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中国语言学的一代宗师

2009-06-17 06:48钱惠英
社会科学论坛 2009年10期
关键词:训诂江永古韵

[内容摘要] 清代学者戴震从训诂发生、训诂原则、训诂方法等方面初创了训诂学理论,在古音研究上创建了审音学派、创立了古韵二十五部之说和阴阳入相配古韵系统,不愧为中国语言学研究承前启后的一代宗师。

[关 键 词] 戴震;语言学;训诂;古音。

[作者简介] 钱惠英,无锡商业职业技术学院纪委副书记、监察处长,中文副教授,苏州大学文学院在职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字。

皖派学者戴震,是清代著名的经学大师、哲学家,也是一位小学家。他所治之学,涉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许多领域,均有相当高的成就。梁启超说:“戴东原先生为前清学者第一人,其考证学集一代大成,其哲学发二千年所未发。”近人黄侃指出:“清代及今人的小学,其实质就是戴学。”①他在解释经学、阐述哲学的时候,潜心小学。他攻读《说文》,研究《尔雅》,疏证《方言》,考论《广韵》,师承江永,傅及段玉裁、孔广森、王念孙,有多种论著传世,有声当时,影响后代,正可谓中国语言学承前启后的一代宗师。

一、训诂学理论体系的初创者

戴震在训诂学方面的贡献,在于使几千年训诂的经验上升为理论化的训诂。训诂学理论体系的建立有两个标志:

一是有系统的训诂理论主张来总结训诂经验,指导训诂实践;二是有系统的训诂方法去解决实践中遇到的问题。训诂始于先秦,自先秦至清代乾嘉之前,虽训诂成就巨大,也偶有零星的理论见解,但均未形成系统的训诂理论体系,如训诂的产生、功用、方法等理论性论述,清初以前是不多见的。自戴震始,训诂学理论体系才初步建立,后来得段玉裁、王念孙的实践验证,又得章太炎、黄侃及今人的补充完善,完整的训诂学理论体系才建立起来。

戴震的训诂学理论体系主要包含以下方面:

1.训诂发生论。训诂何以产生?戴震在《尔雅文字考序》②中说:“盖士生三古后,时之相去千百年之久,视夫地之相隔千百里之远,无以异。昔之妇孺闻而辄晓者,更经学大师转相讲授,而仍留疑义,则时为之也。”在《古经解钩沉序》里又指出:“士生千载后,求道于典章制度而遗文垂绝,古今悬隔。时之相去殆无异地之相远,仅赖夫经师故训乃通,无异译言以为传导也。”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发展变化,语言逐渐地发生变化,古时妇孺皆知的物和事,因时代相隔,后人已难以理解了,用文字记录在古书中的古人的生活习俗、名物典章制度、思想经验等,更是需要经师的训释,才能了解其义理。于是产生了训释古书的学问——训诂。

他说:“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未有能外小学文字者。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譬之适堂增之必循其阶而不躐等。”③强调治经须从字词句入手,不能凭空臆解;训诂就是由文字通乎语言,由语言通乎古圣贤的思想。他在《沈学子文集序》中总结道:“凡学始乎离词,中乎辨言,终乎闻道。”“离词”“辨言”“闻道”正是训诂的三大内容,即:解释难懂的字词;疏释句意阐述语法修辞;阐明文章思想内容。

2.训诂原则论。戴震在自己训诂实践的基础上总结经验,提出了训诂应遵循的原则:(1)宁阙疑,不强解;重实证,忌浮说。戴震主张校注古书应求十分之见。即“征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钜细毕究,本末兼察”,才下断论。而“若夫依于传闻以拟其是,择于众说而裁其优,出于空言以定其论,据于孤证以信其通。虽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渊泉所导,循根可以达杪,不手披枝肄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见也。以此治经,失不知为不知之意,而徒增一惑”,则不可取也。他说要“传其信,不传其疑。疑则阙,庶几治经不害”④。宁可阙疑,不作强解,注重实证,不为浮说,正是训诂要坚持的原则。(2)宁信古,不轻疑;重推求,不株守。唐宋以下,疑古改古之风极盛,戴震主张学者应遍观尽识,实事求是,避免“轻疑前古,不知而作”。而前清以惠栋为首的吴派学者又走了另一个极端,盲目信古,“凡古必真,凡汉皆好”。轻易疑古固非,盲目信古亦迂。因此,戴震主张宁信古,勿轻疑,注重推求,不为株守。他在《与王内翰凤喈书》中说:“仆情僻训狭,以谓信古而愚,愈于不知而作。但宜推求,勿为株守。”因为,古书历经各种字体传抄,其中讹舛在所难免,而且字体变异后,字的本义也难以辨认了,加上古人注疏,精粗混杂,不可株守盲从,要精心推求考证。

3.训诂方法论。郭在贻先生说:“训诂学上一些重要的方法论问题,多由戴震首先提出,段王氏继踵戴氏,又有所丰富发展。”⑤戴震在自己的训诂实践中运用了了很多方法,并有理论性总结与创造性发现,如据古训、因声求义、利用对文求义、利用同义连文求义、比较归纳求义、演绎推理求义等,“衣披学者至今享受之而未尽”⑥。这里择其一做简要阐述。

