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化”文本解读与肯定性的重建

2024-03-24 15:19陈培浩
文艺研究 2024年2期
关键词:肯定性文学性文学史

陈培浩

摘要打通从“文本”到“历史”的通道,是洪子诚《我的阅读史》《读作品记》等著作的重要指向。洪子诚的“历史化”文本解读融合接受美学方法,成为由个体阅读经验勘探时代、历史情感结构的重要探索。它促使我们反思外部研究/内部研究的区分装置,并为文学史研究中“文”“史”冲突的解决提供新方法。洪子诚警惕本质化的“文学性”定义,却相信文学所具有的感性仍然与人类感受、体验和想象世界的能力密不可分。“历史化”不是一般性地打捞旧物,而是在恢复历史的感性细节和语境纵深的过程中,重建历史与当代社会的密切关联。在先验本质被解构的时代,洪子诚的文本解读探索肯定性如何重建的当代思想难题。

“写一部文学史,即写一部既是文学的又是历史的书,是可能的吗?”①这是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提出的问题。正如洪子诚所说,“文学史究竟是‘文学还是‘历史?这个问题是文学史研究难以回避的”②,但又很难有确定答案,“是更强调对文本的‘文学性分析,还是更关心文学现象产生的文化机制,甚至把文学当做文化现象的一部分”③,构成了文学史写作中的“文”“史”冲突。2003年退休后,洪子诚新作不断,《我的阅读史》《读作品记》《文学的阅读》《材料与注释》《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等著作都因研究方法及学术文体的创新而为学界关注。其中,《我的阅读史》《读作品记》颇显特别:与洪子诚此前专注于文学体制、现象、宏观史述不同,这两部作品主要着眼于作家作品。作者称这是退休后精力不逮,“寻找一种不过分费心查找资料”,“更多地从自己的感受、经验”④出发的研究方式。然而,区别于一般性的作家论和文本细读,洪子诚其实是用“历史化”方式“读作品”。如果说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洪子诚致力于处理“当代”与“历史”的冲突,那么在偏重“读作品”的著述中,他则直面了“文”与“史”的纠葛。因此,“历史化”文本解读既是洪子诚文学史研究的延伸,也是对中国当代文本解读的拓展,其探索和启示不能被忽略。

融通“文”“史”,表面是文学史述上“文”“史”篇幅的分配问题,实质则是在反本质主义和解构主义等思潮背景下,能否及如何确认文学性与真理性的问题。萨义德说,“我们必须准备接受下面这一事实:一种表述本质上乃牵连、编织、嵌陷于大量其他事物之中的,惟独不与‘真理相联——而真理本身也不过是一种表述”⑤。后现代主义关于历史建构性的表述已不新鲜。今天真正的挑战在于:在洞悉历史的建构性之后,怎样寻找可信任的真理?在明了文学的建构性后,怎样寻找有价值的文学性?在肯定性被质疑以至取消的语境中,怎样重建肯定性?因此,洪子诚“历史化”的文本解读,不仅事关“文本解读”和文学史写作的“‘文‘史冲突”,更关乎解构之后如何建构、否定性横行的时代如何重建肯定性的学术难题。

一、通往历史的文本解读

作为较早重视文学制度研究的当代文学史家,洪子诚的研究常常被认为重外部研究而轻文学文本⑥。事实上,多年来,洪子诚不仅精心编选了诸多作品选⑦,还探索踐行了“历史化”的文本解读法。在《我的阅读史》《读作品记》中,洪子诚的文本解读总是勾连着更大的历史视野,“有批评家读了我读作品的文章后认为,我主要是采用‘历史化的解读方法。细想起来确实是这样:这是文学史方法的延伸”⑧。洪子诚的文本解读主要有以下几种“历史化”方式。其一,考察文本的接受史。如对韩少功《爸爸爸》的分析,就特别留心20世纪八九十年代评论界从“国民性反思”话语到“朝着‘去寓言化的方向偏移”⑨的解读思路的转变。时代不同、话语变迁,阐释的聚焦点便出现明显的差异。传统的文学史惯于将作品置于时代潮流中加以阐释,如《爸爸爸》就总是跟80年代的寻根文学联系在一起。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也是这样处理的。那么,文学史述该如何面对文本阐释的时间性和开放性?洪子诚没有提供答案,但他对《爸爸爸》接受史的呈现,无疑隐含了这样的文学史之问。

