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特戏剧中的 “ 监狱 ” 意象解读

2024-03-11 13:21梁燕
今古文创 2024年8期

【摘要】“监狱”意象在哈罗德·品特的戏剧作品中有两种表现形式:一是作为专政工具的现实的监狱;二是封闭空间构成的抽象的“监狱”。二者密切相关,现实监狱中权力和暴力的滥用,使普通民众感受到威胁,于是倾向于选择封闭空间找寻安全感,然而封闭的空间也只是权力“监狱”和心灵“监狱”的隐喻。“监狱”意象不仅表现了品特对西方统治阶级强权政治的讽刺与谴责,也表现了他对普通民众因无法摆脱权力操纵而心灵异化的关切,对了解品特的创作思想和政治观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品特戏剧;监狱意象;封闭空间;权力操纵;心灵异化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8-004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8.013

现代监狱制度建立于18、19世纪的欧洲,是现代社会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专政工具。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认为监狱集中体现了现代社会权力运作的诸多特征。品特戏剧中的监狱意象十分丰富,表现为两种形式:一是作为专政工具的现实的监狱;二是封闭空间构成的“监狱”的隐喻。二者密切相关,现实监狱中权力的滥用让人们感受到威胁,他们想要退回到封闭的空间找寻安全感,却发现权力早已经渗透到房间的各个角落,自己始终无法摆脱权力“监狱”的操纵。恐惧不安的人们精神逐渐崩溃,拒绝与外界接触,形成封闭的心理,陷入心灵的“监狱”无法走出。

本文认为“监狱”是品特戏剧中一个重要的意象。品特在戏剧作品中赋予监狱这一国家机构强烈的负面印象,并在多部作品中使监狱这一意象以不同的形式不断再现,以此来表达对西方“民主”的怀疑和对强权政治的谴责,以及对无法摆脱权力威胁而心灵异化的现代人们的同情和担忧。

一、现实的监狱

监狱是现代社会中重要的专政工具之一,它不仅体现着统治阶级的意志,而且体现了人民对于公平正义的期待,但是这一工具一旦被权力操纵就会丧失捍卫社会正义与秩序的作用,成为最可怕的迫害工具。品特生活在一个恐怖及暴力元素不断上升的时代,他对现实世界中监狱里发生的暴行早有关注,不仅在演说中抗议非法监禁和平主义者瓦努努的行为,强烈谴责美军在关塔那摩监狱中的暴行,还在后期的戏剧创作中将监狱这一意象进行创造性地运用来表达对西方强权与虚假“民主”的批判。

在品特的晚期作品《送行酒》和《山地语言》中,监狱构成了事件发生的主要场所,这一意象被赋予强烈的负面色彩。《送行酒》中尼古拉斯代表的国家权力机构因信仰不同将韦克特关进了监狱,在监狱中对韦克特及其家人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肉体和精神摧残,最终韦克特的妻子遭受士兵轮奸,儿子也被残忍杀死。在《山地语言》中,边缘地区的山地妇女来到监狱探望她们被囚禁的亲人时,被监狱中的看守纵狗咬伤却得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由于讲自己的山地语言而遭到看守的毒打,甚至为了见到亲人被迫进行性贿赂。在品特看来,监狱里发生的这些暴行都是毫无理由的、荒诞的。监狱里关押着的不再是穷凶极恶的罪犯,而是像韦克特和山地青年一样的无辜者,由于莫须有的罪名他们被强行关进监狱受到非人道的虐待和迫害。监狱这一意象在品特后期的政治戏剧中不断再现,表现出与惩罚恶行、捍卫正义的自然属性相背离的荒诞性。监狱不再是捍卫社会正义、惩恶扬善的场所,而是强权者对无辜者施加身体暴力和精神折磨的空间。这样的反面表达契合了品特戏剧创作后期政治态度的转变。

