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活着

2009-03-15 10:16
飞天 2009年14期
关键词:志强老婆丈夫

惠 雁

纠缠

他想彻底摆脱她的纠缠。

如何想一个万全的法子摆脱这纠缠,哪怕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那样顽强、茁壮地扎进了心里,就像这念头是蓄谋已久,并非偶然冒出。这个想法此刻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必须得去掉这纠缠,以这一个纠缠来结束另一个纠缠。

摆脱这一纠缠,才能真正开始那缠绵的新生活,让那缠绵的新生活光明正大。

胡飞手把方向盘,脑子里飞旋着这个念头,几乎将身边坐着个什么人都忘了;身边还有个年轻女人在假哭,在真骂,见胡飞表情严厉,渐渐止了哭骂。

胡飞脑子里正在加速走向死亡的这个人是米丽。米丽却不知道。

米丽此刻正在办公室里,气得脸上血色全无。

两个小时之前,米丽正身心松弛地躺在金燕家新居的大沙发上,初秋的阳光洒满客厅。

金燕家搬进了160平米的新房子,办公室四五个姐妹去金燕家看房子。

金燕是米丽的大学同窗、室友。辗转几年,渐近中年时,两人却意外地进了同一个单位,同一个办公室。如今相见,才知道两个人的生活有很大的不同,不同在于嫁了不同的丈夫。金燕的丈夫既是知识分子,又是商人,对金燕,千言万语就是一个字:宠。金燕的长发洒落,丈夫说,看你上那班辛苦的,要太累就辞职回来算了;金燕晚睡晚起,衣服被褥堆得满房子都是,丈夫说,不想收拾算了,是人住房子又不是房子住人。

刚开始,米丽疑心金燕是炫耀,对别人的婚姻幸福,米丽总疑心那里有表演的成分。但这不是炫耀,单看金燕那慵懒、舒展的体态就知道这是真的。

金燕,可真有福气。

金燕生了个儿子,已经是一个修长的美少年。米丽只有在心里这样想,想自己生的是女儿,虽然这样想很无聊,但这也许是心里一个真的痛处。米丽不能不在心里想,女人最大的本事是识得一个好男人,最好再给他生一个儿子。而金燕就有这样的双重本事。

明亮、崭新的房子,随意闲适的布置。

米丽独在一个小沙发上躺下来,“金燕,你家的沙发怎么这么舒服!”米丽太累了。

“不许躺在人家沙发上想象人家的丈夫噢。”一个同事大声说。

要在几年前,米丽会觉得这话太伤人,是有意针对她说的。但如今米丽很疲倦,没心思计较这些,米丽更知道金燕是亲厚她的,这三四年里,是金燕的厚道、善良给米丽以支撑。

果然,金燕说,哪天我把他叫回来,让大家见见,见了就是估计你们想都没人想了。

米丽无语闭上了眼睛。

米丽已经开始想象了:别人的丈夫为她买回一袋米;别人的丈夫为她扛回了煤气罐;别人的丈夫为她换好了已经暗淡了几个月的客厅灯管;别人的丈夫为她修好了卫生间里滴滴答答的水管;别人的丈夫为她端来一杯热水,为她递上了感冒药。

对别人丈夫的想象到此为止。

米丽好像突然间又感冒了,周身倦怠。她闭着眼睛听同事们说话;闭着眼睛,沐浴在阳光中。米丽眼里渗出了泪,就在别人家的沙发上,她无力自持地休憩倦累的身体。

女儿这两月的生活费还没有讨到呢,他已经快三个月没给过女儿一分钱的生活费了。

一次次的交涉,只为了交涉到这几个钱而艰苦卓绝。那原本为爱的关系,最后落到了为钱而谈判。年轻时米丽何曾想过,人与人的关系,不外乎是情与钱,而情往往只是遮幕。米丽自己也在想着从丈夫那里多讨到一些钱来,方能解心头之恨。但哪里知道,当情尽了,讨丈夫的钱比讨他的命都难。真的无法想象她曾和这个人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十几年的夫妻之实是梦,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儿怎么能是梦呢!女儿要吃要穿,要上学,要高消费。

米丽的爱在校园里就绽放出灿烂的光芒。过于灿烂的,是昙花,是烟花,甚至是阴谋。米丽不愿多想了,米丽当初不是陶醉于那虚荣与得意之中么?米丽曾经以为那样的虚荣与得意会是一生一世。

昙花谢后,花片萎缩,在一点点地干枯;烟花落后,夜色冷寂,在冷烬未散的荒凉里,米丽看着丈夫在别处又燃起了烟花。

从金燕家打算回办公室,米丽嘀咕说想买一个节能灯管,金燕便同去。

灯管买好了,金燕说:“你能装上去吗?我让我丈夫下午来给你装吧。”

“不用,我叫一下门房就可以了。我自己也会,其实很简单的。”

金燕叹:“哎!”又挽着她的臂。

除了女儿,没有人再这样挽着她了。米丽有些别扭,心里却是热的,要流出泪来的感觉。

女儿上初一,女儿不喜欢米丽挽着她,“啊呀,妈妈,你不要老抓着我嘛!”

米丽讪讪一笑,放开了女儿,女儿并不完全知道家里的变故,不知道妈妈的处境。

街上人太多,金燕说走环城路,初秋的阳光下散散步是惬意的。

刚刚在人少处放缓了脚步,金燕臂弯里突然一扯,那个节能灯管已经砸向前面停着的一辆小轿车,金燕看明白时,米丽已经扑在了那轿车前。

可怜的米丽,脸上颜色雪白,嘴唇霎然间干得没了一点血色。

车上的那个男人先是坐在车里骂,再是走出来,拉扯着要打米丽。

“你个疯婆娘,你给我让开,你不让开我弄死你!”

“你咋了?要吃人哩!”金燕上去一把就扯开了他在米丽身上推推搡搡的手。

“你站远,你不站远我就打110。”只有金燕肯为米丽如此强硬。

那个男人骂骂咧咧地后退了一步。

金燕扶起扑在车前身的米丽:“你何苦跟这种东西计较?咱回!”