其二,考察文本的修改史。不仅研究者对文本的阐释不稳定,文本自身也不稳定,《爸爸爸》同样是例证。《爸爸爸》初版(1985) 和修订版(2008) 变动很大,据日本学者盐旗伸一郎考校,“ 《人民文学》本是22708字,修改本是28798字,也就是增加了六千多字;如果以新旧版本不同的字数计,则有10725字之多”⑩。对此,洪子诚认为作品通过修改趋向“完善”:“原来某些抽象、生硬的词语被替换,语调更顺畅。段落划分也有值得称道的改变。”日本研究者加藤直子则认为,“生硬的文字,刺眼的缺失也是构成《爸爸爸》文本的重要因素”,修改后的小说反而丧失了打破常规的特点。版本变化是极其普遍的文学现象,不论是古典小说《金瓶梅》《红楼梦》,还是当代小说《废都》,这些影响巨大的作品都有不同版本。文本变化如何影响作品意义的传达?文学史编纂该如何在文本的不稳定性中寻找相对稳定的叙述?这或许是洪子诚解读《爸爸爸》时隐含的另一文学史之问。

其三,考察读者的“前理解”对文本接受的影响。“前理解”是接受美学的重要概念,《我的阅读史》通过比较“我”在不同时期对同一作品的接受变化,可以清晰辨认出“前理解”对阅读主体的影响,也促使我们反观历史语境的差异。比如洪子诚对巴金的三次集中阅读:初中时为《家》所吸引,“读到鸣凤投湖的段落,竟无法控制地痛哭起来”,而对“现在普遍认为艺术更为成熟的《寒夜》《憩园》等,当时也翻过,却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大学时“阅读的动机直接来自1958年的‘拔白旗、插红旗的文化批判运动”,是与时政背景紧密相关、带有鲜明先行判断的集体性阅读;第三次集中阅读发生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主要读的是当时反响很大的《随想录》”。又如对《日瓦戈医生》的多次阅读:1958年通过批判性文章读到经过“消毒”的简介;20世纪80年代初基于中国当代文学的语境而开始“问题式阅读”;90年代则发现“‘历史虽然拥有巨大的‘吞没力量,但个体生命‘节律的隐秘并没有被取代。作家的关注点不只在揭示、抱怨历史对‘生活的摧毁,不只是讲述生活的‘不能的‘悲剧,而且也讲述‘可能,探索那种有意义的生活在特定情境下如何得以延续”。洪子诚“读作品”触及阐释的稳定性与意义的流动性之间的难题:首先,时代的主流接受视域处于流动和调整中;其次,文本自身也处在流动和修订中;最后,同一时代内部的不同研究视域也存在差异和对话。这呈现了宏观的史述框架面对接受美学释放的复杂性时的难题。

在一般意义上,个体“阅读史”指一个人较长的阅读历程,特别指向那些对阅读者产生重要影响的作家作品。在洪子诚这里,“阅读史”则意味着主体由于年龄、时代、政治等因素的变化,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对同一作家作品的不同理解。一般来说,人们很难从叠加态的此在阅读经验中,确切剥离和还原不同阶段的阅读感受,假如缺乏阅读笔记之类资料的支撑,“回忆”很可能变为想象和虚构。洪子诚严谨记录阅读感受的习惯,使这种个人阅读史的阶段性差异和张力得以呈现。因此,《我的阅读史》是从“我”出发,透视主体、文本、时代等因素之间的摩擦、错动和共振。由不同时代洪子诚对文本理解的差异,我们鲜活地看到历史语境和时代话语的变化。可以说,“阅读史”提供了由文本进入历史的通道。作为文学史家,洪子诚并不满足于记录自我的阅读感受,而是要从一己之阅读经验寻找通往历史大结构的可能。贺桂梅认为,《我的阅读史》“直面当代历史的‘情感结构”,强调“阅读史”作为方法架起从个人阅读经验通往时代总体情感结构的桥梁,是很有见地的观察。

不难发现,洪子诚的文本解读有着对接受美学方法的自觉。接受美学强调意义无法锁定于文本内部,而是向读者和历史开放,这对洪子诚的文本解读有着重要影响。可是,洪子诚与姚斯、伊瑟尔等人的问题意识并不相同。接受美学打破了作者中心论和文本中心论,转向读者中心论。虽然读者的差异带出了时代、话语和历史的差异,但各类读者对作品的理解所构成的并不是历史。姚斯、伊瑟尔等人努力建构一种基于读者的文本诗学,洪子诚却借助接受美学方法重返对历史的观照。如何通往可以信赖的历史,如何在错综驳杂的话语中建立史述,才是洪子诚念兹在兹的问题。接受美学关心的是意义阐释如何向读者开放,洪子诚追问的则是开放的文学史如何确认真、美和善。这个问题,本文第四节还将进一步分析。