品特后期开始积极参与批判西方虚假“民主”及强权统治的政治实践,监狱意象的反面表达是这一实践在艺术上的表现。监狱本该是惩罚恶行、捍卫正义的国家机器,在品特的戏剧中却成了迫害无辜的弱势群体的场所,品特借这一悖谬批判了西方强权政治的虚伪。品特戏剧中监狱里的暴行都是在“正义”的幌子下发生的。《送行酒》中的尼古拉斯是以国家信仰的名义对韦克特一家进行肉体和精神上的施暴;《山地语言》中的看守们同样是以国家利益为由对山地青年及其家人进行侮辱殴打、语言霸权。尼古拉斯和看守们无疑在影射战后某些西方大国的强权政治。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强权阶级以维护“民主”为名,实际上却在实施着入侵伊拉克、支持反政府武装屠杀平民等种种罪行,在这些反人道主义的恶行中,遭难的总是和韦克特、山地青年一样的无辜的平民,无辜者成了统治阶级权力争夺与巩固霸权的牺牲品。品特是一位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胸怀高尚的人道主义精神的剧作家,他通过监狱意象的反面表达揭露了西方所宣传的 “民主”的虚伪,谴责了“正义”幌子之下的强权政治,也表达了自己对强权压迫之下无辜者的深切同情。

强权政治的阴影不仅笼罩着监狱中的无辜者,还悄无声息地影响着权力操纵之下的芸芸众生。权力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压迫与规训无处不在,国家权力的扩张就像屋外那不可知的可怕力量步步緊逼,对屋内的个体形成挤压和胁迫,使个人退守并蛰居在狭窄封闭的空间之内找寻安全感。然而,貌似安全的封闭空间事实上也只是抽象“监狱”的隐喻。

二、权力的“监狱”

品特在后期的政治戏剧中直接谴责监狱所代表的国家机构是品特猛烈表达自己政治观点的一个重要标志。知名剧评家克里斯托弗·因斯提出品特晚期作品中“鲜明的政治主题不是创作主旨的变换,而只是态度的变化”[1]。品特虽然在早期的创作中避免谈论政治,但是政治意识一直贯穿品特戏剧创作的始终。在《看管人》和《送菜升降机》等早期作品中品特通过封闭的空间这一抽象的“监狱”意象探讨了个人之间的微观权力之争。封闭的空间是品特戏剧中的核心意象,以地下室等各种各样的实体房间为代表,这类空间具有监狱的典型特征,即结构的封闭性,一个个狭小混乱的房间仿佛是全景敞式监狱的再现,里面充满了权力的争斗与维持。品特在《看管人》和《送菜升降机》等早期作品中通过封闭的空间这一抽象的“监狱”揭示了权力操纵给人们造成的精神威胁,看似安全的封闭空间实际上是一个权力的“牢笼”,人物就像牢狱中的囚徒始终无法摆脱权力的操纵。

《看管人》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拥挤封闭的狭小房间之中,被垃圾塞满的房间像一个“囚室”。在这个监狱式的房间中,每个人都既是权力的受制者又是权力的使用者。米克和戴维斯的两次见面,米克都是以一个监视者的身份监视着黑暗中的戴维斯。二者之间的关系就像全景敞式监狱中被监视的囚犯和掌握权力的监管者。下层阶级的戴维斯总是处在权力的监视之下,即使没有以米克为代表的上层阶级在场,戴维斯还是处于四处环顾、惶恐不安的状态,就好像囚犯身处全景敞式监狱之中,无所适从。另一方面,作为白人的戴维斯又是权力的使用者,在一个更大的全景敞式监狱中,戴维斯成了瞭望塔上的监管者,对以黑人为代表的他者实施监视。“那些隔壁住着的黑人过来使用卫生间……卫生间脏兮兮的,楼梯扶手都是脏兮兮的,他们是黑人,整个卫生间也是黑乎乎的”[2]。戴维斯带着白人的优越感监视着隔壁房间里的黑人的一举一动,这时他又变成了瞭望塔上那个掌握权力的高高在上的监管者,黑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以戴维斯为代表的白人污名化,边缘化。在这个封闭的房间构成的权力“监狱”中,戴維斯作为下层阶级是一个被监视的人,受到以米克为代表的上层阶级的权力的制约和规训。另一方面,作为白人的戴维斯又是权力的使用者,他在暗处监视着黑人的一举一动,是向黑人群体实施监视的监管者。

