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雪寻春

2024-01-04 04:11槐鹤枕上浊酒
南风 2023年12期

文/槐鹤 图/枕上浊酒

烛光摇曳,一人鹤发白须端坐在灵位前,眉目静谧若窗外雪。他翻看着手中有惊止笔迹的信,启唇如与恋人絮语。

01

惊止负剑踏进慕月楼时,台上正唱着一首旧曲。她环顾四周,于人头攒动中捕捉到某个身影,神色稍定,点了壶再便宜不过的茶水,寻个角落坐下,一身雪袍就这样混入了人群。

献唱的是位俊秀高挑的琵琶女,霞衣云帔随她转轴拨弦如瀑轻晃,撩拨着场中人的心。

尾音未尽,中堂贵客已起身举杯示意:“在下崔善,今日得乐伶蕴娘相邀,率亲友来此小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尽管吃喝,皆算在我账上!”

一时满堂叫好,不乏歌功颂德之言,说这位崔善崔仁侠不仅是当世武学奇才,年少时无师自通闯出一片声名,更是难得的菩萨心肠,四处剿匪除暴安良,自掏腰包筹款赈灾,“仁侠”之名属实不虚,能同坐共饮实属三生有幸,如此云云。

崔善推脱不迭,蕴娘亦于众议中莞尔躬身:“多谢仁侠捧场,小女子无以为报,愿奉上一曲《琼瑶》,聊表心中感激。”

投我木瓜,报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

她颔首低眉,轻启朱唇,是弱管轻丝,绕梁玉音。

崔善啜着茶水心荡神驰,众人亦阖上双目如醉如痴。唯有惊止在举杯时嗅到一丝诡异,疑惑地将它推远,于满堂花醉中颇显特立独行。

恍惚间见蕴娘有意无意瞥来一眼,眉尖微蹙掩在弦歌凤鸣里,惊止下意识握紧了剑,心跳声骤如擂鼓。

然而蕴娘目如游鱼扫过,终又笑望向崔善。惊止松了口气,继续盯紧目标一瞬不移。

未几曲终,蕴娘款款起身,于喝彩声中引崔善登台献言。一代仁侠面色酡红身形微晃好似被茶歌浇得微醺,七尺身躯俱暴露在众人目光里,方拱手应对纷至的恭维,便有一线寒芒破空而至。

玉剑穿胸,血色四溅,电光火石的一瞬。周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崔善呆望着没入胸腔的半截玉剑,痛楚和惊愕模糊了他的眼。

“夜……夜……”

他抬手颤指向剑后的惊止,最后一丝气息凝在喉尖。

惊止一脚踹开他,抽剑回身正欲迎战,却见众人皆已软倒座上。尚清醒的几人也只能瞠目相对,连叫骂都无力脱口。

顺利得匪夷所思。

计划里,这是玉石俱焚的一局死棋,即使能诛杀崔善,她也绝难逃场中人的围堵。可行动成功了,她竟还活着,夙愿达成的悲喜叠加初次夺命的骇然在体内翻涌纠缠,几乎要夺去神智。

她钉立台上,唯觉脑内空空,眼见动乱引来了楼外留守的崔门弟子,竟忘了该做什么。

倏然伸来一只广袖覆纱的手,揪住她便往后带:“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是蕴娘,情急之下她连声音都粗了许多。惊止被拉个趔趄,下意识随她跑进后厨运货用的码头,只来得及犹豫一瞬便纵身跃下。

浑浊黑水淹没了追袭的足音。挣扎间有一方温暖靠近,求生的欲望让惊止执着地贴了上去。

02

狂涛骇浪过后,惊止是吐着水醒转的。

不远处蕴娘正在湖岸搜寻着什么,闻声投来嘲讽似的一瞥:“早知你是旱鸭,我就自己行动了。”

回忆渐渐复苏,惊止晃悠悠撑坐起来,意识到是对方救了自己,正要道谢,脸却骤白。

湖水濯净了眼前人所施粉黛,一双斜飞入鬓的眉眼因之绽露。丝缕碎发蜿蜒肤上,勾勒出原被遮掩的明朗颔角。水珠自湿透的衣衫徐徐滚落,尽显胸前温厚肌体的平缓起伏——

这哪里是姑娘,分明是个少年!

