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一种“向前看的唯物主义”:布洛赫的希望存在论

2024-04-30 13:49贾丽艳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恩斯特布洛赫

贾丽艳

摘要:传统哲学以存在论为基础,其存在论只关注已有存在和永恒存在,不讨论甚至排斥尚未存在和可能存在,因此传统哲学从来是缺乏未来向度的,未来可能的问题因而没有进入哲学的议事日程。布洛赫的希望存在论一反传统哲学的实在存在论,他使“希望”从一种意愿表达变成了一个存在范畴。“希望”不仅是存在的,而且还是推动存在的;“希望”不仅是主观的,而且是客观的。这是因为“希望”表达了一种有待实现的未来可能性。布洛赫的希望存在论立足于乌托邦精神以及出现在人类历史上的各式各样的乌托邦设计,在哲学史上第一次开创性地提出了一种关于未来可能的哲学证明。这种希望存在论尝试将“希望”置入主客观的会通之中,对于乌托邦给出了一種创新性的解释,既别开生面地改造了哲学,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其哲学证明上的杂糅性问题。

关键词:恩斯特·布洛赫;希望存在论;具体的乌托邦;乌托邦主义

中图分类号:B516.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24)01-0024-08

存在论是哲学的基本理论,更是传统哲学的立足之本。在恩斯特·布洛赫看来,传统哲学所说的存在都是过去时的或者已经发生的,从来都不是将来时的。传统存在论只关注已有存在和永恒存在,不关注甚至排斥尚未存在和可能存在,所以传统哲学从来是缺乏未来向度的,未来可能的问题因而没有能够进入过往哲学的议事日程。于是,布洛赫提出了一种关于未来可能的希望存在论。在这种崭新的存在论逻辑中,将来时压倒了过去时而成为哲学的立足之本。“希望”从一种情感或者意愿的表达变成了一个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存在范畴。“希望”不仅是作为意愿的存在,而且还是作为推动存在的动力。或者说,“希望”不仅是主观的,而且是客观的。希望存在论对应的是“S还不是P”的逻辑原理,其中蕴含着明显的理想追求。“如果缺少一个未来维度,我们没有一个可以想象的未来,我们的存在将是无法持续的。”①对于一个尚未存在的哲学证明,这不仅仅是布洛赫的思想兴趣所在,而且是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信念之后的政治理想诉求。

布洛赫的希望存在论带有一种“浪漫主义的反资本主义”的思想基调,这种基调回响在他的现实批判之中,也表现在他的革命信念之中。或者说,正是这种革命信念驱使他更加关注未来可能的变革,因而试图从哲学的角度为这种社会革命提供理论上的证明。他发现,“之前的哲学没有深入地思考过将来时态。因此,一种压倒性的静态思维根本无法把握或者理解这个将来时态,这种思维注重那些已经完成的东西从而关闭了将来”②。他由此力图扭转以往哲学的这种过去时的思维方式,极力开创一种将来时的新哲学。他的希望存在论立足于乌托邦精神以及出现在人类历史上的各式各样的乌托邦设计,在哲学史上第一次开创性地提出了一种关于未来可能的哲学证明。这种基于希望的哲学证明既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理论之举,同时也是一种汇集了各种思想资源的理论组合。因此,各种理论帽子诸如“乌托邦主义者”“弥赛亚主义者”“马克思主义的未来哲学家”“神秘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泛神论者”“诗意哲学家”等都戴在了他的头上。布洛赫的希望存在论尝试吸收历史上有关希望的正面论述,突破传统形而上学的固化思维模式,将面向未来可能的马克思主义、基督教神学、过程哲学等思想资源组合起来,大体勾画出了一种向前看的乌托邦哲学体系。作为一个开放体系,这种希望存在论是由乌托邦存在论、乌托邦认识论和乌托邦文化论这三个理论部分组成的。下文将从这三个方面对布洛赫的希望存在论进行理论上的梳理评析。