《送菜升降机》中班和格斯同样处于一个压抑封闭的地下室房间中,封闭的地下室没有窗户,仿佛是全景敞式监狱的再现,他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却始终处于上层权力的控制之下。在这个“监狱”中,班作为老大使用权力,充当了监管人员的角色。他隐藏在报纸后面,时不时地放下报纸以便自己可以监视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而格斯像犯人一样时刻处于班的监视之中,却始终看不见班到底在做什么。另一方面,班又和格斯一样都是权力的受制者,处于地下室上层的神秘权力的监视之下。地下室上层的权力机构就像全景敞开式监狱中的瞭望塔,神秘的信封、厕所里莫名其妙的冲水声、奇怪的菜单无时无刻不在印证着上层权力的在场。看不见的上层权力通过奇怪的菜单等方式不断确定着自己的权力,而班和格斯在“随时都可能来”的紧张不安的等待中,精神逐渐崩溃。

权力的争夺是品特戏剧的重要主题,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下交织着人们对权力的欲求和被颠覆的恐惧[3]。权力已经遍布于空间之中,即使是《看管人》中那样拥挤混乱、破败不堪的社会边缘空间也充满了权力的斗争与冲突。权力甚至已经渗透到了人们的精神世界,直接控制和影响人们的思维方式。戴维斯和班积极地参与权力争夺的游戏,通过对他人实施权力来获得存在感和安全感,这说明权力已经悄无声息地渗入到他们的意识之中。然而他们却始终受制于上层权力的控制之下,恐惧不安却又无能为力。正如品特在诺贝尔奖颁奖词中所说,很少有人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占据上风。权力操纵之下没有人是真正的赢家,每个人都在权力的裹挟中逐渐陷入精神崩溃和心灵异化的境地。

三、心灵的“监狱”

封闭的空间在品特的戏剧中有两种表现形式,一是作为戏剧舞台设置和剧情发生背景的各种各样的实体房间,二是剧中人物的自我封闭的心理空间[4]。后者的形成与前者存在着密切的关系。列斐伏尔认为,心理空间是以社会空间为基础的,可以看作个体对社会空间的内在投射与构想[5]。也就是说,心理空间反映着个体对外部空间的感知与认识以及对现实的看法。在品特的戏剧中,权力的斗争渗透于社会的各个角落,无辜的底层人们无法捍卫自己的正当权力,可怕的现实使人们产生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弗洛伊德认为人们在遭受巨大挫折之后引起的心理焦虑会使人产生一种自我防御的心理机制,从而表现出封闭性的病态思维,他们会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愿意与人交往,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6]。封闭的空间是品特戏剧中的人物企图躲避权力威胁,找寻安全感的避风港,也是现代人在荒诞的世界中心理空间扭曲异化,走向自我封闭的心灵“监狱”的隐喻。

封闭的空间这一意象最早是由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出的。柏拉图借“洞穴喻”来讽刺人们在地下洞穴中躲避光亮,逃避真理的愚昧无知。这一空间意象后来出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卡夫卡的《地洞》等作品中,并且成为品特戏剧中表达危机主题的重要载体。品特戏剧中的外部空间总是充满了各种令人感到恐惧不安的不确定性,人物总是企图在封闭的空间中逃避可怕的现实。《看管人》中的戴维斯对门外的世界表现出了近乎病态的恐惧,“把门打开,谁会在那儿呢,什么人都可能在那儿”[2]。戴维斯式的人物在外部空间中感受到威胁与恐惧,他们退回到封闭的“地下洞穴”中,试图逃避权力的裹挟,企图在封闭的空间中找寻安全感。然而却逐渐自我封闭,害怕与外界接触,他们拒绝敞开心扉与他人沟通,独自忍受孤独和愤怒,变得自私与冷漠,最终陷入自己的心灵“监狱”无法走出。

