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在写诗

高源

每次有人问“你为什么写诗”“这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的时候，我都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我也不知道”。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我不知为何要做，但就是想做，于是就去做了。这种状态可能是最好的状态。

我是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写诗的。当时读了一些现代诗，有点着迷，正好内心也有情绪和情感想要抒发，于是就写了。没人引导，也没人支持，就那么自发地、笨拙地开始了尝试。懵懵懂懂，原始而自然，想写，就开始写了。最初写下的可能也算不上诗，只是一些幼稚的短句，但那些体验是美好的、重要的、无可取代的。

十三岁的我没有什么宏大的目标，不在乎写出了多少东西，也无所谓能否在杂志上发表，更没想过成为作家、诗人，常常是写的时候挺开心，写完就扔到一边。对当时的我而言，现代诗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表达方式，如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感到很新奇，也很享受。

我把诗句写在信纸上——精致美丽，收藏多年舍不得用的信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可能潜意识里觉得，诗歌是种很特别的事物，值得更好地对待；抑或是，那些诗像一封封信，总有一天会抵达陌生人的心里？

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我在枕边放了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经常是睡到半夜忽然醒来，脑袋里莫名地冒出一些字句，接连不断，止也止不住。我顾不上细想，也不开灯，就在黑暗中摸到纸笔，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把一闪而过的字句写下来。早晨醒来，我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缠绕重叠在一起的字，然后像解码一样把它们“翻译”出来。啊，多好的诗句啊！我大惊，大喜。或许那就是灵感最初的造访，我捕捉到了。

中考、高考不考的东西，是在家长和老师的视野之外的。“你花那么多时间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他们问。我回答不上来。我觉得如果所有事都必须“有用”才能去做，那人生似乎太功利、太无趣、太悲哀了。再说，你怎么知道它没有用？无用即大用。好在我的成绩一直不错，文学创作也主要在周日和寒暑假进行，没有影响功课，大人们便不再阻拦。

后来我开始写博客，把最新创作的诗歌发在网上，并挑选一部分比较满意的作品向杂志社投稿。久而久之，我认识了一群热爱写作的朋友。我们身处不同的城市，从未见过面，仅仅是被彼此的作品吸引，相互学习，真诚地欣赏和鼓励。如今回想起那些朋友，恍若回到十几年前的暑假，早晨醒来后满心期待地登录博客查看動态，读到好诗，就兴奋地在评论区敲下一行行发自肺腑的称赞。那真是一段阳光明媚、生机勃勃的日子，我们拔节生长，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前途未卜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在乎那么多，只是满腔热血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高三那年，在《诗选刊》上发表作品，编辑老师让我写几句自己的诗观。“诗观”？我头一次听说这个词。对诗歌的看法和理解是什么，我好像从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有点深、有点难，因为写诗之于我完全是顺其自然的事，我对诗歌的理解就是自然而然。于是我在懵懂无知的状况下，凭感觉写下了所谓的诗观：“诗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美。”

后来上了大学，读了中文系，学过很多文学理论，却还是搞不懂诗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书本上，理论家们对诗歌本质的阐述和分析并不能使我信服，我总觉得有点局限。如今再让我写自己的诗观，我依然会写十几年前的那句：“诗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美。”也许是我学识不够深，也许是诗歌本身就有无法阐释的部分，比如流动的灵感。

灵感是捉摸不定的，求不来，只能等。相信很多创作者都有过这种难以言喻的美妙体验：灵感来袭之时，字句自动涌出，整个人沉浸其中，无比兴奋……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闪光的句子就那么完美地降临了。稍作修改和补充，优秀的作品就毫不费力地完成了。这不能简单地用巧合来解释，也不是脑神经科学能完全说清的。所以每次有人问“这句诗真好，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严格来讲，它并不是我“想”出来的。

我写诗也不是完全不用脑，但用脑的时候确实比较少。最闪亮的诗句都是等来的，而不是苦思冥想之后写出来的。我写小说、散文，一般都会提前写个大纲，写诗则从来不会。写诗总是突然发生的。如果让我在状态不好的时候写诗，倒也能写出来，但质量肯定会大打折扣。我为什么要写低质量的东西？浪费我的精力，也浪费读者的时间。这违背我创作的初衷。所以我不接受诗歌约稿，也讨厌被人要求现场作诗，感觉非常别扭，而且有炫技的嫌疑。

曾经有人对我说：“诗歌就像语言游戏，诗人就是玩弄文字的人。”我想，主要还是因为每个人的体验不同吧——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理解。对那些只用脑子写诗的人来说，诗歌只是分行的字句而已；对我这种依赖灵感、心怀敬畏的人来说，诗歌永远有着无法捉摸、美丽而神秘的部分。

写诗十几年，我越来越觉得年少时稀里糊涂写下的诗观很有道理。写诗最重要的不是诗意、美好、深邃，而是真实。自然而然就是真实。生活中大多数人都不允许自己是真实的，他们习惯于隐藏、掩饰、逃避内心真实的想法与渴望，兢兢业业地做着“别人”，而不是“自己”。

所以，世界上真正的诗人是很少的。诗人是一个崇高的称谓。我一向不敢自称诗人，我怕自己不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