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2009-03-15 10:16李兴泉
飞天 2009年14期
关键词:妹夫大哥局长

李兴泉

“哥!你不来了?”妹妹喊了一声,在心里,深深的,长长的。

“哥说了,不来了。”妹妹一脸轻松地面向她的勤劳的丈夫。

“真的吗?”丈夫向前一步,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一脸欢喜。

“真的,刚刚接到的电话。”妻子刚刚从邻居家来,她的嘴边升腾起白色的气体,脸上一对酒窝,盛满两杯儿小酒,足可以醉了他们。

“太高兴了,哥不来了!”丈夫又摇了摇妻子的手,两人都醉了似的笑。

一周前,大哥给妹妹打电话,说今年过年说什么都要到妹妹家来拜年。妹妹妹夫就吓坏了。快20年了,哥哥不来妹妹家。20年了,每年都说来,每年都有绊索,20年了啊。

“大哥是不说谎的,大哥是个实诚的人。只是大哥当了局长,事情就多了,一年到头就忙得昏天暗地,耽误了而已。也不是大哥看不起妹妹妹夫。”妹妹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向丈夫解释。

“春节客人多,大哥脱不开身。”妹夫解嘲似地说。

“我们家里穷,住不好,吃不好。不来就好!”妹妹一脸灰暗。

小夫妻怕哥哥到家来。现在不来了,两个人却又生起气来。

“哥!”不待妹妹说,大哥已经拉过了妹妹瘦小的手,大哥手里早准备好的一块板子便带着风声落了下去,落在妹妹那瘦小的手上,由于妹妹的挣扎板子打偏了,没有打到手心,两下都打在了指头上。

“哇哇哇……”妹妹像挨了刀子,痛心地哭喊着,挣扎着,但哥还是不松手。

40年了,整整40年了。那是40年前,端午节后的又一个傍晚,哥回来,喜笑颜开地问了几个妹妹:“米糕好吃吗?”几个妹妹觉得莫名其妙,都摇头,都说没有吃米糕。说话时都把似乎干枯的喉咙抖动了几下子,口水咕咕咕作响。那时大哥上学,还是个小小伙子,学校供应饭。端午节灶上发了两卷儿米糕,大哥没有吃,带信让妹妹去。大哥把那两卷儿米糕给妹妹包了,让她带回来让大家都尝一口,好好过个端午。谁知妹妹竟连一粒米也没有带回来。

“你这个自私的家伙!”大哥气得不一般。

“哥!”妹妹挨了板子的手立时肿起来。

“我叫你贪心,我叫你没良心!”妹妹不说,大哥更气了,力量也大,板子带着风声,不顾命地打下来,“承认不承认?”

“哥!我没有吃。”妹妹咬着牙,憔悴的脸上满是冤屈的泪,但还是不承认。

“哥,怎么回事?”三妹抢到跟前来,把小妹妹的手从大哥的手里夺了回来,自己先心疼地哭起来。

“姐,我没吃。”妹妹泣不成声,她的手指被打得又红又肿,疼得钻心。

“没吃,东西呢?你还嘴犟!”哥暴怒得如狮子在吼。

“呜呜呜,姐姐,我没有吃。回来时,路过吴老太的家门。吴老太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她喊我。进去,我看见吴老太饿得快起不来了,就给她吃了。”

这年正是1965年。

“你……”哥猛地身子一抖,一把拉过了妹妹,把她搂在怀里。“哥怪罪你了。好妹妹,不哭,不哭。”说不哭,哥自己先哭起来了。

“老大,你太鲁莽了!平狗,你哥错了。”母亲抱了妹妹,很快地倒来了凉水,把女儿的手泡在一瓦盆清凌凌的水中,慢慢地搓着,瓦盆中映出了母亲和女儿的泪脸。

“妈妈,哥没有错,是我没有说明白。”妹妹和母亲的泪蛋蛋一颗颗地,一齐掉进了盆里去,溅起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晶莹剔透的水花花,跳跃不已。

