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血

2009-02-17 07:11秦无衣
长江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立秋骆驼

秦无衣(美)

1

立秋上完晚自修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了。她每次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她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踮着脚尖走过父亲的房门,唯恐弄出一点声音。她轻轻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摸了进去,掩上门,然后啪地打开台灯。

“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隔壁房间的父亲拖着黏黏的痰音问道。原来父亲还没睡,立秋不安地想,随口“嗯”了一声。

他们家是木板式结构,隔音条件很差。八十年代中期前,清城很多居民的住宅还是以两层楼的木板厝为主。这些木板厝很多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政府多次动员居民们拆迁,住户中的年轻人还好说,住公寓对他们来说当然要比住这些破败、东倒西歪、潮湿发霉的木屋要舒畅得多。但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死活就是不肯搬走,他们从小就在这些木屋里长大,发狠说就是死也要躺在木屋的厅堂上入殓。所以如果那片居民区着火了,政府官员们心里说不定都偷偷地乐着。他们一边慰问哭天抢地的老人们,一边打着基建规划的腹稿。

到了九十年代末,除了东街口的三坊七巷外,其他地方已经很难见到这种旧式木板厝了。

父亲说:“你现在怎么回来得越来越晚了?是一个人回来的?现在外面乱,街对过那道巷子深,你最好结伴回家。”

立秋说:“没事的,离高考只有几个月了,今年要再考不上,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父亲叹了口气说:“自己做点汤面吃了睡觉吧。”

立秋说:“爸,你睡吧,我不饿。”

以上这段文字,其实只是我的想象。我在公众场合经常走神,思想开小差,因此考试成绩很不理想。这个不良习惯使诸多接近我的人,对我的精神状态产生了误解。

事实是,那时立秋正站在学校礼堂台前的左边,双手反铐在背后,双臂分别被两个女民警象征性地扭着。她粗长的黑辫子已经被铰了,头发有点凌乱,这使她看上去就像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她耷拉着眼皮,一缕发丝垂在鼻尖前。她自始至终没有朝台下看上一眼。因此她的眼神显得异常地难以捉摸。那时她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杀人犯。

台前的右边站着我们的前英语老师“骆驼”,这是个头发跟穿着都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睛向上翻着,不时朝立秋那边溜上一眼。他一直维持着良好的风度,矜持的神态,就像在讲台上为人师表一样。我们虽然对这个目空一切又老是让我们背书的老师极为反感,但私下里却偷偷地模仿着他的发型。他有一件棕色的皮猎装,整天敞胸露怀,从来不打扣,我们中很多人便也学着敞开扣子。我们在这之前早就通过小道消息获悉,英语老师与立秋关系暧昧。这次,他是作为杀人同谋被押上台的。

校政教处主任正在用抑扬顿挫的南腔北调训话。我们对他慷慨激昂的陈辞丝毫不感兴趣。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么扬眉吐气、义愤填膺了。这个谢了顶的半老老头一向将我们这些不求上进的学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平时配合我们的班主任,想方设法地折磨我们,同时确立他们的威信。他的训话可以归纳为一句:没有正确的人生观和道德品质的教育是多么的可怕。

这时我们最关注的是,立秋会不会被枪毙。

我们焦急地等待着政教主任宣布判决结果。但一直到批判大会结束,政教主任也没有给立秋和英语老师定罪。这使我们大失所望,就像去看一部炒得正热的电影,等了半天,拷贝终于来了,但影院里却突然停电了。

那时正值“严打”高潮,看来立秋的命运凶多吉少。

政教主任训话之后,由我们班的班长上台大声念了两页讲稿。讲稿明显地可以听出班主任的口吻。班长说立秋平时的表现是多么多么的恶劣,作风极不正派,经常以辅导作业为名,勾引男生,是害群之马 。

据我所知,班长曾经对立秋表现出过分的热情。有个传说是这样的:有一次班长在走廊上跟立秋邂逅,后者冲他腼腆地笑了笑,他于是开始局促不安起来。他花了三天时间写了几页情书,叫了个小乙送给立秋。立秋当场就把信退了回来。班长急红了脸跟小乙说,这一定是她难为情不敢收下,不然她为什么要冲他笑呢?于是他又亲自把信塞给立秋,转身就走。立秋将信交给班主任,班主任把班长召到办公室,当着他的面把信烧了。

