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铁凝小说的电影改编

2009-11-26 03:14胡景敏
电影文学 2009年14期
关键词:香雪铁凝安德烈

胡景敏

[摘要]铁凝的小说情节单纯,境界淡远、空灵;同时又意蕴丰富,不乏思想的穿透力。改编者一方面用电影语言准确传递原作的神韵,创造出电影的诗意美;另一方面把经文字含蓄表达的思想转化为可以直观的影像;凸显并丰富了原作的意旨。

[关键词]

铁凝;小说;电影改编

尽管铁凝对把自己的作品搬上银幕并不积极,但她还是有着“无法逃避的好运”。其小说创作以独有的魅力受到电影人的由衷喜爱,多次被改编: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改编成电影《红衣少女》(1984);中篇小说《村路带我回家》改编成同名电影(1988),铁凝自任编剧;短篇小说《哦,香雪》改编为同名电影(1989),铁凝担纲编剧;短篇小说《安德烈的晚上》改编为同名电视电影(2001)。

其实,把铁凝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是有难度的,存在一定的艺术风险。大凡读过她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说)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她的小说情节单纯,意蕴丰富,境界淡远、空灵,透出一种自然、朴素的美;很多作品与其说是小说,还不如说是带有浓浓诗意的散文。当然,这也正合于她本人对小说的理解,她说,短篇小说展开的是景象:中篇小说讲述的是故事;长篇小说追问的是命运。铁凝的创作深得“荷花淀派”的神韵,她的小说表现出散文化诗化的特点。她在创作中不屑于经营一个紧张曲折、冲突尖锐的故事,而是坚持有耐心地写出“思想的表情”,发掘出人的精神深度。因此故事在小说中往往被处理成淡淡的一条线索,简约、含蓄、琐细。在飘忽的故事主线周围,作者却不惜笔墨通过一个个场景的描绘写出人的生存状态,写出人与外界的关系。如果说在中篇小说创作中,作者还抑制着自己的诗情,努力讲出一个故事,那么在短篇小说中,她确实仅仅描绘了一个景象、一种状态,故事只是停留在似有似无之间。因为不具备一般电影所要求的矛盾冲突和鲜明突出的人物性格,所以改编铁凝的中短篇小说对创作者而言无疑是一种严峻的考验。《红衣少女》导演陆小雅在事后总结时说:“这是一篇多么不容易改编的作品啊!我怎么会那么执著地把它搬上银幕呢?我有些后怕了,这是件冒险的事情啊,当时我的自信是从哪来的呢?”《哦,香雪》的导演王好为在“导演随笔”中也表达了创作前的担心:“我向往了很久的人物和生活,一下子又觉得平凡、朴素得说不清、抓不住了。”可见,这是改编者的同感。但是小说的艺术魅力还是诱惑她们去勇敢尝试,在克服困难中获得艺术创造的愉悦。

显然,她们需要共同面对三个问题:第一,如何充实小说内容,使原本单薄的情节丰富起来,但又不破坏作品的整体格调;第二,如何用电影语言准确传递原作的精神内涵,把经文字含蓄表达的思想转化为可以直观的影像:第三,如何在电影散文美的追求中避免生活细节的碎片化,做到“散而有骨”。应该说,她们获得了成功。

《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出现在思想活跃的1980年代中期,通过中学生安然对自我的追求,既表现了一个少女的成长,也对青年追求自我的举动做了多侧面的反思。

《红衣少女》的创作者正是看重了小说这一点,在改编中努力突出安然自我追求的社会思潮意义。在原作中,姐姐安静既是小说中的人物,又作为第一人称叙述人对故事发展加以评判,她犹豫徘徊在追求自我和迁就社会之间,她的价值世界和日常生活世界是分离的、矛盾的,她为此感到痛苦,这些引发她不断的自问和思索。安静的自问和思索正是小说思想魅力的源泉,但是改编者为了追求电影自我寻找主题的明朗性,放弃了第一人称视角(即安静的视角),而改用全知视角,原作中带有安静色彩的限知叙述转化为客观叙述。电影剧本按照时间顺序,再现了主人公安然评“三好”的1l天生活。以及由她辐射出的周围的人和事。电影中的安然是个16岁的女中学生,姐姐给她买了一件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她非常高兴。但她也有烦恼,最怕学期末的评“三好”。安然最终评上了“三好”,但当她得知这是姐姐和韦婉交易的结果,她毅然退掉了“三好”。她感到迷惘、孤独、困惑。这是一个少女的成长,但成长的方向在哪呢?是坚持走自己的路,努力地寻找真正的自我,结果或许会像爸爸那样一辈子苦苦追求,画出那么多不被人赏识的画?还是向环境臣服,把自我掩藏,做一个俗气市侩的韦婉,或者做一个被环境熏染过于早熟、虚伪的祝文娟?是像妈妈那样经过挫折再去领教命运的厉害,总结出自己的处世哲学?还是像姐姐那样生活在价值世界和日常生活世界的分裂中?这是安然的问题。很显然也是我们的问题。

