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

2009-02-17 07:11李治邦
长江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副经理松柏科长

李治邦

黄手帕

某城建规划公司在三八妇女节搞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联欢会,请夫妻俩都在公司工作的六对夫妇做一个游戏。什么游戏事先不知道,组织者弄得气氛神秘兮兮的。谁是组织者呢,就是公司的组织部长。那六对夫妇都想知道谜底,可组织部长守口如瓶,打死也不说。联欢会那天,组织部长亲自上阵,公司所有领导都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煞有介事的样子,别人不知道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在开重要的会议。组织部长先是大声宣读了游戏规则,然后上了几个工作人员。先把六名男士的眼睛用黑布蒙上,又请六位女士依次上来,请六位男士去摸六位女士的手,认出哪只手是自己的妻子。本来三八妇女节联欢会没有多少人有兴致参加,就因为事先宣布了这个极为诱人的游戏,公司小礼堂座无虚席,被组织部长弄得气氛多少有些亢奋。

这六名男士中有两个是科长,一个姓刘,一个姓黄。恰恰这两个科长都有可能被提拔为公司的副经理,因为公司原两名副经理一个提为正经理,一个已经患胰腺癌在医院艰难地熬着生命的最后余光。市里有关部门下了毛毛雨,公司领导补充迫在眉睫。更何况公司正在做上市的准备,光靠正经理张罗显然不顶戗了。三八妇女节前,公司举行了两次民意测验,刘科长和黄科长旗鼓相当,不相上下。听说市里有关部门的领导近日准备下来,再搞一次民意测验,然后一锤定音。在这座城市没有人不知道城建规划公司的,这是一个权力很大的单位,城市所有盖房子拆房子都由这个公司核查批准。走过这个公司大楼前,会觉得一种威严。因为,门前两座大石狮子雕刻得逼真而雄壮,整个楼房都是用钢化玻璃装饰过的,太阳的照射使得玻璃金光四射。周围邻居起诉过很多次,说城建规划公司的玻璃反射太扰民了,天天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可每次邻居们上诉都败诉,不是法院的问题,是谁也不会判把城建规划公司的玻璃全都给卸喽,因为造价实在太高,据说花了上千万。在公司有明文规定,公司经理级领导有资格住大单元房子,面积在二百个平方,而科级只能住小单元房子。尽管取消了分配住房,但城建规划公司依然在按照职务分配住房。如果刘科长或者黄科长提拔为副经理,就会有特权,就能乘坐超人汽车,并且拥有年薪制,当然多少钱谁都不知道。