有必要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学术史视野中理解洪子诚“历史化”文本解读的意义。必须指出,这一时期的“文本”观念主要被纯文学话语所编码,“文本”被视为文学的“内部”,文本解读主要被纳入内部研究的管辖范围。为此提供理论依据的是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1984年11月,刘象愚、邢培明等翻译的中文本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1986年12月再版,再版印刷四万四千册,可称作那个时代的‘畅销书”,该书甚至在很多方面影响和塑造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者的观念,譬如它关于文学史、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的三分法就深度内化到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它将“对文学的原理、文学的范畴和判断标准等类问题的研究”视为“文学理论”;“将研究具体的文学艺术作品看成‘文学批评”。这种划分框架颇具合理性和解释力,也符合80年代中国当代文学的期待视野,因此在八九十年代以来几乎成为文学常识,我们常从各种教材中听到其回声:“文学批评作为一门学科,它与文学理论、文学史一起,是文艺学的主要的分支。”“文学批评,是以一定的文学观念、文学理论为指导,以文学欣赏为基础,以各种具体的文学现象(包括文学创作、文学接受和文学理论批评现象,而以具体的文学作品为主) 为对象的评价和研究活动。”共时性的归文学理论,历时性的归文学史,具体的现象和作家作品归文学批评,井井有条、泾渭分明。然而,这套划分框架也在文学史与文学批评之间创造了宏观/微观、语境/文本、外部/内部这样的区隔。自80年代以来,内部化、批评化的文本解读在韦勒克、沃伦文学三分法的基础上生成。随着外部研究/内部研究广为人知并逐渐被自明化,人们常常忽略了这个二元划分的遮蔽性:作为文学“内部”的文本在此划分中被脱历史化处理——“内部”判定了文本仅属于符号、叙事层面。其结果是,文本解读的手段主要被侧重语言形式研究的英美新批评所垄断。文本被封闭在审美和语言形式内部,文本解读的“内部”通道日益通达,而“外部”通道则紧锁不畅。了解这个背景,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洪子诚所践行的由微观通往宏观、由“文本”(text) 通向“语境”(context),或者说“历史化”文本解读的意义。诚然,文本具有其语言本体的层面,但洪子诚的读作品法则始终在提示着文本的“历史”属性。如果说新批评提供了细读的方法,洪子诚则努力探索“历史化”解读的可能。前者徜徉于文本的符号纵深,后者则将文本推入历史,进而讲述文本的历史漂流记。在这里并非否定细读的意义,只是“历史化”解读在细读向内无限掘进的路径之外别开生面,让我们意识到,文本有其自身的历史,由文本也可以进入更大的历史。因此,洪子诚读作品的方法既是由文本发现历史,也是由文本拯救历史。

二、“‘文‘史冲突”的新解法

洪子诚“历史化”文本解读还促使我们思考文学史写作中“文”“史”冲突及其弥合问题。“文”“史”冲突是文学史写作的内在矛盾,“文”“史”弥合作为文学史家的个人创造,有着不同的解决方案。文学史作为一种知识,“涉及晚清以来关于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五四文学革命提倡者的自我确证,以及百年中国知识体系的转化”,同时也跟现代教育体制的确立密切相关,陈平原认为近二十年“中国大陆之所以盛产文学史,与大学扩招”“有某種内在联系”。高玉从大学教育立场出发反思重“史”轻“文”的史述模型:“文学史作为教育模式需要改革,需要加强文学性,需要充分细读和解析文学作品,而且应该和文学批评以及文学创作实践结合起来。”郜元宝则质疑“记总账”史述方式的唯一性,倡导一种以“文学故事”为经纬的史述可能,这同样是对重“史”轻“文”倾向的批评,虽然他并未将这种以“文学故事”为中心的史述从可能变成现实。20世纪80年代“重写文学史”讨论发生以来,重“文”的代表性史著当属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文学史类型的选择跟史家对文学史功能的理解有关,在陈思和看来,作为高校教材的文学史,主要应该提高学生“阅读文学作品和分析作品艺术的能力,文学史知识可以通过对作品的分析来理解”。事实上,以作品分析为主的文学史同样“有无限生长变化的可能性”。朱伟《重读八十年代》、程永新《一个人的文学史》等都是以“文”为主的个性文学史。钱理群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也在探索以文本为中心的文学史书写方式。