一、“尚未存在”与乌托邦存在论

人是一种希望的动物。希望不仅仅是人身上的主观意愿和情感状态,也是现实世界的客观潜能及其发展过程的前显。依照布洛赫的希望存在论,希望作为一个存在论范畴,它是主观意向与客观趋势的联合统一。“希望具有的那些积极的东西,就是那些还没有被揭示出来的存在之规定性,那些优于任何既定存在的东西,希望无论是作为心理的本质,还是作为宇宙的本质,或者作为可能的崭新之物的所有作用功能,在科学史上都没有得到过揭示。”①于是,布洛赫撰写出三卷本的《希望的原理》,当然还包括他所写的《乌托邦的精神》《痕迹》《我们时代的遗产》等论著,以期从哲学的角度对希望进行重新定义,让希望占据它应该占据的位置,让希望上升到存在论的哲学高度。迄今为止,一方面,希望在最灿烂的文明中有所体现;另一方面,希望又处于无人关注的荒漠状态。布洛赫的希望存在论试图挖掘希望的文化资源,即那些充满了乌托邦精神的文化遗产,同时努力纠正传统哲学对于希望的漠视,更加凸显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未来规定性。

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哲学大体上遵循了这样一种思想逻辑:哲学只是思考已经存在的和永恒不变的宇宙本质,它只是考察那些过去发生过的既定存在。对于那些没有发生也无法设想的“非存在”,则被排除在哲学家的视野之外。传统哲学体系迷恋那些永恒不变的“存在”,习惯用完成时态去描述世界,几乎不用未完成时去探讨存在问题。显然,传统哲学的思想地平线不是向前看的而是往后看的。柏拉图的“回忆说”(anamnesis)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传统哲学并不聚焦在“尚未存在”,而是仅仅盯住既定存在的本体世界。旧哲学只是去解释世界而缺少改造世界的渴求,正是因为旧哲学故步自封在既有的存在之中。因此,只有马克思主义纠正了旧哲学的弊端,“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未来的哲学,是主张过去潜藏着未来的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批判的向前意识,是一种诉诸变革的理论和实践,它能够理解趋势、熟悉历史、接受新东西”②。

在神话故事“潘多拉的盒子”(Pandorasbox)中,“希望”最后被留在盒子里而没有跟其他灾祸一起从盒子里跑出来,这似乎是在暗示人类对于“希望”持有的某种态度。在哲学史上,这种态度就反映在哲学家们对于希望所持有的各种含混甚至轻视的看法。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如此写道:“希望可以针对着主体感到自己没有能力得到的对象,这时它就是一种空幻的(无用的)希望。能够把欲望立即变为对所欲望者的追求,这种空幻的希望就是企望。尚未确定对象,而只是驱使人走出他当前的状态,并不知道究竟要走向何方的那种欲求(appetitiovaga,茫然的追求),可以称为飘忽的希望(没有什么能满足它)。”③传统哲学之所以总是往后看而不是向前看,其哲学的姿态缺乏未来的向度,根本原因就是没有将“希望”视作一个存在论范畴。在布洛赫看来,马克思主义以前的哲学体系基本上是停滞不前的思辨形而上学,“作为沉思的知识,它只是对能够被沉思的对象即过去的认识用已经生成的形式和内容构筑起一个封闭的拱门而将尚未生成的东西排除在外……它的世界是一个重复的世界,是一个循环的世界;它是一座命中注定的事件的宫殿,正如莱布尼兹所说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逃出这座宫殿……所有以往的哲学家都是如此,不管他们的理论形式如何,他们都将理念或者实体设定为已经完成的东西,即使是强调认识先决条件的康德和主张辩证法的黑格尔都是如此”①。事实上,旧形而上学就体现在“S是P”的这个逻辑公式之中。