车借机远去了。

金燕拉着米丽。米丽蹲在地上,捂着胸口,寂无一言。

终于坐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无人。米丽、金燕在一家事业单位,有的同事到基层去检查工作。

“你呀!你怎么是这样!你赶快跟他离婚吧,我真劝你离婚。”

“不是我不离,是他一分钱都不想给。他想不离婚,又有外室。还有我女儿,一个女儿没有亲生的父亲怎么行?”

“那女儿是你一个人的女儿吗?对待这种赖皮男人,你真得狠一点。你得跟他赌,看谁敢不要孩子了。”

“他真能下得了那心,你不了解他。”

“我才不相信,当爸爸的能不顾自己的女儿?这件事你得让女儿知道。”

“我不能让女儿知道,她受不了那伤害。”

“你呀,这样软弱只能让这种人得寸进尺。他凭什么在大街上打你?为了个野女人。真是鸠占鹊巢,气死人了!”

“米丽,你真得对他强硬一点,现在还来得及。”

“我不是没强硬过,你想这十几年了,我是活在纸上的人么?可是人和人不一样,他那种人,他会弄死我的。”

“你别听他吓唬,他敢!”

“他不是吓唬,他真敢。金燕,你懂么,有时候,他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他自己的控制。”

米丽双手拢在鼻唇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一层泪雾漫上来,米丽看不见金燕的表情。

女人,她所面对的那一个男人就是整个世界,或是天堂,或是地狱,当然,能在人间就已经是有福了。

想念女儿。每当分崩离析、意欲了断的时刻到来,女儿就比任何时刻更加鲜明地在米丽的眼前、心上。娇憨的女儿,刁蛮的女儿,那娇憨与刁蛮来自米丽十几年里悉心的宠护,来自他那个爸爸忽冷忽热的纵容。当她还是个婴儿被抱在怀里,端给她一只小碗让她吃点心的时候,她已经非常熟悉这一种爱她、呵护她的眼神了;她不会轻易相信来自母亲、父亲的否定,更不会相信敌意,她的爸爸骂了她、甚至打她,她还是一样地缠在她爸爸跟前撒娇。真心的爱不用表达女儿都会相信,这血液里的爱,不管如何,丈夫是米丽在这个世上除了自己对女儿唯一可以放心托付的人。

女儿的笑颜是一朵娇弱的花,为了女儿,米丽情愿是花下的一片腐土;只要女儿的心无忧无虑,米丽情愿是低首弯腰的一截枯枝。

仿佛全线溃败的战场上,硝烟弥漫,而女儿的笑颜依旧是一面鲜艳、崭新的胜利之旗;因为女儿,阵地永远在。

丧尽天良

早晨,报纸来了。

报纸上常有一两个时尚女子,金燕先看她们的衣饰搭配。

金燕不及看完,就叫:“天下竟然有这样丧尽天良的人!你说盗人家的尸体已经很过分了,还将一些智力低下的女子骗来杀死卖尸体,你说这样的人,还算是人么?”

米丽拿过报纸,一字不落地细细看了:本市破获一起盗墓卖尸团伙案,抓获涉案人员六人,其余人员还在追捕中,牵涉到两省四县。尤其那两个智力低弱的女子被诱骗杀害的细节,米丽反复地看了。

“你说气不气人,你说那些人就不怕鬼抓住他的手不放?”金燕说。

“鬼也没办法惩处这些恶人,这世界真成了一个动物世界,那痴傻的女子连性命都不能保,看来,就是真是傻子也得装着聪明一点,要不然,人家一看你傻,就想着要捕杀你。哎!”米丽已经习惯了这样长叹。

“好了,不要说什么幸福不幸福了,就是没人理会咱,最起码还没有人算计着要捕杀咱,能活着就知足吧。”米丽正说着,电话响了,是领导叫米丽过去。

米丽站起来,吱啦一声移开椅子。金燕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声。

领导叫米丽,准没有好事。就是领导真叫米丽这个科长去问一句平常的话,也没人相信。领导要是不给米丽两句冷语,那才叫奇怪。

这世上有一种男人与女人之间,全不念异性之间不能避免的一点怜惜与客气,转而为可欺可辱的仇敌。金燕真是不得其解,米丽是白长这么漂亮了。金燕自认为时尚美貌,但在她眼里,米丽才算得上是美人,米丽所遇之人却尽是埋汰她,至少没有一个男人对她有一点同情心。

金燕百般思索,唯一的答案是:米丽在那个混蛋丈夫那里失怙,所以外头的男人也看不起米丽。

金燕回家来,便感慨一番丈夫的重要性,“老公,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千万别,你不欺负了,我还觉得不习惯呢,你还是隔三岔五地欺负我吧。”

金燕笑:“真不知道我到底哪儿好,要你这样请我欺负你。你说,我到底哪儿好?”

“你又来了,问过多少回了,我忙着正事呢。”

“不行,你今天要是不给我说清楚,那你就是应付我。是不是外头有了相好的了,懒得应付我?”

“我哪敢应付你?我是安抚你,不安抚好你,你一叛乱,我儿子就没好日子过了。”

“那你说,我到底哪儿好?”

“哪儿都好,嗯,尤其是前面两个突出的部分最好。”

“你讨厌不讨厌!”

金燕给米丽学舌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她和丈夫笑闹的地点是洗漱间到卧室,她不该在米丽面前提到幸福的爱情,更不应该提到卧闱中事。

米丽淡漠无声地笑了。

金燕又加上了一句:“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现在的那些年轻女人,一点脸面不顾,专门就找个老爸爸好养着她。”

米丽还是不语,淡漠地做着一个微笑的表情。

米丽的心还是疼起来了。米丽那花蝴蝶一样的丈夫被那个“干女儿”掠走了。

米丽不认为那是一种爱情,那不过是肉欲与物欲的紧密结合。

米丽可以展眼看到那一场假性爱情的消失,等丈夫的钱像潮水一样退落时,那假性爱情自然会消失得干净。

但米丽活在此时,此时最是难以将息。

爱情已经没有了,但那深刻的嫉妒,让她产生了生理上的厌恶,那种钻入心肺的嫉妒,让她有毁灭一切的疯狂。那个“干女儿”所携带的磁场就深深地干扰了她。那个年轻女人在米丽的感觉里是一个垃圾场,盗走了、腐烂了她并不想丢弃的一些东西;哪怕是她想丢弃的,她也不愿腐烂它。