水下的亲密触感旋即灼痛皮肤,惊止倒吸一口凉气,以手拄地连连后退。

看出她惶窘,少年讥笑一声,兜头掷来件干净布衣,转身时嘴还不饶人:“别急着吃惊,这里再隐蔽也只能躲一时,先换衣服,有话路上说。”

他所言不假,从慕月楼沿太湖水路潜游至此不过刚出姑苏城界,仍属崔门辖制。远方传来锣鼓呼喝声响,似有人在大肆搜查。惊止心头一紧,慌忙手脚并用套上新衣,与同样换过装束的少年齐头朝郊外的穹窿山奔去。

此际江湖日晚,云暗青山。二人穿梭林间,如一叶扁舟入海,前是茫茫长夜叵测难途,后是浓浓杀机无尽余波,唯有天边星子无声无息,坐视着绿涛里的每寸前行。

气喘暂歇的间隙里,惊止得知少年名唤琴简尘,乔装琵琶女蛰伏在慕月楼是有着同样目的:伺机行刺崔善。原因他未说,她便没有问,各行其道,讳莫如深。

到底不过陌路人,惊止想。崔善之死必将掀起轩然大波,也许她根本逃不过江湖人士的追杀,就算侥幸回到雪域,也再难相见了,又何须探听什么?

唯一事她想不明白:“崔善是我杀的,与你又没干系,你为何要跑?”

简尘稍缓脚步,投来难以言喻的一瞥:“我还当你已发现,明明把茶盏推那么远。”

四目相对,惊止恍然。难怪她举杯时隐觉色泽不对,难怪简尘会额外注意她的推杯之举,难怪久负盛名的崔仁侠会失去护身内力不堪一击,难怪楼中人全被放倒在地……

“你在茶里下了毒?”

“是暂解功力的软筋散,少色无味,难引起沉迷听曲之人的注意。我行医出身不懂武,若想找机会刺杀他,这是唯一的手段。恰好你出招,省我辛苦了。”

惊止忽有些感动。他这毒下得神鬼不知,后续行动也规划齐全,本可以功成身退让当众出手的她来扛下全部罪责,可他不仅没有,还选择了救她于水火。是江湖本色,侠客风骨。

不过这感动只维持了几瞬便因后话幻灭。“看你剑法平平,脑袋也不灵光,若非遇我,恐怕早已是崔善的剑下亡魂。真不知派你来的人是什么眼光。”

此行确是送死没错,但他话说得实在刻薄,天知道惊止咬了多久的牙才忍住不让手中剑再添一笔孽账。

03

穹窿山西去是新吴。二人夜间奔行,白日轮流补眠,耗费了一天两夜,才终走出连绵山界。

山口处伫立着一间简陋客栈,惊止抚着咕噜作响的肚皮,咬唇没有多言。倒是简尘稍加观望后跳出林子,扭头问她:“吃吗?”

湖畔预埋的物资仅有几个馒头,简尘心慈手软分了她一些,只勉强够撑两夜。此刻的惊止早已是饥火烧肠两眼昏昏,闻言点头不迭。

二人用泥土混杂草叶抹去容貌,装作行山脚夫去客栈寻位坐下,各自要了碗素面。

黑碗白线清汤,似一幅上好丹青,萦几缕葱香更令人垂涎欲滴,连带对面的简尘也顺眼许多。

惊止狼吞虎咽吃完,他却慢条斯理。那双雌雄莫辨的丹凤眼被水汽蒸得清亮,似秋空澄净又似春山含翠,亦喜亦嗔,乍冷还暖。

惊止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忍不住凑近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简尘斜睨来一眼:“再套近乎,我也不会帮你出面钱。”

惊止气到凝噎,起身端碗换桌一气呵成,再懒得多言。

先前说好的,到了新吴,她北上,他南下。正如织机上经纬不同的两线,短暂相交后各奔前程,从此山长水阔,生死无关。

可救命之恩还是要报。惊止掏出身上仅有的几枚铜板,替简尘付了款:“你歌里唱‘投我木瓜,报以琼瑶’。可惜我一贫如洗,只能木瓜报琼瑶了。”

