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水贝

2009-02-17 07:11
长江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常平石岩小草

卫 鸦

到了巷子尽头,马遥才觉出情况不妙。横在他前面的是堵墙,后面是个男人,他站立的地方一下子被逼成了死角,最要命的是腰上还顶着一样冰凉的物件。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把质量不错的匕首,刀柄被男人死死攥在手里,刀锋紧贴马遥的肌肤,寒意袭人。马遥哆嗦一下,自信心突然间被卸去了。他对冷兵器天生就有一种恐惧感。

如果没有这把匕首,马遥自信对付这个男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毕竟这家伙比他矮了半截。他在读高中时练过拳击,按他以往的经验,对这样弱小的对手,只要三拳两脚就能让对方趴下。对着这么个人,马遥自忖无须防备。

他就是这么上当的。从火车站出来之后,矮个子男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老乡,休息吗?”男人像个幽灵一样闪到马遥面前,声音怯生生的。“很便宜,一晚三十块,床是新的,干净,有专人打扫……”男人袖着双手,向马遥介绍着,怎么看都不像坏人。

马遥站住了。从湖南到深圳,浓缩在地图上只是一根手指的距离,在火车轮子下面却被无限地放大了。咣当咣当折腾了一整天,下车之后,连骨头里都是疲惫的声音。房间和床,对马遥来说就是天堂。在火车上的时候马遥就想,对他来说,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下车之后能有张床,然后是有个女人。床是好东西,再苦再累,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力气就找回来了。女人也是好东西,这一点前不久马遥才从水贝身上感受到。

水贝是马遥的女朋友,两年前来南方。在马遥看来,这女人生性善忘,一转身就成了陌生人,两年间杳无音讯,就像是被风吹走了。那时马遥心里有些怅然,他跟水贝从上高中开始认识,直至后来的相恋,交往的过程犹如跑了一场马拉松,然而直到水贝去了南方,他们之间最亲密的动作,无非也就是搭搭肩,牵牵手。有人劝马遥,趁早把水贝睡了,免得节外生枝。马遥也想,但水贝不让。

水贝去南方之后,马遥也去过一次,去了之后没找到水贝。那次他围着深圳这座城市转了一圈,又回了家乡。

年前的时候,水贝回去了。见面的时候,水贝完全变了样,她似乎不认识马遥了,看到马遥的时候,目光既陌生又坚硬,就像是粘满了油,一闪就从他脸上滑了过去。马遥的火气就来了。这天晚上,他将水贝堵在了房间里,他沉默着将水贝扳倒在床上。再后来,情况就反过来了,等马遥被水贝亢奋地拽进她潮湿的身体之后,他惊讶地发现,水贝原来是个精力旺盛的女人。这时候马遥才明白过来,在南方的这两年,水贝身上最大的变化不是来自外表,而是由女孩变成了女人,南方的水土将水贝养熟了。这么想着的时候,马遥肚脐下面立马有了反应,他赶紧把衬衫拽出来罩住突兀的裤裆,这一拽就给了矮个子男人机会。

“憋急了吧?”男人压低声音问他,目光缠住马遥的裆部。他说:“我那里有妹妹,十六岁的。”

“什么妹妹?”马遥疑虑着问。

“真不知道是还假不知道?”男人笑了起来,他向马遥介绍,“就是陪人上床的那种,一百块一次,便宜你了。”

再笨马遥也明白了,已经二十好几的男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只是没想到这么廉价。他有点不敢相信,现在物价呈直线飞涨,什么东西都奔着国际形势去了,连猪肉都卖到了十三块一斤。一个女人的价格难道还抵不上十斤猪肉?这未免有些荒诞。马遥睁大眼睛:“真的只要一百?”

“就一百,一分都不多要,谁骗你谁是孙子。”男人给马遥递了根烟,点上火,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马遥跟着男人进了巷子。对于后果,马遥没有多想,也来不及多想。等马遥想起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把匕首凉嗖嗖地顶在了他的背上。“站好。”男人恶狠狠地说,“老实点。”

马遥知道麻烦来了,他环顾四周,发现逃跑的路被封死了。矮个子男人很会选择地方,这条巷子远离人群,有如一截盲肠挂在闹市边缘,任何呼喊或是求助都无济于事。他知道矮个子男人需要的是钱,不是命。钱只是身外之物,平时马遥并不怎么看重。但这次他却比较谨慎,他是来找水贝的,呆在南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出门之前,为了保险起见,马遥将两千块钱缝在内裤上。他认为最隐秘的部位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偷再厉害,也不至于把手伸向别人的裤裆。他估计矮个子男人也不会,这就使马遥放心了不少。

矮个子男人发话了。“不许动。”他说,手里的匕首向前送了送,马遥背上传来一阵冰冷的刺痛,他不敢动了。后来他不得不像马戏团里的动物一样,在男人的命令下摆出各种可笑的姿势,让男人将他里里外外的口袋都翻了一遍。男人只搜到了八十多元零钱。

“就这么多?”男人问他。马遥点点头:“就这么多。”

“妈的,又白干一场。”男人对着马遥的肚子猛踹一脚,转身走了。

马遥站起来,提着两只皮鞋奔出巷子。迎面就是一条长街,阳光扑面而来,世界陡然变得宽阔明亮。马遥光着脚板跳上大街,心里顿时踏实下来。有人的地方就安全,矮个子男人追来他也不怕。他很从容地攥紧坚实的裤裆,两千块钱还很稳妥地缝在那里,像道护身符。他对着天空大喊一声:“水贝,我来了。”

2

两年前马遥就来过深圳,也是来找水贝。那时他没想到找个人有这么难,他以为只要跳上火车,水贝就在前面等他了。到了之后,才发觉远非这么简单,深圳大得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那些天马遥关内关外瞎转,带来的钱全用来支持了公交车公司,到了最后却连水贝的影子都没见到。马遥只好去找工作,如果不找工作,连回去的路费都成问题。

找工作马遥也很困难,一无文凭二无技术,他只能从事普工。那时候普工遍地都是,全中国的农民工就像饿狗抢骨头,都一窝蜂拥到珠三角来了。绝大多数工厂都明确表示,只招女工,而且还分地域,四川人免谈,河南人免谈。要么就是只招熟手,如果没有熟人介绍,男人找工作相当于大海捞针。这些情况那时候马遥并不知道。他认为既然水贝能在深圳混下去,他马遥也能。这种自信支撑着他一天到晚往职介所奔跑,跑了半个月也没跑出结果,后来只好把身上最后两百块钱拿出来,找个蛇头帮他联系了一家工厂。没想到体检的时候却出了问题。负责体检的人盯着马遥的右手看了一会,脸突然就拉下来了,他说:“我们厂不招残疾人。”

“残疾人?”马遥突然火了,“谁他妈是残疾人?”

“长了六根手指,还不算是残疾人?”那人转身进了办公室。马遥觉得眼前落下一道闸门,将他的梦想与现实完全隔开。他仔细盯住自己的右手看,的确是有六根手指,可那是他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马遥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是个残疾人。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残疾人这三个字强加在自己身上。这三个字就像三记巴掌一样,将马遥的那点信心彻底抽崩溃了,也把马遥抽出了深圳。

他是在半夜里被抓住的。那天晚上他睡到半夜的时候,被人从梦中叫醒了。睁眼一看,眼前站着五六个穿制服的,个个威风凛凛。他的心一下子变得透凉,这辈子他最害怕的就是警察。马遥想了又想,想不出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他还没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有人突然站起来,拔腿向外仓皇逃奔。马遥也跟着跑了一阵,发现自己的鞋子跑掉了,又回头去捡,然后再跑。已经来不及了,他看到两个治安队员从对面跑了过来。

“身份证!”

“没有。”

“暂住证!”