在布洛赫的乌托邦存在论中,“尚未存在”(NochNichtSein)是一个颇具开创性的核心概念。作为一个新哲学范畴,“尚未存在”显然与传统哲学的“已经存在”形成鲜明对比。在德语中,“尚未”(nochnicht)是指什么都还没有的空无情形,也指有部分实现但没有全部实现的状态。例如,我们平常说到小孩子还是未成年人,就是说小孩子尚未长大成人,但以后将会成为一个大人。我们可以说“尚未”是有待发生或者可能实现的情况。按布洛赫的描述,“尚未存在”是代表目前尚不存在而未来可能存在的潜能或者趋势。人类自古以来的“希望”并非都是海市蜃楼,而是有着“尚未存在”的支撑。在人类历史上,不断地出现各种各样的乌托邦设想,这些设想不仅是人类主观愿望的表达,同时也是具有形而上学意义的“尚未存在”。希望存在论可以被纳入哲学人类学的范畴,这属于人类的乌托邦精神世界;与此同时,希望存在论也是一种自然本体论,因此布洛赫也用一种“向前看的唯物主义”来代称他的希望存在论。

乌托邦并非不切实际的异想天开,更不是毫无价值的胡思乱想。从人类历史来看,乌托邦精神始终体现在人类的种种追求之中。这些追求不仅代表着人类向往美好生活的内心愿望,也显示出世界向前的发展趋向。为何乌托邦不是纯粹的空想?根据布洛赫的哲学证明,“世界是尚未实现的,世界的变化有着客观现实的可能性;客观现实的可能性也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因为这种可能性在现有世界中是非常微弱的;充分的和完美的存在具有一种存在方式,这种存在就处在现实世界的发展之中,由此具有一种客观现实的可能性”②。世界是尚未最终完成的和有待实现的,这并不等于说是虚无缥缈的。传统哲学立足于既定存在的实在存在论,因而就关闭了未来的可能性和开放性。反之,以“尚未存在”作为形而上学基础的乌托邦存在论面向未来发展的可能。乌托邦存在论以世界的开放性作为起点,以未来的可能性作为最终目标。“尚未存在”就可以被视为乌托邦的存在,其面对的是世界走向完善的趋向。“S还不是P”的思想逻辑,正是一种反抗现实的乌托邦逻辑,也是一种衍生各种社会变革设计的创新性逻辑。

为了给他的乌托邦存在论贴上一个唯物主义的标签,也是为了证明他用“具体的乌托邦”来阐释马克思主义的合理性,布洛赫不仅重新定义了乌托邦,而且扩展了“物质”(Materie)的内涵以强化乌托邦的形而上学意义。经过他的一番理论阐释,“物质”不再像石头一样地存在着,而是成为宇宙演变进化所需的潜能、趋向和力量。他认为,亚里士多德的潜能说已经看到物质是“根据可能性的存在”。“亚里士多德提出,实现仅仅是事物中固有的形式—理念或者隐德来希(entelechie)的自我实现;隐德来希就是走向它自身实现的能量(或者是发动者)。”③“物质是现实的可能性,它的所有形式都潜伏在它的子宫里面,通过一个过程而得以产生。”④事实上,布洛赫还特别注意到中世纪泛神论将上帝和物质等同起来的思想观点,因此有学者认为,“布洛赫的物质概念所起的作用几乎等同于上帝,就像在其他过程哲学中一样,这个物质可以保证最大限度地实现人类的希望,而且可以为伦理的和元宗教的價值奠定基础”⑤。布洛赫对于物质内涵的理解也承接了谢林的自然学说、黑格尔的辩证思想和过程哲学等思想要素。他重新阐释物质概念就是为了打造一种“向前看的唯物主义”,并将其等同于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创立的辩证唯物主义。