“妈,不疼了。”妹妹懂得母亲和姐姐们的苦,一下抽出了手,向晾在一边的哥抛过一脸的笑。哥又把她那只灵巧的手拾起来,包在两只骨节分明的手中,闭着眼睛,不断地点头。

“哥有钱了,请你下馆子。”哥低下了头。

这年是1965年,妹妹才九岁。

“哥,什么是馆子?怎样下?”妹妹们都问哥哥,因为哥哥见识最多。哥哥在城里上学呢。

“噗——”煤油灯灭了,黑便猛灌了过来,将一屋子人全淹没了,谁也看不见谁,可却没有淹没她们心中幼稚的问题。

“妈!”妹妹缠在母亲的怀里,她今天又听朋友花旦说下馆子的事。她多么想叫母亲领着她们到县城下一次馆子啊。不为别的,只为在同伴们那里有面子。

“孩子,你知道吗,下馆子有多难?”母亲用手摩挲着女儿的头,“花旦的姐夫是公安局长,人家下馆子方便。”母亲的悲伤,变成了湿透枕头的泪水。她不能带她们到城里下馆子的,尽管需要不了几毛钱,也是没有办法的。这几天她们一家人点灯、吃盐都困难了,从鸡屁股里掏一粒蛋也没有。

“不,不难。方城下了不知多少次了。”顽皮如黑夜里的野火,照亮着孩子们的心。下馆子,多美的事啊!

“你听我说。管子你见过吗?圆圆的,中间空空的。进了门,人家怕你吃了饭不交钱跑了。先用一个管子套住你,只留你的嘴出来。那些管子极重,一般的人不用套就吓得趴下了,哪里还敢吃饭?”

“太重了!”妹妹一听就想起了门口的石碾盘上的碾轱辘,和水磨房里的那些水泥的、巨大的、有着狰狞面目的管子。几个妹妹一想到吃饭要像犯人一样在脖子里套那么大一个管子,都吃了一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几千斤呢!你问问去,我们一个大队,除了局长岳父家的人,谁敢下馆子,还不是因为怕被那些管子压坏吗?”大哥声音灰灰的,不时发出一声声干干的笑来。有知识,在城里上完学的大哥这样一证实,妹妹们心里闪烁着的火星星便在一瞬间纷纷熄灭了。大哥的心也不自觉地沉到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去,不断地沉下去。

夜变成了海,海水是黑色的,无限度的深。

“那他们为啥敢下呢?”妹妹还是在追问,世上只要一个人敢下馆子,妹妹的希望就不会破灭。

“人家姐夫是局长,你没有看见局长常常背着枪吗?”二姐也苦苦地笑着帮了一句。

“噢!我知道了,馆子里的人不敢用管子来套局长的亲戚,那是因为怕局长用枪打破他们的脑瓜子。”妹妹兴奋起来,她的声音异乎寻常的高,将黑夜里几个人长长的叹息射落了。

妹妹知道下馆子是怎么回事,心里就来气,恨起把一样的人当两样看的人来。她不再缠着母亲,下炕来,倚在门口,看那天空里的星星,看了好久好久。一家人都不说话了,都睡着了,她仍在看。

第二天,局长的小舅子方城再次下馆子。她义愤填膺,声嘶力竭,揭穿了他们一家是怎样下馆子的。她的同伴们听了个个不平,局长的小舅子方城不停地辩解。可无论怎样说,在那时大家根本不相信。

这种版本的下馆子,同学们回去向父母说了。一个个父母在那一贫二苦的日子里,没有一个向子女说清楚下馆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生气加上过激,在方城再一次说下馆子后,大家用拳头让这位局长的小舅子尝到了搞特殊化的苦。与此同时,小伙伴们还一起发誓:长大非砸了那些歧视穷人的馆子不可。

