亲把他放进衣柜,用衣架卡住了老式的木质衣柜不让他打开。他在衣柜里一声声喊着“妈妈”,隔着厚木板,他只听见母亲说:“你等妈妈。”

没过多久就听见了争吵声,他只能用手肘用力推衣柜门,可任凭他怎么推也推不开。衣柜只能露出一条缝,他从那条缝里望过去,看见了躺在地上的父亲和惊慌失措的母亲。

再然后,他看见了母亲落荒而逃的背影。甚至,来不及再看他一眼。

舒春野的童年流转在各个亲戚家之间,只是每次都待不了很长时间,他就像皮球一样被踢走。直到近亲都去世,他被送去了福利院,才算得到了所谓安稳。

比起完成司槐的愿望,他更多出于私心,他也想知道,一个完整的、正常的家,应该是什么样的。

第二次录制日如期而至。节目组找来了一对中年父母,布置了一间梦幻的公主房,她一推开门,就听见母亲喊:“般般,怎么才回来,来帮妈妈择菜。”

这是舒春野提出的方案,确是咬兔安排着一切。

他站在摄影机不远处,旁边的咬兔正从监视器中观察着拍摄情况。

舒春野凝视着司槐的表情,好半天说了俩字:“就这?”

咬兔头也不抬:“这不就是你想要给她安排的家吗?”

他不知道家是什么样的,所以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不是完美的,不过,他能准确判断,司槐现在的笑,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笑。

画面上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咬兔回头看他点了点头:“去吧。”

舒春野得到信号拎着大包小包,摁响了门铃。在这个为司槐筑的梦中,他作为客人参与,去到司槐家做客,为她做些生活中的细碎小事,让她感受到家的温暖。

饭后,两人一起洗碗。他与司槐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感觉到气氛的尴尬,她很会找话题,绝不会冷场,同时也能找好那条线,不越线让他感到负担。

她滔滔不绝分享着他到来前的一切,殊不知他其实在监视器前,注视着她每一次的假笑和言不由己。

舒春野是个不喜欢麻烦的人,他打断她,直言问道:“这不是你的愿望对吗?”

司槐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笑容僵在嘴边后,下意识看了眼镜头。

“你不开心,是因为,你觉得这些都是假的?”她不说话是在回避,他偏不给机会,还在步步紧逼。

良久,她才点了点头。

“我懂了。”

舒春野抓住她的手腕往门外走,丝毫没有理会身后人叫停的声音。

空气中飘散着疲倦暑气,他大步快走带起风,身后的姑娘小小一只,要小跑几步才能追上他的脚步。舒春野把她拉到隔壁楼没有镜头监视下的消防楼梯,放开了她,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他不知道,小姑娘怔怔看着刚刚被他抓住的手腕,心泛涟漪。

“我也不喜欢被人监视的感觉,在这里说话,你会舒服点。”他感觉到隔着衣物的震动,深知他短暂的安逸将稍纵即逝,“这么不喜欢,为什么还来参加这个节目?”

“因为我,在离开前有很想见,一定要见到的人。”

3.

舒春野以为司槐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他想在下一次录制前给司槐一个惊喜,把她的亲生父母带到她的面前。

他翻遍了他的人脉圈,没成想自己看起来好像混得人模狗样,实际连她最简单的愿望都完成不了。

在第三次拍摄前一晚,他主动找到咬兔,向她要了司槐的住址。

司槐住在般念山上一名其清寺的竹林后,穿过那片竹林,是间不大的小屋。他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却并不陌生。

如果第一次录制那天没有下雨,他们本该在这里相遇。

司槐没想到他会找上门来,被他撞见时,她正搬着板凳准备回屋。

让他见了,自己没带假发的样子。

心里明明慌张得很,她却还是强装镇定,扬起了笑容,招呼他进屋,询问要喝什么茶。

襁褓中的司槐被丢在其清寺门口的槐花树下,是一群僧人在一个和煦春日的早晨,起早扫地时发现了她。她在寺庙养了一个月,最终还是送去了福利院。后来她发病了,没人愿意领养她,还是把她抱回来的笃眉师父求他的师父,才把这个惹人喜欢的小姑娘领养了。