依照布洛赫的解释,马克思主义是一个开放性的哲学体系,是一种基于物质能动性和历史过程性的新唯物主义学说。与旧唯物主义学说不同,这种新唯物主义学说既强调物质的客观存在,也肯定物质的变化潜能。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都有着不断发展变化的潜能和趋势。因此,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具体的乌托邦”。相比那些“抽象的乌托邦”,“具体的乌托邦用认识把握住梦想,这种梦想存在于历史趋势之中。作为一种发展中的乌托邦,它关注的是解放在现存社会子宫中已经孕育出来的各种形式和内容”①。不过,客观现实的发展具有自然的和历史的这样两种不同的发展形式。自然的发展过程似乎总是重复再现的,但也有着趋向于不断完善的内在潜能。历史的发展过程取决于主客体的相互作用,主体性和目的性是历史发展过程的基本特征。人的行为是受到各种驱力推动的。人的身上不仅有绝大多数的动物本能,而且还具有一些人所特有的内在驱力。拥有自我意识的人是最难以满足的,他总是在愿望不断被满足的过程中向前推进。人始终充满着希望,于是构想出了各式各样的乌托邦,正是这些希望及其乌托邦给了人无穷无尽的内驱力。在希望的投射之下,未来并非一个空洞的幻想。

针对那些机械唯物主义式的马克思主义阐释,特别是那些化身为“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和唯生产力论,布洛赫试图突出“乌托邦精神”在马克思主义学说中的应有位置。他强调,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关乎未来的哲学,这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立足于向前的意识,体现为一种面向新生事物的理论态度。不过,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那里,希望的形而上学或者说乌托邦存在论还没有完全确立起来,思想观念和文化精神的历史作用也没有得到充分的论证。布洛赫赋予“乌托邦”一种存在论的意义,正是基于这种未来发展的潜在趋向,使得马克思主义“将具有明天的意识,将对未来有所承诺,将成为希望的认识”②。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创立的辩证唯物主义之所以不同于以往的唯物主义学说,是因为辩证唯物主义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希望的形而上学”。

二、“尚未意识”与乌托邦认识论

摆在布洛赫面前的一个理论任务是,不仅要为乌托邦进行存在论意义上的哲学证明,而且还要为乌托邦认识论提供应有的理论根据。这种乌托邦认识论以“尚未意识”作为前提来论证“希望”的哲学意义,为此他提供了一种“希望的知识论”。在《希望的原理》这部旷世巨著中,布洛赫几乎涉及了人类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通过极为丰富的文化现象阐发了“希望”的认识论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所提出的乌托邦认识论就是一种“希望”的文化现象学。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希望的原理》的主题就是围绕着“更加美好的生活的各种梦想”而展开的理论探讨,这些梦想体现为人类企图超越过去和现实的种种期盼。③这种立足于“尚未意识”的乌托邦认识论,首先肯定人类内心的期待不仅仅是心理的期待,而且还是认识的期待。我们希望,是因为我们看到了某种“希望”,我们认识到了某种可能的存在。布洛赫的乌托邦认识论旨在证明,“希望不能仅仅被视为一种作为恐惧对立面的情感(当然恐惧也是某种预示),而要从本质上将希望视作一种认知性的导向行为(希望的对立面不是恐惧而是回忆)”④。作为一种想象性的认知活动,希望始终带有一种面向未来的意向。希望的意向不只是具有情感化的意向,更重要的是还具备了认识的功能。“没有希望,理性就不会开花;没有理性,希望就不会表达。”⑤换言之,是希望促成了思想,思想又助推希望。有希望就会有思想,有思想就会有希望。希望与思想是合而为一的。