制度研究在洪子诚的文学史写作中占据重要位置,“‘靠近历史的研究态度、‘一体化的文学观以及‘价值中立的知识学立场”,常被看作洪子诚文学史写作的贡献,“重史轻文”则是对洪子诚著作的主要批评意见。其实,说洪子诚“重史轻文”或“重文轻史”并不准确,毋宁说,他对“文”“史”的处理都执行着一套“历史化”程序。“历史化”作为一种史述方法,是以知识考古、系谱学以及发生学等方法完成对本质化知识立场的超越;它作为一种史述伦理,则是对强势叙事及其独断性、排他性倾向的警惕,在看似犹豫不决的历史叙事中坚持价值中立的学术伦理。然而,对“历史化”的坚持并未取消文学性在洪子诚文学史写作中的地位,他虽不像陈思和那样将文学性作为文学史写作的理论基础,但其文学观念内部,并未放弃对文学性的信任和坚持。

事实上,不论是洪子诚还是陈思和,他们的史著类型虽有或“史”或“文”的偏向,但两人都未做过“文”与“史”孰轻孰重的判断,他们的文学史书写体现的是不同的文学史写作构想。在陈思和处,对应于不同层次的文学史教学对象,应该有不同的文学史著类型。定位为“初级教程”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采用以文本为主的类型,从而产生了史述的前景/景深结构。前景是文本,景深则包含了诸如“潜在写作”“民间的隐形结构”等文学史理论设想。这种充满“个性”的处理方式舍弃了“论文类必谈小说、新诗、戏剧、散文,论作家不外鲁郭茅巴老曹,论现象则是各色现实主义外加革命启蒙、寻根先锋”的“记总账”式的史述范式,其新创和争议都是显而易见的。相比之下,作为一部有着“总体性”追求的文学史著作,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在文本分析上十分节制,他放弃了在一部史著内部并置历史和文本的设想,把历史结构分析和文学文本分析放置在更宏大的研究格局中:史著主要处理文学史研究中的宏观命题,作品选、史料选主要处理文学史研究的材料问题,而《我的阅读史》《读作品记》《材料与注释》等著述则处理文本所呈现和发散出来的“截面”问题。这种大史述结构要求我们在更大的研究格局中认识一位文学史家的学术追求。

值得注意的还有,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国当代新诗史》等宏观史述中,洪子诚主要扮演着文学史写作的解题者角色;而在《我的阅读史》《读作品记》中,他则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文学史写作的提问者。这种角色差异跟史述体例有着内在联系:当其着眼宏观史述、需要从相当时长的文学现象中营构“总体性”时,大至文学史写作的时空问题、史观立场、方法创制,小至入史标准和排序确定、群像与个像的比例安排、代表作家及典型作品的选取、作家介绍与文本分析的详略、引注处理,都需要精心考辨并做出合乎整体文学史逻辑的安排。所以,面对史述内外规约所提出的种种难题,史家难免成为答题人,为史述模型寻找平衡点。我们可以指出文学史著作的局限,但应对史家面对的种种内部难题有设身处地的理解之同情。相比之下,放弃宏观史述追求的史著,更像是史家面对某一难题提出的个性解决方案。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虽然也把文学文本置于时间性线索中,但放弃了对总体历史情境的描述,而是力图把“潜在写作”“民间的隐形结构”等理论设想嵌入文学史叙述,这种凸显文学性的革命文学研究方法,不同于此前的左翼或“新左翼”文学研究思路,其价值在于文学史理论和史述模型的创新,而不是对宏观框架和整体性视野的贡献。这部著作受到的肯定和质疑皆源于此。