许是临别,这次简尘没再呛她,反回以大大一个笑脸。惊止被笑得心里发毛,忙提起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丝毫不知身后的简尘目送她远去,卸出一口紧绷许久的气息,余光留意着溜出后门的鬼祟人影,暗自掏出瓶药粉捏在手心。

不多时,惊止走下山道。迎面奔来几匹快马,飒沓如流星擦过。她掩面避让几步,忽警觉马鞍上有崔氏徽记一晃而逝,稍一迟疑,折身追了上去。

清晨湿土将马蹄保留得分外完整,一路延伸向先前的客栈。堂中剑鸣若风云激荡又如潮退却,终剩下一声喧嚷:“岳贤师兄,线报果然不错,我们抓到了蕴娘!”

惊止摸上窗台,但见毒烟里横七竖八倒着数名剑客,简尘正被那个叫岳贤的人按在墙上,靛青长袍被剑洞穿,血汩汩而下。即便如此,面对岳贤对他男扮女装行刺的指控和对同伙去路的厉声质问,他仍毫无惧色,甚至还出言讥讽:“这么久才抓到我,崔门弟子都这般蠢吗?”

岳贤怒极扇去一掌。掌风拂开简尘额前长发,岳贤望之陡然一怔,开口是与惊止相似的疑问:“我见过你?”

愣神一隙是最好时机。惊止猛地踹开窗扇,拽过简尘便往外冲,扛人的动作如做惯劳役般行云流水,眨眼就飞出好几丈。

可岳贤毕竟是练家子,纵她再快,追及也不过须臾。一道灰影掠来挡去前路,身法轻捷却沉如天际铅云,威压着惊止訇然作响的心。

“正愁找不到同伙,你就自投罗网了。”岳贤侧身壁立,道骨仙风,“是自己跟我走,还是被我押回去?”

惊止渊默以对,托举简尘的那臂力道更劲,另一手则握紧了剑,微微用力,上端裹覆的布条便层层褪去,敞露出青玉般落落无瑕的剑身。

对战一触即发,岳贤却愕然撤去攻势,盯着她手中剑,眉目间悲喜交攒。

“致清剑!你……是流夜门后人?”

04

夜静水声远,流花下重门,是为流夜门。

昔年流夜门曾为声名赫奕的宗师大派,门下弟子佼佼,所行义事不胜枚举,与素负盛名的南琴世家合称一时双璧。然一夕泰山梁木,栋折榱崩,门派所在山谷竟被宵小引爆火药致使地陷,数百人口或砸或埋无一幸免,镇派之宝致清剑与秘传武学《东窗未白谱》自此不知所踪。

无人能料,二十年后,这把剑会出现在穹窿山外一位不知名少女的手中。

惊止横剑凝睇着岳贤,额前发带因风微松,垂露出一隅灼目刺青,更衬眸中的警惕与怀疑:“你知道流夜门?”

“岂能不知?”岳贤三言两语道尽年幼时被流夜门拯救阖家性命的往事。惊止却冷笑:“那你可知,你为之效力的崔善崔仁侠,便是流夜门覆灭的元凶?”

当年的崔善还不叫崔善,而是崔寻。野心勃勃的他假扮难民被流夜门弟子收治,自称无家可归博取怜悯,被门主留在谷中做了外姓弟子。数年蛰伏,他白日习武,夜晚行动,设法埋下了遍布山崖的千斤火药,与同样蛇蝎心肠之辈里应外合,一举爆破屠戮了流夜满门。

《东窗未白谱》成为此役的战利品。凭此神功,崔寻一跃成为武林新秀,于南琴世家举办的品剑会上崭露头角,博得了家主南琴侠的欣赏扶持。崔门横空出世,声势渐壮,称雄武林近二十载。

“只是崔寻不知,流夜门主留有一丝血脉,侥幸逃脱藏身于昆仑雪域,夜氏风骨从未断绝。”惊止不动声色将震天真相缓缓道来,手中剑光一如眼神凛冽,“我来杀崔善,正是为流夜门讨回血债!”

岳贤听得满脸震骇,不住摇头:“绝无可能!世人皆知,南琴世家不忿与流夜门齐名,私制火药灭其满门,后也因爆炸陪葬。我身为崔门首徒,亲见师父帮扶琴家残局,多年来行善布施,终得仁侠之名。你说他一切成就都源于欺师灭祖?叫我如何能信!”