“也没有。”

“真没有?“

还没等马遥回答,四只强壮有力的大手已经伸过来,将他钳住了。他稀里糊涂地被推上一辆车。然后是那道车门,把马遥和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外乡人,连同他们惊恐的嘈杂声,咣当一声关在了车厢里。

3

这次来深圳,马遥学乖了,出门之前,他从水贝的父母那里要到了地址。他知道水贝就在一个叫沙井的地方工作,那是深圳关外的一座小镇。再详细的地方,就没有了。水贝的父母也不知道,每次寄钱回家,水贝只在汇款单上留下沙井这个地名,她好像在刻意回避什么。

然而不管怎么样,有了这个确切的地址,目标就明确多了。再说,沙井只是个小镇,在马遥看来,小镇比一个村庄大不了多少,零星的三两条街道,就算一寸寸搜寻过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找到水贝只是早晚的事情。到了沙井之后他才傻了眼,他觉得深圳太会糊弄人了。这哪里是座小镇,看上去比内地一座城市还要繁荣。马遥有点不太相信,这里怎么可能是沙井?他以为是公交车上那位漂亮的女乘务员欺骗了他。后来他拉住路边的一位行人问:“去沙井怎么走?”

这就是沙井,这人告诉他。马遥还是不相信,他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这就是沙井。

他才相信了,这真他妈就是沙井。他一下子委顿下来。那个原本清晰的目的地,转眼间又成了苍茫大海。他只有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往前走,走了几遍,发现又回到了原来下车的地方。他的方位感不强,天生就是个路盲,在县城里走一走都会迷路。没走的时候很有信心,觉得全天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走上两圈,眼睛里就长出来许多条相同的路,不知哪一条才能通往目的地。在他印象里,深圳就是个找不着边的迷宫,远远复杂过家乡的县城。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沙井也是个迷宫,每条街道看起来都一个样,走几步就彻底迷失了。

马遥围着这个迷宫兜起了圈子,迷路了他也不怕,既然找不到水贝,还不如先把沙井这块地方转熟再说。马遥越走越轻松,一轻松时间也跟着快了起来,流水般哗啦啦从脚底下淌走了。兜上几圈,火辣辣的太阳就变成了夕阳,从楼群顶上缓缓往地面跌落。黄昏的幽暗气息开始渗入城市,然后天就慢慢黑了,街上刮来了咸凉的海风。这种湿咸的气味让马遥瞬间想到了什么。大海,他脑海里浮现出这两个字。他听水贝说过,她喜欢大海,每到周末的时候,就会去海边看日出。这么说来,水贝不就是在海边吗?

往海边怎么走?马遥见着人就问,然后顺着路人的指示往前奔跑。他就这么一路跑着,将坚硬的水泥马路一截截甩在身后。奔了大半个夜晚才来到海边,大海远没有水贝描绘中的那么壮观。眼前是一块平展的沙滩,大半截被海水吞没。夜色下的海面显得过分平静,似乎跟人一样,也睡着了。马遥看着柔和的浪花一层层涌上来,水声轻柔得像女人的呢喃。马遥又想起了水贝,白白嫩嫩的样子,躺在身下的时候也像波澜,不动的时候静如止水,动起来力量无穷。

马遥找块平整的地方,摊开四肢躺了下来。海边确实不错,连风都比别的地方凉爽,能吹到人的骨子里去。被风吹一吹,马遥就想睡。但老天故意跟他作对,偏不让他睡。眼睛还没合上,就有沙沙的脚步声过来了。

又有人来问:“要妹妹吗?”

“这里还有妹妹?”马遥警觉起来,前不久才上过一回当,这回再想骗他没那么容易。他翻身爬起来,眼前也是一个矮个子男人,袖着双手,跟先前的那人有几分神似。这些人的模样也许都长得差不多,不长成这样就骗不了人。马遥问:“十六岁的?”

“对,十六岁。”

“一百块?”

“一百块。”

“一分都不多要?”

“多要一分钱我是你孙子。”

连台词都一样。马遥笑了起来。

“你认识水贝吗?”

“什么水贝?不认识。”

马遥说:“我老婆,公安局的。”

男人立马跳起来,像兔子一样蹦跳着,三两步蹿出了马遥的视线。

4

马遥在海边呆了半个月,结果还是跟两年前一样,日升日落他看了不少,水贝却没有找到。这段时间他把大海都看腻了,见到海风扑过来就深感恐惧。半个月下来,马遥的脸都被海风刮干了,硬邦邦的像结了层痂,乍一摸上去,手底下仿佛站着棵表皮粗粝的老树。深圳的太阳也毒,干干净净地挂在天空,从阳光下走一遍就掉层皮。他不明白水贝为什么喜欢这样的鬼地方。

找不到水贝,马遥只有找工作。这有点可笑,这么一来,他仿佛又站在了两年前的时间点上。两年的时间,不太长,转眼就过去了,可深圳变化太快,深圳就像一辆高速奔驰的列车,很多事物转眼间便被甩在身后成为历史。这一切马遥并不知道。马遥仍然还是两年前的那个马遥。

这次找工作,马遥出奇顺利,顺利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不知道珠三角已经闹起了民工荒,两年前泛滥成灾的民工突然间就变得奇货可居。马遥根本没去人才市场,也没跑职介所,用不着。他看到路边只要是有工业区的地方,门口都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招聘广告,招工条件很简单,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吃苦耐劳。有这么简单的事?马遥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从众多招聘广告中随便记下一个地址,就找了过去。

负责招工的是个女孩子,目光很温和。看到马遥的时候,她突然愣住了,紧接着两只眼睛亮了起来。“颜小军!”她说,“你是颜小军!你什么时候来深圳的?”

“我不叫颜小军。”马遥说,“我叫马遥。”

“马遥?别逗我了,还路遥呢。”

马遥把身份证亮出来。女孩反复看了好几遍,才肯相信。“你真的叫马遥啊。”她摇着头说,“你们长得太像了。”在她摇头的瞬间,马遥从她的厂牌上看到一个名字——丁小草。马遥在心底默念两遍,记住了,这女孩叫丁小草。长得很修长,尤其是两条腿。

丁小草的态度很好,很耐心地向马遥介绍了工资待遇、上班时间之类的事情。马遥没怎么听,心里太紧张,听不进去。想着两年前的那一幕,他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右手上。丁小草说话的时候,马遥很谨慎地将右手攥成拳头插在裤兜里。到了填表,那只手还是不敢拿出来。握笔的时候他用了左手,这下把他折磨坏了。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用左手写过字,加起来就那么几十个字,居然哆哆嗦嗦地花了他近半个小时,把他写出了一身的冷汗。

丁小草并没注意到马遥的反应,收了表后,她只是问马遥什么时候能上班。马遥说什么时候都行,越快上班越好。

“那就明天。”丁小草写了张厂牌,递给马遥。事情就这么简单,工作定下来了。马遥觉得这事情有点离奇。才两年时间,也就是相当于转个身,难道深圳就变了样?他看了看丁小草,一张柔和的瓜子脸,越看越觉得她长得不错。长得不错,那就不能骗她了。马遥一咬牙将右手从裤兜里掏了出来。

“我是残疾。”他说,然后把右手摊开送到丁小草跟前,“你是好人,我不想骗你。”

“你是说这根手指?”丁小草笑了起来,嘴角上扬的时候从嘴边蹦出两颗虎牙,让马遥觉得她愈加可爱。更可爱的还是丁小草后面的动作,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突然就抓住了马遥的右手。她盯着马遥的那根六指,用两个手指反复捏了捏。她说:“就多了一根手指,不碍事,这不算残疾。这下我相信了,你不是颜小军,颜小军没有这样的手指。”

第二天就上班,工作是丁小草安排的,在仓库。仓库里一共就两个人。主管,加一个发料员,此外就是马遥和丁小草。这就是资本家的厉害之处,该精简的地方绝对精简,一毛钱也不浪费。丁小草逐个介绍。主管叫石岩,负现仓库的统筹工作,发料员叫常平,负责收料和发料。然后再轮到马遥。“这是马遥,新来的送货员。”丁小草说,后来她又加了一句,“是我家乡来的表哥。”

这句话说出来,石岩和常平才放下手中的工作,两人同时向他伸出手:“欢迎。”

马遥这才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就是仓库。他马上就开始感激丁小草。比起车间来,这里环境要好多了,既没有噪音,也没那么多眼睛盯着自己。只是马遥弄不明白,他什么时候成丁小草的表哥?马遥疑虑地望着丁小草。

丁小草笑了笑,丢下一句话,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说完就转身走了,屁股和腰一扭一扭的。牛仔裤绷出的优美的弧线,差点把马遥看呆了。真美。她怎么不是水贝呢?马遥遗憾地想,丁小草要是水贝,那该有多好。