《红农少女》保留了小说的基本故事框架,但是也做了很多的改动、丰富和补充。比如小说中姐姐虽然做了努力,但安然还是没有评上“三好”。在电影中改动为安然评上了“三好”但最终放弃了。而且电影增加了对评“三好”过程的详细描绘。这一改动有力地说明了安然不向异己的环境臣服的姿态。电影还增加了较多由小说逻辑延伸出的情节。例如,童年安然在农村大道上奔跑,安然和因家庭贫困辍学的米晓玲在学校告别:安然在白杨树路上看“眼睛”;姐妹间因评“三好”事件导致的隔阂等。为了适应电影以影像蕴涵思想的需要,改编者增补最多的是有意味的细节。如爸爸妈妈看照片。白洋淀上孩子们关于芦苇的对话,卖冰棍的大爷,教室里的午休,等等。丰富的细节起到了增加真实性,强化思想表达的作用。总之,小说和电影都充分利用了各自的艺术优长,积极回应了呼唤理解、信任、真诚的时代命题。作家和电影人分别以他们出色的工作推动了社会思潮的进步。

同样以思想深度取胜的是《安德烈的晚上》这部作品,但与《没有纽扣的衬衫》不同,短篇小说《安德烈的晚上》因其包含着丰富的信息量,为电影改编提供了厚实的基础。小说叙事始于1950年代,终于1990年代,时间跨度近半个世纪。小说以安德烈从幼年到中年的经历相贯穿。以安德烈的婚姻和他与姚秀芬的交往为主干情节,旁及周围的诸多人事。情节的日常性似乎排斥了戏剧性,但是这些对追求写实风格的电影改编不构成障碍:相反小说的情节密度却是改编的优势。电影把重心放在了安德烈的婚姻和没有开始旋告结束的婚外情上,并以此剪裁小说中的多余情节,同时增加细节、对白,把交代性叙述扩充调整为连贯的场景,用画面的直观代替文字的讲述。安德烈是罐头厂的压盖工人,他是个平凡的小人物,甚至在小人物中他也是个弱者、不幸者。安德烈从小到大一直处于“被选择…‘被筹划”的境遇,从名字、兴趣到工作、婚姻。可怜的安德烈和情人姚秀芬中途流产的“出轨”让人无限感伤。他已经“不会”出轨了。如果说畸形的文化可以消灭人,那么安德烈就是其中的一个。电影敏锐抓住了日常生活的悲剧性,一种被习以为常的表象掩盖的悲剧内涵,用细节和画面的力量抗拒人们对一段婚外情感的窥视欲。创造出平实低沉的审美风格,引导观众向更深处思考。

《村路带我回家》对原作的故事构架没有做大的改动。与安德烈相仿,女主人公乔叶叶如小草般柔弱,在那样一

个时代,对于个人的前途、爱情,甚至命运,她既没有选择的自由和权利,也没有选择的能力。因此她只能被生活的漩涡裹胁,实际上她好像也愿意被裹胁。在东高庄,她要面对三个青年:金召、宋侃和盼雨,他们都喜欢她,但小说并没有描写错综复杂的爱情纠葛,而是写到了乔叶叶在不同情况下对他们的选择。乔叶叶的生活平淡似水,能称得上戏剧冲突的也许只有她的爱情生活了,但这仅仅是一种舒缓的摒弃了紧张氛围的人与人的遭遇,而不是冲突。盼雨拿着斧子找到金召,影片的画面是充满生机的农家小院,屋里传来的吵闹声音显得那么滑稽多余,人物再次出现时,战争结束但金召的锅漏了,一个轻松幽默的收场。工于心计的尤端阳也被处理为非对抗性存在,她似乎只曾经与乔叶叶擦肩而过,电影淡化了她对叶叶命运的影响。“合谋”叶叶扎根农村的大队支书、公社书记、县委书记等反面形象也都是以写意的形式表现在银幕上,从而保证了影像的连贯与和谐。这诸多因素合成了影片平实素雅的格调,充分展示出生活的质感。电影在平实之外又融合了很多优美抒情的因素,这是原作所不具备的,从而使改编后的作品具有中国山水画的写意味道,给人一种隽永的审美享受。

短篇小说《哦,香雪》更像一首绝句、一首清新的小诗,写的是生活在大山褶皱里的山村少女们的故事。这个小山村叫台儿沟,千百年来掩藏在大山深处。有一天铁路修到了台儿沟脚下,再有一天在台儿沟设立了小站,火车停靠一分钟。这短暂的一分钟给台儿沟的姑娘们带来了新奇、憧憬和无尽的遐想。小说的主干情节缺少电影要求的戏剧性,它描绘的是常态的生活和情感,希望通过戏剧性的瞬间表现生存的厚度和丰富底蕴是不可能的。因此,改编者的任务不是增加原作的情节冲突,而是在情节主干周围增加细节的密度,回到以平常生活表现人的生存状态的思路。