如果把洪子诚近年《我的阅读史》《读作品记》等著述视为另类史著的话,其特点正在于摆脱了“记总账”文学史的规约,获得了以点带面的发散性自由。“阅读史”的解读实践,不仅让读者看到洪子诚精致敏锐的艺术感觉和审美判断,也使我们不得不直面史述框架规定性与文本解读不稳定性之间的冲突。接受美学的引入大大增加了作品入史的叙述复杂性,当其置于单篇论述时不妨以点带面,纵深挖掘,可是宏观史述模型显然无法为文本的复杂性提供足够的论述空间。概言之,宏观史述模型并非对所有历史问题的一揽子解决方案,它考验着史家在视野、方法、立场、史料等诸多要素中腾挪跳跃、运筹帷幄、精进与妥协的智慧和心力。可是,截面式史著以独特的路径解决着宏观史述难以触及的幽深难题,也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王德威主编的《新编哈佛中国现代文学史》以“星座图”为史述结构,这种在西方兴起的后现代史述结构颇具启示,但不可能取代以往的宏观史述模型。事实上,无论是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还是洪子诚《材料与注释》《读作品记》,都可视为宏观史述模型之外的截面史述的有益尝试,它们与宏观史述是互补而非取代的关系。

三、从“文学性”到文学“感性”

通过《我的阅读史》《读作品记》,洪子诚还追问:“历史化”对文学制度、历史语境等非文本因素的重视,是否必然导致文本在文学史述中的弱化?换言之,“历史化”是否必然拒斥文学性?在文学性备受质疑的时代,我们又该如何谈论文学性?洪子诚深知“90年代中期以来,思想文学界出现了对‘文学性不信任的声音”。在与吴晓东的对话中,他提问:“你是否认为,在承认‘文學性的历史建构性的前提下,当今更应该关注它的某种恒定的、延续的因素,以避免这一命题的破碎化?”这其实是对吴晓东挽留文学性方案的观察和概括。在另一次有关文学性的对话中,黄子平提出“作为信仰的‘文学性”,则与洪子诚的文学实践不无呼应。

在《我的阅读史》《读作品记》中,洪子诚卸下文学史家藏身于材料背后的自我规约,不惮于坦露自身的文学趣味、审美观念和美学偏好。他喜欢契诃夫,因“他偏爱的,是具体的日常经验和可证之物”,他肯定的,是一种“适度的、温和的‘怀疑的智慧”;读巴金,他感慨“真诚越来越成为稀缺的东西,但它肯定是值得辨析的财富”;读乐黛云,他确认了一种“在风云变幻、眼花缭乱的时势中,努力坚持自己独立的判断,不苟且,也不阿世媚俗”的学术人格;读黄子平,佩服他将“边缘”转化为“一种优势位置”的选择和坚持;读戴锦华,则感慨“不纯粹性的信仰,比坚定、纯粹的信仰,也许较为可信”。这其实是将文学性从审美形式的透视转变为文学价值的辨认。

与此相关,洪子诚很少直接谈文学性,更多用“感性”这一概念。早在2000年,面对李杨对《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下编有所割裂,下编“历史化”贯彻得不彻底的批评,洪子诚则表示他对自己的不满更多来自“对具体、变化、差异的东西的敏感和细心”的不足。他还援引以赛亚·伯林的观点:“完全为一般、笼统、庞大的概念所迷惑,我们就不会有‘现实感。”这打破了人们对洪子诚的刻板印象:感性经验在这个重史料、重制度研究,倡节制、反抒情、言必有据的文学史家那里竟被如此强调。在洪子诚看来,感性细节构成了生命的血肉,其中贮存着个体的生命记忆,1990年初的农历大年三十,洪子诚正铺开稿纸写着《作家的姿态与自我意识》,收音机里播放的布里顿《安魂交响曲》“在当时给我诡异的冲击”,“生活里这样的零碎细节当然不会得到记载,也很快就会销声匿迹;连同当时的情绪。这是需要细心保护的”。感性细节成了洪子诚欣赏古典音乐的观念基础,他认为,论“复杂情感的互渗与交融,语言大概无法与音乐相比”。音乐中收藏着丰富的生命感受,他难以忘怀拉赫玛尼诺夫《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绝望和破碎,“它的忧郁、悲苦中有着更多的甜蜜、温暖以至辉煌”,“旋律酷似俄罗斯春汛不断泛出地面的湖水”。