5

马遥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出货的时候上上货,上完货跟车去客户那边,然后再是卸货。这难不倒他,他有的是力气,三五十斤重的箱子扛在肩上,就跟没事似的。一车货,别人一个小时上完,马遥半个小时就够了,下货的时候也同样如此。不出货的时候,马遥就帮着常平发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力气多了,存放在身上反倒不舒服。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想起水贝,那些力气就老喜欢往裤裆里跑,让马遥很不舒服。还不如多干点活,干累之后,倒在床上就能睡着。

一来二去,马遥跟常平就好起来了。两人下了班就腻在一起,找个排档吃炒粉,吸田螺,再喝点啤酒,喝高之后海阔天空地聊天。常平比马遥大一岁,算是同一时代的人,话题容易扯到一块。常平身上有种江湖气,说句话都是硬邦邦的,马遥喜欢的就是这点。这种心直口快的人,交往起来不累。

常平对马遥直言,说自己不喜欢石岩。这点马遥知道,何止是不喜欢,简直是痛恨。石岩是仓库主管,管马遥和常平。平时很少跟他俩说话,一说话语气就大,尤其是对常平,呼来喝去。常平说他最看不惯这种人,屁大个官,眼睛就长到了头顶上,要让他当了经理,那还得了?然后常平又咬着牙骂了起来,当经理?做他妈的黄粱美梦,这王八蛋手脚不干净,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总有哪天,让我逮住机会了,会让这婊子养的滚蛋!

对常平的话,马遥不是很明白。刚进工厂,一切都不太熟悉。他是来找水贝的,找到水贝,这才是他的目标。勾心斗角的事他没兴趣,石岩手脚干不干净,与他无关。他也没看出来,石岩到底哪里不干净,平时都在外面送货,仓库里的有些内幕,马遥知道得少之又少。他只知道常平痛恨石岩,恨得有点过分。当着面的时候,常平将石岩当成菩萨敬着,一转身就把石岩当成狗屎了。

马遥不恨石岩,最多也就只是不喜欢,不喜欢的原因还是来自丁小草。丁小草常到仓库里来,一来,石岩的两只眼睛就幽幽发亮,目光像针一样,往丁小草的腰上和屁股上扎,嘴巴也变得格外勤快,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马遥心里酸溜溜的,仔细想想,也不应该,吃什么干醋,丁小草与自己并没什么关系。石岩献献殷勤,这很正常,像丁小草这样的女人,是个男人都会喜欢。马遥看不惯的是石岩的眼神,他担心这种眼神会咔啦一下,将丁小草的衣服剔下来。

石岩喜欢丁小草,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但丁小草并不买他的账,每次来了之后,石岩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在后面转,丁小草只当没看见,最多也只是礼貌性地应付两下。然后转身就去找马遥,样子很亲热,好像马遥真是她表哥。有时丁小草还故意伸出手,为马遥拽拽衣角,或者是为他掸去头发上的一些碎屑。这一来,内容就意味深长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表哥表妹?把马遥的心弄得怦怦直跳。石岩则尴尬地站在一边,脸上带着笑,笑着笑着脸就歪了起来。越是这样马遥心里越高兴。

时间过得真快,一忙碌,就呼啦啦从身边跑过去一大截。寻找水贝还是没有半点进展,幸好有份工作撑着,不然马遥准会疯掉。到了第二个月的月底,发工资了。是丁小草带过来的,连名字也代马遥签了。既然是表哥,那就是一家人了,也说得过去。两个月下来,跟丁小草已经很亲了,真有点当表哥的意思,丁小草做什么事情他都放心。马遥数了数,一千二。出乎他的意料,以前在工地上做砖瓦匠,一个月下来也不止这个数。水贝说过,深圳遍地都是钞票,弯腰就能捡起一叠。简直是扯蛋,现在他弯了两个多月的腰,半叠都没有,看来女人的话一句也不能相信。

正恍惚的时候,石岩过来了。石岩说:“下班后请你吃饭。”马遥吓了一跳。今天刮什么风了?抬头看看石岩的眼睛,歪了,才知道这话是对丁小草说的。

“不用。”丁小草说,“有我表哥请。是不是,表哥?”

她歪着脑袋看马遥。马遥赶紧点头。早就想找个机会请丁小草吃饭了,进厂的时候人家帮了自己,一直没谢过。马遥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在丁小草面前,他比较矜持,尽管丁小草很随和,甚至对马遥有些暧昧。这两个月下来,丁小草让他真有几分做表哥的感觉,但那也仅仅只是表哥而已,其他方面,马遥不敢多想,他觉得丁小草离自己很遥远。现在丁小草自己将吃饭的事情提出来,那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马遥看看石岩,这男人脸都灰了,不说话,只顾埋着头使劲抽烟。

地点是丁小草选的,湘川人家。想得真周到。马遥是湖南的,丁小草是四川的。这家饭馆把两个人的家乡都包括了进去。菜上来了,都红红艳艳的,看起来就让人嘴馋,胃口被充分调动起来了。马遥举起筷子将一块红烧肉送到嘴里,来不及咀嚼就咕隆一声吞了下去。他端起酒杯:“谢谢你。”

“谢什么?”丁小草没动筷子,酒却喝得不慢,跟马遥碰下杯,仰头就喝光了,她说她不饿。她来这里好像就是为了喝酒。

“谢你为我找到了工作。”马遥说,又吃了口菜。“没有你我就没这份工作。”

“哪有的事。”丁小草说,“你真的很像颜小军,连说话的语气都像。”

“颜小军是谁?你男朋友?”

“也不算,初中时认识的,快十年没见面了。”

“初中认识的,那就不算是男朋友了,我读初中的时候,还不知道女朋友三个字怎么写。”马遥又问她,“十年没见面?他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也许已经死了。”丁小草说,“你呢?有女朋友吗?”

“有,她叫水贝。水灵灵的水,心肝宝贝的贝。”马遥尽量将这个名字描述得肉麻,好像不这样说就对不起水贝这两个字。“我来深圳就是找她的。”

丁小草不说话了,脸暗下来,也不再喝酒,把杯子倒过来,放在手里转。转着转着,眼睛里就湿了一大片。

“怎么不喝了?”马遥问。

“不想喝。”丁小草说,“倒胃口。”

不想喝就不喝,正好。马遥也不往深里想,他只想吃饭。他不再说话,对他来说,把肚子伺候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平时都在食堂里吃,生活质量不好,大锅菜,煮的时候稀里哗啦倒下去,又稀里哗啦捞上来,原汁原味的,没油水,吃下去半个小时肚子就叫。今天这桌菜丰盛得有点过分,鸡鸭鱼肉,五花八门,该有的都有了,场面有点像小时候过年。逼得马遥不得不风卷残云,把自己变成一个饕餮大仙。

吃完后结账,一百六十二,尾数抹掉了,服务员笑眯眯地告诉他,一百六。有点心疼,马遥还是抹着嘴角,起身付账。服务员告诉他,单已经买过了。马遥茫然看着丁小草。丁小草装作不知道,眼睛盯着门外,她吩咐服务员将剩下的菜打包,打好后,让马遥提上,说晚上还可以吃,能吃多少是多少,浪费了可惜。马遥就提上了。

回去的时候,经过丁小草楼下。丁小草回家,也没道别,扭身就往楼道口走。马遥盯着她在楼道口拐弯,然后消失。那身姿有几分像水贝,马遥有种想搂一搂她的冲动。恍惚着站了一会,马遥也往宿舍方向走。没走几步,丁小草又气喘吁吁地跑下来,将他拦住,丁小草指着他手里的塑料饭盒:“你他妈想吃独食?”