刘科长比黄科长年轻,人长得精神,透着潇洒,尤其是那张嘴很能说,当然倾听者大都是漂亮女人。刘科长在公司的绯闻不少,但没有一个有依据的,都是捕风捉影。原因是刘科长老婆是文化馆的舞蹈干部,公司若举办舞会,只要刘科长老婆在中心舞池这么一站,所有的风采就笼罩过来。也可能是她的皮肤白皙细嫩,她的服装总是裸露着两只白晃晃的胳膊。滑动起来总能看见那两只胳膊随风而舞。刘科长从来不跟老婆跳舞,他说自己是搞技术的,对舞蹈一窍不通。于是跳舞的对象都是公司的帅小伙们。她能随着音乐即性地翩翩起舞,腰身摇摆着,似推倒了一棵棵的秋树,抖落了满地的残叶,把每一个舞伴都引进一个如歌如画的美妙境界。哪次,刘科长都入迷地欣赏着老婆的舞蹈,他唯一的任务是老婆汗水淌多了,他跑过去殷勤地给擦一擦,用的是一条醒目的黄手帕。后来,公司人都喊刘科长叫幸福黄手帕。为什么爱用黄手帕,刘科长从来也不解释,后来公司总经理郑重地问他,刘科长才勉强回答,没什么,就是因为我老婆看了日本电影《幸福的黄手帕》,觉得喜欢,我是投其所好呗。当然,这个解释很牵强,但只是这么一个解释。黄科长是个内敛的人,人长得也比较憨实。他在公司人缘很好,因为他对谁都是一副笑脸,谁求他办事都很认真去做。他会修电脑,谁找他都应着。传达室的孙大爷找他,说他闺女的电脑突然坏了,黄科长下班二话不说,打出租车去孙大爷家修,一修就到了半夜。后来孙大爷逢人就夸,夸得黄科长脸色通红。公司有的女人说,这年头男人能脸红,就是好男人。黄科长老婆是医院的护士,人很厉害,特别爱吃醋,总怀疑黄科长在公司有相好的。每次黄科长下班回来,都要抱住他仔细地闻一闻,闻有没有女人的香水味道。有一次被闻到了,跟黄科长打起嘴仗。黄科长找到刘科长说,说你帮帮我,那天舞会是你老婆和我跳舞,我那身上的香水是你老婆传染的。刘科长带着老婆跑到黄科长家,还没等解释,黄科长老婆就一抿嘴,说,我知道是谁的了。黄科长纳闷地问,谁的?他老婆指了指刘科长的老婆,咯咯笑着,就是她的,香味儿实在是太冲了。说完,四个人都笑了。刘科长带着老婆款款走了,黄科长老婆不解地问,哪有一个大男人总把黄手帕带着,然后给自己老婆擦的,也太表演了吧。黄科长笑了笑,说,公允地说,不是刘科长爱表演,是他这个女人太风流。黄科长老婆不以为然,不客气地说,你将来要是跟刘科长争官场,打败你的不是他,一准是他老婆。黄科长惊恐地捂老婆的嘴,小声说,你别瞎说这个,传到公司我就完蛋了!

这时,六名男士被工作人员一丝不苟地蒙上眼睛,为了验证是否公正,又请公司总经理认真复核了一回,可以说绝对蒙得严严实实。于是在公司全体人员的掌声中,那六名女士紧张地走到六名男士对面,依次排开伸出手来。她们把手伸得都挺长,恨不得一下子就能让蒙眼的丈夫摸出来。六名男士很紧张,都怕摸错了,引起大家的笑话。特别是刘科长和黄科长,面目表情显得十分庄严。恰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两位科长身上,本来是一场游戏倒变得似乎复杂起来,成了某一种官场角逐或者说是较量。

第一个摸的是黄科长,摸了两次都摸错了,他紧张得满头大汗,气得他妻子直瞪眼睛又不好喊出声。当黄科长摸到妻子手时,全场人屏住呼吸,静了下来。黄科长犹豫了一下竟错了过去,反而一口认定漂亮的打字员小秦是他妻子。顿时,他妻子抹泪而走,被监督人员死活拽了回来。黄科长摘下眼罩后,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走。在场的已经乐得人仰马翻拾不起个来,总经理就这么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轮到刘科长摸了,这时黄科长的妻子突然跑到台上,多少有些失态,但她镇定了瞬间,说,尽管是游戏,也应该公平,她提示刘科长妻子应该把手腕上的黄手帕摘下来,因为只要刘科长一摸到她的手,就自然会接触到黄手帕,这不就是暗示吗。随着她的声音,所有人把目光集中在刘科长老婆的手腕上,才注意到那块醒目的黄手帕,就是刘科长经常擦老婆汗水的黄手帕。还没等监督发话,刘科长主动上去把妻子手腕上的黄手帕摘下来,然后谦恭地说,对对对,嫂子提醒的对。刘科长不慌不忙地摸,一个个被他摇头否掉了。当他摸到妻子时,没有任何犹豫,当场宣布这是他妻子的手。当大家还没醒过味来时,刘科长妻子带头鼓掌,这时爆竹般的掌声填满了整个小礼堂。刘科长摘下眼罩后,自豪地向所有人挥手致意,那姿态那神情颇似拳击场上得胜的拳击手。刘科长妻子激动地流下泪水,刘科长用黄手帕习惯地给妻子擦拭着泪水,又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