“信不信随你。”惊止嗤笑,“若事后编造谎言博取善名,便能尽消前生罪孽,那要这世道公理又有何用?”

金声掷地,振聋发聩。岳贤愣在原地,喃喃重复着后半句话,竟未觉那个看似晕厥在惊止肩上的人影轻轻一动。

霎时烟雾弥散不可视物。岳贤慌忙拂袖挥去蔽目迷障,对面业已空空。

不远处山林里,惊止拔足狂奔,确信无人追上,才将身后被颠得眼冒金星的简尘放下。掀开他外袍,左肩上淋漓血洞怵目惊心。

简尘却还在笑:“不是走了么,怎又回来?”身上痛得厉害,他牙齿冷战脸色惨白,几乎要昏死过去,又不惯见眼前人蹙眉怜悯的模样,索性胡搅蛮缠尖酸到底,“莫非是舍不得我?”

正扯下抹额为他紧勒止血的惊止动作一顿,手上力道便重了几分。简尘发出惨叫,惊止却不管不顾,报复般将药撒得更狠,直到他连声告饶而她也结束包扎方才罢休。

“救你一命,还你一命,对你手毒,报你嘴毒。你服是不服?”

她傲然一笑,向来淡漠的眉眼终于带上几分韶华芳年该有的娇俏,连带额角的赭红刺青也清逸生姿。

简尘只觉有一片陌生与柔软随她笑容在胸腔蔓生,嘴角亦牵出一丝弧度。

“……服。”

05

简尘设计的路线本应完美无缺,那间客栈是他一位熟人经营,他在客栈中存放了至少一月的口粮以供逃亡。未想抵达时老板神情闪烁,他察觉异样,这才不动声色瞒过惊止,孤身留下应对。

倒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好心肠。路是他选的,追兵是他引来的,本就与她无关,何必多牵涉一人?

就像她,自知欠他一条命,即便已脱险,仍要回头相救。

互不亏欠,互不拖累,他们本是同类人。

也因这场变故,惊止才自知小觑了崔门势力。连途经小店都能卖友求荣成为眼线,人烟之地俱不安全,唯有避行深山莽野。况且她学艺不精,他伤势未愈,合该结伴而行,互为照应。

于是默契对视一眼,再没提过与“分道扬镳”有关半字。

“我的路是行不通了,你呢,有什么打算?”简尘问。

惊止摇摇头:“我本是来送死的。”

似觉这样说太过颓丧,她稍一停顿,长舒出一口气,“但我既活了下来,便该好好地活。原以为江湖快意恩仇有剑能斩不平事,可遇到岳贤我才明白,报仇不过是开端,须做之事还有很多。我要让伪善者原形毕露,更要让真相大白天下。”

这是极艰极险的一条路,江湖各派利益纷乱错杂,所求并非一个真相,否则流夜门覆灭之事不会时过廿载也无人彻查昭雪。简尘涉身已久,自知其中冷暖,心底有叹息无声滑落,亦有一丝钦佩浮出。

眼前的少女是那般年轻孱弱,既无世家门派的光焰笼罩,亦无江湖声名随行傍身,所仗唯有手中剑、心头血。分明是蒲草之身,偏活得像磐石坚毅。

姑苏从未落雪,简尘却无端相信雪该皎洁若此。这一世他在花街柳巷挣扎经年,泥泞满身,笃信人恶,唯在此刻窥见一缕明光萦世。冷寂胸怀溢出些微温热,他折身向西,渐也坚定。

“昆仑诸派久居域外,与中原武林不犯秋毫,崔门人顾忌此条,自当退避。”他缓缓道,“我们向西,去昆仑。”

逃亡途径正是惊止来路。随后之日,她引着简尘迂回潜行,照旧昼伏夜出,饿了便设陷阱捕走兽飞禽,渴了便以叶为盏掬水碎月。苍穹为庐,广地为铺,深夜阒寂唯闻虫鸣,先前的生死一线隔绝如前尘旧梦,世间似只余彼此二人。