看不见那个女人,觉得胡飞不存在,那个女人也不存在;一旦那个女人出现在眼帘,一旦看见、想到多皱的丈夫穿着一身颜色轻浅的衣服和那个“干女儿”走在一起,米丽就无法控制自己那毫无意义的疯狂,和无人怜惜的颤抖。看到那被想象放大了十倍的恶劣场景,米丽什么也不顾了,只有一个想法:鱼死网破,如果不能使网破的话。

那可怕的妒忌与嫌恶,直至伤害了她的梦境。有一个寒夜,米丽梦见自己床底下大箱子里躺着一个活生生的女人,长长的头发,眼睛一眨一眨的。米丽还对那个女人说,你躺在这里不怕闷么?米丽醒来,开了灯,还要扶起床看一下,当然,床底下并没有那个女人。米丽明知这是梦,但她非得要打开床看一看,看真了才放心。米丽知道,这不是梦,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掩饰的现实图示,梦都懒得对现实生活化一下妆。那个躺在床底下的女人的模样,那见了她镇定的神情都和现实里有着绝对的相似。那个年轻女人有着一头染黄了的长卷发,米丽曾经不止一次在家里发现过这种头发。可怜的米丽,也将自己的长发染黄了、烫卷了,米丽在做着一些什么样的窝囊举动,只有她自己清楚。米丽只是不想在家里看到明知是别人的黄色长发。

就因为这一个梦,这一张睡了十几年的床被断送了。米丽没法再在那张床上安睡。

千种愁难

领导的那些话,米丽故作不知其意,领导的那些刁难,米丽故作不知原委。米丽不能相信领导真会像同事们所看到的这样对待她,米丽似乎在和自己打着赌。

米丽心里其实很清楚,所有的同事也很清楚,只要米丽退出这个科长职位,就万事大吉,就不再会有人刁难她;就像在家里,只要她退出妻子之实、之权,就不会有吵闹打骂。

退,要退到哪一步才算止境?

退,要退到交出生命才算淡泊么?

米丽说:“我真等着别人来攻城呢,我不会做一点的守城努力,但也不会自破故城,或者举出一面降旗来。”这话是单对金燕说的。

金燕着急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有闲情说这话?”

这哪里是闲情,这是悲情。

米丽叹,金燕也念了四年中文系,却一点未染书卷里的哀伤气,而她,却觉得历朝历代的万千不幸都来到自己身边。是因为命运不济才染上书卷里的哀伤,还是因为书卷气太浓浸染了原本无哀伤的生活?

自从丈夫远走,枕边唯有书卷相伴至夜深。

书卷在手,也不知何时已入梦。

梦里,竟然有众多男女同室而居,仿佛是一次集体出行。等金燕拉着米丽的手走进那间房子时,米丽不知怎么就看见一个长袖衬衫背对她们躺着的人,而他的身边刚好有两个空铺位。米丽竟然产生了挨着那个背影躺下的想法,并且知道那人一定没有真正入睡,一定是以沉默的背影期待着她在他身边躺下来。

她仿佛是躺在那个空铺位上了,清晰地感觉到整个的腰椎全落实在了铺上,真舒服、真踏实。恍然,又听见金燕的声音,原来金燕还在拉着她的手四处寻找铺位,这时才发现,靠窗子边也有两个空铺位,相挨的还是一个女人。米丽也立刻觉得躺在那个背影身边是多么不妥,是天大的不妥;躺在靠窗子、靠近女人的铺位上,多么安稳、多么妥当。

米丽醒来,还在痴呆地想着那个淡蓝色长袖衬衫的背影。多么荒唐的梦,那是醒着的生命渴望一点抚摸,渴望一遍抚摸,以至于她在梦里这样的大胆;身体最知道它需要的是哪一份爱,哪一份情。

米丽怎么就让那个淡蓝色长袖衬衫无缘无故地走进了梦中呢?米丽只是见过他的眼光,他明亮的、径直向着米丽的目光;他的嘴唇似有所语,但说的都是一些月明风清的话。那时米丽尚未嫁人。

那个有着径直目光的男人如今已被没入岁月红尘中,米丽再也找不到那目光了;那个淡蓝色长袖衬衫已没入茫茫人海中,米丽再也找不到他的背影了。

梦中的抚摸,是米丽这一生里的浪漫和放荡;梦里的抚摸,那未遂的抚摸是对荒凉疲惫身体的深切安慰;因为梦里,有那一个清晰的背影。

梦魇一样的日子,像在走泥丸一样的日子。

米丽厌恶、害怕接到丈夫的电话。丈夫的电话成为套在她身上的一道魔咒,魔咒一响,米丽就不能不缩紧了心。那个号码里会发出粗暴无理的咆哮、恐吓,那个号码里有着许多的纠缠不清。如果那每月八百块生活费能够无声到来,米丽希望那个声音在她的生活中永远消失。

丈夫在今天的电话里显出难得的和颜悦色,甚至还增加了几句的叮咛,仿佛他们还是未发生过什么大隔阂的夫妻。米丽觉得奇怪,便说,谢谢你!这是米丽提醒自己,这个人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同时也在他面前保持一份自尊:我没把你当亲人。

丈夫说,可能就在今天,或就这一两天吧,有朋友给她捎来这几个月的生活费。

但是一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却什么消息也没有。丈夫所有关于责任与义务,关于付出的话都没个准儿,米丽已经非常习惯这一点。

这天早晨一上班就是会议,而且是全局会议。会议室里,米丽头也不抬地在工作记录本上写着:窗外淡白,天阴沉沉,欲雪。是正规的工作记录,但米丽习惯这样信手的、由着心情的记录。米丽只是一个小科长,基本没有发言的机会,但又得比一般的同事显得认真些,所以米丽选择了仔细的、几乎是一句不落的方式记录会议内容。这样,领导会觉得米丽是认真聆听,领导讲的句句是锦言绣语,是警句良言,值得记录;再者自己可以避免看领导及与会者的脸色,一纸一笔,便可以独对自我;还有,可以练练字。

米丽在仔细记录,米丽写道:“在这里我不能不说米丽同志两句,尤其这一个月以来,米丽身为一位科长,一位老同志,不仅没有起到良好的带头作用,而是起到了反面的作用,长时间请假,晚到早退更成为家常便饭。你不好好工作,那工作量就压在了别的同志身上,是别的同志在替你完成工作,而你却奖金工资一分也不比别人少拿,扪心问问自己的良心,这样不觉得有愧吗?我认为,应该对这种行为做出处理!对于米丽目前的工作,也应重新地估量、评定。”

米丽写完了,才意识到米丽就是自己,自己就是米丽。米丽合上英雄牌暗红色细杆钢笔,空望着整个会议室,空望着所有与会的领导、同事,谁的面孔也看不清楚了。米丽双手麻木,心流却如冰下的水一样化开了,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次全局近百人的大会名之曰季度总结会,实质上是专门为她而召开的。她足够面子,这样卑微、这样孱弱无力的她竟值得召开一次会议,实在是太高抬她了,她原不值得这么隆重的场合,被这么隆重地提起。

会议指出:一直以来,米丽同志坚持每个月总要将三天假充分利用,就是请不够三天假,也以迟到早退的方式补够,作为一个科长,不严肃处理怎么行?

