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版本

2009-04-13 06:58
百花洲 2009年1期
关键词:舒尔叶芝伊斯坦布尔

洁 尘

■遥远的黑白和身边的紫

从晚夏开始,老是问别人,看过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吗?看过的人都会对我说,《伊斯坦布尔》?好书啊。是,它是好书,非常好。除了听别人夸它好之外,我还很想听到对“黑白”的看法。那是这本书让我着迷的核心。

那天下午靠近傍晚的时候,大概五点三十左右,我坐在花园里,正往笔记本上抄《伊斯坦布尔》里的这段话:“观看黑白影像的城市,即透过晦暗的历史观看它:古色古香的外貌,对全世界来说不再重要。即使最伟大的奥斯曼建筑也带有某种简单的朴素,表明帝国终结的忧伤,痛苦地面对欧洲逐渐消失的目光,面对不治之症般必须忍受的老式贫困。认命的态度滋养了伊斯坦布尔的内在灵魂。”

我抄书的时候,乌云沉沉,疾风阵阵,远处有雷声。暴风雨前的风有一种寒气,透过脚尖往上走。空气里一种腥甜的味道。天的另一边,最后几朵亮云与乌云遥遥相对。一只黑色的鸟低飞过去,掠过白色月季的枝头,飞走了。一时间,鸟叫声四起,其声颇为自得。我收回眼光继续读书。帕慕克描述他黑白的伊斯坦布尔,那些在冬天的傍晚时分裹着黑色大衣、穿过年久失修斑驳暗淡的街道回家的人们,那些在寒风中颤抖的枯枝,那些凝固在伊斯坦布尔上空挥之不去的排山倒海的忧伤……这不是一种简单的容易被稀释的怀旧,而是一种宿命般的生存现实和内心现实。帕慕克不动的、反复的、持续的凝视、底片似的影像储存,呈现出了一个极富魅力的旧日帝国斜阳映照下的古城,其要素就是黑白两色,里面蕴涵着呼愁(土耳其特有的说法,意谓集体忧伤)、雪、一个被称作废墟之城的城市那完美的天际线。我的一个朋友看了《伊斯坦布尔》之后去了伊斯坦布尔,他对我说,在那里,他捧着一盒甜得发腻的土耳其糕点一筹莫展,无法下咽,抓狂般地想:为什么会这么甜?!为什么甜得这么让人绝望?!

我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颜色来给我的城市定调。我所说的“我的城市”,是指生于斯长于斯,也指成年后的定居之处。对于我来说,它是一个城市,那就是成都。

成都是什么颜色的?成都是蜀锦的故乡,所以有“锦城”、“锦官城”的别称。如果抓住“锦”这个概念来说,那就是繁复和艳丽的,但这种繁复和艳丽的色度并不高,它不是原色的呈现,而是一种间色,它混合了儒与道、暖与冷、明亮和暗淡、乐观和颓废、入世和出世、感性和智性。而且,它具有明显的阴柔气息。这种颜色,就说它是紫色吧。在光谱中,色相的排序是这样的:红、橙红、黄橙、黄、黄绿、绿、绿蓝、蓝绿、蓝、蓝紫,紫。从暖色入手,一点点掺,一点点兑,最后有了紫。这很像成都。

■找到了自我的人

这段时间在看《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

想起在保罗·奥斯特的小说《纽约三部曲》的第三部《锁闭的房间》里,有一个叫范肖的人。这是一个在成人之前就找到了自我的人,他很早就定义了自己的人格形态,并一直遵循这样的人格形态。跟其他人都要经历的那种不断怀疑自我、寻找自我,然后阶段性地确定自我的阵痛不一样的是,他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没有这样的痛苦;他的痛苦不是来自本身,而是来自自己与他人、与这个世界如何搞好关系这个过程中产生的摩擦。

于是,范肖成了这样的人:对于他周围的人来说,他是一个因为有定力所以有魅力的人,大家都想待在他的身边,受他的影响,但同时,每个人都觉得不了解他,觉得他内心有一个隐秘的核心是无法靠近的。