“真有意思!”妹夫向妻子一笑。这个故事妻子给他们一家人讲过多少次了,每讲一次,都有味道。

现在她的哥哥也是局长了。不但不能带她们去下馆子,连脚步也送不到门上来了。

初一,天还没有大亮,妹妹就拉亮了灯起床了。

“大过年的,多睡一会儿不好吗?”丈夫看着妻子,温软地说。

“鸡儿命,睡不住。你多睡一会儿吧。”妻子惨然一笑,她已经成习惯了。她总是感觉到大哥要来的。

妻子起了床,捅开炉子。丈夫也睡不着了,眼睛大大地盯着屋顶。“霜都爬上屋顶了,干冻食年啊!”

“真好看。白白的,我们的房子快成水晶宫了!”妻子接着说。夫妻没有目标地拉了一会儿话,妻子已经把屋子里打扫了一遍。丈夫也睡不住起床了。他悄悄地喂了牲口,还烧了炕。炉子的火苗子已经直起了腰,舔着壶底了。鸡们争先恐后地打鸣,此起彼伏。窗子上是一层白霜,妻子无法看出去,扶了门框向外看着,呆呆的。

“你等都等出习惯了,别等了。电话都来过了,不会来的。”丈夫苦苦地对妻子说着,要妻子上炕来,“炕又热起来了,来暖和暖和吧。”

妻子不说话,继续望了一会儿,又到街门口去看。一听见汽车声响,就快步跑出去。尽管她知道大哥年年都说来,年年都不可能来,但她年年都管不住自己,年年要重复这个习惯性的动作。一重复就重复了20多年,都成病了啊。

“大哥大,妹妹小,妹妹跟着大哥跑,跑来跑去跑没了。”每一次眺望,妹妹都会想起这首儿歌。每次吟起,仿佛哥哥就在自己面前跑,自己呢,揪着哥的衣,在后面疯跑狂笑。那欢笑震得窗花纸发颤,叫同伴们十分羡慕,她有一个疼爱她的哥哥。

“没良心的哥哥。你当了官为啥就不看看妹妹来呢?人家的姐夫当了局长都经常领着下馆子呢!”她的心里酸酸的。

亲是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越老了,她是越来越想了。

勤快的妹妹、妹夫在街门边,眺望远方,他们的双眼变成了两双很大很大的空洞。

“今年大哥又不来了!”

大哥要给平狗妹妹妹夫个惊喜。初一便领着两个儿子来了。大哥没想到,妹妹的街门仍是20年前的土门楼。司机打喇叭好大一会了,妹夫妹妹才出来。两个人傻站在门口,像不认识他们,没有招呼,也没有笑脸。

上小学的孙子看到了老舅爷就喊:“大哥大,妹妹小,妹妹跟着大哥跑,跑来跑去跑没了。”

“这首儿歌是你教孩子唱的?”哥一脸笑。

妹妹点点头:“每年过年,我都念这首儿歌。念得遍数多了,他们都记下了。”

“孩童时,每年我们都和爹妈唱这首儿歌的。老大唱会了教老二,老二教老三,现在你又教给了你的孩子们。多好啊!”大哥说。

“想,想爹,想妈,想你们,一想起就想唱。一唱他们也就会了。”妹妹抑制不住泪,一抹一拳头。

妹妹看着哥哥黑亮的大背头,黑色的呢子大衣,锃亮的皮鞋,以及西装革履的两个侄儿;看看自己的房间以及孩子,一下就手足无措了。大哥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都有工作,都买了楼房,都有了孩子。从乡下到城里,由平房到楼房,楼房由小到大,倒腾房子也不下七八次了。大哥的生活像是芝麻开花,一天一个新样儿,而她呢?年年不见好转,年年无法交代。