笃眉师父说,山里晚上冷,这么小一个女娃,在外头吹了一晚上也没哭没闹,对上她眼睛的瞬间,小脸红扑扑地直对他笑。

她不随任何人姓,司谐寺,其清寺前有颗长了很多年的槐花树,在般念山上生命才得以绽放。司槐,般般,名字起得随便,又是最好不过的名字。

她是个女孩子,刚开始那几年,她可没少折腾这些师父。按规矩来说,是不合规矩的,但每个人都默认了她成为了羁绊与责任。人命最贵,重於千金,故极力留住这条炙热明媚的生命。后来她大了,师父们与小姑娘不再方便,便给她在竹林后盖了间小屋。

司槐的小屋井井有条,院子里晒了很多种不同的花茶,她正要转身给他去拾茶,被他拉住。

他性子急,没有铺垫,直接问:“你想见亲生父母,这是你的愿望对吧?”

她觉得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明明她刚还躺在院子里看着漫画睡着了,下一秒梦里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了眼前,不给反应机会就问了这个不简单的问题。

不过她也没想多久,轻轻挣脱开手腕上传来的另种温度,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没多久就能见到了。”

舒春野立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折腾了这么多天,似乎从没想过她的父母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可能性。

因为,他以为,他们是一样的。

“你就这么相信他们?”他怎么会,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呢?她呢?就从来没想过自己父母还可能在世的可能,真的不想去找他们吗?

“嗯啊!”她表情笃定,眼神没有一丝动摇,“每个父母都很爱自己孩子的。我这个病啊,我自己也查过,大多数是遗传的。”

舒春野自嘲似轻蔑地勾勾唇角:“就这么肯定?”

“嗯啊!无论生命长短,我要谢谢他们,来人世一遭,让我感受这十七年的美好,还有机会,喜欢上你。”

4.

司槐说,我相信我的出生对于他们来说,是满怀着期待的。

寥寂无眠,窗外又在下雨,他推开窗,缥缈细雨覆上他的肌肤,凉意令他清醒。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在遇见司槐之前,他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表面顺应而生,实则充满私欲,总有所图。他如此,身边人如此,他的父母也都如此。他厌恶这个职业也是如此,从不承认自己是爱豆,觉得这个职业以谄媚粉丝为生是拿不出手的。他拼命想要摆脱靠脸吃饭和爱豆的标签。甚至哪怕不情愿参加这个节目,他还是来了,不过也是私欲所图。

可是,司槐,到底在图什么?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彻夜未眠的他,做完妆造上车没多久就昏睡过去。醒来,他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走了没两步,他看见了来迎他的咬兔,也认清了所在之处。

城南女子监狱。

咬兔早有预想,不过在看到他一下子就黑下来的脸,还是忍不住发抖。

圈内与舒春野合作过的都领教过他的臭脾气。不过他这人好就好在,私下怎么烦人,工作还是会完美完成的。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不管不顾其他人员当面泄愤,手机被摔裂在咬兔面前,他狠踹了车一脚后往外走。他路过拐角时,瞥见了趴在边上偷看的司槐。一时,仿佛心底最不愿被人提及的伤口还未愈合就被狠揭,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羞愧与愤怒交融在一起,他只想逃。

他头脑昏沉,耳边不断响起那句“你等妈妈”,他抱头瘫坐,拖着沉重身体将周围所有能用上的东西挡住自己,试图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光透进来。当他陷入黑暗时,那晚的记忆争先涌入将他吞噬——他闻得到血腥味,觉得反胃,只能将衣柜里散落的樟脑丸当成糖果塞进了嘴里。

味道很奇怪,可他不敢吭一声。

他分明看见母亲回头与他对视,却没有把他抱出来。

之后,他就晕了过去。

他再醒来,看见周围一片白,还以为自己上了天堂。迷迷糊糊间,意识到自己动不了手脚,也失去了味觉。他患上了创伤后遗失去味觉了好多年,这没什么,毕竟他含了颗樟脑丸一晚,能活下来都是万幸。

他出院后先送去了姑姑家,他长了一双母亲的眼睛,不管怎么讨好作乖,父亲家的亲戚看见他便觉得厌恶。直到姑姑离婚后又结婚,对方接受不了两个拖油瓶,于是他被丢到了表舅家。表舅是个好人,他没有义务照顾他,来了之后更没少听风言风语。表舅家有个疯了的哥哥,哥哥总是半夜出现在他的房间,几次下来,他说没关系,可表舅却十分介意,还是把他送走了。最后十岁的他来了外婆的母亲家,他该叫太婆,太婆瘫痪在床,他照顾了两年半,送走了唯一的血脉羁绊。