简尘随带的药渐用渐少,加之饮食紧缺,伤便好得慢,时需休憩后再上路。惊止在起坐间同他愈熟,偶也会讲起自己在雪域的生活,助他移神驱痛。

她讲巍巍昆仑山冻不流云,讲茫茫白谷溪深难受雪;讲二十年前身为流夜门主之女的母亲从乱石间爬出,孤身千里奔逃躲避崔寻追杀,将镇派之宝托付给身在昆仑雪域的好友保管,自己却因伤缠绵病榻,数年后离世……

“火药灼伤的疤是一辈子的烙印。母亲本心仪那位好友,但因遍体伤痕,只好将爱意永埋心底,到死也没言明。”

惊止吸了吸鼻子,“她去世多年,我还能见那位好友设灵祭拜她,想必也从未释怀。崔寻夺去的不单单是那几百人的性命,更是无数对眷侣,无数种本应实现的可能,甚至……是那个仗剑江湖侠义为民的时代。”

她抱膝良久,轻轻说:“简尘,我想母亲了。”

简尘眉心轻蹙,右臂不自觉在她身后抬起,却又不敢触碰般轻轻放下。歌舞之地呆惯,他熟知讥诮应变,精研花言巧语,却不懂如何说出一句宽慰她的话,只好无声聆听,直到她因连日疲倦歪头睡去,才小心取出件外袍垫在肩上,自己守着风声,换她一枕安眠。

垂望着月下她如瓷睡颜,他静默片刻,低喃了一句“对不起”。

06

走走停停,又是两旬。

路上时有追袭,皆被二人或打或退躲过。简尘使毒,惊止用剑,并肩作战间默契渐长,已非最初那般险象环生。

他们逆江而上,越过徽州楚地,攀过蜀道天堑,只需再通过白帝夔峡,便可抵昆仑边境。然而越近白帝,简尘心中越是不安,仿佛这地名背后蛰藏着某个天大隐秘,足以将他吞噬殆尽。可中原已无容身之处,西行唯此一途,即便是龙潭虎穴,也势在必行。

他苦思良久,沿途采摘了诸多草石尝试,终于在某日解开了紧锁眉头。身侧惊止还未睡醒,他起身眺望白帝城所在方位,唯见两岸峭壁浸透在深暗余晖里,形如巨兽高踞。

狂风振袖,山雨欲来。

果然,夔门外迎接二人的不止峭壁湍流,还有乌泱泱一众官兵,灰蛇般隐秘蜿蜒入山,将两岸方圆数十里严密封锁。为首之人绶带蟒袍,福瑞官相,俨然请君入瓮,言谈却礼敬。

“我乃白帝城太守李良,与崔善是结义兄弟。姑娘当日所言,岳侄已全数告知,其间详情不明,还请入府再叙。”

惊止正待拔剑,简尘却按住她微微摇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上这漫漫大军,形势如此,又能奈何?

路上,简尘牵过她手,悄悄在掌心写下八字:佯装相从,应变随机。

惊止歪歪扭扭回他:我尽量。

太守府内,岳贤与数名崔门管事早已静候。见到二人,众人皆倏然起立面露愤恨,大呼要为崔门主报仇。唯有岳贤与二人对望一眼,悄然偏开了眸光。

李良仅一个眼神便让众人鸦默雀静。在他示意下,惊止举起佩剑。岫玉光华盈满室内,花台燃灯旋即黯淡,任谁都能一眼认出这柄誉满寰中的绝世利器,绝无异议。

李良屏息良久才把目光从剑上撕下:“有致清剑在此,我信你所言。但查明真相尚需时日,姑娘须将剑留作证物,我等不会再追杀复仇。”

有人不满这处置,正要出声反对,却被同伴拉下:“崔门主的剑谱被他当聘礼给了原配,后毁在琴家爆炸里。据说致清剑中藏有一册副本,得之既获利器又获秘技,比两条人命有用得多。门主既已仙逝,我们活着的人还该多为自己考虑,取得宝物才是上选。”

他们压根没把惊止和简尘放在眼里,筹谋声清晰可闻。以剑换命,像足了一场交易,所谓为崔善报仇,倒成了笼络人心的戏言。

贪婪气息伴着烛火在屋内游曳,将众人映如魔影幢幢。惊止后退几步,抱紧了剑。

剑中何曾有什么玄机?不过是世人逐利而生的侥幸绮想。妄念不灭,流言不绝,欲吞蚀的又何止这一柄剑?