房子还是80年代修的,全是土坯的。令大哥不敢相信的是,这些房子自修好之后,至今没有上瓦,顶棚是用塑料纸绷的,已经熏得很黑,瞧不出是哪个商品用过的废物了。墙上全是白霜,真成水晶宫了。屋子很小,他们一伙只好先站在坑坑洼洼的地下。木头门没有油漆,很黑,很笨。虽一点不脏,但大哥怕沾脏手,就是不敢去关上它。门上的大缝儿用报纸贴了起来,让大哥一看就恶心。在明净的楼房里生活惯了,在大哥的眼里,世间的一切都应是富有光泽的、吸引人的。可这里的一切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都是那么的黑,那么的旧,那么的破,简直让他不可思议。立时,他原本热腾腾的一颗心宛如掉进了冰窖,给冻僵了。

“上炕吧!”妹妹妹夫变了调的声音像冬日毛沟里流着的冰水,被沟岸上丰茂的茅草拦住了,流不动。看看这黑乎乎的一切,想想大哥家的气派,他们怎么会不脸红呢?

“天不冷,不冷。”毕竟是九里的天,说不冻是假的。大哥支持不住还是上了炕。炕是火红的,床单是旧的,被子也是旧的,咬人似的烫。一股儿泥土炕特有的气味扑上来,让大哥一阵阵发呕。

大哥明显地不高兴,脸上显得灰灰的,他没有想到妹妹一家会是这个样子。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被妹妹簇新的衣服和厚厚的礼物骗了。他实在想不通,他们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现在农民的生活好了,他们为何还是这个样?看看,电视还是十四吋黑白的,没有录音机,也没有VCD。时新家具更是没有。这些年他们干啥去了?难道农村还会有人像你们一样,过的只是吃饱,穿暖的日子?

不,不,绝对不是这样!大哥立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一切都使他感到那么陌生,那么难以置信。不,要强的妹妹不会把生活过成这样狼狈的!

妹妹妹夫似乎还没有回到现实中来,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手足无措地瞎转圈圈找着活儿干,却又干不起来。他们恨大哥,讲好了不来的,现在却忽然来了,这吃的咋弄?住又咋住?他们真是没有办法啊!只能让一汪泪在眼中流了。蓬荜增辉。他们来了,她黑黑的小屋,确实因了这一伙衣帽新潮的人亮了一截。这样鲜明的对比,使妹妹心中如刀绞一般地疼,她恨天为何偏要为大哥生她这么个小妹妹,恨自己没有本事。

“今天,我点一个揪面片儿,酒……哦……酒不喝了,菜……不炒了。”大哥仿佛噎住了一般,说了好大一会,才明白这不是自己家,也不是酒家,屁股后的人也不是秘书和下级,斟酌再三才说出了这番同情话。但还是让妹夫一家人的自尊心大受伤害。大哥无论标准如何降低,他们也无法满足的。自从父亲平反,难得大哥来看他们一次。他们从不给大哥丢人,到城里下车就打的,逢年过节,礼物也绝对不会轻于他的部下。可装出的总是装出的,今天说什么也装不过去了。大哥来了,事情败露了。一杯茶,一碗揪面片儿,再就是简单的几个炒菜。没有大哥所想的七炒八拼的菜肴。什么名酒名烟的,妹妹们喝不起,抽不起。七八块钱的酒,让大哥喝那简直就是侮辱。

饭终于算是吃完了。大哥和两个侄儿皱着眉各吃了一小碗,菜挑了又挑,半天没有吃一口就放下了。大哥从进门,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妹妹的钱呢?

兄妹团圆,该是喜庆的。可这情景,叫大哥和妹夫一家人都高兴不起来,他们谁都不愿第一个说话,可心里都藏着许许多多不说不快的话。

“年年都说好,你为何这样?”这是个大疑团,大哥不得不问,他非要审清楚不可。

“年年只能挣八九千元。”

“收入不错啊!钱都到哪里去了?”