联欢会后没几天,在最后的民意测验中,刘科长的票数超过了黄科长。公司女士们私下议论,连自己妻子手都摸不出来的男人能可靠吗。两个月后,刘科长任命为副经理。刘科长在任命后的当晚,拒绝了一切应酬回到了家。他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酒鬼,他就爱喝这种高度酒。柜子里的酒鬼是下面区县送他的,谁都知道他爱喝酒鬼,于是谁打主意送他礼物都选择酒鬼。他妻子曾经嘲笑他,说,你就喝吧,早晚有一天你也喝成酒鬼了事。他妻子做了一桌子好菜,就等着他凯旋归来。刘副经理夹一口菜,抿了一口酒,对妻子喜滋滋地说,超人车今天我就有了,问题是房子。妻子说,我不要你们公司给的房子,我就要货币分房,咱看上哪就买哪。两个人就对面这么喝,他妻子说,你能提升首先感谢谁?刘副经理说,感谢人多了,谁背后给我一下都得把我撂了。他妻子环视了四周,皱着眉说,我们在这小房子里憋囚了十几年吧,放个屁都得臭半年。你们公司头头们还有谁住这样房子,说了多少次,你就说忍忍吧,忍忍就到经理级了。现在怎么着?还等猴年马月呀?你能不能开开窍,世上哪还有你这么木头疙瘩的男人。吃喝嫖赌抽,你哪样也没粘过,一个脚揣不出两个屁来。副经理早就应该是你的,懂吗?你没必要这么喜形于色的,跟你算倒八辈子大霉了。

结婚整整十年了,刘副经理一直遭受妻子这么刻薄的数叨,别看他嘴能说,但在家很少还妻子的嘴。于是两人几乎没拌过嘴,这点儿让他妻子恼火之极,说,你能不能像个男人打我一顿,骂我两句。哪回刘副经理都说,我父亲叮嘱我,说男人千万不能动手打老婆,打了就有瘾,挨打的也有瘾,我怕打你有瘾。他妻子气得要命,她觉得找男人就应该是气壮山河那种的,结果找了一个不阴不阳的。作为文化馆的舞蹈干部她一直有个公主梦,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哪个大公司老板的夫人。应该有游艇,有私人保镖,在巴黎有专门的香水店。她和刘副经理认识是在公共汽车上,刘副经理给开公共汽车的父亲送饭,她经常坐这辆车去文化馆上班。她看到刘副经理这么孝顺父亲便动心了。在夏天,刘副经理父亲开车开热了,一旁的他竟然用扇子去扇,父亲渴了,一个眼神,刘副经理端着茶水缸子就凑过去。她看在眼里,热在心里,她觉得找这样的男人放心可心。结婚时候,刘副经理父亲在新房里对她说,我儿子这辈子成不了什么大业,但保管你不会受欺负,也不用担心他会睡在别人家老婆床上。再有就是听你的话,不打人,不骂人,我儿子生活比较简单,就是爱喝两口小酒,对男人不算是毛病。

就在刘副经理刷碗的时候,电话一个个打过来,都是祝贺的。妻子看着丈夫忙碌着应酬着,过来对他说,你满足了我做女人的要求。她慢慢贴在刘副经理胸前,刘副经理手上忽悠落下一滴泪珠,他不清楚是妻子的还是自己的。妻子用那块黄手帕给他擦,喃喃着,你经常给我擦汗水,今天我给你擦泪水。刘副经理紧紧抓住黄手帕,就觉得这个黄手帕成了他的吉祥物。就在两个人分享着喜悦的时候,又传来急速的电话铃声,有人打电话,刘副经理接过妻子递来的话筒。对方说,我操你妈姓刘的,你小子凭什么当副经理,你他妈的男不男女不女的,我不服气你!说完,对方咔地挂断。妻子得意地问,又是谁祝贺你呀?刘副经理支应着,说,打错了。跟进一个电话打来,是黄科长妻子平静的声调,问,刘副经理,我知道你和你妻子在游戏中作假了,我就是不明白你们这假是怎么做的?能告诉我吗?刘副经理哼了哼,欲放下话筒。他妻子敏感地询问,哪个女人?刘副经理用黄手帕捂住妻子的嘴。

