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年代

2009-04-13 06:58钟求是
百花洲 2009年1期
关键词:金兰文说小学教师

钟求是

那个晚上天空挺调皮,本来好好的,一时兴起竟飘起雨丝。飘一阵儿,又不动声色地收住。赵伏文应对不力,只好夹着一把多余的雨伞,随同事老克去瞄人。瞄人即相亲,即无缘无故去看一张陌生的脸。老克说:“这回瞄的是一位小学教师,教音乐的,一听就不是粗糙的人儿。”老克又说:“她有一个不错的名字叫林心。”赵伏文嗯嗯应着,脑子里挡不住地走出一位扎小辫子的白皮肤姑娘。

见面搁在一家茶室的包厢。赵伏文、老克先到,点了绿茶瓜子候着。不很久,一嫩一老两位女人进来了。嫩的是小学教师,老的是她母亲。老克与那母亲显然有些熟,一边打着招呼,一边顺势把赵伏文介绍出去。赵伏文想不到女儿母亲一块儿见,脑子有些懵。她们冲他点点头,他也冲她们点点头,却不说话。他只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不扎辫子,皮肤也不白,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嘛。老克为了托起气氛,不停地跟母亲搭些虚话,内容七曲八拐的。那母亲一边应着话,一边拿眼睛去瞧赵伏文。赵伏文不愿意接她的目光,就勾了脑袋吃瓜子。吃了一会儿,自己都觉得不好,便抬头去瞄小学教师。此时小学教师也静着脸不言语,眼睛蒙蒙眬眬的。不过赵伏文注意到,她的下巴有一颗黑痣,小而生动,把一张脸弄活了。赵伏文想:冲着这颗黑痣,我该与你聊聊话了。赵伏文又想:可你带着母亲来,我只好严肃了。

见面持续了二十分钟,便在半生不熟的气氛中剧终。母女俩走后,老克要赶一个饭局的尾巴,也匆匆离去。赵伏文一个人坐在那里,慢慢嗑着瓜子,把一壶茶水喝尽。他想:这茶水的口感还可以。

第二天上午赵伏文刚到单位,便被老克堵住,问昨晚上的观后感。赵伏文说:“没看明白,只瞧见一颗黑痣呢。”老克说:“不说细节,我要的是综合评价。”赵伏文嘿嘿一笑说:“你说那么大的人了,还得母亲领着。”老克说:“看来你不满意。”赵伏文说:“这只是初步意见。”老克怒了说:“你小子还想找机会弄进一步意见?”赵伏文淡了脸说:“不用说,在她们眼里我也不及格。”老克说:“那母亲递来话儿,说不喜欢一晚上不说一句话的人。”赵伏文说:“什么一晚上,也就是二十分钟。”老克说:“你瞧瞧我,二十分钟里说了多少话。”赵伏文点点头说:“你的确说了不少废话。”老克说:“瞄女人嘛就得说废话。”赵伏文说:“可一下子来了两个女人,我瞄不准呢。”

赵伏文话说得淡,是因为心里真的无所谓。对他来说,这种见面不是一回两回了,已勾不起大的兴致。当初刚到单位上班,他曾排斥此类瞄人方式,后来经不住别人的撺掇,竟松了口。口子一松,便不容易刹住。隔一些时间,老克或其他什么人就会掏出一个女人让他去捉拿。他们说:“拿住了是好事,拿不住当一回练习。”他们又说:“别看这些姑娘身子单薄,她们的家底丰满着呢。”然后,他们还会理直气壮地说:“你小子在这儿孤零零的像颗钉子,我们不关心你谁关心你!”

赵伏文在这个城市没有族亲,称得起一颗孤零零的钉子。他的老家在五百公里之外的一个城市,大学毕业后侥幸变成吃官饭的人,被丢到这个城市里。这个城市比老家城市人口多一些,名头响一些,父母就认为儿子上了台阶,好歹有了出息。但赵伏文知道,自己远未喜欢上这个城市。日语似的古怪方言,无处不在的商品气味,华丽而粗俗的民风,都让他觉得自己是这块生活地的局外人。

在单位,赵伏文也不欢实。他是学中文的,又唤为伏文,便摆放在办公室弄文字。单位其实不大,名号也有些冷僻,叫宗教局。局里几十号人,管着全市寺庙教堂什么的。本来都是些虚静超脱的事,落到公文上,变成了官脸烦事,加上年头年尾的八股文字,能把人的身心煮干燥了。许多时候,他弄一份“初步意见”交给老克,老克在他的稿子上添删几个字,形成“进一步意见”送领导阅处。开始赵伏文实在些,后来便应景了,甚至耍些冷幽默。一次他把周作人的一段话取来,引为赵朴初的训言,结果不仅未被领导识破,还收到一句表扬,说引用恰当。