大哥怀疑妹夫是个不正经的庄稼人,要么乱赌了,要么外面还养着个小娘儿,不然,也不至于如此。

“花了。”

“花了,花哪了?”大哥简直就是审问,家这样的狼狈,无摩托、无四轮拖拉机、无……大哥一口气说了许多,要不是为了换一口气,他会一直不停地质问下去,把自己的生活与他们作认真的比照。他们的生活差得简直叫人无法形容。

“地里用肥、孩子上学、人情礼节、吃了、穿了……难道不花钱?”妹妹也如机关枪一样对哥扫射一气。

“看你穿的啥?吃的啥?人情礼节你敬的多过我了吗?”大哥一听就来气。自己这几十年没亲自到门上来,竟叫妹妹骗了。这个家使他想起了《平凡的世界》中的兰花和那个不务正业的王满银来。若真是这样,妹妹这一辈子可真是完了。大哥仰天长叹。

话不投缘三句多,妹夫妹妹谁也不说了,都气呼呼地站在那里流泪。

沉默,永久的沉默。天地像一个黑色的封闭了的罐子,让每一个人都感到沉闷异常。

问不出什么来,妹妹不说,妹夫更缄口不言。大哥看着妹妹的泪一粒粒落下来,更是恨上加恨,气得他直喘粗气,脸涨得红红的,甚至发紫。

大哥气啊!嘴撮着,眼中迸出怒火来。在大哥眼里,他们兄妹两个,他享福,过着风光的好日子,他怎么能让妹妹这样窝窝囊囊地过日子?这等于给他脸上抹黑,这是他的耻辱,这是他做大哥的失职。他恨不能打这群混蛋一通,把他们统统赶出这个世界去。

夜不约而至,一切都涂上了漆一样黑的颜色,连同他们的思维和周围的一切。

“睡吧,大哥。”妹子鼻子酸酸的,一声大哥一股泪,“小屋我们睡,你们睡大屋。”

“不,小屋我们睡,大屋你们睡。”大哥嫌这么多人住大屋挤不说,煤烟味、油味他也受不了。睡小屋安静,再差也是客房。再加今天心烦,他也需要一个人静静。

“不、不……哥!”妹子急了,她要拦住哥,可大哥在气头上,哪里能听她的。他恨这个草包妹子,连自己的丈夫也管不了,把个家弄成这种狼狈样子。

“人多了我睡不着!”大哥一脸恨,无视妹妹的劝,拧身走了出去。

这是一间小屋,并不是所谓的客房,干净是干净,只是平时没有人住,才烧了炕,屋里又黑又呛,寒气逼人。塑料顶棚因前一段时间烧炕,烟囱着了火,被撕开了一个大洞,许多塑料纸条子垂了下来,可以看见黑漆漆的屋顶。屋顶的黑灰丝轻轻地颤动着,时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可进来了,就不能再出去吧!他只能睡下来,可睡了下来,又总是怕那灰掉下来,弄脏衣服和头脸,就总是睡不着。刚才妹妹那忍不住的泪和啜泣声,就像一幕电影图片被定格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蹿来撞去,搅得他坐立不安。他不能叫妹妹没有钱而受穷。妹妹没钱,这个不解的谜团,多会解不开,他多会就不得安稳。

钻进被子里烫得受不了,钻出来又鼻子上结冰,冻得受不了。难道妹妹就是这样待客的?他一夜翻来覆去,好似烙饼子一般度过了这个有史以来最难熬的一夜晚。

少年时的寒冷他早就忘了,这样的折腾叫他七窍生烟。天还没有大亮,他就耐不住,起来了。他要问个究竟,绝不轻饶他们。如果是赌,他一定要把他的同伙连同他,一起送到公安机关去;如果是养了小的,他也要把那小的揪出来,给点颜色看看,让她今后见不得人。他要为妹妹做主。

大哥单独叫来了妹妹。一对红眼对着一对泪眼,关切地问:“你放心对大哥讲,不要害羞。妹夫是不是个赌徒?”