终于,来了福利院。得到了好心人的资助,成为了舒春野。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对不起。”司槐伸手想抱住他,又不敢走太近,只能往里面塞了颗薄荷糖,再往后退了几步,“是我自以为是的觉得,你想见她。”

舒春野味觉恢复是因为一颗薄荷糖,刚含进嘴里时还没有什么味道,但当甜意浸润,盖住了那晚的血腥苦涩,他终于又尝到了味道。

他把那颗糖塞进嘴里,平复了好半天才开口:“为什么想来参加这个节目,把自己暴露在公众之下,等于要接受他们的议论。”

又加重反问:“你不怕吗?”

司槐明白了,他说这话像是在解释自己的失态。

“反正我死了以后,别人怎么说我,我都不会知道了。”她坦然,“如果你不想见,我们就不去见了。因为今天,我是来完成你的愿望的。”

舒春野露出一只眼睛,看向她。

“我已经见到想见的人了,就算现在死去,也没有遗憾了。”

5.

司槐的心愿从第一天就实现了。

她想见到,梦里才能见到的人。

咬兔初次见司槐是在医院,简单交流了解后,咬兔被司槐身上积极的生命力所吸引。司槐告诉她,她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是舒春野,让她成为自己。

司槐十岁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小时候的治疗费用都是笃眉师父找人借来的。那不是笔小钱,尤其是她在知道自己的病复发几率极大时,便不想再治疗下去了。她还不起。

当时支撑她活下去的,是一个选秀小明星。说来也是巧,般念山上没有电视,她定期会去医院复查,漫长等待的时间里,她总是坐在保安室里跟保安爷爷一起看电视。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舒春野。

曾以为日渐枯萎的生命里,已然凋零了所有色彩,因他,重上新色。

她手巧,晒好的花茶总能换到些零花钱,攒了许久买了部手机。她从一开始,只是喜欢看他唱歌,喜欢他在舞台上的样子,到看了很多他的访谈,一步步走近他,了解到他。最终,她为了追随光,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他们像是隔着一个屏幕最熟悉的陌生人,司槐说,她不知怎么,总感觉舒春野的眼神里满含悲伤,但他从来不哭。哪怕是出道夜那天,他卡出道位,差点与出道失之交臂,也从未掉下过一滴泪。解散时,所有人都哭了,只有他,一直在笑。可明明在笑,却让人觉得悲伤。

他说,我是个偶像,哪怕我有缺陷,在镜头前,也要永远做个没有缺点的人。

他们很像,都是虚张声势的小鬼。他们又不像,因为在司槐眼中,他就是没有缺点。自己才是那个一直在假装刀枪不入的人。

司槐是感激的,所以才想要报答他,消融他心中残留的“后遗症”。

舒春野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他并不怪司槐,无论他多么想否认,也必须承认,这是埋在心底的伤口,亦是最恳切的缺口。

被人轻易抛弃的心千疮百孔,无人愿意去了解缘由后填补,唯有她。

明明才相识不久,就发现了这一切。

“真的不进去吗?”车准备要往般念山开了,她开口询问,“不会遗憾吗?”

舒春野终究不是司槐,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他也没觉得自己可以不顾节目播出后,受住别人的言语和评论。

车驶向般念山的方向,司槐坐在舒春野的身旁,望着他一直注视着窗外的侧脸。

天色渐暗,他喜黑,车内从不开灯,当他的身形完全消失在视线,她才敢开口。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可能会有点冒昧,如果你实在不想回答就算了。”

“嗯。”

“你有喜欢的人吗?”

“还没有。”

司槐才算松了一口气,难掩开心语调。

“怎么了?”路过隧道时一闪而过的光,照亮了他。

她不敢抬头看他,更不敢回答他。这个问题困扰她很久了,她自认为是个道德感极高的人,如果他有喜欢的人,她是没办法接受自己觊觎一个心有所属的人。不过真问出口,在得到确切答案前,她竟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想我是喜欢你到,有的话,也没关系。

那应该是好喜欢了。

6.

舒春野总觉得自己没为她做什么。那么哪怕只有一次,他也应该给予她一次绝对真心吧。他没有依靠节目组任何人,而是自己在般念山一块空地,亲手为她搭了个露天影院。

秋日的晚风拂过枝桠,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她说过,想去一个能看见广阔天空,不被遮住的地方。

于是当看到他准备的一切时,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却还是有不曾被她发现的一处。

节目录到尾声,似乎该完成的都完成了。猜错的,实现的,逃避的,相互的。以不同的形式展现完成了。面对摄像机,看着她的面容在火光中摇曳,竟流露了真情。

“司槐,你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愿望吗?”