对李安,早在看他的“父亲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的时期,就非常认同这个人。这种认同跟仅是对一个人的作品和才华的那种认同还不一样。比如我很认同阿莫多瓦的作品和才华,但并不认同他这个人,阿莫多瓦作为一个人来说,过于怪诞了。而对李安,则是全面的认同,没有缺口的全方位的认同。跟很多人一样,我也认为他是一个完美的人,无论是作为一个电影人还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在文化、情感、内心、为人、做事……方方面面都给人一种逐渐臻于化境的感觉。众所周知,李安是一个勤勉的人,但他呈现的这份勤勉更多的似乎是事物性的,其姿态呈现出来是笃定和放松的,犹如他始终保持的那份优雅谦逊的外表。我想,他就是那种很早就确立了自我并遵循这种自我的人,一般这样的人身上都有一种很熨贴很体面很令人安心的味道,不像经历过太多内心挣扎和苦痛的人显得多少都有点皱巴巴的。但同时,他也是莫测高深的,有一个内心的核是永远不外露的。看《色·戒》,我尤其有这样的感觉。

确立自我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确立之后的维护乃至于修正,同样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甚至是更艰苦的事情。自我这东西,不加以维护的话,是会变形甚至丢失的。那些很早就确立了良好的自我并很好地维护了这种自我的人,天分甚高,同时后天也是十分自省和勤勉的。在《十年一觉电影梦》中,我读到李安这样说,“做事一如练功,是‘一分功,一分松。松了一环后,再往里面,往紧处练。练松一层后,再进一层,如此层层而上。功力越深,实力越强,越不易被击败。”真是大有深意!

■平底锅与百合花

我不敢肯定我有没有听过她的歌;但可以肯定的是,之前我肯定没有看过他的作品。她是英格丽·卡文,而他是让-雅克·舒尔。这本译林2007年12月版、金龙格翻译的《英格丽·卡文》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这是一本传记体小说,作者是让-雅克·舒尔,传主是他的妻子、德国歌唱家英格丽·卡文。

我阅读这本书的原因主要有两个,而这两个原因其实跟作者和传主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一个原因是《英格丽·卡文》是2000年龚古尔文学奖获奖作品,另一个原因是英格丽·卡文的前夫是德国电影天才导演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而这部书里,涉及了不少关于法斯宾德的故事。

我之所以说不敢肯定我有没有听过英格丽·卡文的歌,那是因为我应该是听过的,但我完全没有印象了。英格丽·卡文和法斯宾德曾经合作过包括《四季商人》在内的好些部电影,我应该是看过和听过的。现在,我的碟柜里就放着一堆法斯宾德的片子,包括《四季商人》,但我似乎没兴趣抽出来温习并确认一下。应该说,我对这个英格丽·卡文没有什么兴趣,虽然她曾经是著名的同性恋者法斯宾德的妻子,这个身份应该是很有意思的。如果让我想象一下的话,最美好的英格丽·卡文应该跟罗密·施奈德气息相通吧,一个混合了柏林和巴黎气息的艺术家。但在我的心目中,法斯宾德的女主角只有一个,那就是主演《莉莉·玛莲》、《玛丽亚·布莱恩的婚姻》的汉娜·许古拉。

应该说,在看了这本传记体小说之后,对传主英格丽·卡文没能产生兴趣,应该归咎于让-雅克·舒尔。这本书,我前前后后看了有半个月。封底摘录的国外书评中有一段说,“它用魇魔法迷惑你,使你陷入流沙泥潭,用甜言蜜语哄骗你,就好像一种乡愁……”。甜言蜜语我没读出来,但流沙泥潭却真是那么回事。有书评家说,这部书有很多种读法——20世纪70年代纪事、美学宣言或者私人日记,但对于读者来说,它就是一幅时空倒错、意识横流的拼贴画。书里有一个女人说,“英格丽是女歌唱家中的保时捷。”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说这个女歌唱家意味着高档和速度。其实,《英格丽·卡文》一书也基本上体现了这个特点——70年代西方时尚文化圈的梦境般的扫描以及快速剪切拼贴的叙述方式。

