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雪

2024-01-04 04:11不系舟水色花青
南风 2023年12期
关键词:琴师弹琴

文/不系舟 图/ 水色花青

实在是相思成疾,只能睹物思人,一页一页地翻,都是别人的故事,直到他翻到了某一页,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天际是漫天的雪。

萧别走过巷口,手里提着盏灯,他穿得单薄,白衣覆了满身的雪,周遭寂静,他耳畔只剩下了雪落的声音,他推开巷口的屋门,走了进去,里面很寒酸,他选这处地方的原因无非是屋门前多了株梅。

他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长住在长安一处不知名的小巷子里,街坊都认得他,偶尔有三两际遇相似的书生会过来与他闲谈,还会听他弹琴。

至于为何屡试不第,无非是因为主考官与他父亲曾经政见不合,加上要讨好宰辅,所以即便是录取平庸之才,也不要他这个不少人夸赞过的天纵之才。

朝中宰辅与他父亲萧衡曾经势如水火,萧衡为人清正,善抚琴,时人多美誉,而朝中小人为了攀附权势,特意设了陷阱,置萧衡于不利,而后等待萧衡的就是谪迁的命运。

于是萧别自幼就生长在偏远之地,与父亲过了不少苦日子,后来宰辅渐渐忘了曾被他的讨好者陷害的清官,自去一手遮天,玩弄权柄,萧衡的门生趁宰辅不察,才慢慢助萧家迁向更为富庶的地方。更何况前番父亲迁往富庶的杭州不久,就又因为为官清廉,为当地官员所憎,他们饱食终日,尸位素餐,视萧衡为迂腐的卫道士,趁着时机,把萧衡彻底弄成个只能拿微薄俸禄的小官小吏。

萧衡不愿意为五斗米而折腰,于是便辞官在家,安心地教萧别读圣贤书,但萧家里确实就这样清贫下来了。

萧别其实生得眉目俊雅,除了满腹文采,笔头生花外,还弹得一手好琴,这琴技是他父亲教给他的,为此有友人还调侃过他——

“萧兄颇似相如当年风采,就不知你遇的是哪家的文君?”

其实,莫说是出身显赫的卓文君,就连山精野怪,幽魂魑魅都不曾有过。话本常爱写书生和女鬼女妖,其实都是因为买话本写话本的都是些穷酸书生,自诩满腹经纶,所以希望有人慧眼识英豪,不嫌自身的困窘,萧别向来是不信这些的。

他进了屋,他没点蜡,就趁着月色,抚上了父亲留下来的琴,心中忽然有了兴致,即兴弹了一段,他的手指有些僵冷,但他无心去管。

屋门前的寒梅忽而迎霜绽放,在漫天飞雪中吐艳——

有一人不知何时落地,雪肤乌发,白衣覆雪,不似凡间人,她好像不惧严寒。

萧别听见声响,就看见了她,他呼吸一窒,听到了寒梅次第绽开的声音,于是他怀抱素琴,出了门。

她的眼里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像是一幅端待点睛的画,他无端知道她为何而来,再次拨动琴弦,她就着萧别的琴音随意变换着舞姿,萧别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手中一段流畅的琴曲流泻开来。

其实他的琴弹得好,但不是轻易弹的,时人向来把乐师的地位看得轻贱,如果他去弹琴维持生计,更是压弯了他的脊梁。他虽不如父亲萧衡那般死守高洁,他宁愿去卖他的一手好字,忍受周围人的白眼和挑剔,也不愿意弹琴,因为他只有一张琴,这是父亲给他的遗物。

此时此刻,神仙鬼怪,还是肉体凡胎,都不重要了。

她随着风,伴着雪,风也萧萧,雪也霏霏,在月色中蹁跹起舞,抬眼低眉间,身姿轻盈变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眼若新雪,眉如远山,凡尘的一毫一厘都与她无关。

萧别在弹琴的间隙间,只是静静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幅不被人惊扰的画,而她也只是回以微笑。

萧别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病了,明明寒意砭骨,他却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是烧的。