“有呀!”司槐撑头冥思苦想,而后犹如点通,兴奋将凳子一点一点挪到他身边,猛地凑近,“你好像还没有叫过我般般。”

他愣住了,随后无可奈何般地唤了声:“般般。”

“真的,没有遗憾了吗?”他又问了一遍。

“其实我有挺多遗憾的,没有上过学,没有朋友,也没有喊过妈妈,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家门口的槐花树再开花……”她眼睛一亮,“可我不能这么贪心,能见到你就是最好的,就不该再有遗憾了。”

正片录制结束之后,两人分开备采。咬兔问她:“般般,你马上就要十八岁了,有没有什么生日愿望?”

司槐皱了皱眉,面露难色望了眼站在不远的舒春野。向着他的方向,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神,一字一句:“我想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我的人,牵起我的手。”

舒春野的手微微颤抖,他的身体比他更先反应过来,他收住了蠢蠢欲动的手。

心想,等你十八岁了,我就做第一个牵起你手的人。

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连他自己都吓到了。只是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司槐就在众目睽睽下倒地。

7.

司槐突然入院打乱了节目组的计划,为了保内容,最后一期的策划临时改动成陪伴司槐度过人生最后的日子。

时间一天天过得很快,病房内只进了一台机器跟拍,大多数时候,司槐都是在昏迷,哪怕偶尔醒过来,连抬眼皮都花光了她所有力气。舒春野自己也带了台DV,在她昏迷的时候,絮絮叨叨的人,变成了他。

“般般,你十八岁的礼物我已经准备好了。”

“你知道吗,医院旁边有条小巷子,有个大爷每晚都在那里卖烤红薯。从窗子飘进来的香味把我魂都勾没了,你怎么忍住不醒的?”

“今天我们节目的第一期已经播出了,没有人骂你,大家都很喜欢你。”

舒春野把前半生憋着没说的话都说了个遍,不知道是不是他太吵了。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他从外洗漱完推开门,竟看见司槐自己坐起在床上,望向窗外的背影。

他放下脸盆,没有开灯,也没有声息坐在了她的身旁。

“我的十八岁礼物,可以提前送给我吗?”

舒春野愣住了,司槐对他眨巴眨巴眼,一片黑暗中,唯有她的星眸闪烁。隐匿在云雾后的月亮大发慈悲,透出一丝微亮,星月相会,不曾言明的心迹与爱意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的手一点一点移动,准确抓住了她的右手。

“我以后叫你舒春野吧,不然太生疏了。”

舒春野喉头颤动,按耐下颤抖,轻声回:“嗯。”

“你原本,是我只能在梦里才能见到的人。”

从司槐第一次出现,她就是炽热明媚,哪怕难抵苍白,到了,都只留下了明媚。她总是能一眼看穿自己,舒春野是不喜欢这样的,神秘会让人好奇,得到更多关注和爱意。更因为,他不喜欢有人让他有温度,不喜欢被人直入心脏肺腑。

不愿,有了柔软处。

“而我现在,竟跟梦里的人牵手了。”

说这话时,她嘴角带着笑意。舒春野总想,自认识她起,哪怕这个世界从没公正对待过她,也不曾见她抱怨。他是不理解这种以德报怨的人,从前觉得很蠢,现在竟成了要命的怜爱。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再后来,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节目组也只能撤了机器,摄像老师走之前还问他:“舒老师还不下班吗?”

舒春野道了辛苦,只是淡淡呢喃:“我得有始有终呀。”

这次她昏迷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舒春野都快忘了她的声音。

只有一次,夜色浓郁,坐在床畔的舒春野沉沉睡过去。她半睁着眼,看了眼窗外的月亮,又唤了句:“舒春野。”

没来得及等到回应。

再没醒来。

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是他的名字。

8.