丁小草的态度让马遥吓了一跳,平时她不是这样的,马遥从未见她说过粗话。马遥愣了愣,将饭盒递给丁小草。

“我还想喝。”丁小草说。

喝就喝,谁怕谁。两人又买了半打啤酒,一前一后上楼。第一次进丁小草的房间,马遥有点兴奋。女孩子就是女孩子,会收拾。丁小草租的是单间,一共就十来个平米,除去卫生间和厨房,基本上就没剩下几个平米。在马遥印象里,这样的地方只能勉强挤得下一张床。但丁小草就像魔术师一样,在这片空间里,她不但摆了床,还摆了电视柜、梳妆台。那张床还很大,双人床,上面垫了席梦思。是马遥梦寐以求的那种。在厂里,他跟常平住一个宿舍,睡的是那种上下铺的铁架床,人一动,床也不偷懒,跟着就动,轻轻转个身,就能摇出一片吱嘎响声。常平睡上床,半夜里经常弄出声响,让马遥老觉得上面是睡了好几个人,他担心床随时会塌下来,连梦都做得提心吊胆。这么宽大的一张床,马遥心想,睡在上面会是什么感觉?

丁小草真的就把马遥叫上了床,房间里没桌子,喝酒的地方只有转移到床上,铺张桌布,摆上菜和酒,两人对面,像日本人那样盘腿坐着,喝酒就开始了。你一杯我一杯,后来丁小草嫌喝得不快,干脆咬开瓶子用嘴对着吹。看样子,丁小草是存心想把自己灌醉。果然她很快就醉了,喝出一头的汗。后来干脆就把衣服解开,半边胸部跳了出来,将一种坚挺的美暴露在灯光下面。然后是肚皮,大腿,丁小草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她似乎很乐意在马遥面前展露自己的身体。

马遥也当仁不让,丁小草敢脱,他就敢看,越看越着迷,目光黏上去就不肯挪开,啤酒到嘴巴里没了滋味。后面的酒连马遥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喝完的,或许根本就没有喝完。喝着喝着,丁小草就从对面挪到了马遥旁边。丁小草说,我醉了。边说边伸出手攥住了马遥的裤裆。马遥也只好跟着醉,酒后乱性啊,不醉都不行,血管里像灌满火药,再不醉,整个人就要爆炸了。马遥脱掉裤子,丁小草一翻身将他掀在身下。

这动作来得太快,马遥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只有闭上眼睛,任丁小草在他身上像架秋千般摇晃。整个过程,马遥觉得自己都像是在扛着货物上车。扛到高潮的时候,丁小草含糊不清地叫了起来,似乎是个名字。马遥没听明白,丁小草叫的时候,他走神了,他恍惚觉得身上摇晃着的,不是丁小草,而是水贝。后来丁小草终于清晰地叫了一声:“颜小军。”整个人就瘫了下来。

6

第二天照样上班。快下班的时候,马遥觉得两条腿有点发软,平时没什么分量的货物压在肩膀上,一下子重了许多。昨晚一直没歇着,马遥不想歇,丁小草也不让歇。这女人像汪洋大海,平静的时候是摊死水,翻腾起来便不知疲倦。等到下班,马遥也搬累了,坐在一边擦汗。看到石岩走了过来,脸黑得像块生铁。

“昨晚去哪里了?”石岩问他,语气硬邦邦的,每吐出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准确地钉在马遥心里。

“你管得着吗?”马遥有点生气,“什么态度!”

“是不是去了丁小草家里?”石岩又问他。

“是。”马遥老老实实地回答。刚说完,石岩的拳头就对准他的脸奔了过来。马遥赶紧跳起来,闪到一边,伸手就抓住石岩的拳头。论打架,石岩不是对手。但马遥不想把事情闹大,好歹也是同事,就算是两根木头呆在一起,也会有点感情。他没有反击,只是死死钳住石岩的手,让石岩动弹不了。两个人就这么僵了好一阵子。后来常平不知从哪里扑了出来,像疯了一样,对准石岩的裤裆就是一脚。石岩应声倒在地上,常平也滚到了地上,抱着脚嚷嚷起来。“有小偷,有小偷,快来抓小偷啊。”

两名保安闻声冲了过来,常平指着石岩的裤裆,兴奋地叫道:“他是小偷,东西就藏在他的裤裆里,是锡丝,我亲眼看到他偷的。”常平越说越激动,他把鞋子脱下来攥在手里,脚伸给保安看。“你看,把我脚都崴了。”

石岩的脸刷的一下变白了。后来他被两个保安倒提着脚,像抖包袱似的抖两下,身上一包东西咣当一声掉到地下,果然是几卷锡丝。麻烦就大了,人证物证俱在,石岩只有认栽。“走,去派出所。”保安说,边说边将石岩往门外推。马遥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禁有点后悔。派出所两年前他进过,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打电话给丁小草,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看能不能帮帮石岩。丁小草说:“你以为我是神仙啊?神仙都帮不了。”就挂了电话。

马遥追到门口,警车已经到了,应该是常平叫来的,他很兴奋,正比划着跟警察解释。两位警察走过来,亮出手铐,啪哒一声将石岩锁上了。紧接着石岩像头牲口一样被推到了车上,上车前,回头盯了马遥一眼,目光冷冰冰的,让马遥心里直发毛。石岩好像是搞错对象了,他对马遥的仇恨显而易见,就仿佛今天举报他的是马遥,而不是常平。

车门咣当一声合上了,门上那把金属大锁在阳光下划了道刺眼的弧线,一下就将石岩圈在了黑暗里。马遥再去看时,石岩的脸已经消失在车门后面。马遥蓦然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也是这么被弄上警车的。想到这里,他心里像被谁揪了一把,一下子就拧起来了,很不舒服。

石岩走了之后,常平顶替他的位置,当了仓库主管。新官上任,常平兴致很高,脸上二十四小时都被笑容堆住。上任的第一天,常平便死活要请马遥吃饭,说以后这仓库就是咱兄弟俩的了,得庆贺庆贺。常平说得热情洋溢。马遥没去,这饭他吃不下去,他们喝酒吃肉,石岩在牢房里呆着,他吃什么?马遥觉得对不起石岩。石岩进去了,这事跟他没有直接关系也有间接关系。不打那一架,石岩就不会出事。对常平,马遥也另眼相看。这人平日里大大咧咧,像个梁山好汉,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下起手来却那么阴毒,一招致命。回头一想,石岩的落网,其实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人心难测啊,想到这点,常平这个人在他心里便大打折扣。见着他,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情绪这东西也有惯性,连续一段时间都低落着,不肯回升。到了晚上的时候,马遥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任丁小草怎么引导,马遥迟迟进入不了状态。满脑子都是石岩带着手铐的样子,他上车前的那一眼,就像悲剧中的某个画面,死死烙在了马遥脑子里。丁小草以为他发烧了,摸摸额头,没事。就下了床,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煎了两个鸡蛋,拿回来硬逼着马遥吃下去。“鸡蛋是补的。”她告诉马遥,她以为马遥是前些天劳累过度。马遥只好顺从地吃了,还是提不起劲,力气都在肚脐那里呆着,就是不肯往裤裆里走,马遥只好把头扭到一边,打着呼噜装睡。

此后的几天,马遥都是如此,整个人就像废掉了。丁小草不高兴了。马遥说就你急,我不急吗?男人和女人,就像土地和雨水,我是雨水,你是土地。丁小草说,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马遥也不谦虚,说高中的时候写过几首,毕业后还给老师了。两人又开始忙碌,气喘吁吁的,像两只急于交尾的昆虫。马遥的确很急,做梦都想着往丁小草身体里渗,丁小草更急,再肥沃的土地也经不起长期干渴,再不浇灌浇灌,就要干裂了。可急归急,越急马遥那里就越不听话,两人就是没法融合在一起。

“是不是有病?”丁小草抓住下面问他。马遥摇头:“我一年最多感冒一次。”丁小草不说话了,把头埋到马遥两腿中间,将舌头和嘴巴都用上了,还是没有效果,那东西就像睡着了,长时间萎缩在那里闹罢工。

“是有病。”马遥突然把丁小草的脑袋搬上来,放到胸口,说:“病都在这里。”

“为了石岩的事?”丁小草问。

“老婆就是老婆。”马遥说,“想什么你都知道。”

“去你妈的。”丁小草说,“谁是你老婆?”