马尔库塞认为,“新感性已成为一个政治因素”,创造新感性是激进文化实践的一部分,洪子诚却每每从中读出一种“退却”的味道。在他那里,感性并非主体表达上的随意、煽情,而是指向不可替代的细节、局部和丰富性。感性的对立面是刻板和教条,拥抱感性与反对教条正是一体两面。呵护感性是洪子诚的文学价值观,“历史化”则是他的文学方法论,二者并不冲突。“历史化”要反对的恰恰是那种压抑感性、过滤细节的历史教条,其目标正是恢复完整、弹性、丰富甚至充满异质性的情境,从中拯救毛茸茸、汁液饱满的个体经验和生命感性。因此,呵护感性就是保卫生命的完整性,也是在简化的历史叙述中保护个体和共同体记忆。在这里,跟感性相关的是“感受力”“想象力”等概念,它们既跟20世纪80年代以启蒙主义为内核的“文学主体性”相联系,但又颇为不同。启蒙主义的文学主体性往往是公共的、介入性的,主体要进入、影响和塑造公共社会生活;洪子诚所说的“感性”则关联着审美主体,追求的是理解、感受、想象和反观世界的能力。在解构主义横行的碎片化时代,强调生命感性便是强调审美主体性,强调文学仍能对内在的生命做出肯定。洪子诚提示着,凝固的文学性并不存在,但文学依然与个体生命及公共精神价值息息相关。洪子诚对文学性仍有信心,却并非要建立一种固化的文学价值,而是相信在多元化甚至碎片化的时代,文学史的求真实践,可以、也必须跟求美的趣味、求善的价值统一起来。这里,关联的是如何重建肯定性的难题。

四、肯定性的重建

近年,不少学者已注意到肯定性的重要性:张旭东追问“我们过去是否过多地考虑了否定性,而对肯定性考虑不够”;陈晓明则多次将肯定性作为评论的价值依据。事实上,在不少思想家那里,肯定性是被反思的对象。马尔库塞所谓的“单向度社会”是只有肯定性维度的社会;阿多诺认为“否定”是绝对的,“否定之否定”并非通向“肯定”,只是证明第一次“否定”不彻底。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用“肯定性社会”概念来描述绩效社会带来的压抑性。后现代社会每一件事都有人赞同和肯定,使人产生时刻不能掉队的恐惧感。在批判理论那里,否定性意味着反思,而肯定性则容易成为霸权意识的共谋。可是今天,否定性以反本质主义之名,在驱逐了价值的唯一性的同时,连价值本身也一起放逐了,这就遁入了虚无主义,也带来了解构时代的新难题,即如何对世界加以有效的肯定?

解构之后,我们能否相信历史?这是持续考验历史学家的问题。这个问题一定也拷问着洪子诚,他并不回避历史的叙事性,却坚信很多历史事件“不是文本所构造出来的,不是只存在于文本之中”。历史的叙事性并不能彻底解构历史的真理性,只是使历史叙述从一元的、绝对的真理性变成多元的、有限的真理性。多元的真理性不是真理性的丧失,而是绝对真理被转化为相对真理,真理被加上限度。并非所有“历史的叙述”都通向历史之真;反过来,并非所有“敘述的历史”都必然无法抵达历史之真,过分强调任何一面都将陷入独断。事实上,历史不仅可以被肯定,也应该被肯定。叙述历史正是文化记忆的建档、整理,精神价值的辨认和延续的过程。

然而,洪子诚对历史之真的肯定,并非本质主义、宏大叙事意义上的肯定,而是包含否定性的肯定。在洪子诚那里,历史之真是有效的,也是有限的。不相信其有效性,便陷入虚无主义;不接受其有限性,便陷入本质主义。因此,治文学史必须平衡“文”“史”,并兼具否定性和肯定性的辩证。治文学史,不仅是由史求真、缘文求美,更是对历史之真、文学之美和价值之善的多重确证。

历史学家不是作为裁判和法官对历史加以肯定,而是化身为历史的侦探和拼图者。洪子诚对“当代诗中的茨维塔耶娃”这一议题的讨论,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他发现“到了60年代,中国少数读者知道了茨维塔耶娃,以及曼德尔斯塔姆的名字,并非翻译、出版了他们的作品,他们是爱伦堡给带来的”。1963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爱伦堡回忆录《人、岁月、生活》,其中谈到茨维塔耶娃等人的生活和创作。“爱伦堡的序言,精彩之处是对茨维塔耶娃思想情感、诗艺的矛盾性,和对她的‘极端的孤独性格的论述。”茨维塔耶娃在20世纪60年代中国的局部出场,至少跟苏联“解冻”、爱伦堡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反思、彼时中国文艺政策的短暂调整等三个因素相关。爱伦堡的传播范围如此之小,却依然有力地影响着中国诗人的写作。通过对茨维塔耶娃《我的诗……》多个中译版本的比较,洪子诚敏锐地发现多多《手艺——和玛琳娜·茨维塔耶娃》依据的很可能就是当年爱伦堡评述茨维塔耶娃的文章,“假设当年多多读到的不是这篇序言,而是另一种译法,《手艺》可能会是不同的样子”。文学思潮的跨国族传播容易辨析,但语言影响的跨语际轨迹则极难具体化。洪子诚化身语言侦探,在历史的烟尘中寻找蛛丝马迹,发现了一条令人信服的语言跨文化传递链,也就有了很多有趣的发现。这就是作为侦探而非裁判的文学史家的生动例证,它提示着,历史叙述是一种侦探能力,而不仅是一种裁决权力。