“不,哥哥,你的妹夫很勤劳,很不一般,是个本分的好男人。”

“妹妹,我的尕妹妹。”哥哥挽住了妹妹的手,“你别逞强,别装。有啥你就大胆说啥,别把大哥当成外人,那样我会伤心死的。”大哥眼更红了,流出了泪。

“没有,没有。哥,他真的很本分。”妹妹咬着牙,流着泪,就是不能满足她的大哥。

“妹妹,我的好妹妹,我知道你一直都很要强,你再苦再累也不会把屁股撂给人看是吗?可你面对的不是外人,而是你亲亲的大哥,亲亲的大哥懂吗?我们一娘所生,你懂吗?你就让大哥为你做一次主,让大哥了解一下你们的生活。你们活成这样,大哥心痛啊!”大哥耐心地说服妹妹,让她把真相告诉他,他好替她解决。

“没有,哥,真的没有。他和以前一样,是好人。”妹妹多么想叫哥再不要问下去了。难道非要来个不欢而散才行吗?

可大哥怎能忍受他的小妹妹“欺骗”他呢,他立时就气得脸上变了色,再不能容忍她了。

“说!究竟这是个啥问题?妹夫是不是不正经,外头还养着一个女人?”

“哥!”妹妹跳了起来,眼球似乎要射出眼眶,“你再富,也不能侮辱我们穷人!”

妹妹的话激怒了大哥,他拍起了桌子,他不允许这样的人对他发脾气:“侮辱你们?这是侮辱吗?谁叫你穷了?谁知道你那个不争气的男人把钱塞给哪个女人了?我是大哥,我有权管,有责任让你们生活过得好一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你们的家败得一天不如一天。”他的眼睁得好大,像两只放光的灯泡,如犀利的长剑,要把这个无知的东西剪成八片。

“呜呜呜……”妹妹哭。妹妹泪如小溪,咬得嘴唇都出了血。此时,她就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自己和丈夫的清白。没钱,难道没钱的人都是不正经不务正业才没钱的吗?妹妹气得不能再说了,哇哇地哭起来。

“大哥!大哥!……”大哥要抓妹妹的手,大哥手里还是拿着40年前那块木板子,妹妹就急了,就哭了。

门外的妹夫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愤怒地推开了门,把一本账摔给他崇敬的大哥:“高局长,你给我们留点面子,查查这个好不好?”妹夫牙齿在咯咯地响,拉着妻子出去,夫妻俩在小院里相拥而泣。

大哥愤恨地瞪了妹夫一眼,翻开了账本。

这是一本地道的家账,每一天的开支,哪怕是一毛钱都记得清清楚楚。

大哥吃惊地看到:

大侄儿媳妇见面:200;

订婚认亲礼:200;

……

买房子500;

第二次房子500;

二侄子……

一笔又一笔,都开列得清清楚楚。不计其他,在这二十几年里,妹妹在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订婚、媳妇见面、买房子,给他过生日和他的孙子过生日,杂七杂八的开支80多笔,这80多笔礼总共花去了妹妹49886元。

这笔账触目惊心!大哥觉得气都紧了。

他一直认为妹妹是农民,不能看不起他们,总是把妹妹们事事排在人面子上。可没有想到妹妹们为了拼着和他的部下敬礼、装富,竟会惹出这么一桩大浪子。这个结局他不敢相信,可这账还能有假吗?

大哥掩了账本,泪流满面。这是一种无形的剥削啊!他自言自语,没有想到剥削竟存在于我们兄妹之间。大哥呼吸越来越紧张,他很吃惊,他们兄妹之间竟存在“剥削”二字。他脸色难看得吓人,像是走上审判台的罪犯。

初一的早晨,妹妹是哭醒的,她盯着房顶的白霜,在给丈夫讲她一夜也没有做完的梦。妹夫紧紧地抓着妻子的手说,他一夜也没完没了地做梦了。说说,竟是惊人的相似。

太奇怪了,夫妻俩竟然做了同一个梦。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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