惊止绝无法把剑交到这些人手里。

“此为亡母遗物,恕难从命!”

“亡母?”李良狞笑一声,“我习惯先礼后兵,此时商议还算尊重,若拿出缉拿钦犯的架势,只怕你消受不起!”

简尘不解何意,惊止却遽然失色。

李良盯着她玩味般笑了:“花司谏之孙花惊止,因诬告之罪同族连坐,刺配昆仑。流放犯人记录在册,两位可要亲自看看?”

07

甩到二人面前的是一页籍册,上述司谏花氏弹劾朝廷官员以权谋私反被查实诬告,被判全族流放昆仑。后附画像处,一名女童明眸皓齿神情倔强,额角初刺的红字鲜艳瞩目,分明是小上十几岁的惊止。

真相如跗骨之疽,揭开便是血淋淋。

惊止哑口无言,浑身被众目睽睽砭得凉透,头顶却骤然一暖。是简尘伸手覆在她刺青上,护住她半翼,更隔绝了满屋人探看嘲弄的目光。

“李大人方才还说查明尚需时日,现如此催逼,可是君子所为?”他沉声问。

“两旬,足够我派岳侄去昆仑查问一趟来回。”李良携众步步逼近,“流夜门遗姝夜息香确曾在雪域居住,但一生云英未嫁,于十年前亡故。此人根本不是夜家后裔,却假冒身份刺杀仁侠,难道不该交剑抵罪吗?”

众人纷纷附和,诘责声浪汹涌如潮,快要将人吞没。惊止的辩解如溺水挣扎般无望:“不是这样的!那年雪灾饥寒,我族人与看守全部罹难,是夜息香把我带回雪域,传我功法,授我剑术。这柄剑也是她临终前交由雪域掌门再传给我……”

每多说一字,便是再忆起一遍不堪往事,再重回一次亲人死别。简尘再听不下去,揽住微颤的她入怀,手上指节暴起,似要将满腔怒火换作支撑彼此的膂力。

“不要在这些人面前自揭伤疤,他们最擅聚众凌弱。你是花惊止也好,夜惊止也罢,他们想要的从不是真相,而是这把剑!”

他死死盯住李良,双目通红几欲流火,“先前听闻流夜门覆灭,我还疑惑这手法为何与琴家被灭如此相似,更疑惑在朝廷严控配方与资材的情形下,崔善是从何处取得了巨量火药——原来你是同谋,李太守。”

李良昂首笑了:“是又如何?”

简尘攥紧了袖中药袋。他有无数种要将面前人手刃乃至同归于尽的理由,但有更多理由,是要护住琴家历代传承的侠心,护住身边的惊止,护住……那不知何时滋蔓于心的悸动。

千钧一发之际,他只掷出一把药粉。众人早有预备地掩住口鼻,却意外发现这并非是毒。药粉触及烛烟,猝如焰火四散,引燃了众人衣物,更爆出滚滚浓烟,屋内顿时混乱。惊止几乎本能地拉起他便逃,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演练过千百遍。

屋外把守的官兵听到响动后火速赶来截去前路。惊止下脚稍顿,听得简尘耳语:“右转向西,小径到头,墙外是悬崖,跳下不出十尺有岩石落脚。”

她诧异照做,果然甩开追兵。

但有一人功底精纯,既冲破屋内火势枷锁,脚程又在惊止之上,便是同时奔至崖边的岳贤。

眼见他拔剑相向,简尘下意识呼出一个深藏于心的幼名“存真”,旋即哽住。

岳贤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简尘,映着剑光的脸上淌过错愕与迷思,终变成旧友重逢的恍然与悲怆。

“……是你。”

他丢下这两字,短暂犹豫后,回身迎向不远处搜来的官兵。

“查过了,此处无人,我们走!”

08

简尘是在跳崖时伤口迸裂昏过去的,醒来时已见周边枯草上覆有薄雪。远方是绵延起伏的冰山,身下是奔跑的惊止,耳边是她急促却有规律的呼吸。他伏在她背上,承载了一身月光。

看来他们已成功逃脱白帝城的搜寻围捕,来到了昆仑界外白谷处。

他松了口气,却又讪讪:“放下我吧。我身负重伤,药也用尽,再没什么能帮到你,留着只是拖累。”

惊止不说话。

他心虚地吞吐:“你……是不是猜出了我是谁?”