小说通过姑娘们的眼睛含蓄表现出现代工业文明对农耕文明的撞击以及二者的融合,同时也表现出自然的美和少女们素朴的美。为了适应这样的主题,改编者对原作的扩充主要集中在两方面:(1)展示姑娘们的日常生活,其实也就是山民们的生存状态,以此发掘民族性格中蕴蓄的“积极的美德”;(2)描写她们通过车站(火车)形成的与外界的关系,以此揭示两种文明的冲撞与融合。劳动构成了山民主要的生命活动,很多小说未曾涉及的内容在电影中得到了极具真实感的展示,香雪看榜回家,给羊捎回青草,给羊喂盐,这些细节不但充满山区生活的情趣,而且表现出少女与小羊两个小生命的和谐。凤娇和父亲晒花椒、擀毡更是典型的山村劳动景象。姑娘们打柿子一场,火红的柿子和姑娘们青春的笑脸相辉映,让我们看出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和谐关系。钉盖帘这一微小的细节也极富生活情趣,由此可见改编者的匠心。在劳动场景中,尤以香雪妇女河滩开地和香雪娘推碾子熬油最具艺术震撼力,两个场景交互穿插,静默中透出凝重,山民们如此这般地世代艰苦劳作,既值得我们献上敬意,又让我们感到心酸。除了劳动场景外,影片还增加了一些能够表现山民朴素深挚情感的细节。香雪考上了中学,父亲叮嘱母亲用油提子给她要带的辣椒白菜上多滴两滴油:香雪吃的白薯面黑窝头受到同学的故意盘问,母亲心疼她给她烙白面饼,父亲又提醒说再多放点油,这微不足道的两滴油把亲情表现得那么真切感人,而又令人酸楚欲哭。香雪开学前,爹给她做木铅笔盒,娘给她绣花书包一场戏是根据小说中的一句话生发出来的,由此可见寡言少语的爹娘心中埋藏着农民式的爱、智慧、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香雪上学在小说中没有展开,作者只是把它处理成香雪急切想得到一个铅笔盒的原因,概述了同学们对她不无嘲弄地反复盘问,借此表现出她的善良、纯洁,以及因贫穷感到的羞耻。但是,在电影中,香雪上学成了重要的章节。不仅小说中提及的内容给以正面展示,而且增加了吃自薯面黑窝头的情节,一是娘拿出家底为香雪烙白面饼,想到带上它就可以平等地和同学吃午饭,她为之高兴;但是想到父母的艰辛,她还是把白面饼放了回去,拿起了黑窝头。二是她拿出黑窝头在同学面前毫无顾忌地吃。当同桌拿过饭盒让她就点菜时,她举起咸萝卜说:“我有!”显然,香雪的性格特点在电影中更为丰富、立体,除了善良、纯洁、羞耻心之外,又增加了自尊、从容、坦荡等性格元素。如果说同学们的盘问表现了物质优越导致的某种市侩心理,那么香雪的言行则体现了来自草根阶层,代表了民族品性的真、善、美。对于姑娘们到车站看火车,小说仅选取了一个有代表性的场景给以详细描绘。另外就是一段概述性文字交代姑娘们和车上的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电影则描写了姑娘们前后四次到车站看火车。四次到车站看火车,做买卖,姑娘们由紧张新奇变得老练成熟,火车的一分钟停靠给山村带来了现代文明的信息,丰富着她们的生活,也改变着她们的生活。某种意义上。凤娇的“北京话”,香雪的铅笔盒,都成了现代文明的象征符号。电影还增加了姑娘们雨天到候车室巧遇下乡写生画家的一场戏,这些都是现代文明和传统农耕文明精神交流的象征。

电影通过造型、声音、蒙太奇等手法创造出了一种散文诗式的生活氛围,在诗化的日常生活中让人感受时代的变迁,领悟生活中的美。《哦,香雪》将散文美与诗意美熔于一炉,是当代中国电影史上不可多得的散文电影精品。

铁凝小说以其独特的审美特质吸引着改编者。改编者则以新的艺术创造将原作的神韵转化成电影的诗意之美,将小说的思想意蕴凸显为可视的影像。文学借助电影扩大了影响,电影倚重文学创造了人文底蕴丰厚、艺术格调清新的佳作。

[参考文献]

[1]铁凝,“关系”一词在小说中——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讲演[J],当代作家评论,2003(06),

[2]陆小雅,《红表少女》创作后所思所想[J],当代电影,1985(04),

[3]王好为,在大山的皱褶里采撷——《哦,香雪》导演随笔[J],当代电影,199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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