说到希望,人们总是将它与梦想联系起来。那么,希望与梦想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呢?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定义——“希望就是一个清醒之人所做的梦”⑥,希望是一种“白日梦”。白日梦可以看作希望的具体表现形式。对于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布洛赫当然做出了他的思想回应。他关注“白日梦”的精神分析,而不赞同将白日梦和夜梦混淆起来。他更加看重白日梦的意识作为,而对于精神分析学的无意识解释持保留态度。《希望的原理》就是从《报告:小小的白日梦》开始的:“我变化着。我们从童年开始就一直在寻求着什么。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渴望,都是在呼唤。我们并不拥有我们想要的东西。”①关注白日梦,是因为布洛赫认为白日梦就是充满希望的意识活动。相比夜梦的压抑,白日梦完全是开放的和面向未来的。“夜梦的内容是被掩盖和伪装起来的,而白日梦的内容是开放的和非常有新意的,是充满期待的,是看好潜在的因素的。”②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会做“白日梦”。只有那些决不接受邪恶现实的“白日梦”,才能与“具体的乌托邦”相关联。与“尚未意识”有着内在关联的那些“白日梦”,布洛赫将其比喻为一种高倍的电子望远镜,它可以使人看到未来的某种可能性。因此,“白日梦”非但不是毫无意义的异想天开和痴心妄想,反而是自带一种强大的思想认知功能,也就是具有一种充满着希望的意向性。这种意向性不仅是情感性的,更是认知性的,而且是可以引导我们去着手改造世界的。

什么是“尚未意识”?按照布洛赫的乌托邦认识论,“尚未意识”当然不是一种无意识,更不是弗洛伊德所讲的被压抑的和往回看的无意识,而是充满了积极正能量的希望意识。因为有“希望”,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尚未意识”。关于“尚未意识”的论证,布洛赫是从人的欲望谈起的。当他将人定义为希望的动物时,实则是肯定人首先是欲望的存在。当他说到欲望的时候,或许与他的人生经历有着紧密的关系,他更多地将人的存在欲望与饥饿联系起来,与企图改变现实而走向美好生活的欲望联系起来。“胃是第一盏要加上油才能燃起来的油灯。它的饥渴是明显的,它的冲动是无法克制的,是不能够一直被压抑的。”③“饥饿”与“革命”之间有着一种必然的联系。人类始终怀抱的种种“白日梦”和“希望”,往往都是跟人类生存问题相关的。人类不会满足于当下的现状,“直立行走将人类与其他动物区别开来,但是人类不会到此为止。人类是作为一种希望的存在而存在的,这个希望就是要过上没有剥削和主人的生活”④。人类的现实存在尚未达成美好的愿望,“尚未意识”正是对于“尚未存在”的未来可能的认知表达。这些认知表达活跃在各种具体的期盼之中,如同火山喷发前的能量积蓄一样。

作为一种向前看的意向性活动,“尚未意识”不是精神分析学意义上的“无意识”。在布洛赫看来,“尚未意识是对即将发生之事的前意识,是新事物的心理诞生地”⑤。“尚未意识”是一种在前而不是在后的意向性活动。不过,既然“尚未意识”还是一种天亮前的意识,类似于一种认知的预告,自然具有一些无意识特征。但是,这种预备式的和期盼式的心理状态并不是被压抑的,而是始终带着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预期。为了深入论证什么是“尚未意识”,布洛赫将青年人的朝气、变革时代的变化和创造活动的作为当作三个典型。青年一代总是带着一种不满情绪,带着一种反抗精神,他们总是试图去改变成人的世界。在青年一代的眼里,生活的意义在于明天,因为明天有可期待的美好生活。青年一代容易从书本中寻找梦想和希望的寄托,在明天的理想中追求生活的意义。变革时代可以看作人类历史的青春期,如文艺复兴时代呈现出来的人文主义精神及其自由主义的理性憧憬。“一切变革时代都充满了尚未意识,到处都充满了尚未意识;这是一种由上升阶级所携带的尚未意识。”⑥变革时代处在一个新社会形成的开端,最为鲜明的特征就是思想文化方面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个时代的思想文化总是充满着活力和创造力。这种活力和创造力正是在知识分子和艺术家身上得到了鲜活的体现。“伟大作品中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是超越了常规的,我们只能把它们当作新奇之物来认识。除了表面上的特征之外,一切伟大的艺术作品都在描绘表面之下的潜在因素,即那些在现时代还沒有完全出现的未来因素。正是这个原因,伟大的艺术作品都具有某些超时代的永恒内容,有一种以前时代从未注意到的新奇之物;正是这个原因,神话歌剧《魔笛》就像是一种历史化和地域化的史诗《伊利亚特》,它拥有永恒的青春。”⑦在伊拉斯谟的人文主义作品《愚人颂》中,在马基雅维利的政治哲学作品《君主论》中,在波提切利的画作《春》和《维纳斯的诞生》中,在伴随着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商业发展而呈现出的“文化的春天”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个变革时代的创造活动。