那一刻,班长觉得自己的灵魂着火了。

立秋原本高我们两届,参加过两次高考都没有考上,因此第三年便插到我们班回炉。她成了我们班年龄最大的学生,那时大概有十九岁了,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留着一根大辫子,引人注目。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我记不清了,因为那时我对女生基本上没有什么兴趣。她没有什么朋友,坐在教室的最后面,一人占了一张桌子。我们平时对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老埋着头看书,很少跟别人聊天。上课时老师们也绝少去提问她。只有英语老师例外。

我们背后里把英语老师叫做“阿拉伯骆驼”,因为他姓骆,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就是教科书里的《阿拉伯的骆驼》。那时我们对英语非常反感,看不到它的实用功能,觉得读起来拗口,不像现在,谁如果不会英语的话,简直就意味着跟现代社会脱钩。你中文说不好没人笑话你,你英文操不好?嘿嘿,嘿嘿嘿!

骆驼不苟言笑,英语口音很纯正,不像以前教我们的那个老头,发音时老夹杂着俄语口音。听说骆驼结过婚,后来他回了清城,妻子没带回来,就离了。骆驼出身比较复杂,父亲好像是个有头面的人,前几年刚平反。骆驼讲课的时候经常突然间停下来,然后叫起一个同学,要他(她)用英文复述一遍他刚讲过的内容。很多同学都卡壳了,因此都讨厌他。

骆驼第一次点到立秋的时候,她显得有点措手不及,她甚至还不相信骆驼是在提问她。骆驼又指了指她,大家于是一下子都扭过头瞅着她。立秋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骆驼用洋文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便示意她坐下。这节课再也没有见到立秋抬起头来。女生一上了高中,心事多了,成绩一般都不怎么样。尤其像立秋这样落第两次的,心理压力肯定很大。我们都闹不明白立秋后来是如何跟骆驼搭上的。

几天后,我们放学回家时,在街头一面墙上看到一张布告,上面罗列着十几个罪犯的名字和罪行。有几个人的名字划了红杠,这是枪毙的标志。立秋和骆驼的名字没有划红杠。立秋被判有期徒刑十八年,罪行是谋杀生身父亲。骆驼判了六年,罪名是帮凶。立秋没死,我暗地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之后我们很快就将他们给忘记了。大家都焦头烂额地忙着准备高考,庠序千日,用在一时。一颗红心,七上八下。

2

若干年后,我在清城一家省级媒体领着薪水。

中国的媒体是笼子里的鹦鹉,没有自己的思维和语言,所以基本上只是一种摆设,可又缺不了它。要想了解某些事情的内幕,大家最好去听小道消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虽然小道消息迹近谣言,它们的真实性令人生疑,又经过无数人的口头创作,添油加醋,但它仍然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这年头,越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越吸引人。大家对小道消息的态度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而官方媒体起到的实际上只是广告的作用:欲知详情如何,请听小道新闻。

处里的头让我去港口开发区采访一个成功的鞋商,那鞋商是个华侨。我告诉头说:“我出去采访带回来的鞋子跟衬衫多得都没地方放了,光皮包就有四个。这次你还是叫刚来的那两个实习生丫头去吧,最近我想搞个专题。以后要采访什么房地产商的时候让我去。”

头说:“这个鞋商的经历有点特别,他出国前曾经在内地蹲过几年监狱。我跟他是在一个招商洽谈会上认识的,这人性格开放,谈吐风雅,有点学问。你得慢慢抠他。”

我来到清城外埠,找到那个鞋商。刚见面时我吓了一跳,这人怎么这么脸熟?稍后我看他习惯地叉开五指,慢条斯理地往脑后梳理了一下头发。我猛然记起他是谁了:阿拉伯骆驼!