萧别忘了昨日是怎么回去的了,他躺在床上,神思不属,几乎认为雪中起舞的白衣女子是一场梦。

别是受隔壁李策李兄的话本荼毒太深了吧?隔壁李策与他一样,家境贫寒,他倒是无牵无挂,李策家里还需要照顾妹妹和年迈的母亲,也没有萧别的书画功底,但他常年行走于长安街头,听了不少故事,于是李策就边看圣贤书,边写他的话本挣钱。

恍惚间,一缕似有若无的梅香幽幽而来,萧别立即环顾四周,却发现四周空无一人,这缕香入了心,幽幽而来,悠悠而去,这是怎样的怅然若失,又是怎样的神魂颠倒?

萧别到处去寻白衣女子的踪迹,他先是叩了叩隔壁李兄的门,收获了李策的一个白眼,李策抵着门,调侃道:“萧兄可是正经人哪,怎么会招惹什么精怪?”

萧别无言,李策虽然调侃,还是愿意陪他一起找,他一边抄着手,一边对萧别说:“还别说,昨夜的雪下得格外的大。”

萧别听此一言,脚步一顿,诚然,京城里的雪比往年的都要大,不知道是因为大雪才出现了她,还是她的出现造成了大雪。

他不是相信鬼神之说的人,但萧别久寻无果后,却回到屋里,他翻找着家里的书架,最后拿起了一本《淮南子》,里面有不少神话传说,或许有一点线索。

果然,《淮南子·天文训》有言:“至秋三月……青女乃出,以降霜雪。”后面还有人注释道:“青女,天神,青霄玉女,主霜雪也。”

青女,不就是传说中主霜雪的女神吗?据传闻,青女白发罗衣,仪态端庄,在人间来施霜洒雪。

萧别沉思良久,端详起了自己的琴,坐了下来,慢慢拨弄,那日她是寻着琴声来的,那她还会再来吗?琴随意动,带着隐隐的期待。

依旧是在屋外,那缕早已消散的梅香袭来,她就站在那里,身后是漫天的雪,她静默地走近,然后在离他不远的位置坐了下来,他不敢惊动她,怕她会离去,会消散,便如生怕惊动栖停花间的蝶一样,琴声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温柔,淙淙然,春日流水般。

一曲已毕,他正欲再起一曲,她好听的声音就从身边传来:“你叫萧别。”语音笃定,好像见过一般。

萧别有些惊异地回过头去,问她:“那你呢?”

“池映雪。”她眸光温柔,好像想起了什么,“清池映雪,这是我在此间的名字。”清池映雪,取的定是一清字。

“这个名字是别人帮我取的。”

“那个人很懂得你。”萧别道。

池映雪闻言一笑,她说:“我也这么觉得。”

在那之后,池映雪会经常出现,萧别从来不会去问,她从何而来,又何时会离去,他只是贪恋这份随时可能失去的温暖。

有时候,萧别会看见池映雪会坐在屋外,捧着白雪,她的手指细腻莹润,与白雪交相辉映,萧别带了点担心,怕她冷,给她披衣服,她也温柔笑笑,说自己不用。

池映雪除了有如雪的温柔,其实更多的是如雪的俏皮,她有一次来的时候,手里竟带了不少话本,她自己看就罢了,还念给萧别听。

萧别问:“你怎么想到要看话本的?”

他觉得,池映雪对人世的事情其实是很迟钝的,没有化形之前想来也不需要去了解人世间的种种,于是池映雪偶尔会说出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话来,比如他会自己做菜吃饭,她就会很疑惑为何萧别吃了不会肚子痛,而且还要天天吃。

而现在这个时候,她便说:“隔壁经常找你的李公子家里还有很多。”

他无言,他居然觉得有些好笑,他靠近了看她的话本,问道:“你借的?”