惊止呼吸滞了一瞬。那么多细节,她早该想明白,他与岳贤似曾相识,又熟悉李良府邸的细节,甚至连那双眉眼都与崔善长得一模一样,分明是血脉相承。

“没错,我是崔善之子,而我母亲,便是在品剑会后嫁予他的琴家小姐……”

那是二十年前流传江湖的一段佳话。少年英雄一战成名,武林泰斗赏识提拔,将独生的掌上明珠许给了他。那时他双眼流彩盛下了姑苏城里一季竹霜,她窈窕无双娇艳如带露桃花。少女归少年,华光自相得。

可人的野心从来不会停止滋长。不出一年,崔善便开始厌恶唯岳父马首是瞻的生活。恰好当时与流夜门覆灭有关的流言盛传,南琴侠在无意中发现崔善所学与流夜门有关。崔善索性不做不休再与李良联手,暗埋火药在琴家地窖,不顾彼时妻子身怀有孕亟需静养,将岳父及其心腹轰为灰烬,自己则接手并掌管了南琴世家一切事务,崔门由此而生。

那之后又有新言流传,说南琴世家不满与流夜门齐名,在地窖内私制火药屠其满门,最终自食恶果。谎言甚嚣尘上,真相扑朔迷离,崔善凭借后续沽名钓誉,终也洗清嫌疑。

琴小姐受惊早产,诞下的婴孩体质孱弱无法习武,失去利用价值后连宠爱也被消磨。数年后,崔善开始散布妻子滥情不检之说,逼得她主动请休,携子净身出户,他则转头迎娶了新的世家小姐为妻,风光一时无两。

可怜琴小姐精通琴剑武艺,却不懂如何在崔善打压下谋生,最终流落烟花柳巷,与伶人竖子为伍,不出几年便重病不治而亡。

“母亲去世前日夜被病痛折磨,仍念着教我读书习字,处身行己。所以长大后我立志习医,妄想悬壶济世。”简尘自嘲地笑笑,“可这双手,终是学着母亲弹唱,接近并毒杀了我的生父……世道实在荒唐。”

“从前我看不透,只以为父亲是不喜欢我才如此狠心。直到后来我收到来信,寄信人花费数年时间,不懈告知我琴家绝灭的真相,指引我如何为母亲复仇。是他教会了我药毒同源,也是他……”

也是他,让我遇到了你。

简尘咽下心意,只不舍地闭上眼,等待自己身为崔氏血脉该有的报应来临。

眼前倏然闪过许多片段,是三岁时被父母环在怀中谈笑,父亲喂他吃了一颗剥好的荔枝;是四岁时遇到前来拜师学艺的岳存真,两人年纪相仿,玩闹追逐,整个院子盛满笑声;是九岁时被逐出户,母子二人在城中艰难跋涉寻求庇护,母亲昏倒,他却抱不起来;是十三岁时母亲去世,他一个人站在姑苏城漫天的雨里,拥有的只剩狼狈与泥泞……

“我不会放下你的。”

耳边有惊止温暖的声音打破幻象。

“我们都要活下去,见证冤仇洗雪,见证恶人就戮。我要和你一起走向那一天。”

09

天地素白,大雪如絮,惊止背负简尘迈入白谷。微微仰头,冰凉便落在眉间。

当年她就是在此处遇到了夜息香,得到她温柔如母的悉心照料。也是在这里,掌门拦下了私自下山的她,而她跪倒谷口,哭得声嘶力竭。

“母亲去世已近十年,雪域明知真相,为何拘于不涉中原的门规从未相助?若非我今日闯入雪斋,恐怕根本看不到那些证据,更无从得知这一切!求求您,放我下山,哪怕以命换命也好,我要为母亲复仇!”

掌门鹤发白须,眉目冷胜冰雪:“你随阿香学剑不过数年,以何复仇?”

“以骨,以血,以命!”惊止咬牙,“让我也忍气吞声坐视崔门领衔江湖几十年,我办不到!”