我有点激动不安,但脸上仍然不动声色。他显然没认出我来,只看了一眼我的鞋,问是不是四十一码。我说是。老师对学生一般不会留下什么印象的,除非对那些特别突出的学生,极优秀的或极操蛋的。我曾经唇干舌燥地向从前的几个老师表白过自己是谁,他们都茫然地点着头说记得记得,然后就费劲地在记忆中搜索我的影子。有高中时的班主任对我刻骨铭心,大老远就能喊出我的名字,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看你看,现在你明白当初我的苦心了吧!忠言逆耳利于行啊!我说那是,当初您还用这话布置我们写一篇作文呢。

我决定不跟骆驼说明我曾是他的学生,这样我就可以更方便地和他对谈。骆驼问我吃过没有,他正要去吃午饭。在得知我连早饭都没吃时,他便带我来到就近的一家餐馆。他要我自己随意点菜点酒,而他只要了一碗青菜面条。我不敢多点,只要了两盘荤炒,一道活鱼汤,一个三鲜闷砂锅。我要给他倒杯酒,被他谢绝了。他说他有三年时间不沾酒了:“刚出狱那会,因为心情苦闷,我终日酗酒。后来到美国找我父亲时,就戒了,从此滴酒不沾。”

骆驼很快就稀哩哗啦地吃完了面条,然后他叉开五指梳理了一下头发。于是话题便从他如何入狱聊起。他望着窗外远处的江面,悠悠然点着一支烟说道:“我曾经结过一次婚,是当年在内地插队的时候。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几岁,我跟当地一个年轻寡妇发生了性关系,因为来往频繁,她怀孕了,没办法,我们只好结婚。后来我回清城了,她没有户口,我们只好离婚。我们有个女儿,现在正在北京上大学,我要送她去美国,她不去。”

我说这种故事我听多了,大同小异,你还是说你是怎么进了监狱的吧。

骆驼说:“这正是我要请你写的主要内容。你千万别把我当什么杰出的企业家来写,那是编排着骂人的。你也别报道我的什么创业史了,我什么业也没创,只不过是有幸继承了我父亲的遗产。你就把我当做一个罪犯来写好了。写成个小说也行。如果不是为了一个女人,我永远也不会再踏上这块土地的。这几年我每个月都要去探望她一次,我把她当作我的妻子,虽然我们还没有正式结婚。”

我一下子便想到了立秋,她的粗大的辫子和疲倦的黑眼睛在我的印象中清晰可辨。我没想到骆驼对她如此一往情深,算起来,该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我故意问那个女人是不是就是那个寡妇。骆驼说不是,是他从前的一个学生,她现在还在劳改场服刑役,在狱中表现很好。

“如果她减刑提前释放的话,我们很快就可以举行正式的婚礼了。”骆驼说着,长长地吐了一口烟。

我想象不出三十一岁时的立秋会是个什么样子。但眼前四十来岁的骆驼却早已经是满脸沧桑了。他语调低沉,不像从前那样慷慨激昂。我看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是严肃的。没想到岁月有情,孽缘蔓菁。不过我很快又想到了立秋的父亲,心下便有些痛切。杀人犯,他们是杀人犯!我这样告诉自己。

骆驼盯着我说:“她曾经是我的学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相爱了,我们大逆不道。她谋杀了她的父亲,想跟我私奔去香港,然后转道去美国找我父亲。后来我们一边隔着铁窗相爱,一边为自己的灵魂赎罪。你就照实写,把我们的痛苦和罪恶都写出来。”

我支吾着说,我们是省级党报,不是法制报,刊登这类刑事文章不太适宜。骆驼说那要不就写成小说吧,到时候我把它翻译成英文。我故意装作很惊讶的样子说,骆老板,原来你还会英文啊!