“我和李公子的妹妹混熟了,她偷偷借给我的。”她边看边说,语气里带着点得意,“阿雪说我长得好看就借给我了。”萧别知道阿雪,阿雪是李策的小妹妹,在冬天出生,于是小名就叫阿雪。

萧别闻言,看了看她,她居然有些不自在,她和传闻中的青女几乎无差别,只是她留的是一头青丝。不过好看也是很好看的,是凡间没有的好看,颜色殊丽,眉目可堪入画。

萧别原本以为她会是个不染凡尘的女神,到头来还是个有些俏皮的女孩子。池映雪念的话本里有亡命君王独赏心爱妃嫔的绝命一舞,还有女鬼书生人鬼相恋的陈词滥调,有舞姬与乐师的暗自倾慕,还有天涯浪迹的侠骨柔肠。

“这些都是别人的故事。”萧别在她念的时候,会拿笔在四书五经上写,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池映雪觉得那些圣人经义不看也罢。

有一日,她念的是神女与琴师的故事,那神女乃是雪之精魂所化,爱听琴,喜欢跳舞,也爱化作漫天飞雪,只为在琴师的琴弦上停留片刻。

萧别听着,难得有了些兴致,问:“后来呢?”

“后来……那神女不知所踪,琴师至死也没有见过她。”

“为何?”萧别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搁了笔。

池映雪翻了翻墨迹淋漓的话本,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神女有名字么?”萧别似有所感问道。

“无名无姓。”池映雪答道,她的神色无端哀伤。

萧别关上了手中的《孟子》。

池映雪跟他熟了之后,总是会喜欢悄悄地来,她会在他看书的时候突然从后面靠近,捂住他的眼睛,让萧别猜猜她是谁。

萧别叹了一口气,这样幼稚的游戏,只有池映雪会乐此不疲,其实这样的游戏,就连隔壁的阿雪也不屑于玩。

萧别说了池映雪的名字,池映雪便有些失望地开口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毫无疑问,这又是池映雪最近在话本里看的东西。

池映雪从后面看他,见他书桌上摆放的很多是关于神话传说的,问他:“你不学那些圣人经义,经史典籍了吗?”

萧别默然,他突然回想起他父亲临终时的情形,他父亲萧衡最后死在一席破草席上,母亲因为跟着父亲奔波早早地去了,而萧衡弥留之际,他知道自己最终就败在了一个“清”字,但他还是希望萧别可以进京赶考,即便萧别知道此去不过是一场笑话。

当权者不愿意再来一个萧衡,他萧别即便是读破万卷也无用。

“不看了。”萧别淡淡道。

池映雪却说:“虽然我对这里的人情世故都不甚了解,但是我看周围的百姓过得并不好。”

“你能有办法吗?”萧别突然问道。

池映雪眼波流转,忽而一笑:“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就不怕我别有用心。”

萧别不信她会伤人:“你说笑了。”

池映雪便不再隐瞒,她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是不能轻易插手凡间事的。”她走近了,俯耳对萧别说:“我是青女,你知道的吧?”

萧别被她的主动弄得有些无措,可能她并不讲究世俗礼节,于是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对他说着话,直到李策推门看见了这一幕。

“萧兄,你……”李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池映雪一笑,萧别才意识到了不妥之处。

于是萧别和李策好说歹说才把他送走,李策边走边笑:“我知道你为何近日不来找我了!也无妨,我看见了她,又有新的话本题材了。”

萧别好不容易送走了他,却见池映雪抓住他的衣袖,眼里藏不住笑:“真的很抱歉……”

萧别轻咳一声,他哪里舍得怪她?只能怪自己意志不够坚定了。

只是池映雪心里竟是如镜一般清楚的?萧别看着她在一旁饶有兴味地托着脸看着自己写字看书的样子,陷入了沉思。

一天夜里,明月皎皎,雪花漫舞,带着点期待地,萧别徘徊在门外,手里捧着卷书。

池映雪翩然而至,她来时,屋内外的冰雪骤然之间变多了,屋檐上的冰水凝固在了原地,像是给她的到来预告似的。

池映雪看着他,他琅琅如金石般悦耳的嗓音缓缓道来——

“某年月日,有妖以雪化骨,披月而来。”