只有周末不一样。周末上午,赵伏文喜欢赖在自己小屋的小床上。阳光从窗帘上方的空隙跳进来,在他脸上形成一块光斑。他半眯眼睛,守着这块光斑。过了一些时间,等光斑悄悄离开了,他才懒懒地起床,懒懒地洗刷,然后出门去吃推迟的早餐。吃过早餐,一天的时间还太多,就上街去看场电影,或逛逛书店。有时路过街口天桥,他也会上去站一会儿,看街道中间挤来挤去的车辆们,看街道两旁来来往往的男女们。它们和他们都显得骚动。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街头矗着一块声音分贝屏,上面的数字在跳来跳去。赵伏文觉得,这个城市挺闹的。

一个周六上午,赵伏文闲得没事做,便去了电影院。电影院放着好几部片子,赵伏文选择了一部情爱国产片。进去坐下时,大厅已经暗黑了,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小村,村子很美,有一口水井和一所小学。学生们在男教师的引领下大声朗读。后来一位漂亮村姑爱上了男教师,当得知男教师被强行带走时,她双手捧了一碗饺子顺着山坡追他。山坡上都是花儿,花一样的村姑跑在满山的花中,她喘着气,脸上有焦急,还有水一般的柔情。

电影放完了。片尾音乐还在响着,大厅的灯光已经亮起。也许是早场的原因,偌大的放映厅竟只有两位看客。赵伏文站起身,另一位看客也站起身。赵伏文一边扭头看着银幕,一边慢慢往外走。另一位看客也一边看着银幕,一边慢慢往外走。赵伏文不经意瞥一眼那看客,是一位姑娘,还有点眼熟。再定定睛,竟看到下巴的一粒黑痣——那是属于小学教师的一粒黑痣。赵伏文吃了一惊,心中紧急搜索一个名字。他搜到了,叫林心。他犹豫一下,不知该不该打个招呼。这时电影里的柔情气息支持了他,他叫了一声林心。

小学教师扭过头望他,愣了几秒钟,醒悟了。她说:“是你呀。”赵伏文说:“没想到这儿遇见你,你也喜欢白天看电影?”小学教师说:“电影院里,白天也是晚上。”赵伏文说:“这场电影,原来是咱们俩的专场。”小学教师轻笑一下。

两个人走出放映厅,眼睛被日光撞得有些晃。赵伏文抬手罩一罩眼,要跟小学教师说话,话未出口猛地打住,因为小学教师已走出去几米远。显然,她没有与他继续搭话的打算。赵伏文转身走向公交车站。他要搭车回去。

公交车来了,赵伏文跳上去。正是繁华路段,车子开得很慢,走走停停的。走的时候,便赶过路边的行人。停的时候,又被路边的行人超过。赵伏文突然瞧见,那小学教师走在人行道上。此时他才注意到,她穿一件淡蓝色风衣,头发瀑在肩上,身子稍显单薄,脚步竟有些闲。车子很快将小学教师甩下,她不见了。过一会儿,车子遇上红灯,无奈地刹住。小学教师又出现了,她穿过斑马线时,步子加快,肩上的头发在微微飘动。赵伏文心里似乎被那飘动的发丝撩了一下。他想:这小学教师其实有点意思。他又想:我得劝劝自己,应该再跟她聊聊话的。

车子驶过一段路,在一个站头停下。赵伏文下了车,往回走几步,等在路边一棵树下。他看见那只身影远远走来,先是小着,渐渐变大,大成了小学教师。小学教师也看见了他,眼睛眨几下,脸上生出诧异。赵伏文冲小学教师笑一下。小学教师不知怎么办好,也让自己笑了一下。赵伏文说:“到午饭的点了,想请你吃个饭。”小学教师说:“你这是在堵截我?”赵伏文说:“算是吧,但堵截不是绑架。”小学教师说:“我不会跟一个不认识的人去吃饭。”赵伏文说:“那天在茶馆,我们已经认识了。”小学教师摇摇头说:“那次不算。”赵伏文说:“那今天呢?今天我们在一个大厅里待了两个小时。”小学教师说:“这两个小时你看的不是我,是银幕上的那个人儿。”赵伏文说:“接下来你给些时间,我会老是看你。”小学教师红一下脸说:“你挺无赖的!”赵伏文说:“真的真的,那天茶馆里没看明白,今天要补补课。”小学教师盯了他说:“你准备带我去什么地方?”赵伏文想一想说:“肯德基吧。”小学教师说:“肯德基我喜欢。”赵伏文嘿嘿笑了。小学教师说:“你笑了,你以为你得手了。”赵伏文收住笑。小学教师说:“可是你错了。”说着身子一晃,绕过赵伏文,形成一只背影。这背影越来越远,杂在行人中。