刘副经理出门有超人汽车接了,回来也比过去晚了,于是妻子总是跟他吵架,总是因为女人。刘副经理每次都解释,说是应酬,但每次解释后也得不到妻子的谅解,索性就不再解释。有一次,刘副经理和他妻子吵了一次架,闹得天昏地暗。邻居们听他妻子嚷道,你别当了副经理就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为了你,要不是我在手背上划一个口子,你小子能摸出我来!后来从文化馆传出来一个神秘的消息,说刘副经理妻子提前知道了摸妻子手的绝密信息。为了让丈夫能摸出来,毅然决然地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后来被刘副经理知道后心痛不已,抱怨妻子犯不着这么做。可是有人又说,刘副经理的脸上当时是喜滋滋的。这个消息传开后,黄科长大为恼火,愤慨地说,这就是不正当竞争,我说怎么那么准呢。一摸就能摸到疤痕,当然错不了。

青松柏

深山沟沟里有六户人家,就有了六个小院,都是用石头叠的屋子。

在大山里边,长年累月,天气就没见过多少晴日,总是雾气腾腾的。气象专家说,这是因为没有风的缘故。想想四面环山,走出山沟到县城至少得好几个时辰。最要命的是山上都是石头,最高的石头足有四层楼高。地质学家跑到这里勘探,惊叹地说,这石头都是一亿年以上的,很珍贵呢。但珍贵的石头就是不能长出树来。县里的领导为人都很淳厚,跑过来看完以后,提出要给这里安电视,起码让这六户人家没事了能看看电视,要不在家闲呆着多憋囚。六户人家生活得倒很惬意,虽然有电视了,由于是在深山里头,信号总是不好,屏幕上总是白花花的跟下雪似的,能接收到的也只是县上的一两个电视频道。原本县里广播局想跑过来安装卫星电视什么的,需要投资花钱,想朝老百姓收,可六户人家谁也舍不得掏,说看那玩意儿有啥意思。六户人家一到了天冷下来,闲暇时光比较多了,于是都有一个嗜好,喝酒,大人小孩子都能喝,喝最少的也得一瓶。这六户人家喝酒都没有什么下酒菜,就是这么干喝,好一点的吃点萝卜缨子。喝的酒也是红薯做的,都是自己酿,家家酿,酿完了就把酒搁在大缸里。

去年,县上头看着六户人家实在活着没啥劲,就下来号召他们栽树。起初,这六户人家都懒透透的了,只顾喝酒,谁也不想去山上栽。县上林业局来人看他们都不动弹,就提出谁不栽,罚款三百块。这一招儿厉害,六户都扛回一捆捆树苗。没人上山栽,傻子也明白,山上的上亿年的石头都是刀枪不入的死物,栽也是白栽。于是就一起应付,都拣了一棵栽在了自家院里。六户有五户的树栽活了,绿油油郁葱葱的。其中有户姓李的老汉,那棵青松柏树长得最旺。没几年就把小院覆盖住了,跟撑起伞一般。夏天一家人在树底下乘凉喝酒,简直比神仙都惬意。唯有马家那棵树死了,马老汉默默地拔下来,斧子一劈烧了。

这年,马老汉的老伴儿偏偏得个暴病儿死了。马老汉孤闷,李老汉拽他到自家的院子里喝酒。在茂盛的绿阴下,马老汉没喝两口就哇哇大哭起来,吓得李老汉目瞪口呆。马老汉的两个儿子都在县上工作,大儿子是一个邮递员,小儿子做了个小官儿,在种植农场当个副场长。老伴一死,小院顿时就空了,马老汉成了哑巴。他着魔似的天天在山上来回转,转什么,全村的人都晓得,那就是找树。李老汉心疼,跑过去劝,被马老汉给轰出来。这六户人家和气几十年,从来没有谁跟谁红过脸。眼睁睁就这么六户,一旦闹翻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别扭。人们都说他疯了,是为那棵破树疯的。