舒春野五十八岁在般念山里的小屋里去世,那年冬天特别冷,天空像是盛装不下雪花,先是发泄似得倾泻了十三天,好不容易停了,又在无人寂静的夜里悄然落了几日。他总是坐在屋子前的槐花树下等春天,那日,他心血来潮从箱子里翻出了那台DV,本想在春天来前,把里面的影像都刻成碟。

连下了快半月的大雪终于是停了,趁着好天气搬了把椅子去槐花树下。他打开DV,他又是听见了司槐的声音。

那段日子,很不好,可有她,又很好。

活了半辈子薄情的人,只有在那段日子才短暂有了温度。哪怕DV 里的内容,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昏睡,他等在一旁絮叨。心跳得以复燃,沿着时光的痕迹沸腾。

他看着司槐偶尔清醒时,会偷偷在他睡着时在脸上手心画上专属的标记。时至今日,还是忍不住扬起无可奈何的笑容,摇摇头。

忽然。

熟悉的声音合上陌生的画面。

司槐的笑容赫然出现,她苦笑着,努力努起嘴。虚弱的声音也藏不住温柔,缓缓道:“舒春野,我短短十八年的岁月,因为你圆满了。

“其实并不是。”她停顿,“我在最后的最后,竟为你变成了一个贪心的人,生出了好多不该有的妄念。”

舒春野巍颤颤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灰蓝色的天幕之下,朦胧天际,他身形萧瑟。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不知从哪吹来的呼啸寒风,吹得他满脸刺痛后麻木。

“你原本,是我在梦里才能见到的人。”

寺庙里一刚出尘世的僧人,辗转反侧中被一声悲鸣惊坐起身。以为是什么野物生灵便没多想,又躺了回去。

来年春天,那位僧人从舒春野的小屋前路过,看见他倒在槐花树下的身体才开始腐烂,身旁落下的DV 早已电量耗尽。

消失不见的梦在低声细语——我呢,就成为你以后悠然漫长岁月中稍纵即逝后就忘却的炙梦吧。

再世无人知晓。

9.

“般般,春天了。”

明明是春天要来了,处处有了盎然春意,一阵风吹过却落了一地叶。树叶纷然而下,他置身其中,蓦然驻足。

换季时节最让人不解,毕竟都熬过了一个冬天了,怎么就没能坚持到春来呢?

“你再等等就好。再等等,春天,不就来了吗?”

《心愿告急》在司槐去世后,再没后续。节目组能为她做的,就是用他们相遇与结尾作为节目终章,用一生去缅怀那个明媚的少女。

节目刚播完那段时间,司槐的墓前总有人来往,不缺鲜花。她薄凉的一生从来没有这么热闹,得到过这么多的爱意。

如果她能知道,该有多好。

舒春野与笃眉大师在司槐墓见过一次。

“好久不见,表舅。”

丧子之后他来到其清寺,成为了笃眉。本不愿再沾染凡尘,却又因司槐生出了怜悯。

“我很抱歉,抛弃你之后,本不该去找你。”

他看着照片上司槐的笑,用手指擦了又擦:“没关系,我没怪您。”

舒春野睡不着的夜晚就会来到这里,他会把堆满在正中间的花束信件都挪开,放上一颗薄荷糖。

用嫉妒的语气道:“我就说吧,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人来人往,白驹走失。旁人只会唏嘘,没过几月,光顾的客人就越来越少。照片上少女明媚依旧,不过她墓前的鲜花从未枯萎过。

舒春野在三十五岁那年获得了作为演员的最高荣誉,却选择在这时退出娱乐圈。有人说他出家了,至于为什么,有不少猜测。曾看过节目的观众们,在他登顶之时,短暂想起那个少女,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没有确切答案。

他隐居在无人光临的山林,建起来的屋子不远处确有座名为其清的寺庙,不过他从没进去过。

若是真有神佛,为什么他千百次乞求都没有留住他的般般。

他曾无数次在梦中奔向一个无尽的绿野旷地,那里很奇怪,他明明看见司槐就站在越过这片旷地后的山巅之上,可无论怎么跑,他也跑不出这片地。后来,他发现跑不出了,索性就不跑了。他就这么席地而坐,永远抬着头,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目光所至的尽头,她只要还在那儿,他就可以不清不醒地放纵自己沉溺。

最后的最后,舒春野想,应该提笔写下些什么回给她,难以言表的衷肠失去了可以说与人听的对象,最终咽下欲言又止,只是烧烬了一张白纸。

“你原本是我在梦里才能见到的人。”

白纸上满含他的想念与责怪。怪,为什么要仓促相遇在尽头,你走了好远,山高路远,我追不上你。念,我只好,每天早早入睡,在梦里讲与你听。

“般般,我们梦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