“既想送死,雪域不会留你。”

掌门拂袖离去,惊止跪伏相送,抬头却见一地素银上静躺着那把曾属于夜家的剑。

她提剑独奔三千里,刺出了迟到二十年的那一式。

为苍生无幸,为还报有凭。

一道熟悉灰影闪现眼前,打断她因疲累而漫游的思绪,皑皑白雪映出对方同样连夜奔波后憔悴的脸。

“李大人已策马率众赶至白谷外,你背着简尘,脚力难敌。”岳贤急喘道,“听我一劝,交剑暂换太平,诸事再议不迟。”

惊止冷眼相对:“一丘之貉,何必惺惺作态。”

岳贤微怔,随即露出几分痛苦神色:“我从不知……师父和世伯他们……”他摇摇头,“就当我是来报儿时流夜门救命之恩。”

“真正的报恩是身体力行,虽千万人吾独往矣,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更不是畏惧权势的折衷。”惊止答得果断,“不必。”

岳贤求助般看向简尘,简尘摇头,轻而坚决。

惊止不愿多言,扭头便走。岳贤却驻足翘望四周茫茫深谷,深呼吸片刻,好似决定了什么,神情如释重负。

“穹窿山上初遇,白帝城中旁听,前因后果抽丝剥茧,我才明白师父和李良是怎样的人,明白当年的真相该是什么。”

“可一切已经太迟,我身负师父十余年教导,他倾囊相授,我助纣为虐,这桩桩件件都经过我手,你叫我如何面对我奉为圭臬却欺师灭祖的先师遗骨,如何面对我尊崇有加却中饱私囊的世伯,如何面对我多年来行侠仗义的志愿,又如何面对天下人?”

“……这一世,我实在错得太多。”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片枯叶,风卷尘生扶摇直上,沿谷崖四下划过。手中剑锋过处,积雪裂开罅隙,层叠的雪块如岩石轰然崩碎砸落。

他竟然想引发雪崩填补谷口,隔绝通路来救出二人!

惊止慌忙上前阻止,却被他横剑扫雪推行了数丈。重重雪落如逝,将那道灰云身影连带背后的入口彻底倾覆。

最后时刻,她见雪幕间他唇齿翕张,似在说——

“故友、新知,珍重。”

10

那天的雪纷扬漫天方才落幕,惊止与简尘并肩怔在碎琼乱玉前,眼尾刺痛似有泪被风吹落。

谷口已闭,昆山如堑,他们安全了。

最先咬牙离去的是惊止,她拉过简尘时神情坚韧如故。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缅怀无用,走了。”

少了追兵,二人不必再忙慌奔逃。顾及简尘带伤,她走得并不快,仿若与他携手漫步雪海。简尘凝望着她覆有残雪的背影,久久才确认并非梦中,唇边泛起一抹温软弧度。

“你确定要带我回去么?我可是崔善之子……”

“——也是琴氏之子。那是位和我母亲一样烈性的女子,宁愿身染泥泞也绝不委曲求全,即便病染膏肓也倾尽心血教导子辈……”

她折身同他对视,眼角泪光未去,恍如雪后初晴。

“我相信你。”

数年后,昆仑雪域。

巍巍冰山上,一屋不胜寒。烛光摇曳,一人鹤发白须端坐在灵位前,眉目静谧若窗外雪。

他翻看着手中有惊止笔迹的信,启唇如与恋人絮语。

“阿香,小止果然坐不住,学毕剑法便带着心上人走了。信上说,他们已折返昔日流夜谷所在,扎根建立了新派‘夜琴’,以剑法药理为基,行走江湖,不懈集证,以期有生之年能力敌李良和崔门余势,将流夜门和南琴世家覆灭的真相大白天下。看来我还有诸多协助要做。”

他回望,身后架上书信杂物累累,有频繁查阅的痕迹。

“这十年收集证据寄给简尘,让他渐知真相,是我所为。原想让涉事人亲自复仇,未料小止闯入此间看到一切,拼死也要为你昭雪。以她性情,我如何能够阻拦……其间艰难险阻我闻犹惊,幸好结局不算太坏。”

他抬手轻抚灵位上“夜息香”三字。那般细腻温柔的笔触,似倾尽一生怀恋。

东窗未白,最后的烛泪滴下,思念便如水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