马老汉找不到树,就不声不哈地跑到县上儿子的种植农场。这个农场以前土壤贫瘠,还有盐碱,很难找到一棵旺盛的树,到处杂草丛生,显得荒凉而枯燥。是马老汉儿子奉命到这里开辟,使出浑身解数,他努力学种树,然后学会嫁接各种花卉。也怪了,经过他的手就像被点化一样,花花草草的粘在他手上都有了生命。他从开始的几个品种,到后来摆弄出几十个品种。单说树,就引进了垂柳白杨白腊梨树桑树黑松珍珠梅龙爪槐杏树。到春天,农场桃花梨花杏花珍珠梅丁香海棠竞相开放,哪哪都是扑鼻的香气。种植农场的人都觉得马老汉儿子太神了,谁都敬仰他几分。马老汉到了种植农场,觉得满眼都是颜色,到处姹紫嫣红。特别是他到农场深处的树林里看,一排排的松柏蘸青滴绿。马老汉对儿子说,咱山上咋没有这青松柏呢?儿子说,没办法,那山上的石头都连接着,你种在哪呀,连个缝隙都没有,你总不能种在石头上吧。马老汉住了半个月,儿子好吃好喝好招待,但马老汉执意要回去。儿子说,那里还有啥呀,你闹着回去。马老汉红着眼圈说,那里有你娘。

马老汉回来,从农场扛回来几棵树苗,泛着青光,绿得诱人。李老汉热心地说,马大哥,我给你栽上吧,论载树我比你内行。马老汉摇摇头,自己刨坑,把树苗种上。天天的浇水施肥培育,两个月后树苗死了。李老汉过来,说,这树苗不能这么伺候,这么伺候你老伴行,伺候树苗非死了不可。马老汉不理会,把那几棵树苗挖出来,撅巴撅巴填进灶坑里烧了。马老汉照样在山上转,转累了便回家一倒。在县里的大小子挣了钱,往家捎来一个半导体,马老汉把那玩艺儿扔到炕角儿。有天晌午,马老汉刚拐进山沟,发现在岩壁上横着一棵小的青松柏。虽不大,却郁郁葱葱,绿得让人眼晕。马老汉看呆了,使劲儿揉了揉眼,便疯狂地扑了过去,像当年抱着死去的老伴儿,牢牢地抱住那棵青松柏。马老汉纳闷了,在山上玩命地转了好久了,咋就从没见过这棵青松柏呢?

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马老汉拎着灯,扛着铁锨走出小院儿。他蹑手蹑脚地生怕惊动了左邻右舍。马老汉在山里转了大半夜,怎么也找不到那棵青松柏树。四更天,马老汉回到家,在炕上折腾着,思索着那棵青松柏跑哪去了,怎么白天有,到了晚上就没了呢,真见鬼了。天,逐渐发白了,马老汉看了看炕桌上老伴的遗像,又迫不及待地奔到山上。刚拐进山沟,就看见岩壁上那棵亭亭玉立的青松柏,那颜色像是老伴手腕上戴的那块翡翠。这次马老汉聪明了,他首先用步量,从拐进山沟算起是多少步,就这么马老汉来回走了好多次丈量。中午了才回家,李老汉端着酒壶等他,说,知道你跑山里又转悠半天,咱俩喝一壶。两个人对面坐在光秃秃的院子里,马老汉顺手抄起酒壶灌了三口,对李老汉说,放心,明天你再来,就看见我从山里找回来的青松柏,碧绿碧绿。李老汉纳闷地问,我咋没看见呢。马老汉说,该是我看见的就谁也看不见了。李老汉叹口气说,老嫂子走了就走了,你咋想也回不来了。山那头的狗娃村有个寡妇,也就是四十岁,人贤惠……马老汉把酒壶扔了,推搡着李老汉出了院子。马老汉觉得头晕,其实他就喝了三口,平时根本就跟喝水一样。他躺在炕上寻思,今晚我一定要把那棵青松柏弄回来,他感觉那青松柏就是他去世的老伴,他满脑子就是这么想。