可是,侦探绝非洪子诚作为文学史家这一角色的全部,过分强调这一面,而忽略他作为亲历者的历史承担意识,就难以真正洞察其獨特之处。一方面,洪子诚十分警惕那种浪漫化、自我悲剧化的叙述;另一方面,他却对亲历者如何承担历史念兹在兹。洪子诚深知,“离开个体经验和自我意识的加入,论述可能会成为无生命之物,‘历史有可能成为悬空之物,但过度的投入、取代,对象也可能在‘自我之中迷失,‘历史成为主体的自我映照”。他从历史的具体性中走来,要把历史意识与个体经验互嵌为一体。后现代主义者往往强调,历史学家的任务不再是提供某种“一体化”的叙述,而是辨认不同历史叙事背后的思想谱系、话语博弈和时代动因。问题在于,知识考古的辨史技艺也并非纯然客观,史家有什么样的个体经验和价值立场,就会有什么样的知识考古。文学史家无法在文学价值观上含糊其词,顾左右而言他。“永远历史化”对价值判断的悬置正投射了某种虚无化的文学观。相比之下,洪子诚将个体经验、价值判断纳入“历史化”视野,反而更具启发性。

历史过程的确可以解构为一个个阶段性、策略性的本质,但不是所有本质都必须被祛魅,这就是斯皮瓦克提出“策略的本质主义”的原因。与斯皮瓦克类似,梅洛-庞蒂也提出相近的判断:“将自己作为否定性,将世界作为肯定性来构想。”吴晓东最近也强调“解构主义试图解构掉一切,但我觉得结构主义的合理性不能被抹杀”。这意味着,在解构的时代,否定性与肯定性如何统一的思想追问,为包括洪子诚在内的诸多中外人文学者所共享。

笔者并非认为洪子诚是“历史化”和重建肯定性的完美范例,更多时候,他是问题的提出者,而非答案的提供者;是带着困惑的探索者,而非确定路线的规划者。无论是《我的阅读史》还是《读作品记》,自觉的“历史化”方法与随心而行的作品评论是一体两面的。所以,关于历史之真、关于文学性,洪子诚的看法并非没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他在某些史料上可能有纰漏;他的“精英化”的文学趣味常被质疑。没有任何人的趣味和价值观可以完全超然于历史,任何凝固下来的肯定性,都有其限度和边界,洪子诚也不例外。可是,他在困惑中前行,反对本质化叙述又不放弃寻找意义,勉力于维系否定性和肯定性、文学感性与历史理性、真美善的多重辩证,却深深切中这个时代的精神难题,并予我们以启示。

结语

在洪子诚这里,“历史化”和文学感性获得了新的平衡、统一和辩证。“历史化”不是一般性地打捞旧物,而是恢复历史的感性细节和语境纵深,以更深广的历史视野观察当代文学,将更鲜明的当代问题意识引入文学史研究。“历史化”不是要抽空文本的血肉和感性的细节,将历史制作成僵硬的话语木乃伊,“历史化”要将文本放回到丰富、弹性、多义的场景中去。洪子诚是对文学性仍抱持着坚定信仰的文学史家,兼容“文”“史”是他毕生的探索和追求,也投寄了他富有启发性的学术智慧。先验本质被解构后,否定性和辩证性如何统一?历史之真、文学之美和价值之善如何获得新的综合和辩证?面对这些问题,与其说洪子诚《我的阅读史》《读作品记》给我们提供了答案,不如说他召唤着继续的探索。

①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92页,第32页。

②③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6页,第45页,第44页。

④ 洪子诚:《初版序》,《我的阅读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

⑤ 爱德华·W. 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349页。

⑥ 较有代表性的,如郜元宝认为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以社会政治为本位”,“用语谨慎浓缩,惟略感滞涩”(《作家缺席的文学史——对近期三本“中国当代文学史”教材的检讨》,《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5期);陈剑晖认为在“ 《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经典作家和经典作品,往往是一笔带过,给读者留下遗憾,意犹未尽”(《当代文学学科建构与文学史写作》,《文学评论》2018年第4期)。