“这辈子你就别想跑了。”马遥说,“跑也没用,跑哪里都是我老婆。”

“那水贝呢?水贝是你什么?”丁小草把脸扭到一边,想哭,后来真的就哭了。“男人都一个样。”

吃什么醋,你不也有颜小军吗?马遥心里想,但没说出来,他只是沉默着将丁小草搂在怀里。他也想忘记水贝,可这事情不是他说了算。每次一抱着丁小草,水贝就风情万种地从他的幻觉中跑来了,挡都挡不住。很多时候他都在怀疑,他怀里抱着的女人不是丁小草,而是水贝。马遥抽了自己两个巴掌,想接着抽第三个的时候,没抽下去,手腕被丁小草抓住了。丁小草从他怀里滑出来,拿出手机,拔了个号码,将电话交给马遥。“是我一个朋友,当律师的,你问问他。”

通了。马遥将情况大致说了一下,然后问他有什么办法能让石岩出来。对方告诉他,小偷小摸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交五千块钱就出来了。

“不交钱呢?”

“不交钱就有可能判刑。”

意思是事情可大可小,关键就在于一个钱字。奶奶的,终于又体会到钱的重要性了。马遥在心里算了一下,从裤裆里死里逃生出来的那两千块钱,两个月下来花了五百,还剩一千五,加上刚发的工资,两千七。“还差两千三。”他看着丁小草。

“看我干什么?”丁小草说,“把自己当鸭了啊?陪你睡觉还想让我倒贴?门都没有。”话是这么说,还是下床把卡翻了出来,交到马遥手里。“密码是我生日。”

“今天我就让你过个生日。”拿到卡,马遥突然就兴奋了,身上的力气沉甸甸地往下半身奔跑。丁小草想说话,没说成,嘴唇被马遥的嘴巴封住了,舌头伸卷进去,跟另一根舌头打了个结。紧接着丁小草的身体被另一个更坚实的身体安全地覆盖,她喜欢的就是这种感觉。安全,多少男人身上都找不到这两个字,而马遥身上恰恰有。然后是喘息,刮风下雨一般,来得特别隆重,好像是一段时间积累下来的激情,全部在瞬间迸发出来。到了最后平息的时候,丁小草嘴巴里叫出一个名字:“马遥。”

马遥听分明了,是马遥,不是颜小军。

7

钱第二天就送了过去。马遥觉得一天也不能拖,那地方拖一天就得掉层皮。五千块钱,对马遥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不仅要买人,还要买速度,尽量让石岩少受点罪。丁小草说马遥要出生在宋朝,又是一个宋江。这话不知是褒是贬,反正马遥没往心里去。丁小草说什么他都不会往心里去。就像丁小草说的那样,都老夫老妻了,许多事情没必要计较。女人真会说话,尽捡男人的软肋来捏。老夫老妻,这几个字让马遥很是受用,他怀疑就算丁小草要杀他,他也会心甘情愿地伸出脖子。

很快石岩就出来了,那天马遥没去接,石岩上车前的那一眼,把马遥看得心惊肉跳。后来回想,马遥越想就越害怕,他觉得石岩的目光里不仅仅包含有仇恨,还有一种透骨的悲凉和绝望,就像一只狼在临死前盯住猎人的那一眼。马遥每次想起来都毛骨悚然。

马遥不敢去接,石岩自己却找上门来了。那天马遥扛着一箱材料,正准备上货架,保安告诉他,有人找。马遥有点意外,厂外的人,除了水贝,没人认识他。

“男的女的?”马遥问。

“女的。”保安说,说完还笑了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了的牙齿。马遥没意识到保安在开玩笑,一听到是女的,水贝两个字突然就从脑子蹦出来了。连肩膀上的那箱东西都来不及卸下,马遥冲了出去。到外面才知道上了当,他看到胡子拉碴的石岩从另一头冲过来,像头猎豹。头被剃光了,细长的脖子顶着一颗青色的头颅。

坏了,马遥扛着箱子想跑,来不及了,还没掉头就被撞了个正着。他本能地举起那只空着的手,护着头部,那箱材料仍然摆在肩上,如同一副枷锁似的将马遥钳死。

马遥索性放弃抵抗,像待宰的鸡鸭一样伸直脖子,等着大难临头。等了一会,没看到石岩的拳头过来,只看到石岩的两只手臂,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紧紧拥住了自己。

“兄弟……”石岩说,声音就哽咽了,两只手也抖了起来。“除了我爹,你是对我最好的人。”然后就开始向马遥诉苦,进去的那天,他把所有亲戚朋友的电话都打了一遍,一听到跟钱有关,都有事了,好像这天是世界末日,全世界的人都在这一天里遭殃,这个死爹那个死娘,没有爹娘的,就把三姑六舅用上。“尤其是我舅舅,那婊子养的居然信口雌黄,说他外甥死了。”石岩悲哀地说,“除了我之外,他没有别的外甥,他这不是在咒我吗?”

“想开点。”马遥说,“都不容易。”

“对,都不容易。”石岩说,“常平也不容易。”

这一来马遥就放心了,看来石岩在里面学到了不少,起码把胸怀学宽广了。这让马遥很是感到安慰。石岩出来之前,他还在担心这事,怕石岩会找常平麻烦,然后常平又将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说是他凑的钱,买个瘟神出来。常平真是这么说的,去看守所之前,马遥将这事说给常平听。常平一听就来火,说马遥真是蠢到家了,这不是花钱买条疯狗出来吗?然后就开始想办法,要怎么样才能做好对石岩的防备,举报时的那种勇气,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马遥把箱子卸下来,仔细看着石岩,变了不少,看守所就像个专业减肥中心,才几天的时间,石岩整个人就像只被剥了皮的橘子,瘦了一圈,该突出的棱角,全突出来了。这倒让石岩有了几分硬朗之气。

“喝酒去。”马遥说,“我请你,算是给你接风。”

“我请你。”石岩说。

“行,你请就你请,下回我请。”马遥摸摸口袋,一分钱都没有,想请也请不起。

他们还是去的湘川人家,都知道丁小草喜欢来这里,明显的爱屋及乌。两人心照不宣,只顾着喝酒,对丁小草,一个字都不提。酒喝得差不多了就聊天,石岩说了些在看守所的事。那地方马遥也进去过一次,出来之后,他对在里面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连想都不敢去想,一想就会揭开一块伤疤,让他心里涌起一种血淋淋的痛。可是石岩说的情况却跟马遥的亲身体会完全不一样,石岩说看守所里其实还是很不错的,国家不是正在提倡和谐社会嘛,管理都人性化了,把犯人当人。但看守所再好,也想出来,就像鸟,在再温暖的笼子里呆着,也不如外面的天地好。那些天他就老想着要出来,结果像得相思病一样,自己把自己弄瘦了。

石岩的话对马遥启发很深,他觉得世界在一个劲儿地变好。也的确是。两年前的深圳是什么样子,跟现在比一比,马遥都不相信这是同一座城市。

吃完之后,该分手了。石岩掏出五千块钱,扔给马遥:“哥们,还你的。”

“哪来的钱?”马遥吓了一跳。

“厂里发的。”石岩说,“一出来我就找老板,要了三个月的工资,发两个月,赔我一个月。”

“老板能把工资发给你?”马遥说,他不太相信。“凭什么?”

“凭什么?凭的是《劳动法》。”石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这东西你也得学学,有用得着的时候。”

“学那玩意干嘛。”马遥说。

“必须的。”石岩说,将那小本子硬塞给马遥,起身买单,走了。

回到家里,马遥睡不着。酒喝得有点多,脑袋昏昏沉沉的老想往地上栽,他往卫生间里跑了两趟,把手指捅到嗓子里,哗啦啦倒掉一半的酒精,整个人才轻松了些,再用冷水洗把脸,世界就清晰了。也不知道弄了多久,反正回来的时候,丁小草已经睡着了。马遥碰了碰,她翻个身把屁股对着马遥,不愿意醒。不醒正好。马遥觉得这场酒没白喝,给自己省了事。在那方面,他已经有点跟不上丁小草的节奏,这是由工作内容决定的,马遥干的是体力活,一天的工作下来,力气混在汗水里流得差不多了,而丁小草坐在办公室里,整天有空调吹着,一滴汗都不用流,精力保持得比较旺盛。时间一长马遥就觉得是种负担,他希望丁小草最好天天这么睡着。

睡不着觉,马遥就想找点事干。想看书,翻遍整个房间都找不到,连本杂志也没有。丁小草没有看书的习惯,她宁可看肥皂剧,也不看书。电视机也不敢打开,怕吵着丁小草,给自己找麻烦。马遥只好拿出那本《劳动法》来看,反正是消磨时间,睁着眼睛时间也是这么白白耗过去。

把书粗翻了一遍,觉得有点意思,这个法居然将劳动者这么当人看待。很快他就喜欢上了这些条条款款的文字。还是石岩有思想,毕竟是做过主管的人。他翻来复去地将那本书翻到了凌晨两点多,还没有睡意,还把丁小草吵醒了。

“还不睡?”丁小草把眼睛瞪大,看着马遥。“想把自己读成博士?”