断断续续看这本书的半个月里,其实蛮有意思的。我经常不太明白作者舒尔在说什么,就仿佛是电视出了故障,很多时候只看到屏幕上的一张嘴在不停地一开一合,但听不到声音。偶尔,一两句话或者一两个词汇又飘了出来,被我抓住了。这些话里面有关于女人的,有“无法抵御诱惑力的女人都是些发育迟缓的小女孩,只需要在多年之后把它衔接起来,这种诱惑力已经记录在身体里面,从头到脚”;也有关于法斯宾德的,“他这种表达感情的无力,他整个身体对世界的倾听,他像个动物一样的沉默、不幸,这就是他的命”。还有一个挺绝妙的关于英格丽·卡文的比喻,“平底锅与百合花”——主妇和荡妇……

这本书那流沙泥潭的感觉真是有点奇妙,它有点下蛊的意思。我每天翻几页,看了半个月,读完了也不知道英格丽·卡文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但这个过程真挺有趣。这样的读书状态似乎有一种坍塌、融化的趋势。这种坍塌、融化是冰淇淋似的,甜蜜的、陶醉的、但又是令人腻味的令人眩晕的。

让-雅克·舒尔说他更喜欢北方城市那种庄严、寒冷、清苦、与世隔绝的味道,这让我莞尔。这个法国人!应该说他在向往庄严、寒冷、清苦和与世隔绝的同时,在笔下筑造了一个炎热、混乱、奢靡和人声鼎沸的世界。这种反差呈现在了《英格丽·卡文》中,进而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这部小说那古怪的文本魅力。

■稀薄的理性之光

我所挚爱的诗人叶芝是一位唯美的神秘主义者,这一点,除了体现在他大量的诗文之中外,还集中体现在他的《凯尔特的薄暮》一书里。这本书是叶芝搜集自他的家乡——爱尔兰的斯莱戈地区以及戈尔韦地区的神话、传说的合集,都是由一些篇幅短小的随笔组成。这书首版于1893年,1902年修订后再版。我看的这书的中文版是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8月版。

叶芝在《凯尔特的薄暮》自序中声明了自己的创作初衷:“……人所听到、看到的事情,均为生命之线,倘能小心将之从混乱的记忆线轴上拉出,谁都可以用它来任意编织自己想要的信仰之袍。我和别人一样,也编织了我的袍子,我要尽力用它来温暖自己,倘若它能合身,我将不胜欣慰。”对于叶芝所深陷其中的神秘主义,我并不认同;也就是说,他的信仰之袍对于我来说并不合适,但我还是很喜欢读他关于这方面的文字,其叙述之美和飘忽在叙述之上的那种有点恍惚但又十分优雅的味道,和叶芝作品中所特有的忧伤和虚无是贯通的。

其实,作为有着相当的理性训练的现代知识分子,叶芝也未尝不知道神秘主义的荒诞特点,这中间,有很多是可以通过现代心理学中的臆想和幻觉来解说的。但如果读了叶芝的这段优美的文字,这个问题其实就不成其为一个问题了。他说,“夜里,如果你走在灰色小路上,在白色村舍边发出芳香的接骨木中穿行,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山峰吞云吐雾,你就轻易地越过理性那层薄薄的蛛网般的面纱,发觉那些生物,那些妖仙们,正从北面的白石方门中匆匆飞来,或者正从南面的心湖里纷纷涌出。”我所理解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能够适度突破理性的“面纱”,在神秘主义的湖水中浸润一下,对于沉重的生命来说,也是一种轻盈的机会。当然,就跟读叶芝所有的作品那种共同的感受一样,归结起来还是关于美的问题,关于人生出口的问题。叶芝曾说,“美一定是我们一出生便陷进的大网的出口,否则它便不复为美。”

洁尘,女,作家,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报社文化记者、副刊编辑、出版社编辑等职。现居成都,从事职业写作。出版有散文随笔集《碎舞》、《华丽转身》、《提笔就老》、《草莓的亲戚》、《禁忌之恸》,长篇小说《酒红冰蓝》、《中毒》等近二十部作品集。

组稿编辑 姚雪雪

实习编辑韩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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