不同于传统认识论所坚持的经验意识或者理性意识,布洛赫的乌托邦认识论立足于“尚未意识”。在他看来,无论是经验主义的还是理性主义的,其认识论逻辑就是将认识活动看作是过去时的,完全排斥情感取向的认知作用,因而“尚未意识”只能被当作空想和幻想而遭到压制。在论证“尚未意识”的思想认知作用时,布洛赫不仅要反对经验主义的狭隘眼界,而且要批判理性主义的独断主张,积极地为人类的欲望和情感进行辩护。人类的欲望情感往往表现为对于“尚未存在”的憧憬,表达了人类意识的超越性冲动。作为一种超越性认识,“尚未意识”蕴含着一种未来的认识,而正是这种认识才不断地推动了人类的进步。根据马克思自己的表述,“意识的改革只在于使世界认清本身的意识,使它从对于自身的迷梦中惊醒过来,向它说明它自己的行动……我们的口号必须是:意识改革不是靠教条,而是靠分析连自己都不清楚的神秘的意识,不管这种意识是以宗教的形式还是以政治的形式出现,那时就可以看出世界早就在幻想一种只要它意识到便能真正掌握的东西了”①。从某种意义上讲,马克思这里所说的“神秘的意识”或许跟布洛赫力图论证的“尚未意识”是比较接近的。也可以说,它们似乎都代表着一种面向“尚未存在”的乌托邦意识。

三、“文化遗产”与乌托邦文化论

布洛赫力求证明,作为一种乌托邦意识的希望并非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地沉积在人类自古以来的“文化遗产”之中。当我们从人类文化活动及其创造物入手去把握乌托邦意识或者乌托邦精神,就能够在理论和实践的层面上把握布洛赫希望存在论的文化阐释学意义。在关于“希望原理”的阐发中,“乌托邦剩余”和“文化遗产”被视为乌托邦文化的具体内容。布洛赫通过“乌托邦剩余”等概念给出了这样一个论断:人是希望的动物,其最强有力的证据就在人类创造的灿烂文化之中。从古至今,人类的文明成就和文化余留都留下了人类希望的印记。人类的希望及其乌托邦催生了持续的文化活动,创造了辉煌的人类文化成就。可以说,是希望创造了文化,而文化又推动着希望。人类的希望和人类的文化永远是相伴相生的。那么,为何对于文化性质及其作用的哲学探讨一直都是一个空白?这是因为在“希望”没有得到正面肯定和深入辨析的情形下,跟超越性思想及其精神追求相关的文化现象就得不到应有的认识。布洛赫的希望存在论之所以发展出一种乌托邦文化论,其原因就是他试图克服经济决定论,克服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关系的僵化理解。他力图为文化的积极作用正名,反对将文化看作经济运动的派生物或者阶级利益的传声筒。他极力从乌托邦文化论的立场去纠正这种思想的误区,强调文化活动不仅不是虚幻的存在,而且还是人类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力之一。文化的理想特性正是希望的集中体现。

作为一部探讨“希望原理”的百科全书,布洛赫在《希望的原理》一书中全景式地展现了乌托邦在人类文化中的种种表现。该书篇幅巨大(三卷本共计1500页左右),作者从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小小的白日梦开始,广泛地涉猎了各种人类文化活动,具体探讨了神话宗教和文学艺术等表现形式。在希望存在论的视域之下,对于各种“乌托邦”进行了文化阐释学的深度审视。任何一个历史阶段所产生的文化现象无不反映了人类对于更加美好的生活的梦想。对于许多文化传统和文化成品,我们都可以从中发现无数的“乌托邦剩余”。所谓“乌托邦剩余”是指各种文化里面所内含的思想基质。为什么古希腊的神话与雕塑等能够流传下来成为人类文化经典?为什么贝多芬的音乐创作能够成为伟大的音乐艺术作品?为什么宗教信仰始终不会消亡而只是变换了不同的形式?因为这些文化成就无一例外地都充满了乌托邦精神,呈现出人类追求美好未来的希望。我们作为现代人为何还会去欣赏这些经典作品?答案就是这些作品中存在着“乌托邦剩余”。在布洛赫这里,“乌托邦剩余”有时用“文化剩余”来指代。