赵伏文找老克扯淡,东一榔头西一棒的。老克说你绕什么道!不就是想让我供点儿那个林心的情况吗?赵伏文说你不用供得太多,我就想知道她是哪个学校的。老克说你小子到底盯上她啦?赵伏文咧嘴一笑,不吱声。老克便不多问,伸长脖子做思考状,思考了几秒钟,说出一个学校的名称。

下午耗过半截班,赵伏文溜出单位去了林心的学校。学校门口已聚着一帮接孩子的家长,一齐举了脑袋往里看。赵伏文不准备等在门口,就跟传达室老头套近乎,套了没几句,老头扇扇手让他进去。

赵伏文爬上一幢楼的二楼,找到音乐教室。教室前后两扇门紧闭着,但有音乐从里边溢出。赵伏文不敢造次,耐了心候着。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继而教室的门打开,学生们学着潮水涌出来。赵伏文逆流而进,从后门走入教室。他一眼捉到了林心。林心正站在讲台的钢琴边收拾教本,抬头见着他,愣了一下。赵伏文在椅子上坐下,像一个学生望着讲台上的老师。林心先开了口:“你这人什么意思呀?”赵伏文说:“中午做了个梦,发现把你的脸给忘了,就赶紧过来看看。”林心说:“你这伎俩有点俗。”赵伏文说:“我说的是实话,信不信由你。”林心摸摸自己的脸说:“那你现在好好看一眼吧。”赵伏文点点头说:“我看着呢。”林心说:“看完了请你离开。”赵伏文把胳臂竖在桌上,说:“我还想举手问一个问题。”林心说:“你问吧。”赵伏文说:“你教教我,瞄上一个女孩后该怎么追?”林心说:“那得看瞄上怎样的女孩。”赵伏文说:“我瞄上了眼前的这个女孩。”林心摇摇头说:“你眼前的女孩还不想混到婚姻里去。”赵伏文:“你说的不对,她已经开始在茶馆里物色人了。”林心说:“那是她母亲主谋的,不是她的意思。”赵伏文:“她……为什么呀?”林心说:“不为什么,她没兴致。”赵伏文说:“我明白了,这是因为她没遇上一位恰到好处的人。”林心禁不住笑了:“你以为你是恰到好处的人?”赵伏文说:“我有个预感,两个喜欢白天看电影的人能够说到一块儿。”林心说:“白天看电影,这重要吗?”赵伏文说:“重要的,看电影也是做梦,爱白日做梦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林心说:“我听你说话,才像是白日做梦哩。”

说过这话,林心拿起教本下了讲台,走到赵伏文跟前。赵伏文望着她,心里忽然有点慌。林心说:“以后不要来了,这教室是学生坐的,你已经不是学生了。”说完径自出了教室。

但赵伏文没有听话。以后每周五上午,他都会去学校一趟,不过不进去,只交给传达室老头一只信封。信封里有一张电影票,上面印着第二天上午的放映时间。当然了,还有一张同模样的电影票装在他自己兜里。

因为电影票的提醒,周六上午赵伏文不再随意拖觉了,一到点儿,便紧着脚步出门,坐公交车去电影院。第一次的时候,他不免有些期待,身子搁在座位里,目光却不知往哪儿搁,一会儿瞧瞧银幕,一会儿看看左右,把一场电影看得支离破碎。到下一次,他目光仍然涣散,心里已明白形势。接着往后,他的心思渐渐收住,投放到银幕上去了。

但赵伏文不准备放弃。每个周五上午,他把送电影票当做一件有趣的事。他觉得有了这张电影票,自己坐在电影院里的心境便不一样,总存着买下彩票等候开奖的一丝亢奋。伴着这一丝亢奋,他看了一部又一部电影。他对自己说:“在电影院里等人,要比在其他地方等人舒服一些。”

赵伏文拟了一份文件交给老克。交完了不走,磨磨蹭蹭的。老克虚看着,不言语,等着他自我抖露。果然赵伏文守不住口,轻着声音说:“挺难弄的,那小学老师。”顿一顿,又说:“挺冬天的,那小学教师。”老克明白了,说:“想不到你小子真对女孩子动心思了。”赵伏文说:“我遇上一个不好的季节,冬天不是动心思的时候。”老克呵呵笑了,说:“这话凄凉,这话凄凉。”老克用手指捏一捏自己鼻根,说:“这样吧,下了班你请我,咱们去吃火锅。”