回来后没法向头交差,照例又挨了一顿训。

那几天闲着没事,整天躺在床上抽烟想心事。刚开始的时候是想娶媳妇的事,那两个实习生太嫩了,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不解风情,就像春雨后的梅子,没熟,却酸得要命。文艺处的梦烟,一听名字就花里胡哨的,整天在写爱情打油诗,还折腾着要出诗集。

我理想中的媳妇应该有一根粗大的辫子,黑亮的眼睛,丰满,腰板硬挺,年龄最好略微大点,这样我便可以省去众多繁杂的家务。但现在这样的女孩是越来越少了。人心不古,现在的女孩恨不得你背着她给她做饭洗衣服。

想着想着我便又走神了。

3

一天晚自修,骆驼是值日老师。照例是哪一科的老师值班,大家都主要复习哪一科的功课,然后向老师提出一些疑难问题。只有寥寥几个人上去向骆驼请教,其中有人可能还怀着引人注目的意思。

骆驼一边吸着烟,一边低头看书,偶尔抬头扫视一下教室,然后叫一两个打瞌睡的学生站起来清醒清醒。晚自修下课的铃声一响,我们抄起书包,夺门就走。

班上只剩下立秋一个人。晚自修后,教室里一般要再过半小时才熄灯。立秋每个晚上都要等到熄灯后才离开教室回家。

骆驼已经走到门口了,看到立秋还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看书,便又折身来到她的课桌边,问说:“是在背英语课文吗?”

立秋红着脸点点头。骆驼坐了下来,点着一支烟说:“背英语最好要出声,这样既容易记,又可以锻炼口语。”他要立秋把正在背的课文大声读出来。

立秋忸怩了一会儿,才读出一段句子。骆驼点着头说:“语感不错,就是紧张了点。”

他纠正了立秋的几处发音,问了她的名字,两人便聊了起来。骆驼听说立秋参加过两次高考,而且两次总分离录取线都只差两三分,便又惊讶又惋惜。他说:“你第二次高考英语只考了五十多分,这里面有很大的潜力。你想想,如果你的英语成绩能突破八十分,那不就过关了?而且这是很有可能的。”

骆驼说着有点兴奋起来。

立秋受到他的情绪的感染,眼睛也开始闪烁着光芒,不过那光芒很快就黯淡了。她说:“我笨。我第一年就考了五十分了。”

骆驼说:“那是你学得不得法。这样吧,以后我每天给你布置十几道作业题,你做好了,晚自修后再到我的宿舍找我,我再给你讲解。”

立秋盯着他看了一会,便答应了。

从此每个晚上下自修后,立秋都上骆驼家去补课,有的时候一直到快十一点了才回家。实在太晚了,骆驼也会送送她。立秋看到骆驼的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

期中考试英语成绩出来的时候,立秋吓了一跳,满分一百分的试卷,她居然考了八十六分,在班上排名第六。众人都大惑不解。班长那时正因为送情书的事窝了一肚子的气,这时更不服气了。一天晚上自修后,他悄悄跟在立秋后面。第二天谣言便在班上传开了,内容大致是每天晚自修后立秋都要到骆驼宿舍去,两人在灯下纵声淫笑,还用英语打情骂俏。因此立秋的成绩水分很高,是靠色相博来的。

班主任在班会上不点名地对立秋发出了严厉的忠告。他说:“有的同学行为不太检点,不专心读书,却下了不少课本外的功夫,这是不足取的。你们还年轻,处世经验不足,要提防上当受骗。当然,这只是个别现象。”

全班同学不约而同地都掉头去看立秋。立秋睁着大眼,茫然而又惊恐地望着大家。

谷雨对立秋很冷淡,只随口问了几句她的学习情况。立秋早早就下了饭桌,顾自上楼去了。姑爷悄声跟谷雨说:“跟你妈一样脾气!”

谷雨说:“管她呢。”

第二天立秋背起书包又上骆驼家去。骆驼见到她有点意外,两人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骆驼给她布置了几道题目后就出门去了。

傍晚时候骆驼回来,从怀里掏出几个药瓶子放在桌上说:“我跑了几家药店,买了一些安眠药。你晚上要睡不着,就服用一粒,记住了,千万不能超过三粒!”

立秋笑说:“我留着,今年要再考不上,我一次把它们全吃下去!”

骆驼皱着眉说:“大正月的,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新学期开始后,立秋的精神状态有了好转。心理上没有了“这种事”的负担,人轻松了许多,见人就笑。班长心理起疑,便跟周边的好友说:“这狐狸精又犯骚了,大家千万别中了她的邪!”