这夜,月亮有银盘大,亮亮的,照得连地上的小草都清清楚楚。马老汉撩着重重的老腿,朝山上走去。拐进山沟,一步,两步,三步,摸着壁一尺二尺……很流畅就摸到了,摸到了那棵青松柏。马老汉跪下,像是挖人参一样刨着青松柏,他小心冀翼地抱回家,像是抱着他的老伴。马老汉在院里刨了一个很大的坑,把那棵青松柏小心地栽上。他从屋里搬出小桌、板凳,拣来那个扔了多时的半导体。又从缸壁捞出几个咸鸡蛋,烫上了一壶衡水老白干,坐那听着半导体,唱的是京剧《龙凤呈祥》。马老汉喝着酒,酒很浓,甜甜的,香香的。他第一次醉倒了。

太阳出来了,暖暖的。马老汉背着手在小村转了一遭好是得意。人有脸,树有皮,他总算把这口气争回来了。那五户人家陆陆续续来到马老汉的院里,给马老汉庆贺。六户人家聚齐了,喝美了。马老汉始终乐着,老泪也不断从脸上滚下来,烫烫的混浊极了,大家看明白了,他一半是泪,一半是土。他喃喃地,老伴呀,你就在咱的树下乘凉吧……李老汉带着其他五户人家走出来,有个半大小子咧着嘴嘟嚷着,那哪是青松柏呀,不就是一个被雷劈完了不长树叶子的木撅子嘛,马老汉疯了,我们也疯了吗。李老汉回头给半大小子着实扇个耳光子,呵斥道,就你小子明白!

红裙子

起重车间的段长雷汉领安全帽时,单挑了一顶红色的。旁边的嘎子直打哈哈,说,雷队长,你颜色顺色了。你那五大三粗的脸像关公一样,红扑扑紫光光,再戴一顶那么鲜艳的红色安全帽,看着就跟消防队员差不多了。火爆脾气的雷汉也不恼,咧嘴一笑,若无其事把安全帽套在头顶上,晃荡荡地走进了起重车间。

吊车从宽阔的车间上空滑过,甩下来的吊钩在空中荡来跳去,似在跳芭蕾舞。雷汉抬头望去,盯住了吊车里那穿红裙子的姑娘,她叫冷小兰。车间主任三令五申让冷小兰换下红裙子,并为此扣发了她全月的超额奖金。但冷小兰的红裙子依旧在车间上空飘荡,那红裙子显得那么诱人,像是西班牙斗牛的那块红布,引得雷汉魂飞魄散,心猿意马。

今天一上班,平常最反感红安全帽的雷汉居然挑中了红帽子,可见心与心遥感,彩与色对映。雷汉总抬头追随着吊车上的红裙子,好几次险些与吊钩撞上。车间主任跑过来,大声喝斥着雷汉,你小子总看吊车干什么,没见过女人呀,出了事故怎么办?别忘了你母亲还瘫在床上,你妹妹还是个神经病呢。说完,车间主任朝吊车上的冷小兰吼道,我警告你,你再不换红裙子就给我卷铺盖走人。车间主任吼罢,瞪了一眼雷汉,背手蹬蹬走了。吊车在滑动中停下来,雷汉下意识地又抬头望去,冷小兰朝他挥了挥手。雷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明白过来,吊车又启动了。