“必须的。”马遥说。说完后就想笑,觉得这句台词用在哪个场合都合适,他开始佩服那些弄电视剧的人,这就是智慧。

“那我就睡个博士给你看看。”丁小草说,说着说着兴趣就来了。

“脱裤子。”丁小草说。

“现在?”

“必须的。”

就开始了。马遥觉得丁小草体内就像有口丰沛的水井,怎么都不会干涸。他看着丁小草仰着脑袋摇晃,山崩地裂的感觉就来了。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自己忘记了水贝,直到爆发的时候,水贝也没在马遥脑子里出现。

8

跟石岩又见了几次面,每次见面都少不了要喝酒,话自然也是要说的。石岩有个坏毛病,话多。酒一灌下去,话跟着就倒出来,没完没了。这让马遥觉得他像个娘们,但他不能这么说,石岩刚从里面出来,自然有满肚子的话想说,能将就,就将就着他,反正死不了人。不管石岩说什么,马遥时时装出一副渴望倾听的表情。

石岩告诉他,找到工作了,在酒店里上班,仍然是仓库主管。“我这一辈子都离不开仓库了。”石岩说。他无疑有些兴奋,说在酒店里工作真不错,环境和待遇都提高了,人这一辈子不能不信命,从看守所出来之后,所有的好运气都像拍马屁一样往他这里跑。后来他又开始发表感慨:“要不是常平,我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工作。”

不知是出自真心,还是故意说给马遥听,总之,在酒店里工作的好处被石岩竭力夸大了。马遥说,工作再好,还不是仓库。石岩告诉他,此仓库非彼仓库。工厂里的仓库装的是什么?金属和塑胶。在这种地方呆久了,现在他一闻到塑胶味就想吐。酒店里的仓库就不一样,装的是粮食,每天一走进去,鼻子里灌满小麦和大米的清香,连呼吸都变得比平时顺畅;还有各种烟酒,琳琅满目。他妈的,整个人就感觉是在皇宫里呆着。酒店的环境也好,就建在海边,从窗口望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大海?”马遥打断了石岩,一提到大海,水贝这两个字也跟着跑了出来。“你认识水贝吗?”

“水贝?海鲜?”石岩说,“我见过扇贝,没听说过有水贝。”

“不是海鲜,是个人。”马遥说,“女人。”

“你女朋友?”

马遥点点头。

“那丁小草呢?”石岩把脸拉下来。“她算什么?”

“老婆。”马遥说,“我老婆。”

这就对了。石岩的脸色好看了些,但还是将马遥教育了一番。他说丁小草是个好女人,好女人就要好好对待,不能胡思乱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什么水贝扇贝的,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宝贝呢,我们酒店里有的是,不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叫宝贝,男人给个三五百块钱,就能带到床上去睡一晚上。石岩越说越离谱,马遥被弄得很不是滋味,他说水贝不是那样的女人,绝对不是。

石岩反驳,你知道她不是这样的女人?你把她拴裤裆上了?石岩激动了,一激动就不给马遥插话的机会,他像个教授一样,口若悬河地把他的整部色情史都搬到了马遥耳朵里。把马遥听得心惊肉跳。

后来的谈话不欢而散。吃完饭后,马遥还是给了石岩一张照片。他说:“就照片上这个女人,她经常去海边看日出,碰到了就通知我。”他认为石岩在海边工作,总有机会碰到水贝的。

石岩答应了,接过照片看了一眼,说:“长得还不错,你桃花运怎么就这么好?”然后将照片揣在口袋里,走了。

回到家里,马遥觉得心里总是有层阴影,沉甸甸地挥之不去。是石岩给蒙上去的,那番话他听得很不是滋味。到了床上,眼睛怎么闭都闭不上,眼前老是晃动着水贝的样子,还有各式各样的男人,胖的瘦的老的少的,都与水贝联系起来了。后来竟然有了泪水,迷迷蒙蒙地在眼眶里蓄着,眼睛看什么东西都不真实。丁小草给他端了杯茶,马遥一伸手就将茶杯打碎了。丁小草火了:“你他妈到底在想哪个野女人?”

“没想野女人。”马遥说,“我想的是坏女人。”他将石岩说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丁小草,然后问她:“这种女人算不算坏女人?”

“你去过那种地方了?”丁小草被弄得莫名其妙。

“没去过。”马遥说,“打死我也不会去。”

“没去过最好,不然……”丁小草指着马遥的命根子,做了个切的动作,然后开始开导马遥。“什么坏女人好女人,都是你们男人的自尊心在做怪。”丁小草说:“女人就是女人,好与坏,那只是生活条件不同造成的差距。”

还是丁小草说的话有道理,这女人说什么都好像很有道理,马遥心中的疙瘩瞬间就被解开了一半。马遥突然说:“我想结婚。”

丁小草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把腰都笑弯了。

“我是认真的。”马遥说。

“真想结婚?”丁小草不笑了,“我要求不高,十万,你有吗?”

“没有,一万我都没有。”马遥说,“但我会赚。”

丁小草说:“那等你赚够了再说。”

马遥说:“好。”

丁小草提议先干点坏事,结婚的事情以后再说。马遥说,干就干,谁怕谁?兵来将挡。两人就滚到了一起。除了干坏事,他们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原来还可以通宵达旦地聊天,说些软绵绵的情话。相处久了,彼此都熟悉了,言语上的交流自然也就少了很多,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很多事情,不需要用嘴巴来完成,凭一个细小的动作,或者是眼神就可以达到沟通的目的。生活就他妈这么简单。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存钱。这次马遥动了真格,他是真的想娶丁小草。水贝找不着,也没兴趣再找。石岩的那番话多少起了点作用,即便没有那层阴影,马遥也不想在水贝身上浪费时间。等了她两年,情况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他心寒了。深圳是座快节奏的城市,鞭子一样抽打着你往前奔跑,再有恒心的人,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耐力会也被生活磨灭。在水贝身上,马遥已经没有耐性。再说,丁小草没有哪一点比不上水贝。

马遥为自己制订了周详的存钱计划。试用期满后,马遥工作表现不错,任劳任怨,什么苦他都能吃,厂里给他涨了工资,一个月一千八。马遥这么计算,每个月除去生活开支三百块,可以存下一千五,一年就是一万八,这样太慢,他只好又将生活开支节俭到一百,烟不抽了,酒也不喝了,一年可以存两万。还是太慢,就算明年加了工资,一年存三万,那也得三四年时间才能凑足十万。

三四年时间会发生多少事情,谁也预料不到,马遥想都不敢想。生活说变就变,人也说变就变,他怕了。水贝不是才离开他两年吗?结果两年时间就彻底变了,现在人去楼空。他必须跟丁小草结婚,这年头什么都靠不住,生米煮成熟饭了,最后都未必会盛进你碗里。在深圳,只有证件才靠得住。毕业证暂住证身份证,拿在手里腰杆就挺直了。当然,还有结婚证。

每次一想着这事心里就沉重,马遥只有拼命干活,把自己干麻木。那天他逼着自己在半天之内装卸了两个货柜。快下班的时候,终于撑不住了,体力支出已经达到极限,只好找个能避人耳目的地方,休息休息,把力气找回来。仓库就这么大,找个隐蔽的地方都不容易,转来转去就碰到了常平。他看到常平正拿着两卷锡丝往裤裆里揣。马遥赶紧转身,当没看见。这样还是不行,常平追过来了。常平说,躲什么躲?见者有份。不不不,马遥摆着手说,我不要。

“真不要?”