一个月后,立秋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呕吐。刚开始她以为是服用安眠药的缘故,几天后才发现不对劲,药片不吃了,照样呕酸水,而且月经过了二十来天还没来。她心理咯噔一下,脸都吓绿了。她把这事跟骆驼说了,骆驼吓了一大跳,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搁。他瞪着眼说:“这怎么可能呢?不就才一次吗,怎么会那么巧?”

他赶紧打电话给医院的一个同学,约了个时间带立秋过去检查。立秋的尿样化验结果呈阳性。那同学说:“你们做的好事!这事有点麻烦,你们没有正式关系的证件,我们医院不能给你们做人工流产,而且这里人杂风声大,传出去对你们影响也不好。我有个朋友在郊区一个小诊所干活,条件差点,但活管用。一个月后你们上他那儿去。”

立秋吃饭的时候喜欢吃酸辣的,脸色也开始有点黄肿,整天头晕,一回到家就往床上躺。父亲心里犯嘀咕,没事偷偷地打量着立秋的一举一动。一次他实在憋不住了,问立秋道:“你是不是怀上杂种了?”

终于熬过了一个月,周末时骆驼陪立秋去做了人流。回来时立秋流了一个星期的血,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还得撑着去上学。骆驼要她请几天病假,她也不肯。父亲看出了端倪,关起门来破口大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一家全是杂种都不要脸!”

从此他对立秋爱理不理的。邻里从他的叫骂中听出了一点门道,有的叹息,有的偷着乐。

5

接下来是市里的第一次统考,立秋的语数理化的成绩在班上处于中上水平,英文考了八十三分,政治不及格,拖了总分的后腿,总成绩排名中等。照以往的经验,统考时总分排名要在前二十名,考上大学的机率才比较高。骆驼说:“现在其他科目要想再拿分已经很困难,只要能巩固住就好了。你现在要花一半的时间在政治上,另外这次你英语错得最多的还是单词,要注意背熟单词。”

可是没过多久,立秋就出事了,她把她的性情古怪的父亲杀了。

当时比较流行的一种说法是,骆驼想带上立秋私奔去香港,受到立秋父亲的阻挠。立秋父亲把她关在阁楼上,不让她出门。立秋一气之下就杀了她父亲。

写到这事的时候,我拿捏不准,便给骆驼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骆驼说:“根本没有私奔这回事。实际情况是立秋要搬到学校学生宿舍去住,她父亲死活不肯,她就在饭里下了毒药杀了她父亲。后来法医的化验结果也是这么写的。”

“那么你在这场谋杀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我问道。

骆驼说:“我向立秋提供了毒药。”

以下是骆驼叙述的事情经过:

那段时间立秋情绪很不稳,神经严重衰弱,一到上课时间就显得特别紧张。

春天的时候耗子们开始交配,谈情说爱,追逐嬉戏,闹翻了天。立秋服了安眠药也不见效。有一次她一口气服了五片药,整个人都瘫软了,还是睡不着。从此安眠药失去了药效,她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经常跟她父亲争吵,有的时候跟我也吵。上课的时候无精打彩。我建议她干脆搬到学校来住。她跟她父亲说了一下,没想到又遭到一顿痛骂。她父亲说宁愿她考不上大学,也不要她搬到学校里去鬼混。老头气急败坏地说:“你还想给我们家添杂种呵?我要不是顾着面子,早把你那个王八蛋奸夫给告了。”

立秋气得差点自杀。

立秋要我帮她弄点药性强点的毒药,那时她的眼睛红赤干燥,目光呆滞,嘴里絮絮叨叨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想她再这样下去的话肯定要患精神分裂症的。我答应帮她去弄毒药,要她先镇静下来。

我去找我在医院的一位朋友,问他能不能搞到氰化钾。朋友吃了一惊,问我是不是想把立秋毒死?我说是杀耗子的。朋友说杀耗子没必要用这么烈性的药。我说街上卖的耗子药不灵,立秋快被耗子折腾疯了,你们行医的治病救人,要有革命的人道主义。朋友被我说服了。