会议决定:按照有关规定,对米丽本月无故连续旷工一周做出严肃处理,扣除米丽一个月的工资、全月奖金。

会议希望:米丽同志以此为鉴,努力工作,以实际行动给全局职工一个满意的交代。

为了请假扣工资,在全局独一份,这独一份是米丽。为了请假扣工资当然是按照制度实施的,但这个制度数十年来独独卡住了米丽。

会散了,米丽和金燕坐在饭馆里,半天无语。饭上来了,米丽觉得喉咙有些堵,只有出去。喉咙上卡着什么,一咳,米丽看见那里面浓艳的血丝。

米丽大惊,一串泪水终于流出来了。一个月的工资、奖金,竟至于如此么!米丽终于在金燕面前暴露了软弱:“我妈还在住院呢,我去看了几天,把我妈丢给了我姐,我是请了一个礼拜假的。”说着,泪水打断了她的低弱的、悲伤的叙说。

“米丽,别再说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当回事。”

米丽机械地咀嚼。金燕递茶端汤,一定要她慢慢将一碗饭吃完。

望着米丽一时全然寡白的脸,金燕心里酸楚,这就是她那个脸儿圆圆、微笑少语的室友么?脸已经瘦到了尖削,皮下可见骨。可怜米丽,白白的素面纤腰一场,无人怜,偏有人促狭、逼迫。

入夜,果然下起雪来。米丽僵死一样躺在暖气幽微、灯光全无的居室里。

胡飞打来电话,捎生活费的人已到市里了,让米丽到国道上某一个站点等。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米丽想丈夫又是在哪个饭店呢?却懒得问。米丽机械地去取生活费。如果是丈夫来送生活费多好啊,无论如何,米丽要哭一场,米丽真活不下去了;无论如何,丈夫是曾经寄托过她爱情、寄托过她肌肤的男人,米丽已经没有力气憎恨任何人了,哪怕是曾经或者刚刚沾染了别的女人肌肤的丈夫。

冬天的夜突然黑了。

一种死亡

米丽没有想过这次等来的、捎生活费的是什么人。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丈夫嘴里的那些朋友太多了,凡认得形容的,不几天就会反目成仇、痛骂之的也一律称作朋友。

这次捎来生活费的是白志强。

白志强其实是专门来送生活费的。

白志强另外还带着四万块钱。

硕大的雪花,飘飘扬扬。米丽站在路灯下,望着灯光里纷乱的雪,灯火辉煌的雪夜一半真一半幻,使人更生一层浮生如寄的恍惚。不知道丈夫这次托人捎来的生活费是两个月的,还是三个月的,三个月的就是两千多块钱,这样母亲的住院费就可以缓解一些了。

米丽站在雪中,在等待着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送来生活费,茫茫的雪野里只有车辆,少有行人。

她不知道,捎给她生活费的人就站在对面,在耐心观察着她。

她茫然地望着,更多的是听天由命的等待。这很像她这多年里的生活状态:等待,等待着一个结果的到来,当然希望是好一些的结果。她在想,周末女儿几点回来?女儿这个可爱的宝贝!女儿上的是贵族中学,学费不说,回来还要买吃买穿。可是没有比为女儿花钱更幸福、更安慰的事情了,纵然她只是这样为等几百块生活费站在雪野里的落魄母亲。女儿是她目前人生的唯一核心,唯一主题。除了女儿,别的事都不要想了,一想就觉得天旋地转、扯根带蔓地全都包围、袭击过来,一想就累死人,烦乱了人的心。

天很冷,手脚皆冷,鞋子也不是前几年的名牌鞋子了,在寒冷的天气里,真皮的、上好质地的鞋子与普通的鞋子就分出高下来了;大衣怎么会是穿了这一件呢,已经很旧了,怎么就会混了十多年了,还穿着那件结婚时的大衣?

母亲在家突然昏倒,住院才知是脑血管堵塞,紧急抢救,连床位也不敢移一下。母亲万一要落下后遗症可怎么办?母亲是米丽牵心的和女儿一样重要的人,几乎是唯一可以支撑米丽的人。

十多年来,米丽上班常常迟到,常常是那个丧心病狂的人打电话和她吵,堵在家里和她吵,打闹,全然不顾她是要去上班。这世上有一种男人,走出门来衣着光鲜、笑容盛开。关起门来却是歇斯底里,丧心病狂。他们的理智只是在打开门的时候恢复到一个正常人的水平;很多时候,他们将这扇门的范围扩大到了办公室,大街上。米丽开始只是局外人一样认为这只是一时的鲁莽与野蛮,因而一次次轻易地原谅了、忽略了这莽撞。她最后了解到这里其实有很深的心理原因,便在原本的无力反抗中,更是无法反抗、只有彻底地失望。面对此局,真正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她能走得了么?如果她真的想伤害自己的女儿,如果她真的不顾惜自己的母亲。母亲一生的希望与寄托全在米丽身上;女儿因为有她,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公主。

米丽所面临的是这样一个死扣,她的思维无法跳出这样一个回环往复,在命运的泥潭里,一天天深陷,一步步纠缠;米丽时时绝望,想瘫坐下来,任生任死,等待命运的裁决;却并没有一次认真想过死或者自杀。真正好笑,自己对于生的热爱怎么能达到如此执迷不悟的地步呢?

生活怎么会成为这个样子呢?