所谓“文化剩余”,其实就是“某种跨越了特定时代意识形态的东西”,“一个时代的社会基础和意识形态消亡之后,只有这样的‘特别之物可以经久不衰;它仍然具备了产生影响的基质并成为历史遗产。从根本上讲,这种基质就是乌托邦”。①对于“文化剩余”而言,文学艺术作品是其最好的表现形式。这是因为文学艺术本身就具有的“前显现”(VorSchein)所呈现的乌托邦特征。伟大的经典作品如同打开了一扇门,让我们看到通向新奇世界的希望。“真正的艺术,包括那些非革命的艺术,永远都是一种号角和挑战。”②那些经久不衰的经典作品不仅是对未来趋向的描述,也是在描绘某种人类理想的“家园”(Heimat)。文学艺术凭借其想象力创造出尚未存在的世界,为人类反抗丑恶的现实提供某种乌托邦憧憬,而“乌托邦的本质作用恰巧就是对于现实的批判”③。艺术的乌托邦总是带着一种幻想的幸福,呼唤着人类走向自由的王国。在艺术白日梦的各种表达形式之中,布洛赫特别关注的是音乐的艺术形式。在他的评述中,音乐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最富于感染力的,人声和乐声所制造出来的美妙旋律散发出浓郁的乌托邦精神。在《乌托邦的精神》这部文集中,他以“音乐哲学”为题讨论了音乐与乌托邦精神的内在关系。他不仅仅从音乐史和音乐理论这两个维度具体评述了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李斯特、瓦格纳等大师的作品,同时也以“音乐中的物自体”为题讨论了叔本华的音乐哲学思想。他提出,音乐本身具有形而上学的意义。音乐形式可以提供一个特别的媒介,用物理的音响传递精神的声音,可以使人们倾听到“尚未存在”的某种节律,感受到“尚未意识”的蠢蠢欲动。音乐的形而上学意义在于它最能表达心灵的诉求。凡是被公认的经典音乐作品总是充满着情感化的“乌托邦剩余”,这些剩余就是希望存在论的声音表达。例如,在巴赫留下的诸多宗教音乐作品中,无论是康塔塔还是受难曲都表达了人类内心的期望。④相比其他各种艺术表达形式,音乐是最古老和最普遍的心灵表达形式。事实上,音乐与舞蹈是任何民族最原始的艺术活动形式。人类需要音乐,正是因为人类需要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这种内心情感的核心就是希望。因此,布洛赫认为,“历史地和客观地看,音乐在根本上可以说是基督教的艺术”⑤。西方的古典音乐实则来源于教堂音乐,这是最为直接的证明。音乐(尤其是声乐)在基督教仪式中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基督教认为我们人子无法凭眼睛看见上帝,但可以通过耳朵来倾听上帝。在表达希望和传递精神方面,音乐始终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除了基督教的歌唱仪式如“圣咏”和“唱诗”之外,世界上的其他宗教信仰体系如伊斯兰教和佛教等,同样也表现为一种歌唱化的宗教。或许只有在音乐的旋律和节奏中,信仰者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希望的存在。关于希望的乌托邦文化论,自然要论及宗教信仰文化。无论何种宗教信仰体系无不在追求实现善良正义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无疑是乌托邦精神的展示,而且无疑是立足于希望和期盼的“尚未意识”之上的。宗教与乌托邦,宗教与希望,都是合而为一而不可分开的。“凡是有希望的地方就会有宗教。”⑥宗教信仰体系凭借其信仰的感染力而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乌托邦文化。布洛赫认为,宗教信仰并非一种鸦片或者欺骗,而是一种寄托于未来的希望。在他看來,以基督教为代表的各种宗教信仰体系其实都表达了信仰者追求美好生活的期盼。布洛赫这里用“希望”取代了“上帝”。希望就是上帝,上帝就是希望。这也是二战后信仰者一直反思的问题:当大屠杀发生的时候,上帝为什么没有伸出援手?上帝究竟在哪里?随着布洛赫的“希望哲学”和莫尔特曼的“希望神学”的出现,人们似乎找到了一个答案:只要有希望在,就有上帝在。布洛赫提出的“宗教无神论”可以理解为:让希望作为宗教信仰的基石,让上帝作为希望的代名词,让乌托邦主义成为宗教信仰的旗帜。