雷汉回家闷了一夜,咂摸不出来冷小兰那手式是什么含义。是告诉他别惦记她了,还是不屑让他看。雷汉就这么想着,他知道自己入魔了。雷汉今天三十四岁了,搞对象搞了整整十四年,嘎子替他统计过,起码得有一个连队了。有他看上人家,人家看不上他的,也有他看不上人家,人家看上他的。但不管怎么样,最后到他家一看那状况基本都回头走了,好一点的客气几句或者同情几句就不再转身了。雷汉不嫉恨人家,母亲在床上躺着,死不了活不痛快的,就是因为严重的腰椎管狭窄和腰锥间盘突出。在早曾经做过一次手术,也就是在地上走了没两个月,一次崴了脚就瘫在地上,从此再也没戳起过身。雷汉是个孝子,他下班回来就伺候母亲,晚上陪着母亲一块睡觉,给母亲翻身,怕母亲长褥疮。起初,白天他让妹妹伺候,妹妹没考上大学就得了抑郁症,妹妹伺候了没一年,抑郁症越来越严重。雷汉不懂什么叫抑郁症,跑去请教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说通俗点就是你妹妹眼里没有颜色,看什么都是灰色的。雷汉喜欢妹妹,他心疼妹妹得了这么一种稀奇古怪的病,怎么眼里没有颜色呢。他以为是色盲,就拿来一本各种颜色的书,翻给妹妹看,让妹妹说是什么颜色。妹妹都答对了,雷汉很疑惑,妹妹眼里有颜色呀。他又跑去问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笑了,说,你误解了,我说你妹妹眼里没有颜色,不是说她分不清,而是看什么颜色都没有感觉,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雷汉很痛苦,他看着妹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就黯然神伤。星期六晚上,他领妹妹去商场,给妹妹买了一条红裙子。妹妹穿上显出很兴奋,没事人似的挽着哥哥乱走,还唱着歌。雷汉觉得纳闷,怎么妹妹就因为穿了一条红裙子就好了呢。早晨起来,他看见妹妹把红裙子扔在柜子里,默默看着窗外,看窗外的树,看窗外没有云彩的天空。他跟妹妹说话,发现妹妹在流泪,什么也说不清楚。雷汉又跑到心理医生那儿询问,心理医生叹口气说,这是典型的抑郁,那就是朝重暮轻。也就是说晚上跟平常人一样,早晨起来就心思重了。心理医生提醒雷汉,你妹妹有可能会自杀,你防范着点。果然,没几天他妹妹就准备从阳台上跳下去,被雷汉一把抱住。母亲说给雷汉,你妹妹死了好,她死了我就死,这样你就能搞上对象了。

雷汉喜欢开吊车的冷小兰已经很久了,他就是单相思。因为冷小兰在车间是最漂亮的女工,全车间的男人都渴望她。冷小兰对雷汉就是这么回事,一副表情没有变化。雷汉知道冷小兰的男友吹了,因为这个男友说冷小兰总在上边看男人,看着都是男人的头顶,看不到男人的全部,换句话说,冷小兰对男友向来是横眉冷对千夫指,而这个男友不想再俯首甘为孺子牛了。男友吹了,冷小兰也没有什么酸楚,依旧在车间的上空鸟瞰男人。雷汉的妹妹不穿红裙子,雷汉就把红裙子收拾起来,因为这条红裙子太鲜艳了,晃人的眼睛。后来,雷汉打听到冷小兰的生日,那天雷汉把这条红裙子送给冷小兰,冷小兰很吃惊,问雷汉,你凭什么把红裙子送给我?雷汉说,这是我给妹妹买的,她得了抑郁症,什么颜色对她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她都看成是灰色的。我想给你,你能看出颜色,红裙子能让你对生活有热情。冷小兰居然收了下来,但一直没有穿。那天下班了,车间空荡荡的。雷汉没有走,他费了很大劲才跑到上边,坐在吊车里看着下边。他发现人都变小了,男人的头发都是一个颜色,女人的头发也是那样子,什么都是那颜色。他看窗外,窗户很小,看不出什么,就看到一抹夕阳撒在玻璃上,抹上一簇棉黄色的色彩。雷汉突然觉得冷小兰在上边多寂寞,他替冷小兰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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