池映雪慢慢向他走来,有些愣怔。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

“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萧别继续念道:“生甚倾之,托情语于素琴……”

池映雪怔在原地,半晌,她开口道:“萧公子。”萧别看着她,平常她都直接叫萧别。

她避开了他的视线:“可否教我弹琴。”萧别心中的巨石落下,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该落到何处,他风度翩翩地作了个请。

两人默契地没有再谈刚才的事情,仿佛只是个巧合罢了。只是池映雪今日内心或许难以平静,她本是一人独奏,萧别则在一旁看着,但她时不时就弹错几个音节。

萧别便走到她身后,教她弹琴,指与指相覆,她身上幽幽的梅花冷香仿佛变暖了,他第一次和她有接触,感觉她的手指始终是冷的,池映雪的身体很放松,似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萧别觉得自己是个伪君子,口中谈的是琴,心里却想的是情。

除了秋水为神玉为骨,萧别找不出其他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她,更何况他以前从没这么靠近过她。

“你以前教过别人?”池映雪一边弹着琴,一边问道。

“没有。”萧别心中莫名愉悦,好像他知道了池映雪问这句话的心思似的,继续教她如何弹。

“曲名是什么?”

“《梅隐香》。”这是他自创的琴曲,还没告诉过别人。

“难怪情意款款……前抑后扬,让人仿佛身置梅林深处。”池映雪竟像是把他的情意给剖开了一般。

她站起身,悄然靠近,有了个精怪样,没等他反应,突然攥住他的衣袖,吻住了他,萧别回吻着她,握着她腕间的位置,她竟连唇也是凉的,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她的身子好像多了些温度,就像是冰雪消融。

一吻已毕,萧别像是看见了什么奇景一样,低头看她,把她抱入怀中。

“我倒是知道你来的目的了。”萧别低声笑了笑。

她周身都是梅花香气,真的好香。萧别在心里暗暗地想。

京城的雪还在下,但是已经不如池映雪初来时那么多,那么冷了,现在已经快到了春日,门口的雪明显变薄了很多,萧别屋外的雪都化了一些。

萧别隐隐有感觉京城内的局势有变,果不其然,李策有一天跑进他屋里,坐下就对他说:“萧兄,你知道么?我昨日和张兄何兄两个一起去见贺老板,贺老板人脉通达,在京城里开的醉仙楼也是数一数二,他跟我们说,这两日,京城里不太平,让我们注意点……”

萧别闻言皱眉,说道:“依你的意思是……”

李策见状,打了个哈哈,不继续多言,指了指天色:“要变天了……萧兄多多保重。”走的时候,李策突然对萧别说:“但听说是好事情,萧兄此等才华,说不定过了这一遭就有出头之日了。”

果不其然,李策带来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应验,皇帝蛰伏多年,暗中蓄势,终于将宰辅一党连根拔起,手段之雷霆,让人大为震撼,而后皇帝便开始整顿吏治,朝中官位因此一遭有不少空缺,于是皇帝破例提前了科举的时间,只消等到明年春,萧别等人便有机会参加科举了。

其实按萧别的才华,早就应该进士及第了,这消息对他而言,不啻于喜从天降。

他高兴地不可自抑,等到池映雪来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这个消息,池映雪很高兴地笑了笑,但是在交谈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和他错开了身子。

萧别有些错愕,问她说:“这是……”

池映雪笑说:“多加点衣服,别冻坏了。”

要她怎么和萧别说呢?其实萧别看似不在乎,实际上她每次来的时候,冰雪覆盖了大片的地方,寻常凡人怎么受得住呢?他不过是在强撑罢了。

其实这次宰辅的下台,她并不意外,毕竟她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去收集证据,又动了点神力,让皇帝能够很快借到兵力,从而最后能够将宰辅等朝廷蠹虫给一网打尽。

皇帝生性多疑,她不得已向皇帝在梦中展现了真身,皇帝这才相信了她的话,结果这件事却被其他神仙察觉到了,其中一个就是春神东君,他本早该现于世间,却因为她的私心而延迟。