作为一种“尚未存在”的哲学证明,布洛赫的希望存在论立足于他独创的乌托邦存在论、乌托邦认识论和乌托邦文化论。这三个组成部分又分别立足于他所理解的自然哲学、意识哲学和文化哲学。但总体而言,他的希望存在论遵循着一条自然的人化和人化的自然的双重逻辑。一方面,他始终坚信人类走向自由王国的理想是有其内在的宇宙论根据的。他从宇宙自然世界的实验特性推演出人类历史的实验性进程,力图将整个世界视为一个大型的实验室。另一方面,他又从自由意志的立场去强调希望意愿的内在推动力。如果说,作为一种文化阐释学,在得到了比较充分的讨论和分析的情形下,布洛赫的乌托邦文化论是比较成熟和完整的话,那么相比之下,他的乌托邦存在论和乌托邦认识论则还是不够成熟和完整的。围绕着“尚未存在”和“尚未意识”的讨论,他主要借用了各种自然科学的和心理学的论证材料以及宗教信仰经验,初步提出了他的乌托邦存在论和乌托邦认识论。最后,他从自己构建的“希望原理”出发去重新解读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性质,从而去重新认识人类历史发展的基本趋向,并由此去挖掘人类文化创造的根本意义,这些无疑都推动了当代西方关于希望存在论的多维度思考。布洛赫所构建起来的希望存在论,尽管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哲学理论,但还是为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以及当代文化哲学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价值。

Constructinga“ForwardLookingMaterialism”:BlochsExistentialTheoryofHope

JIALiyan

SchoolofArtsandCommunication,ChinaWomensUniversity,Beijing100101,China

Abstract:Traditionalphilosophy,rootedinthetheoryofexistence,focusessolelyonexistingexistenceandeternalexistence,neglectingorevenexcludingtheyettoexistandpossibleexistence.Consequently,traditionalphilosophyhasalwayslackedafuturedimension,andthepossibleproblemsofthefuturehavenotenteredtheagendaofphilosophy.Blochsexistentialtheoryofhopeiscontrarytotheactualontologyoftraditionalphilosophybytransforming“hope”fromanexpressionofwillintoacategoryofexistence.“Hope”notonlyexists,butalsodrivesexistence;“hope”isnotonlysubjectivebutalsoobjective.Because“hope”expressesafuturepossibilitytoberealized.Blochsexistentialtheoryofhopeisbasedontheutopianspiritandthevariousutopiandesignsthathaveappearedinhumanhistory.Forthefirsttimeinthehistoryofphilosophy,itpioneeredaphilosophicalproofofthepossibilityofthefuture.Thisexistentialtheoryofhopeattempttoplacehopeintheintersectionofsubjectivityandobjectivitygivesaninnovativeinterpretationofutopia,whichnotonlytransformsphilosophyinauniquewaybutalsoinevitablyleavesbehindtheproblemofhybridityinitsphilosophicalproofs.

Keywords:ErnstBloch;hopeexistentialism;concreteutopia;utopianism

(責任编辑:曾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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