米丽读过那么多的唐诗宋词呢!书里写着那样诗意的人生。

生活已经成了这么个样子!

管你米丽参过什么禅,学过什么儒。

要是米丽年少时就知道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米丽一定会中止生活,中止生命。米丽还会那样每天怀着向往、羡慕走过县城那一条卖服装的小街么?米丽想着一定要考上大学,将来有了工资想穿什么就买什么,想买几件就买几件。

生活总是有着许多的未知,许多的期待,诱骗着米丽一天天地活下去。

漫天雪花飞。雪花,是冬日里的精灵,带来的是生的喜悦,还是死的寂寞?米丽不知道,米丽很冷,已经有些麻木了。

雪这样浓厚,一时间,道路全白了,只有车影,影影憧憧的车灯,那些车子是驶向哪里的呢?只有一两个人影,在米丽不远处徘徊。他没有走近,那么他不是捎来生活费的?

远处有个人影在上上下下地走,他和刚才看见的是同一个人影么?米丽近视得厉害,她突然想证明在国道边徘徊的是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他是一个什么人?他是不是将米丽当作夜幕下无处归的痴呆女了?米丽想起报纸上那个盗尸案了。米丽一想就觉得自己荒唐,怎么可能呢?难道满大街都是盗尸者么?再说,她痴呆么?米丽在心里自嘲:我只是疲倦了,我只是一蓑烟雨任平生,我只是在这里等待一点生活费。

头顶上厚厚的雪仿佛已生出重量,米丽伸手掸去,无由得想起,那年雪夜归来,丈夫为她掸去头上的雪,用眼光,用手指反复地掸去她头上的每一片雪。一腔酸涩上涌,泪水奔涌,米丽“哧”的一声哭出来,才知四野是雪,多么想放声大哭一气,就在这四顾无人的雪野;多么想悲声痛哭一气,就在这痴心记录领导对自己处罚决定的夜晚。

米丽真的是快要完蛋了。

谁来支撑将要破碎的米丽?

米丽的生活是一张特别沉重的画卷,其艰涩的质感、不堪提起的虚弱、破碎的质地叫人难过。

白志强站在米丽斜对面的阴暗处,就像在等车的样子。

这样安静地等在路边的女人,让他生出疑惑。这样冷的雪地里,她丝毫不动声色地站着,没有打电话,没有向四处张望,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当米丽的丈夫胡飞向白志强冒出那句惊心的话时,白志强心下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这岂不是重色轻义!这不但是重色轻义,简直就是伤天害理!

但胡飞说出的那个数字是十万块,整沓的现金,一个边角都不少!这是一个叫白志强吃惊的数字,这甚至是一个改变是非善恶尺度的关键数字。

白志强离开村庄两年了,穷困到了只剩两身衣裳尚且见得过人。白志强背井离乡卖命为哪般?一半是色缘由。村里那个二牛的媳妇三十来岁,眉眼里有多少意思,他不敢猜。有一天上午,二牛媳妇来借钱,恰好他两手白灰在刷羊圈。二牛媳妇就将手伸进他裤子口袋里掏,当然是在他颇为君子、颇为脸不变色心不跳、颇为自然地许可甚至指示之后去掏的。二牛媳妇半轮眼波,一脸春色伸了手,那一只手,在他的裤兜里游走得轻巧,拿捏得神妙,把他全身的神经都紧束起来了;那一只小鸟一样的巧手才有一半溜出了口袋,钞票还只露出了个边角,他老婆就在那一刹那扛着锄头进了院。

老婆锄头未放下,劈面就是一句臭骂。不是一句,是一串,什么难听骂什么,凭他怎么拉直了喉咙吼也吼不住。老婆就有这一股子狠劲儿,关键时刻敢跟你玩命,你不要脸了,她连脑袋也不要了;你不要命了,她就连尸体也不要了。骂得二牛媳妇泪流满面地跑了。这婆娘,狠。

那无穷的妙处,让老婆一顿臭骂,已经魂飞魄散;那原本略显丝微的下作,让老婆一张扬,简直就是猪尿脬打脸,臊气冲天。细一想,他也该骂,怎么会想起那么个主意,让二牛媳妇动手去他裤兜里拿钱,要是老婆在,他会动这样的主意么?

他没打老婆,这次吵架中没有打,只是干吼了一气。围墙外,探头探脑的都是笑面。半月后,井台上与二牛媳妇见了,她幽幽地说:“这仇我迟早非报了不可!”

那意思很模糊,又很明确。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还有一个二牛。要让二牛打工回来知道了,这事还得了!二牛是个什么主儿?膘肥体壮,动辄翻脸。莽撞、冲动得敢把苍蝇捉来大动铡刀的货色。白志强决定离开村庄,他不能呆在这儿,不能因为这事儿惹出人命来。

白志强在乡间本是一个风雅人物,他一直想成为像父亲那样德高望重的人,但这只是他的愿望而已,他骨头里不具有父亲那种真正的汉性和正气。白志强生来目光游移,本性轻浮。

没办法,白志强几乎是仓皇逃窜出了村子。

白志强离乡上得市里来,做过许多事。先是用家里带出来的钱承包了一个小工程,等把那钱要回来再把工资分出去,才晓得那原先的几千块钱还少了一千块。不得已,白志强只好去做苦力,那种干一天能得一天工钱的活儿断断续续做着。白志强是独生子,又娶了个勤快能干的老婆,地里的活儿也没有真正踏实下过几年功夫,这苦力活儿于他实在是千难万难。鬼使神差,他就做了一桩差事,暗暗从他熟知的一个村庄里盗出一副女骨来,交给了一个中人,整整得了五千块的票子。这个村庄离他的家乡不远,是他知道的一个老女人,他知道这个女人没有后人,不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女骨出手很快,中人说若再有,尽管联系他。男人就得有个女人陪着,活着是这样,死了也是这样。一个男人的骨头孤零零地躺在土里,那骨头缝里都孤单。

做了这件事后,白志强换了手机号码,烧了那套衣裳,更着意的是毁了那个中人的手机号码记录。他甚至留心探听家里的消息,不会有什么不幸发生吧?