四季轮换,天道有常,不是她能够随意更改的。更何况她私心现于世间,加上前番她曾经犯过类似的罪过,于是天帝震怒,让她速速归去,不然就要严加处理。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的目光投向他,很快,又越过他,望向不可知的远方。

萧别今日温书温得差不多了,此时夜已深,池映雪走到他身边,悄悄的。

“小女鬼。”萧别语声带笑,抓住了她的手腕,池映雪不知道他还会这样叫她。

这一个月,萧别觉得像是上天赐给他的,如在梦中,池映雪走到他的身边,可触可感,又不是梦了。

她忽然开口道:“你受不了我的寒气。”

萧别唇边的笑意顿收,她太笃定了,他强笑道:“不碍事。”

池映雪看着他苍白的脸,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或许就不该和他相见,她的眼泪砸在了萧别手上。

她竟也是会流泪的吗?好冷,她的泪好冷,萧别有些错愕。

池映雪喃喃道:“会死的。”

萧别如有所感,问出了他一直不敢问的问题:“你要走了么?”

池映雪抬头看他,萧别拭去她的泪水。

她温柔又残忍地告诉他:“快开春了。”

快开春了,她的意思是雪要化了,她是雪化成的,只能存于一季,所以,她不得不走。对萧别来说,她只是因为季节的原因要走,对池映雪来说,这是最后一面。

“你还会再回来吗?”萧别突然抓住了核心的问题。

“会。”池映雪慢慢起身,出了屋子。

萧别觉得她像个骗子,但这个骗子在走的时候吻了他,这是她留给萧别的最后的一个吻。

“你会忘了我。”池映雪一如初见那样笃定道。

“我不会。”萧别睁大了眼,笃定道。

池映雪望着他,看的是他,又不像是他,萧别在那一瞬间觉得她在透过他看别人,他顿时如坠冰窟。

“弹琴吧,送我回去。”池映雪说,“我当时也是被你的琴声吸引过来的。”

萧别痛苦地掩面,最后还是拿出了琴,琴声低婉凄楚,是送别之声。

池映雪站在雪地里,忽然回头对他说:“我本是无名无姓,你猜为我起名的人是谁?”

她见他不答话,又继续说;“是一个琴师,但他死了。”

萧别神色未变,她坦言了她的过去。

池映雪不再多言,在她见他落魄失意的时候忍不住现身,但总有离别之日,她终于显示出了她的真身,面容未变,一头乌黑青丝皆化作银色,她的身体也逐渐变得透明,周身化作纷纷扬扬的雪,与周围漫天的雪化作一处,消散、飞舞,乃至飘落。

她想让他忘了她,萧别仍在弹琴,不然怎会提到琴师?

飞雪多情,吻上了他的琴弦,他没舍得再弹。

天地间一片雪色。

萧别放下琴,看着这一片纯白,心想,这大概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雪了吧?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的意识开始昏沉,像是久经寒冷的身体终于绷断了最后一根弦,他轰然倒地。

待池映雪走后没多久,归燕捎来了春消息。

萧别自那之后大病了一场,急得李策团团转,他不知道池映雪为什么消失了,只是恨萧别的痴情和执迷不悟,等到萧别他病好转了,却再也没见过雪。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雪在池映雪走后,化得格外的快。

萧别参加春闱后顺利地榜上有名,很快又参加了殿试,皇帝欣赏他的才华,不出意料地,过了几日,紫薇郎红袍加身,探花拂柳,与其他人策马同游,行于长安道。有官员想要招他为婿,他一一回绝了,哪怕那个大官吹胡子瞪眼,他也坚持说已经有了心上人。

萧别家中还一直留着本《孟子》,那上面留着他闲来听池映雪的话本时的墨迹,正是那晚他表露心迹的时候用的。

萧别搬出巷子的时候,李策家的小妹阿雪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着急地问他:“你知道池姐姐去哪里了吗?”