⑦ 洪子诚主编或参与编选的重要作品选包括:《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品选·1977—1999》(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品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中国新诗百年大典》(与程光炜共同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共30卷);《中国新诗总系》第5卷(书系由谢冕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共10卷);《第三代诗新编》(与程光炜共同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百年新诗选》(与奚密、吴晓东、姜涛、冷霜共同编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 等。

⑧ 洪子诚:《文学文本的历史解读》,《名作欣赏》2021年第7期。

⑨洪子诚:《〈爸爸爸〉:丙崽生长记》,《读作品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8页,第12页。

⑩参见洪子诚:《〈爸爸爸〉:丙崽生长记》,《读作品记》,第12页,第12页。

洪子诚:《我的“巴金阅读史”》,《我的阅读史》,第6—12页。

洪子诚:《一部小说的延伸阅读——“我的阅读史”之〈日瓦戈医生〉》,《我的阅读史》,第150页。

贺桂梅:《直面当代历史的“情感结构”:读洪子诚〈我的阅读史〉》,陈平原主编:《现代中国》第14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程光炜:《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与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研究》2009年第12期。

王先霈主编:《文学批评原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

陈平原:《“文学史”作为一门学科的建立》,《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4页。

陈平原:《重建“现代文学”——在学科建制与民间视野之间》,《人文中国学报》第13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高玉:《文学史作为中国文学教育基本模式之检讨》,《文学评论》2017年第4期。

郜元宝:《没有“文学故事”的文学史——怎样讲述中国现代文学史》,《南方文坛》2008年第4期。

陈思和:《编写当代文学史的几个问题》,《郑州大学学报》2001年第2期。

王莹:《建构当代文学学科的话语体系——论洪子诚对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及其超越之路》,《郑州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

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

王德威主编《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译本已于2022年由四川人民出版社推出。哈佛大学出版社自1989年就开始推出国别体“新文学史”系列,先后推出了《新编法国文学史》《新编德国文学史》《新编美国文学史》《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等,从《新编法国文学史》开始就使用“星座图”结构。

洪子诚:《与吴晓东对话:文学性和文学批评》,《读作品记》,第257页,第259页。

洪子诚、黄子平、吴晓东、李浴洋:《再谈“文学性”:立场与方式—— 〈文本的内外:现代主体与审美形式〉三人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年第2期。

洪子诚:《“怀疑”的智慧和文体——“我的阅读史”之契诃夫》,《我的阅读史》,第48—49页。

洪子诚:《巴金的精神遗产》,《我的阅读史》,第20页。

洪子诚:《有生命热度的学术——“我的阅读史”之乐黛云》,《我的阅读史》,第103页。

洪子诚:《“边缘”阅读和写作——“我的阅读史”之黄子平》,《我的阅读史》,第114页,第109页。

洪子诚:《从不确定中寻找位置——“我的阅读史”之戴锦华》,《我的阅读史》,第136页。

李杨、洪子诚:《当代文学史写作及相关问题的通信》,《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

洪子诚:《与音乐相遇》,《读作品记》,第190、190、187、187页。

马尔库塞:《论新感性》,《审美之维:马尔库塞美学论著集》,李小兵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06页。

张旭东:《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西方普遍主义话语的历史反思》,光启书局2023年版,第349页。

陈晓明这样评价张炜:“在这种肯定性中,我们重新看到个体生命意义展现出的浪漫主义激情贯穿庞大复杂的历史叙事。”(陈晓明:《无法终结的现代性:中国文学的当代境遇》,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5页) 肯定性也是他评价曹文轩、黄怒波等人的价值尺度。

参见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

参见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张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参见韩炳哲:《倦怠社会》,王一力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

洪子诚:《〈玛琳娜·茨维塔耶娃诗集〉序:当代诗中的茨维塔耶娃及其他》,《读作品记》,第202、204—205页,第211页。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為的叙事》,王逢振、陈永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

参见佳亚特里·斯皮瓦克:《底层研究:解构历史编撰学》,陈永国译,陈永国、赖立里、郭英剑主编:《从解构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7—158页。

梅洛-庞蒂:《可见的与不可见的》,罗国祥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70页。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李松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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