“真不要。”

“不要拉倒。”

说不要,一想到丁小草和那十万块钱,马遥还是努力说服了自己。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他跟着常平出了仓库,下班后两人就往废品收购站走。马遥一路上心里像打鼓一样怦怦直跳,始终觉得这就是在做贼。

两圈锡丝卖了五百,马遥眼睛都直了。这种白白亮亮的东西,怪不得石岩和常平都喜欢,看起来不起眼,卖出去价格跟金子差不了多少。拿到钱后,常平分了马遥两百。马遥犹豫着收下了。那两张纸钞攥在手里,他就觉得自己和丁小草的幸福天秤上又多了一个砝码。

第二天马遥就开始单干,他不是圣人,就算是圣人,看到红花花的钞票摆在眼前,也抵挡不住了。刚开始的时候马遥有点心虚,裤裆里揣着锡丝的时候,走起路来两条腿像是长在别人身上。其实根本没人注意他,一连几次都是如此,胆子就大起来了。马遥感慨万分,很多时候,人都是在自己吓唬自己。

这事他没敢跟丁小草说,怕丁小草把他看扁。他的意思是,每个月就弄个那么一两次,换个千儿八百的。但这事情也好像有惯性,有了第一次就想着第二次,开弓没有回头箭,结婚这两个字就像万有引力定律,牵引着他在这条道路上不断往前奔跑。明知道是条黑道,想停,却停不下来了,马遥索性走到底。把脸拉下来,把心蒙住,钱就来得快了。零碎着积累下来,这种不光彩的收入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要多出很多。马遥想起一句话,人往高处走。至于会不会从高处摔下来,他暂时没想过。

9

石岩也在往高处走,再次见面的时候身上已经焕然一新。整个人被西装革覆包裹着,走起来路像军人一样挺胸收腹。马遥发现,石岩胸膛挺起来的时候比往常高了许多,也顺眼了很多,人靠衣装佛要金装,这话一点不假。石岩给马遥递了根烟,芙蓉王。看起来赚了不少。马遥没接,说早就戒了。

“有出息,连烟都戒得掉,什么时候把鸡巴上的事情也戒了,我就服你。”石岩自己点了一根,“不抽别后悔,看清楚了,芙蓉王。”说完又问他,“找我有什么事?”

就算是大中华马遥也不抽,没心思抽。马遥把石岩约出来,不是为了抽烟,而是想借点钱。过年的时候他算过了。存折上已经有了六万多块,这数字比他想象中的远远要多,但离十万块钱还是差了一截。前不久石岩老在电话里吹,说找到发财门路了,两三个月就赚了多少多少,说得马遥都不敢相信,一下子就几十万,就算捡钱也没这么快。但还是给了马遥希望。如果能在石岩这里借一点,再回去让亲戚朋友想想办法,多少凑一点,这个婚就差不多可以结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借点钱。”马遥说。他的声音很低,话说得很没底气,“我想结婚。”

“结婚?好事啊。”石岩说,“钱我没有,有也不能借给你。”

石岩说的倒是实话,他说这不是我小气,这年头,借钱的性质跟抢钱差不多,如果你想跟哪个人断绝来往,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向他借钱。这道理马遥也清楚,他还没有笨到连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地步,所以他没发表任何意见,愿借就借,不愿借拉倒。

见马遥不哼声,石岩又补充一句:“赚钱的门路我这里倒有一条,只要你勤快,一年挣个十来万没问题。”

“什么门路?”马遥眼睛亮了。借不到钱,能挣钱也好,只要来得快。一年挣十来万,那还不跟天上掉钞票一样?他想都不敢想。在仓库里工作,连挣带偷,把人格丢了,汗水也流了,一年下来也就是五六万。

“给酒店拉皮条。”石岩指着一位啤酒推销员,“性质跟她们推销啤酒一样。”

一听心就灰了,马遥知道拉皮条是怎么回事,刚来深圳的时候,就遇到过这种事情。现在矮个子男人和那把匕首的影子还烙在心上,他恨的就是这种人。

“算了。”马遥说,“这钱我不借了。”站起来想走,被石岩一把拉住。石岩劝导马遥,做人要放开点,尤其是做男人。他就是这么发起来的,刚开始的时候也很害怕,怕遇到便衣。这事不比小偷小摸,黄赌毒啊,进去就出不来。后来边干边积累经验,很快就把男人摸清楚了,便衣他一眼就能辨认出来。警察天生就是警察,再怎么装他也是警察,嫖客就是嫖客,嫖客的表情都写在脸上,瞥一眼就知道他想干什么。这就是经验啊,经验就是财富。干这么久,我一次事都没出过,比你呆在仓库里弄锡条要好得多,我老家那房子,一百三十多个平米,就是这么来的。

说再多也没用,马遥听不下去。管你房子还是车子,就算给座金山也不干。他倒不是害怕,反正也是贱命一条,如果不是有丁小草这么个女人将他拴住,他觉得呆在工厂上班其实跟呆在牢房里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昏天暗地的日子,漫长得看不到头。皮条客这三个字他不想听,这让马遥想起了那条黑黢黢的巷子,还有那把匕首,以及握匕首的男人,那副委琐相,想起来就倒胃口。他挣开石岩的手,扭头就走。

“你猜我见到了谁?”石岩追上来说。

爱见谁见谁,马遥还是往前走。见谁都不关他的事,天地这么大,我管得了吗?他只想躲开石岩。石岩说:“我见到水贝了,就是你要我找的那个女孩。”

马遥立马站住,问:“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跟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石岩说,“就在我们酒店工作。”

“什么都别说了。”马遥拉起石岩,立即就跑,“带我去见她。”

见到了,真是水贝。马遥觉得这世间简直没有道理可言,以前想找水贝的时候,费尽了心思,把脚底板跑穿也看不到她的影子;现在他放弃了,水贝一下子蹦出来,突然得让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就那样木然地盯着水贝。还真被石岩说中了,水贝就是那种女人,很多男人怀里的宝贝。这宝贝就那么袒肩露背地在马遥面前站着,娇艳欲滴,而她身边站着一位体形肥硕的中年男人,眼睛和鼻子挤在一起,五官之间没有半点空隙,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种鲜明的反差让马遥突然止不住想吐。后来他真的就吐了,像虾米一样弯下腰,头顶着地板,哗啦啦将胃里的东西往外面倾倒。

水贝没有任何表情,在这种地方呆久了,什么样的场合她没见过。她只是淡淡地问了马遥一句:“你来了?”马遥仍然在吐,搭不上话。水贝说:“回头再找你,现在我要工作。”

对,我来了,我来深圳都一年多了,一年多时间,说起来也不长,可在深圳就长了,生活早被各种艰辛的内容撑满。马遥有一大堆话想说,却一句也没说出来,就因为水贝要工作。他想着工作这两个字,多好的词,他觉得世界上一切不堪入目的活动,都可以用这两个字来概括。

马遥呕吐的同时把目光从两腿间穿过去,看着水贝,水贝和整间酒店在他视线里倒过来了。随着这种巅倒的效果,水贝保留在他脑子里的形像,突然就像一堵破败的城墙瞬间崩塌。那男人不耐烦了,扳着水贝的屁股,急不可耐地将她推进了房间。门叭哒一声关上了,然后有服务生跑过来挂了面牌子:请勿打扰。水贝就是这么工作的。

石岩说:“回去吧。”递过来一包餐巾纸,又说了些安慰马遥的话,都是些大道理。石岩也就能讲些大道理。这种事情,谁碰上了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马遥擦擦脸,离开了酒店。他没往家里走,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往哪里走,就那么信马由缰地逛着,走到哪里算哪里。后来他恍惚看到了海边,到了海边还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坐下来,看天色慢慢变淡,黄昏落下来,把沙滩罩住,有海风吹过来,把白天留下来的热气一层层剥掉,海边的傍晚就是这么变清凉的。

天色将黑的时候,游人在沙滩上开始散去,有很多穿比基尼的女人湿淋淋地从海水中走出来,她们要回家了,马遥看到她们摇摆着美丽的臀部从眼前晃过。穿得真不像话,女人啊,马遥触景生情,眼泪跟着就流了下来,他没想过要哭,不值得,可眼泪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蓄满了自己就往眼眶外面跑。马遥从袋子里拿出纸巾,想擦眼,手机响了,是丁小草的电话。

“在哪里?”丁小草问,“怎么还不回来?”