戴维斯与屋外世界的关系正是现代人与荒诞世界的缩影。门外的暴力威胁、权力操纵让人们感到恐惧不安,他们企图在封闭的房间里摆脱权力的威胁,在逃避现实的同时却也失去了拔开权力迷雾去发现生活的真相的能力,最终被统治阶级构造的空间表象操纵。戴维斯式的人物是当代社会环境下普通人们生存状况的真实写照,展现了现代人的道德困境和精神困境。在权力的掌控之下,一切事物都蒙上了意识形态的面纱,经历过战争的人们被这种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裹挟着,他们自我封闭,在封闭的空间中试图摆脱权力的操纵,然而权力的影响早已经渗透到这个看似安全的封闭房间中,无休止的权力的争夺使得人们陷入紧张不安的状态中无法自救,始终无法打破心灵的“监狱”。

品特认为现代西方世界是一个各种虚假“民主”的谎言编织的精美壁毯。正如列斐伏尔所说的统治阶级操纵的空间表征控制的“真实空间”(true space)正在冒名顶替人们身体要体验的“空间真理”(truth of space)[5]。如果人们陷入自己建构的心灵的“监狱”之中,就会受到空间表征的控制,从而任其宰割。那么面对无孔不入的微观权力的控制,现代人们是否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品特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品特曾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的结尾处呼吁人们要以坚定的决心来认清我们生活和社会中的真相,他认为这是所有公民肩上的重任,也是恢复我们作为人的尊严的希望。面对权力的压迫,品特呼吁人们要像山地妇女一样勇敢地质疑强权,反抗不公,即使无法取得实际的胜利。正如柏拉图的“洞穴喻”所揭示的:人们只有敢于从黑暗的地下洞穴中走出,并跟随光亮来认识世界,才能理解和掌握世间的真理。

四、结语

品特是一位胸怀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的剧作家,他有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以恢复政治道德作为艺术创作的最终目的。透过“监狱”这一意象,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品特对道德感的思考。在国家层面,品特通过监狱的悖谬来谴责西方强权政治宣传的虚假的“民主”,表达对伊拉克、尼加拉瓜等弱小国家的遭遇的同情;在公民层面,品特呼吁人们勇敢地走出自己的心靈“监狱”,积极参与日常生活实践,去发现权力操纵之下的真实,重建列斐伏尔所倡导的包容着“空间真理”(truth of space)的社会空间。

品特在早期创作中避谈政治,仿佛处于黑暗洞穴之中无法走出,但政治一直是品特关切的重要主题。在后期的创作中,品特对作为“世界公民”的责任以及作家的道德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开始积极参与政治事件的讨论,尖锐地批判虚假“民主”和强权政治,主张人们要进行精神的抗争。品特不仅在演说中尖锐地批判虚假“民主”和强权政治,在戏剧创作中,品特也始终反对剧作家的权威对读者的操纵。他认为剧作家通过剧中的人物来表达自己的主观感受会让观众处于作家的权威之下,诱导观众看待客观世界的方式。品特只是如实地将日常生活的片段通过艺术的手法展现给读者,启发读者思考,这是品特作为作家的道德感的体现。

参考文献:

[1]Innes,Christopher.Modern British Drama:The Twentieth Century[M].Cambridge:Cambridge UP,2002.

[2]哈罗德·品特.送菜升降机[M].华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3]黎林.《看管人》:规训社会中权力与战争游戏的隐喻[J].外国文学,2009,(03):89-94+127.

[4]刘明录.岛国意识的回归与帝国怀旧情结——品特戏剧中的封闭式空间解读[J].当代外国文学,2016,37(03): 132-139.

[5]Lefebvre,Henri.The Production of Space[M]. Oxford:Blackwell,1991.

[6]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作者简介:

梁燕,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