后来事发了,刑警问立秋药是什么地方弄来的,她死活不肯说。刑警又转而问我,说一个女生根本不可能弄到这种剧毒药。我咬定是偷来的,我要供出朋友,他至少要跟着蹲三年监狱。我出狱后去找过他一次,吃了闭门羹。他不愿意见我。我当初以为立秋要毒药是杀耗子,没想到她却拿药杀了她父亲。这里边也有我的一份罪。

宣判的那一天,广场上来了很多人。宣判结果大出我们意外,我以为立秋肯定要判死刑,立即执行,没想到她只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我当场就哭了起来。很多人都在台下冷笑。我们被押下台的时候,突然间人群中冲出一个女人,手里攥着一把剪刀,快速地向立秋的脖子刺去。旁边的武警慌忙用枪托挡了一下,剪刀偏了,扎中立秋的左肩膀。

立秋叫了声“姐”,便昏死过去。

我在狱中度过了六年漫长的时间。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立秋,我们面对面互相打量着,如同隔世,然后都笑了起来。但是想到立秋还要在铁窗里呆上十二年,我情不自禁地又流下了眼泪。立秋轻轻地叫了我一声“骆老师”,我说你不要叫我老师了,我等着你,我要娶你。

十二年时间很快就会像裹满灰尘的风一样飘荡过去。

6

我把我写的骆驼与立秋的东西塞进乱七八糟的抽屉角落里。如果我们仅把死亡视作时间的消逝,那么世间的毒药岂止只是诸种有形的东西?我们有时候只是生活在错觉中,试图以自己的思维方式去淡化沉重的现实,结果却落入无所不在的生存陷阱之中。

后来,我离开了清城,辗转漂泊来到美国。由于思维方式的顽固,不能达到与时俱进的境界。几年过去了,免不了仍旧四处碰壁。

一天傍晚,下着小雨,我下了班后,匆匆跑进了我所在城市的地铁站。等车的时候,我忽然看见身边有张熟悉的女人的面孔。

我埋头寻思着,这时列车开过来了。那女的抢先一步踏进了车门,我跟着上去,仓促间踩了一下她的脚跟。女的掉过头来,白了我一眼,轻轻骂了声“Shit”,便找个座位坐下。

这时,我想起来她是谁了,便挨着她坐了,小声问她道:“小姐,请问你认识一个诨名叫阿拉伯骆驼的人吗?”

那女的吃惊地打量着我。我笑说:“你肯定记不得了。我们曾经是同学,不过那时我还没有发育完全,个头瘦小。你看着我的眼睛——现在你想起来了?”

女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说:“好了,咱们先不谈自己。骆驼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是在大陆造鞋吗?”

女黯然地说:“他去年就去世了。肺癌。”

我猛地打了个激灵,忽然觉得有点冷。这时我到站了,跟她道个别,就下了车。在美国,人情薄如纸,我犯不着再去翻那些陈年老账簿。

没想到女的也跟着我走下车来。我问她是不是也住在这附近。她说她的家离这里还有三站路,她想跟我聊聊。我说要不我开车送你回去吧,我车子就停在地铁站上面一个停车场。

在车上,我问她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她说她提前四年就出狱了。我赶紧补白说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她什么时候来美国的。她说她1998年跟骆驼结过婚之后就出来了。

说到骆驼,我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他这人,我还真说不出是该同情他,还是该鄙视他。

我说:“我最后一次见到骆驼时,他已经显老了。可你比我想象的年轻。”

她笑了笑说,她的年龄应该减去在狱中的十四年。她问我是不是还记得她的名字?我在车窗上写了“立秋”两字。

她说她现在跟了她母亲的姓,叫李秋。

车子到了李秋公寓的楼下。她问我想不想上她家去坐一坐。我故意看看表,就答应了。反正我是光棍一条,有人陪着聊天那是最好不过的事。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美国的寡妇并无是非。

李秋的公寓很宽敞,整理得井井有条。不过房间里看不到一张骆驼的相片,我心下纳闷,却又不好开口问。

坐了一会儿,我说:“李秋,有个问题困扰了我快二十年了。我想冒昧问一下。当初法院为什么只判了你十八年有期徒刑?而不是那个——当然,这些事情早已经过去了,我不过是好奇而已。”