萧别强笑说:“你的池姐姐离开了。”

阿雪听了很难过,眼角隐隐有泪痕,转身把池映雪借的话本送给了他。

“我本来想送给姐姐的。”阿雪很伤心,“她怎么能不告而别?”

萧别不知池映雪对他算不算是告了别,但他还是收好了话本,与阿雪告别。

李公子考得也不错,也快搬了新家,他也要离开这里了,仿佛在他们一众士子的生命中的寒冬已经过去了,从此便可以一展才华,实现抱负。

萧别看着自己住过的屋子外的残梅,叹息了一口气,最终还是离开了。

池映雪不会再回来了,这里就成了一个伤心地。

应该不会有人再来了。

不知过了多少年。

萧别始终没娶妻,官至尚书,做着萧衡曾经想要做的事情,为一方父母官时便造福一方,居庙堂之高时就为百姓谋福,世人给他的美誉比萧衡的还要多。

他在闲暇的时候偶尔弹琴作画,弹的是《梅隐香》,画的是梅树,有人笑他以梅为妻,他也不辩驳。

他在一次和一位颇热衷于神话怪谈的人交谈时得知,青女降世之时,常常手抚七弦琴来施霜布雪,池映雪当日说自己不会弹,其实是在给他一个机会。

如果她还在他身边,萧别大可抓住她调侃一番,可是她已经走了,她的小心思就成了插进他胸口的钝刀。

时光流转,他在每年落第一场雪的时候都会去那个简陋的屋子看看,看她是否会出现,但她再也没出现过。

萧别有一日翻她借的话本来看,实在是相思成疾,只能睹物思人,一页一页地翻,都是别人的故事,直到他翻到了某一页,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神女与琴师的故事原来不是她的杜撰。

往事越千年,年轻俊雅的琴师一如既往地穿过巷陌,他的发上落了些雪,绵软而细碎。他撑着伞,落雪如雨,雪花轻盈地打着旋,转瞬间,落入雪地中,唯独他的肩头还带着点雪,缠绵地留在衣上,仿佛不愿离去,他似乎感受到了肩头的凉意,用还算温热的指将雪拂去,于是细雪就在他的温热下化开了,他的指尖还残留着一点雪水。

他路过一家人,小名小梅的女孩子见了他总是容易红了脸,小梅在擦肩的时候喃喃道:“好羡慕雪啊……”

他竟不知有何可羡,他们短暂地擦肩后,小梅容色平淡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个笑容。

好羡慕雪啊,可以感受到你的温度。

琴师住的地方还算干净,他常常喜欢在外面弹琴,细雪时常落在他的琴弦上,于是她就出现了,她见他弹琴,她便起舞相对。

琴师的眉间常含笑意,是她从未见过的春晓。

而后她又有了名姓,他将她点活了, 不仅是生命,还有情爱。

但终究是仙凡殊途,她要么看着他经受过多寒意而死,要么就看着他年华老去。

结局呢?潦草的话本上没有结局,而结局他已经知道了。

萧别死后,满城风雪。

他临死前唯一的要求,就是葬在京城郊外的山岭上,那山岭上满是雪,积年不化。

一个白衣女子在他墓前久久停驻,走的时候,留下了一枝开得正好的梅花。

他不是当初的琴师了,萧别是萧别,她本来想看着他在轮回中辗转,娶妻也好,生子也好,但如果不是他的落魄失意,还有与当初如出一辙的琴声,她原可以继续在冰天雪地里继续自在逍遥。

世人往复传说,有神女以雪化骨痴恋书生,终因仙凡殊途黯然别离,也有痴人以梅为妻终身不娶,死葬南岗。

不知是否有一段传说,说的是神仙眷侣,弹琴起舞,璧玉总成双?

猜你喜欢
琴师弹琴
琴师
熊立群:中国斫琴师领路人,奏响穿越时空的声音
喜欢弹琴的春风女孩儿
听雨
会弹琴的沙丘
断弦
用腿弹琴的孩子
断弦
《庄子说》(九)
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