白志强再不能花几十块钱去找女人了,那活的女人躺在身边,感觉就像是一副骨架,他摸到的再不是女人的肤与肉,而是透过皮肉眼里可见、手里可触的骨架。白志强再不能花那冤枉钱了,在一个不相识的女人身边,在一个除了性事无法再开言的女人身边,他能感觉到的只是一副骨架。

满街的女人皆成为一副副骨架,根据她们的皮肉、色相、骨龄在白志强的眼里标着不同的价格。

是要彻底收手了,这样的活儿再不能做了;公安局的人不抓他,他也会被那一副女骨抓走了,他没法再按正常的状态生活了。

不出所料,一年后,案子就发了。他眼睁睁地从电视上看到跟他接手的那个中人被抓了。他果然只是一个中人,他卖到那个总头手里,那个总头再卖到外省。那个中人,除了能认得出白志强的面容,不能找到他的任何线索,他连说话都着意用外地口音。白志强脑子是清楚的,他明白这挣的是昧良心掉脑袋的钱。这个案子落了,白志强心里也落定了;是该收手了,坚决地收手。

白志强想找个正经的挣钱门道,偶然的,就通过一个老乡遇上了胡飞。曲意虚心地请胡飞指点。胡飞比白志强大不了几岁,白志强有一种直觉,胡飞会用他,胡飞会给他提供一点生意。

没想到见面没几次,胡飞给出的却是这样的一桩生意。

在小饭馆里,白志强恰巧就遇见了胡飞。他也是一个人,脸上一直紧绷绷的。白志强点过头之后也不想多说,胡飞这种人,也就是在他这样的人面前拿大。

邻座一个小伙子抓了一张小报,没见过大天似地嚷嚷:“把人杀死然后卖尸体,这样的钱也敢挣!亏他们能想得出来这挣钱的法子,看看钱这鬼东西,把人逼到啥份上了!”

白志强心里“咚”的一声。

胡飞拿过那张报纸看了,白志强也装作淡然地扫了几眼那张报纸,事实上,这张报纸他前些天已经仔细地研究过了。

出了饭馆,胡飞咕叨:“你说怎就把一个活人变成尸体了?”

“还不是钱撑的胆,那还不容易?死了的不都是些憨憨么?”

“女人么,十个有九个就是憨憨。”

白志强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上这一句,这是一句无心的话,这一句无心的话里,也许还在恨着老婆一场疯骂,害得他有家回不了,在外已经两年了。这个蠢娘们,发起泼劲来不留后路。也许,只是见胡飞脸色松动,便不由要多说两句。

胡飞猛然说:“有钱给你撑胆你就敢去!十万一个。”

十万!这个数字把白志强打晕了。他没有想到事情怎么会走到了这里,自始至终,他只是在说玩笑话。

杀人,去杀人的路上,觉得整个世界都不过是一个大捕场,觉得杀人便是养家奉亲,是理所当然;就像去恋爱的人一样,觉得恋爱便是天理,觉得山川河流都在恋爱。如果把这个活儿做了,家里就有了十万。十万块,可以办多少事?最要紧的是娶儿媳妇。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英俊,老婆不丑,生个儿子却连娶个媳妇都困难。儿子的容貌突出地结合了他们两人的缺点,怎么能有这么遗传的?有了这十万块,家里这些年的饥荒,那穷光景的每一个缝隙,每一个凹陷处都可以糊抹平了,光堂了,体面了;猛然有了十万元,天呐,那一天过的该是什么日子,就不要想了,抬一下脚就踏得全村地皮响呢;有了十万还回啥村呀,那个穷山沟!怎么着也得住到镇上去,将来有了孙子上个学也方便。

十万,真的会属于自己么?已经有四万放在手里了,这四万在提醒着那十万的容颜是个什么模样;四万,表示着他和胡飞都是有诚意的。

路灯下的女人是个老实女人,站久了,也只在几米的范围内来回走走,那影子像他的老婆,干瘦。老婆动起蛮来,是很会在小处着力的,但愿这个女人不会。笑话,难道他白志强真会和她动武么?他才不会笨到那个地步。不远处的国道边就是一道高高的河堤,去年夏天,有几个孩子在路边走,说说笑笑、推推搡搡间一个孩子掉下河堤了。那个孩子的尸体也没有找到,那孩子的妈在河边点了三夜的长明灯,披头散发守着河哭了三夜。那是一个进城打工者的孩子。白志强当时就想,幸而自己进城时没带着孩子,幸而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这一切,白志强都已经考察清楚了,如果她掉下去了,他甚至还可以大呼救人;可是,万一有好事者考察起来他是以什么缘由和这个女人走在一起呢?

雪那样大,越是空无人烟的地方,越是容易暴露目标。白志强决定实施第二套方案,在旅馆里。虽然这旅馆费得他自己掏,但他住这城里的旅馆之后,就要回村里去,永远再不来城市了,尤其是永远不再来这个城市了。

白志强让胡飞通知这个女人,到天外仙酒店404房间。当然是要让胡飞通知。

淡淡一笑

白志强在旅馆里住下,心神不宁。

这不是高档的旅馆,只说了一个莫须有的名字就登记了。但对白志强来说,这已经是他在城里住过的最好的旅馆了。白志强左右手三个手指上都贴了创可贴,他知道指纹是最要命的。白志强穿了西装,还打了领带,看起来很像一个体面人。白志强生就的一个衣裳架子,衣裳一上身就颇是人模人样,女人要是不看他一眼,那是违反了天意。

白志强连电视也没开,心慌意乱地想着路灯下那个干瘦的身影,她会很有力量吧?她会和老婆一样精明、泼辣吗?要是看出了他的鬼心思,会不会把他骂个狗血淋头,或者大喊起来,或者干脆一个电话将他交给公安局?