李秋笑着说:“难得你这么在意我。我给你看一张纸条,它是法医从我父亲的内衣口袋里搜到的。我出狱的时候他们才把它交给了我。本来纸条是写给我的,可一搁就是十四年。我原来也认定自己必死无疑了,没想到又稀里糊涂地活了下来。”

说着,她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泛黄的纸张递给我。我拿到眼前,只见上面写道:

立秋:

我快不行了,我患了肝癌,所以近来脾气暴躁,影响了你的学习。我知道你恨我。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不是你的生身父亲,所以你不必担心遗传的事。至于你的亲生父亲是谁,你可以去问你妈。我问了她好几年了,她始终不肯告诉我。我这辈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恨你妈,还有那个没见过面的王八蛋,那王八蛋把你留给了我,让我戴了二十年的绿帽子。我死不瞑目!

我呆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李秋说:“其实我父亲不是我有意杀死的。那天我拿到骆驼给的氰化钾后,马上就盛了碗米饭拌了,想端到楼上去毒耗子。我压根就没有动过杀我父亲的念头,虽然他看我不顺眼。即便我知道了他不是我的生父,我也不会下这种毒手。你信不信?”

我说我信。李秋说:“那几天我的神经严重衰弱,我一紧张就得上厕所。刚好那会儿我又内急了,就去了巷口的公共厕所,一蹲就是半小时。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完了。父亲倒在地上,七窍出血。那血是暗红色的,看上去有点黑。我吓呆了。后来警察审问的时候,我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我的眼前老是出现那一摊黑血。我脑子里嗡嗡轰鸣着:我杀人了!”

李秋接着说:“后来我猜想,我父亲在吃那碗饭的时候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肚子饿了,那时正是吃午饭的时间,他不知道饭里有毒,他吃饭没有规律,见什么吃什么;二是我的所有行动都没逃过他的眼睛,他经常偷偷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包括我洗澡的时候。如果他已经知道那碗饭有毒,但还是吃了下去,那就太可怕了。所以后来我的脑子里就像淤积着一团黑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说我明白,他想让你陪他一起死。我说,后一种可能性更大!李秋说:“我也这样想。但我不想去承认这是个事实,如果我承认了,那十四年时间不是白过了?我情愿相信自己是在赎罪。我杀人,所以我赎罪。但是如果我被人杀了,身上连血都没有,我岂不成了活冤鬼?我用十四年时间换来的,就是证明我现在还活着。”

我问,骆驼知道这事吗?李秋说她没告诉他:“如果他知道了真相的话,他肯定会受不了。”

心头的缠结解开了,我松了一口气。我开玩笑地问李秋想不想再嫁,我是个合适的人选。我跟李秋互留了电话号码和住址,就要离开。李秋说:“你为什么不问我的生身父亲是谁?”

我说这不在我感兴趣的范围之内。李秋说:“你会感兴趣的。那个王八蛋姓骆,也就是骆驼的父亲!”

我错愕了,心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但是,“你们兄妹怎么结婚了呢?”

李秋说:“我们结婚的时候还不知道真相。这叫报应!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我笑说相信,说不定你就是鬼。我突然间想起了死去的骆驼,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摊溶化的黑血。我出神地看着李秋,身上渗出了冷汗。李秋笑了起来,说:“你猜到骆驼的死因了?”

我说:“但愿我的敏感是错的。骆驼知道你是他的妹妹吗?”

李秋冷冷说道:“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事就我跟你知道。就这样!”

说着,她关掉了屋里所有的灯,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灯影中李秋一下子憔悴了,整个房屋显得异常的空阒。

我回到自己的车上,前面正是红灯。我失神地望着那鲜红的圆圈,觉得有点眩晕。突然听到后面一声刺耳的喇叭响,我揉了揉眼睛,原来转绿灯了。我慌忙踩了下油门,车子拽了一下,便向前冲了出去。

回到住所,我有点心神不定。我马上就给李秋拨了电话,然而接电话的却是个男老外,他说我拨错号了。我又拨了一次,那老外咕哝抱怨一句就把电话挂了。

我于是开了一听啤酒,笑了笑,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去翻那些陈年的账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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