因声求义。戴震在前人的基础上系统考察,首先发现和概括了汉字形音义之间的关系:“字学、故训、音声未始相离。”⑦并透过古音和古义的关系,揭示了因声求义的训诂方法:“字书主于训诂,韵书主于音声,然二者恒相因。音声有不随故训变者,则一音或数字;音声有随故训而变者,则一字或数音……凡故训之失传者,于此亦可因声而知义矣。”⑧他不仅提出了因声求义的理论,而且归纳出假借有“义由声出”“声同义别”“声义各别”三种情况。在《转语二十章序》中,他针对因字形、字音的变化造成因声知义的困难,提出了释疑解惑的二个原则:“俾疑于义者,以声求之;疑于声者,以义正之。”以声音求训诂,把声与义贯通起来,使二者互相求证,以得确释。

声训是训诂中最有用的方法之一,然而用之不慎会变为谬误。因此,戴震每考一义,必慎之又慎,反复推求,直到有十分之见方下断语。戴震言声训,不单单从声音一个方面考察,而常常是结合形音义三者互通推求,并广泛引征文献资料,贯通群经,然后为定。故后人称他每定一义,均确不可易。

二、承前启后的古音学大师

1.创建古韵研究审音一派。古韵研究有所谓考古与审音两种方法。考古是指对古代文献资料做客观的归纳,审音则是利用今音的知识和等韵的原理,对古音的部类作音理上的分析和说明。考古是古韵研究的基础,审音则是使这种研究更趋科学化的高层次手段。江永被认为是古韵研究中运用审音方法的创始者,戴震继承了他的老师江永古韵研究的审音精神,并进一步发扬光大,在审音理论的说明上和审音原则的运用上都更为全面、坚定和彻底,从而形成古韵研究中的审音一派。审音一派,始于江永,成于戴震,为古韵研究开拓了新的道路。

利用今音的分韵,依据等韵的原理,注重音理的探求,成为戴震古韵分部研究中运用审音方法的重要原则。他在《答段若膺论韵》中说:“仆巳年分七类为二十部者,上年以呼等考之:真至仙、侵至凡,同呼而具四等者二;脂微齐皆灰及祭泰夬废,亦同呼而四等者二,仍分真以下十四韵、侵以下九韵各为二,而脂微诸韵与之配者亦各为二。”真至仙、侵至凡各分为二,本是江永根据读音弇侈的音理所订。戴震现在则更以呼等考之。用等韵来审辨,为韵部的划分出示了新的证据,并且从语音结构的系统性出发使阴阳相配,从而使韵部的划分更为合理而有据。

戴震在《答段若膺论韵》中经典地表述了他的审音观点:“仆谓审音本一类,而古人之文偶有相涉,有不相涉,不得舍其相涉者,而以不相涉者为断;审音非一类,而古人之文偶有相涉,始可以五方之音不同,断为合韵。”明确地道出了在考古的基础上,审音对于韵部划分的决定性作用。

可贵的是戴震强调审音但并未偏废考古,他对古韵的发明正是考古与审音结合的结果。霭部独立是戴震的发现,他不仅“以呼等考之”发现“脂微齐皆灰及祭泰夬废,亦同呼而四等者二”,而且文中还罗列了霭部在《诗》韵中《周南·苤苡》到《商颂·长发》的六十章用例,典型地说明了霭部的划分不仅是审音的结果,也有坚实的考古根据。可以看出,正确的考古与科学的审音在符合实际的结论面前始终是统一的。戴震正是将考古与审音统一起来的学者。

2.创立古韵二十五部之说。戴震从分析《广韵》入手,区别等韵洪细与韵类异同,创古韵九类二十五部之说。这在《答段若膺论韵》中有概括的阐述:“阿第一,乌第二,垩第三,此三部皆收喉音。膺第四,噫第五,亿第六;翁第七,讴第八,屋第九;央第十,夭第十一,约第十二;婴第十三,娃第十四,戹第十五,此十二部皆收鼻音。殷第十六,衣第十七,乙第十八;安第十九,霭第二十,遏第二十一,此六部皆收舌齿音。音第二十二,邑第二十三;醃第二十四, 第二十五,此四部皆收唇音。”他从审音出发,分辨各韵部之间的语音异同,将二十五部归纳为九类,每一类都包括具有相同语音特点的阴阳入三类韵部;又将九类韵概括为四种收音,不仅韵部数目大增,而且从语音性质的差异上归纳为各种类别,明确了部类之间的各种语音关系,建立了一套较为严整而富于规律的古韵系统。列表如下:

这九类二十五部各有各的读音,从韵母的主要音素到韵尾收音全然不混,构成一个严整的古韵系统。而且上列各韵均选用了一个零声母的影母字作为韵目,可见其深透音理、注重音值。零声母字前无辅音,排除了声母的干扰,实际上就标明了各部韵母的音值。这种做法不仅在当时是一种首创,在古韵学史上也是独树一帜的。戴氏如此标新立异,其意义不仅仅在于给韵部起一个新颖的名称,而在于深刻地反映了戴震在语音研究中已经不满足于韵部的划分,而试图给每个韵部的共同韵母标音,是将古韵研究从音类划分推向音值区分的一种探索。可以说,戴震为传统的古韵研究注入了先进的科学因子,开启了探求韵部音值的先声。

3.确立阴阳入相配语音系统。戴氏古韵分部的最大特点是入声韵列而不附,即入声独立,构建了一个阴阳入互配的系统。

由于戴震认识到汉语入声不仅仅是一种调类,而且更是韵类的一种,在语音性质上与阴声、阳声有根本的区别,因而将入声独立,形成阴阳入三分格局。这一点在当时并不是每一个古音学家所能认识到的,他们或者将入声附列于阴声、阳声,或者认为“数韵共一入”,而孔广森甚至连入声的存在都不承认。戴氏则慧眼独具,不仅将入声单列,而且解决了入声的分配。他在《答段若膺论韵》中说:“其前昔无入者,今皆得其入声,两两相配,以入声为相配之枢纽。”戴氏认为,在他之前,入声的分配一直没有解决,而入声是阴阳两两相配的枢纽。他解决了入声的分配问题,也就完成了阴阳入互配的系统。对此,王力先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江永把入声另分八部,并主张数韵共一入,这是阴阳入三分的先河。戴震认为入声是阴阳两两相配的枢纽,所以他的古韵九类二十五部就是阴阳入三声分立的。应该指出,戴氏和江永的古韵分部的性质还是很不相同的。江永只分古韵为十三部,而没有分二十一部(连入声),他还不能算是阴阳入三分,入声还没有和阴阳二声分庭抗礼。到了戴震,入声的独立性才很清楚了。”王力先生早年主张古韵阴阳两分,到了晚年,放弃了该主张,同意阴阳入三分的互配系统:“我早年是考古派,没有把职锡屋沃觉从之支鱼侯宵幽六部中分离出来。后来我在1954年讲授汉语史,在拟测先秦韵音值时遭遇困难。如果说,这六部在上古根本没有入声,这是讲不通的,因为如果那样,这六部的入声从何而来?如果说,这六部虽有入声,但这些入声字的韵母与平上声的的韵母相同,只是念得短促一点(段玉裁大概就是这样看的),那应该就像吴语一样,入声一律收喉塞音[?]。那也不行。如果这六部入声收喉塞音,其余各部入声也应该都收喉塞音;那么,后来怎能分化为-K、-t、-p三种入声呢?事实逼着我们承认上古从一开始就有-K、-t、-p三种入声,而我只好承认之支鱼侯宵幽六部都有收-K的入声。于是我由考古派变成了审音派。”⑨这从一个侧面证明戴氏的阴阳入互配系统是符合上古汉语的实际音系的。

戴震除了古音学、训诂学上的突出贡献外,还有许多语言文字方面的精辟见解,如“六书”四体二用说,“转语”说等。在他的著述中随处可见他的语言学思想。

《尔雅文字考序》《古经解钩沉序》、《声韵考》《转语二十章序》等都有关于语言发展变化的论述,如“音有流变,一系乎地,一系乎时”,道出了语音的时地变化。“昔之妇孺闻而辄晓者,更经学大师转相传授,而仍留有疑义,则时为之也”,说的是古今语义、用词的变化。这些变化有外因,也有内因:“人之语言万变,而声气之征,有自然之节限。”由此提出转语一说,并揭示出语言内部的正转和变转。

在《与是仲明论学书》《尔雅注疏笺补序》《古经解钩沉序》里多次论述“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强调“以字通词,以词通道”,循序渐进,不可躐等。他的这一学说揭示出“字—词—道”“文字—语言—思想”的关系,既是对以文字为起点、以经义为归宿的传统语言学的精辟总结;也是对语言的形(声音或文字)与义、“能指”与“所指”关系的朦胧表达,是“对近现代语言理论的呼唤和草创”⑩。

戴震在语言学上建树卓著,在传统的音韵学、训诂学、文字学等方面都有许多开创性的成就,而且发出了具有现代语言理论色彩的先声,他站在传统语言学向近现代语言学过渡的交汇点上,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不愧为中国语言学的一代宗师。

注释:

①黄 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②载《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文中凡标有篇名的引文均同此,不再一一列注。

③戴 震:《古经解钩沉序》,载《戴震集》第191、19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④戴 震:《与姚孝廉姬传书》,载《戴震集》第18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⑤郭在贻:《训诂学》第201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⑥胡仆安:《戴东原先生全集序》,载《安徽丛书》第六期,1936年。

⑦戴 震:《与是仲明论学书》,载《戴震集》第18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⑧戴 震:《论韵书中字义答秦尚书蕙田》,载《戴震集》第5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⑨王 力:《汉语语音史》第46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

⑩李 开:“论戴震语言学说‘以字通词,以词通道的建构”,载《南京大学学报·戴学新探专辑》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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