对待女人,白志强从来没有怯过,但他怯像老婆一样干瘦的女人,更怯像老婆一样精明、泼辣的女人。老婆对待他那可真是心里有,眼里有,口里有,牙里有,指甲里也有。

胡飞的老婆会是个什么样的泼辣、厉害人物,会惹得胡飞不惜十万块铤而走险?十万块,于胡飞那样充大的有钱人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天下的事哪有万无一失的。这就是他白志强为什么坚持要胡飞打电话给他老婆。

城里人的爱情,是城里有钱人的爱情。白志强真有些看不懂,他不过是嘴上对胡飞这么谦虚罢了,只要是人的爱情,只要是男人对女人的那档子事,有什么看不懂的呢?他白志强不用看都懂。胡飞那位光明正大的暗太太,白志强见过好多次;很明显,她爱的是他的钱,即使嫁他也冲的是钱。年龄相差那么多,那是和他一起过光景的人吗?虽然这富人的光景不用过,但富人、穷人的光景都得有人死心塌地操心。养小老婆那是专供享受的,是为了养的,那是有钱男人的事;当然,没钱的男人也不是不想,但得计算成本。

养小老婆和娶一个同年等岁过日子的老婆,那感觉是不一样的。亲爹亲娘亲姑姑亲舅舅看着、唢呐吹着、响锣响鼓娶来的老婆,那是新麦子磨的手擀面,吃着顺口、放心、顶饱,纯纯正正的,就一个不变的味;小老婆好像是方便面,看着式样,吃着麻香,还不断地换调料,但一点也不耐饱,反而是越吃越饿,越吃越烦,却能吃了上瘾。怎么把老婆和手擀面比呢?吃过手擀面有两年了,自离开村庄就再也没踏踏实实地吃过,更别说再吃老婆亲手擀的面条了。老婆总是在那个特一号的大碗里给他捞结结实实的一碗,筷子也放好了,辣油、陈醋也滴进去了,又端来一碗面汤在手边,就跟妈似的。

那个老婆,那个动辄就骂得他狗血淋头的老婆许多时候真就像他的妈似的。老婆是毫不含糊把他当成她的私有财产了。

那一碗结结实实的手擀面条,老婆顺手就撮一撮芝麻盐撂进他碗里,转身再去捞面。想起老婆擀面时三下五除二的利索劲儿,切面时刀不离案的轻快,一挥手,匀称的面条就在锅里打转;老婆爱切细一点的面条,他吃起来几乎都不带咬的,顺着喉咙就滑下去了。

两年里,电话他都没打过几个,老婆也没有半句讨饶要他回家的话,只说家里的六头猪全卖了,猪圈里一扫空,生生把一万零九百块钱装到口袋里了,又捉了六个猪娃子,用不了几年,儿子订亲的钱就够了。说那话的意思很明白:他就是永远不回家,他们娘儿几个的日子照样过。

“砖窑上黑水汗流挣的两个钱,你就敢让那花母狗动爪子在裤裆里刨?赶明你要再有了几个钱,那你还得了呀!你还不知要出什么鬼点子呢,你是不是连命也不要了,让那驴蹄子也进去刨?把你烧糟的,有没有一点人形!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心净。把你那根烧糟丢了不打紧,生过儿养过女的人了,没人稀罕你的根;可别把命也丢了噢,你的小子女子还指望着你呢。”这就是他的老婆,一串长骂将他送出大门外,都不带打磕绊的。字正腔圆骂着他,还扬着簸箕捡芝麻,压根就没把骂他当个正事儿,捎带的功夫就将他骂出了村。

等拿到这十万就能回家了,看老婆还嘴硬不?二牛就是知道了,也把两年前的事早忘了吧?所有的事都可一笔勾销了。有了十万块,还怕个谁呢!

好几支烟抽完了,那个女人还是没有来。当然,从国道边再到这个旅馆,步行是要费一段时间的,也就是说,那个女人也许没有乘任何交通工具。

半个小时过去了,如果那个女人没有起疑心,就是步行也该到了吧?白志强突然间焦急难耐,按灭了烟,又将地下的烟头全捡起来,装进了衣袋里。

有人敲门,那怯弱的、一声停一声、气息奄奄的声音,叫人听来害怕,仿佛一场谋杀就要开始了。

雪野里的那个女人就站在眼前,她果真是走过来的,鞋帮已经湿了。

她站在楼道里,非常客气地说:“这是404室吧?我找……”

“我就是,我知道,进来吧。”

“不用了,我是胡飞的妻子。”显然,她想拿了生活费就走人。

“嫂子,进来坐吧,进来喝杯热茶,还在包里放着呢。”

“真是不巧,今天这么大的雪。”她站着,没有落座的意思。他赶忙倒茶,当然是用那三个手指。

“嫂子,本来是想给你送家里的,这老雪天,不好找,又怕你不方便。”他口里叫她嫂子,但看出她恐怕要比他年轻好几岁。

她终于坐下来了,将一杯茶捧在手里暖着。白志强突然觉得放松,在她进门之后,灯下看一眼她的面容,白志强就觉得用不着紧张,她完全不是老婆那种类型的女人,十个这样的她都没有一个老婆难对付。

这女人非常地瘦,即使在一件薄大衣里也是过于地瘦,在女人不该瘦的地方,她仿佛没有了一点肌肉。这样的女人是引不起男人的一点期望了,找一个小老婆似乎成了必然。她一头卷发,初看很时尚,很年轻,但这一切是用粉脂与一些虚浮的东西装扮出来的,真正的青春她已经没有了,已经类似于被风雨打击的一朵残花。没有比一朵褪色的残花更叫人伤心的了,四十岁的憔悴女人便是。

人的生命就像是树木一样,有的树是越长越强壮,根深叶茂,而有的树长着长着就叶稀枝瘦了,仿佛要在一茎处断裂。眼前这个女人,并不全是因为瘦,更是因为缺少生命的气息。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自行倒闭,她总不至于是饿着肚子吧?也许她已经是有病了。她的状态,让他想起了乡下饿得东倒西歪的狗,风就可以吹倒它,让它没命,叫人看着都觉不忍。

如果说眼下将要发生的一切是一场战役,这仗决不能这么个打法,这中间有着太多的不抵抗,不过是空守着一座城等着人来赶她出城。这女人太善良、太无自卫意识,白志强需要对付的仿佛只是一座空空的庭院,只是几面风吹即倒、雨淋即塌的围墙。在乡村,白志强眼见过多少房院就那样塌了,一座庭院是如何坍塌为一堆难看的、让人绕着走的废墟的,他是太熟悉不过了。

白志强胡乱思想了一阵,才明白他眼前的是女人,而不是将要塌陷的墙。这个女人太好对付了,就是要她死两次也轻而易举;他觉得简直就用不着想办法对付她。

办法还是要想的。因为那四万块就装在包里,硬硬地在向他作着提醒。她虽已经虚弱,但她不会向他允诺:我这一两天就会死去,就不烦你动手了。

死亡,在他的眼里是钱,十万块。

生命,是她半生的努力,是她眼下万分艰难、虚弱不堪时仍然不想放弃的;死亡,绝不在她的视线里。

就是一盘必定会赢的棋,走起来还是要绕两个步骤的。

这不,她已经出棋了:“他今天给你捎的生活费?”