傍晚下班,俩人去了小四川火锅城,满眼是人,根本拿不到座位。撤出来沿着街溜达,找到一家火锅小店,也是热气腾腾,幸好还有一只角落空着。俩人赶紧落座,点了啤酒小菜开吃。吃了几分钟,赵伏文要起话头。老克说:“不忙不忙,先让我吃一口。”说着取菜蘸了辣料塞进嘴巴,又哈着气打开。赵伏文惧辣,见他傻傻地挺着嘴巴,忍不住要笑。老克往口中倒进啤酒,把辣气杀下去,像是舒服了,说:“你不知道,辣透了的嘴巴好说话。”赵伏文说:“这可没听说过。”老克说:“你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包括那个林心。”赵伏文说:“你说你说。”老克清清嗓子说:“以前,就是没混进现在单位之前,我在五交化公司干过。那时我跟王金兰共事过一段日子……”赵伏文说:“王金兰是谁呀?”老克说:“就是林心母亲。”赵伏文噢了一声。老克说:“那天一位老同事的儿子婚宴,我去了,恰好跟王金兰坐在一起。”他顿一顿说:“大概那天婚礼搅动了王金兰,王金兰有些伤心,她说养了女儿这么些年,到底没养熟透。”赵伏文截住话说:“这话什么意思呀?”老克说:“你小子挺警惕的,一句话听出异样来了。实话告诉你吧,林心非王金兰亲生,是抱养的。”赵伏文吃了一惊,想一想说:“这也没什么呀。”老克摇摇头说:“这就有些不一样了。”

老克讲的不一样,是指林心的脾性。老克说,林心十多岁时从邻居碎嘴里得知自己的身世,从此心里就搁上一颗石子。年龄一天天地长着,这石子却没法子丢开。其实王金兰对她挺好,她对王金兰也不错,但她对王金兰掏新名词,叫单身主义者。王金兰便不高兴,说你怕什么。林心说不是怕是烦。现在谈恋爱哪有一次成的,总是介绍来介绍去,她说她烦这个。这话听起来简直不算理由,她伸手取来便用了。还有,林心总想知道生父生母是谁,王金兰哪里肯告诉她。她便跟王金兰说,我不会离开你,也离不开你,我只见生我的人一面,见过了就画一个句号。王金兰说这事早是句号了。林心说,在句号前头有一个问号,我得跟生我的人要一句话,当初为啥甩下我?这个林心,长得文静,又教着音乐,该柔顺些才对,却偏偏挺犟。

赵伏文叹口气说:“其实林心的想法也不出格,人是有好奇心的,何况对自己的不明来路。”老克说:“那也得看养父养母的颜色。养父养母对你好,又不愿意节外生枝,你应该懂事。”赵伏文说:“那就不动声色,悄悄去找人。”老克说:“悄悄找了,据说去过巴梨两次。”赵伏文吃一惊说:“林心的生母在巴黎?”老克说:“不是法国巴黎,是巴梨镇,嘴巴的巴,梨子的梨。”赵伏文笑了。老克说:“王金兰知道林心去了巴梨找人,一个劲儿伤心,以后林心就不找了。”老克又说:“其实巴梨不算什么线索,那么大一个镇子,没其他提示,找个人简直是在《新华字典》里找个错别字。”

老克呷一口酒说:“我知道的都抖出来了,林心也有些栩栩如生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吧,看能不能逮住她。”赵伏文说:“我觉得有趣,她竟是个压着心事的人。”老克说:“压着心事说重了,最多一颗小石子。”赵伏文不同意地说:“不小的石子哩。”

赵伏文起了一个念头,要去一趟巴梨。

巴梨是五十公里外的一个县城,颇有南方镇子的姿色。赵伏文公干时去过两次,只是每次办完杂事,立即被拽到饭桌上,对镇子没攒起太多的印象。

赵伏文抵达巴梨时,已是中午。天阴淡着,轻的风吹过街道。街道两旁布着许多商店,商店门口走着许多男女。商店们和男女们凑出了喧闹景象。一切都很寻常,跟其他南方县城没啥区别。赵伏文有些茫然。

不过赵伏文的茫然是自取的。他来这儿没什么目的,只是走走瞧瞧。这走走瞧瞧自然是为着林心。但他到底能为林心做点儿什么?什么也不能。他做不到在《新华字典》里找出错别字,哪怕发现一点点线索。他只能算是一厢情愿地来嗅嗅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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