“在海边。”马遥攥着纸巾接电话,“不回了。”

就挂掉了电话。这种简短的对话已成习惯,呆在一起的时候也如此。他们之间越熟悉,交流就越少,好像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生活变成一道干巴巴的程序,敲到哪里,就运行到哪里,苍白了,也麻木了。马遥已经习惯。日子本来就是一根甘蔗,抓在手里的时候很诱人很饱满,内容丰富,一旦放进嘴里,越嚼就越没有滋味。

10

台风说来就来,每年秋天的时候,深圳都会刮起台风,比女人的月经还要准时。天空被鹤唳的风声撕扯成迷蒙蒙的一片,长了脚的都躲进了屋子,没长脚的便在外面的风雨里呆着。轻一点的东西被风推着乱跑,再轻一点的就飘上天空。世界全乱套了。台风刮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有间屋子真好,越小的屋子越安全。晚上睡觉的时候,马遥搂着丁小草发感慨,他说我们就这样抱着,一辈子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屋子里死去,多好。

“要死你去死,我才不陪你。”丁小草说,又问他:“不想结婚了?”

“想。”马遥说,“做梦都想。”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为了尽快把钱准备起来,马遥加快了往废品收购站奔跑的节奏。常平说看不出来,你这鸟人比我还黑。马遥笑着回答,天下乌鸦一般黑。仔细想想,自己也的确是黑,那两个月他挣了差不多一万。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夜长梦多,他得尽快把丁小草娶到手。马遥算了算,手里头已经有八万多块了,万里长征只差一步。他幻想着与丁小草结婚的情景,大红灯笼在眼前挂起来,满脑子都是张灯结彩的画面。幸福啊,你就快点来吧,越早越好。他一天也不想多等。见了水贝之后,结婚的想法就更强烈了,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不真实,今天是丁小草,明天可能就是别人的宝贝。他得赶紧用张结婚证把丁小草拴住。

越想就越睡不着觉。一连几天马遥都在失眠。台风也是个祸害。满天地都是狂风暴雨的时候,马遥的心情也变得急躁。马遥急,丁小草却不急,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一天二十四小时严格按着生物钟运转,这点马遥很是羡慕。女人的心只要沉下来了,谁都搅不动。丁小草说睡就睡了,马遥一整晚都睁着眼睛,盯着昏暗的夜晚在房间里缓慢流失。后来他跑到卫生间里,拿出《劳动法》来看,偶然看到了有关工伤赔偿的条例,兴趣突然就上来了。他仔细研究这一页的时候,脑子里来了灵感。他摸着右手第六根手指,冰凉冰凉的,觉得这东西纯粹是多余的。多少年来,他一次也没用上过。他突然对这根多出来的东西感到无比亲切。

马遥想起一个电话,是丁小草的律师朋友,石岩进去的时候,马遥跟他通联系过。对方很专业,一套一套的,把马遥说得很是佩服,那时候他觉得这人简直无所不能。他把电话本翻了出来,对着号码打过去,对方还在睡梦中,拨了三次才接通。那人有些恼火,手机里的声音不怎么友好。马遥理解,深更半夜的谁不恼火?他赶紧把丁小草搬出来,说是丁小草的朋友,对方的态度才温和起来。马遥问了些事情,是关于工伤赔偿方面的,对方耐着性子一一解答,马遥心里就有底了。

第二天上班,马遥没去仓库,直接就去了车间。转两圈,在成型组停住了,他觉得就这里最好,都是些体型庞大的机器,操作起来也简单。单手将键按下去,上下两块模具缓缓合上,这东西让马遥联想到了铡刀。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痛快。

马遥对那个操作工人说:“你起来。”

“干嘛?”

“要你起来你就起来,问那么多干什么?”马遥的态度有点生硬。那人看了马遥一眼,目光又缩回去,站起来了。马遥一屁股坐下去。“我试试。”

一试就出了问题。模具合上的时候,马遥的右手来不及撤离,那根多出的手指被压在了模具下面。不怎么疼,但他还是大喊了一声,这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然后他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细微,但很清晰。然后是血,血流出来的时候马遥眼前一黑,他不知道自己会晕血。他扶着机台缓缓倒了下去,在身体摔向地面的同时,车间里响起许多尖叫声。

后面的事情很顺利,有《劳动法》在身边,更何况丁小草还有个律师朋友,天塌下来马遥也不怕。两万块钱没费什么劲就拿到了。拿到钱的同时,老板也解雇了他。这正是马遥想要的结果,这样就可以多拿到两个月的工资,还能有充足的时间带丁小草回家结婚,一举两得,世界太美好了。但马遥还是问了老板,为什么要解雇我?老板说,我们厂不要残疾人。

“我是残疾人?”马遥举起右手,在老板面前一根根地数着,刚好五根。他笑了起来。原来长六根手指的时候,有人叫他残疾人,现在只有五根了,还是有人叫他残疾人。他弯下腰,向老板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

老板骂了一句:“神经病!”

马遥转身出了办公室。骂就骂,骂两句身上又不少肉。他是真心的,虽然在这家工厂里只呆了不到两年,但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这声谢谢,就代表了这一切。

然后就是讨论结婚的事,那几天把丁小草乐坏了。一乐就改了称呼,在马遥面前老公长老公短地叫个不停。听上去不太习惯,但马遥还是很受用。老公,这两个字听上去普通,但却用了他将近两年时间才换来。结婚这事已经箭在弦上,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丁小草的嘴巴也变得啰嗦了,与马遥相处的时候,丁小草俨然一副家庭主妇的模样,这婚还没开始结,就给马遥约法三章,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让马遥觉得生活中四处都是雷池。这些马遥都认了,结婚这事,原本就是自己先提出来的。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婚姻就是由某些条条框框编织而成的笼子。在丁小草面前,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坚决服从。然后就是订车票,收拾好行囊,把丁小草和他在深圳的生活打成包裹,通过火车带回家去。

拿到车票的这天,台风还在刮着。台风一来生活就没有了逻辑,到处都是鸡飞狗跳,世界越来越混乱。这种混乱对马遥没造成什么影响,幸福的婚姻就在前面等着他,现在他看什么都顺眼。丁小草倒是有点害怕,说风大,建议等两天再走。风就像是疯了,她说她怕自己像嫦娥一样被风吹到天上去了。

“不等了。”马遥说,“一天我都等不了,我就是怕你飞掉。”

丁小草挂住他的臂弯:“那你这辈子要好好待我。”

“必须的。”马遥说。

他真是这么想的。在深圳呆了近两年,两年的时间全部浓缩在一起,得到的结果也就是一个丁小草,他能不珍惜吗?这么一想马遥兴奋了。说做就做,他把丁小草扳倒在床上,想马上就珍惜一下。衣服刚剥下来,还没来得及行动,电话很不知趣地响了。马遥拿起来一看,是石岩。

“快过来。”石岩憋着嗓子说普通话,那声音很怪异,就像是被台风吹歪了。“水贝进去了。”

“她进去关我什么事?”马遥说,脑子里立马就乱了。

“她在深圳就只有你一个亲人。”石岩说,“反正她是这么说的。”

“得多少钱?”马遥说,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钱。

“最少十万。”石岩说,“黄赌毒啊……”

马遥一听就蒙了,后面石岩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楚。他脑子里不停地蹦跳着一个数字,十万,刚好是他存折上的数字,也代表了他在深圳度过的这两年时间。马遥抱着脑袋,在床上呆了足足有十分钟。回过神来后,他披上衣服,丢下丁小草就往屋外奔跑。风很大,跑几步马遥又被刮了回来。他从箱子里翻出存折,接着又往外面跑,风再大他也得跑。

“去哪里?”丁小草在后面叫,“你他妈给我回来……”

马遥没有回答,他听到丁小草的声音在台风里被撕得粉碎,飘飘摇摇地上了天空。那声音就像一根绳子一样,似乎想将马遥拽回来。马遥无声地抗拒着,感觉到那根绳子上的力量越来越微弱,后来就断掉了。这时候马遥也想停,但停不下来,他索性就和台风一起,拼命向前奔跑。他边跑边告诉自己,在见到水贝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场台风中倒下去……

责任编辑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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