“喝点儿吧,嫂子,天这样冷,喝点儿茶暖和些,一会儿,我送你回去。”这样说着心里一跳,一会儿,可不就是要送她“回去”么?

他无需多么热情地留她,只要不将生活费拿出来,她不会轻易走的。

她转着杯子,很快将一杯茶喝完了。那么,下一杯里,要不要放进去备好的药呢?刚好离开这里再发作的剂量。一时真找不到话说,这个女人也不说话。

“我是胡飞的朋友,嫂子。”

“知道,我好像认识你。”她淡淡地一笑。

“你认识我?”白志强大吃一惊,他是从未见过胡飞的这个老婆。

“胡飞的许多朋友我都认识,也许我在哪里见过你呢,看着很面熟。”

难道说她曾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场合见过他,甚至知道他的姓名家乡?白志强一时犯了疑。

米丽初看见这个男人时,他戴着个大墨镜,身上套着一件半长的浅色风衣,暗红碎花的领带,很酸,有那么一点惹眼的味道。浑身上下的皮肉就只露着眼睛底下一个嘴巴,两半块脸片子。声音也是一种严重感冒了的声音,但是她觉得仿佛认识他,而且很熟悉那副模样,就是把全部包装都扒了,她都认得出来。米丽只是没有认出,在大雪的国道边,让她最初一闪念起疑惑、生恐惧的就是这个身影。

这就奇了怪了,怎么会呢?她的的确确是从未见过这个人。

米丽都不用细看,这个男人必定是体态有几分轻佻风骚,宽肩膀,细长腰身,皮肤也还白,就像个风尘女人的味道。男人里也有一类人,便是这一种风尘味道。原来并不是认识这个人,而是认识这一类的人,多少年前,舞台上那一个陈世美便是。上天造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细雕琢,不过按着几个类型,挥挥洒洒,大致舞弄出个样子便是了。米丽说她认识这个人,便是这个缘由。

米丽粗粗扫了这人一眼,便想这个人很可能真是丈夫的朋友,他和丈夫胡飞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这是一种骨头里的相似,气质上的相似。

米丽一扫眼偏就注意到,这个男人戴着一枚亮亮的黄戒指,这个戴着黄金或黄铜戒指的人是何人?那过于明亮的贼光,那过于俗气的黄光在他手指上十分刺眼。人的性情往往是发自骨髓里,如何教化都改变不了那一副轻贱本质。这本质来自哪里?一是遗传,一是造化,还有就是在大地万物中的汲取。酒、色,还有财与气,好像全都集中在这一个艳光四散的黄戒指上了。

米丽的丈夫胡飞就是一个戴戒指的男人,米丽由此将天下戴戒指的男人都嫌恶了。

白志强迟迟不掏出生活费。现在,主动权在他手里,在他的包里。

果然,这个女人又说话了:“你是他的朋友,我家的情况你也许知道,我也不怕你笑话。”她笑了,非常善良、非常虚弱、毫无戒备的一笑,就像一只小绵羊的一笑,小绵羊如果会笑的话就是这个模样。在这一笑里,再功利的心也跟着放松了,包括此刻心事重重的白志强。

“其实我不是非得跟胡飞要这要那,也不是要管着他,只是他别欺到我眼前来了;我的女儿还需要一个父亲。女儿才十三岁,我现在就盼着她长大,女儿长大了,成家立业了,我这一辈子的任务就完成了,生死无所谓了。”

“其实,胡总也是……”

“胡飞,别的本事没有,就有一样本事,挣钱的本事,还有就是找女人的本事。女人都很傻,人家说两句好听的,给买两件衣服,就以为人家将她很当一回事,就以为可以那样过一辈子。胡飞去过他的好日子吧,我只要我的女儿长大成人就无所求了,你说是不是?”

“是,是。”

“你有几个孩子?”

“三个。”

“挺不容易的,我们抚养一个孩子都觉得难。你的手怎么了?”

“啊,不小心碰了。”

“天冷,干活时小心伤口冻着。过年了,快能回家了吧?”原来,她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神志涣散,她看出他是来自乡下,看出他只是一个打工者。

“是,出来快两年了。”他摘下了墨镜,因为在房子里戴着墨镜太不舒服了,再说,他有必要在她面前戴个墨镜么?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再坐会儿吧,我再给你添点,你喝水,我取钱。”他添了水,说太满了,又走进卫生间倒出一些,再端出来放在她跟前,然后故作斯文地在包里找钱。

“现在许多人到城里来挣钱,我倒觉得乡下挺好的,在城里生活实在太难了。”

“是,乡下也有乡下的好处。”

钱没有再翻不出来的理由了,她不喝水,他尽量拖延,在等着她喝水。

“胡总给你捎来了四千元,你点点。”

“不用。”她又笑了,还是那一副善良的、柔弱的、纯净的、丝毫无争的笑。那一笑他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脑子里一时想不起来。

“你还是点点吧,要不我给你点。”他伸手要将钱抓回来。

“你这人可真是,也好,点点。”她伸伸手,一张一张数起来。胡飞紧张地看着她,看着她的手,害怕她数完钱就走,那么,这一杯水谁来喝呢?那么,他又该采取什么样的步骤呢?第三套方案已经很低级了。

“你看,刚好。”她又伸伸手,将钱装进了手边的包里。白志强紧张地盯着那钱,盯着那拿钱的手。白志强突然看见女人毛衣袖口上沾着一点面渍,是经常和面、擀面条的女人才会在袖口留有的面渍;真的是这样么?白志强急得差点要拉住她的袖口看个真切!他再盯一眼,的确是:她右手蓝毛衣袖口上沾着一线面渍,已经干了。

白志强对这沾了面渍的袖口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心里蹿起一声惊呼。这沾了面渍的袖口是絮絮叨叨、头发花白的妈;是横眉竖眼暖热对他的老婆。老婆常常一边骂他,一边抠着袖口上、手腕处干硬的面渍;有的夜晚,当那手在他胸膛上的时候,也会被那面痂硬硬地硌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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