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绘画中的忧郁美的几种内涵及特征

2010-04-11 14:17李新生
关键词:艺术家

李新生

(河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中国绘画中的忧郁美的几种内涵及特征

李新生

(河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中国艺术家们忧郁感伤的心理机制尤为发达。其作品十分自然地在生存于忧患之中的人们心灵上激起共鸣,从而产生比较强烈的审美效应。这种效应反过来又刺激了创作者对忧郁感的体验和表达。然而,由于生活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受着不同的宇宙观、人生观支配的艺术家们所忧所患常有许多差别,与它相联系的忧郁感伤随之具有不同的层次和内涵,在作品中所具有的忧郁美也就体现出几种相互交融又相互区别的内涵与特征。

中国绘画;忧郁美;内涵及特征

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历史的进程极其缓慢。人间多难,世事多忧,严酷的客观现实在人们心灵上投下重重的阴影,使得中国艺术家们忧郁感伤的心理机制尤为发达。梧桐夜雨,芳草夕阳,断鸿声里,烟波江上,愁人无处不有,愁情无所不在。于是,中国艺术中出现了很多以哀怨忧郁为美的现象,那些凄入肝脾、哀感深沉的艺术佳作也备受推崇。

感伤情绪的生发,往往与忧患意识相联。每一个人来到世界上,都渴望幸福美好的生活。然而,社会历史和自然世界的无情运转常会使人感到种种痛苦和缺陷。人的精神于其中受着煎熬,忧患感也便由此而生。由于生活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受着不同的宇宙观、人生观支配的人们,所忧所患常常有许多差别,因此与它相联系的忧愁感伤随之也就具有不同的层次和内涵。

中国艺术家们在绘画中所表现出的忧郁美大体可分为如下几个相互交融又相互区别的内涵与特征。

一、忧生之嗟

“忧生之嗟”,这是中国艺术家们忧患于自身生存环境与社会环境之恶劣而发出的一种悲叹之音。早在汉魏六朝之际,曹植、阮籍等人就发出了惧祸忧生之叹。若从广义上讲,“忧生”或可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即在一定程度上超出自身一时一地具体处境的为所有人类个体生命而生的忧郁感伤。从东汉末年“古诗十九首”开始,人生倏忽、宇宙无穷的强烈反差和由此而来的生命个体的失落感、忧郁悲伤感便成为文学艺术家经常咏叹的主题。“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露”……这浓重的伤感,不是一般的悲观颓丧,它产生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蕴涵着人们对个体生存意义和生命价值的思考、探求以及对社会无可奈何的一种慨叹。这种状态与特点在明代画家唐寅身上显得十分突出。

《秋风纨扇图》是唐寅的一件名作,画面以水墨刻画了一女子手执纨扇在秋风中徘徊观望的一个场景,所带给观众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悲戚忧伤之情,画家在画中题诗云:“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遂炎凉。”更加深了这种意境:画中佳人从手中夏挥秋藏的纨扇想到自身青春难驻,岁月无情,世情可畏,禁不住黯然忧伤与悲怜。值得强调的是,诗中不仅借题发挥地讽刺世态炎凉的社会风气,境遇之悲惨自中由生,也向我们揭示了这一时期妇女的悲惨忧伤的无奈的不幸命运。

我们从《秋风纨扇图》画面上可以看得出人物形象尽管十分风雅甚至显些风流,但却蕴藏着更大的感伤、并带着深沉而纤细的悲哀,深深地交织着画家对画中女子对自己悲惨境遇的悲怨,画家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含蓄地描写对象和自己的距离,将自己的同情、哀怜融化在对象的悲哀、悲叹的朦胧意识之中,呈现出一种似是哀怜的忧伤状态与忧郁情感,表现出了中国绘画特有的一种忧郁美。

在唐寅的笔下,极少会出现丰腴健康的女子形象,被加以突出描画的往往是,柔弱消瘦的身影,玉减容衰的病姿。这种外部形象的描写,包含着相当丰富的心理内容,就其进入作品的情感脉络看,显然是与愁苦和忧郁心理联系在一起的。因忧而疲,而病,瘦、病复亦可增其忧,这是这个时代的许多画家的心理—生理过程。一方面,带消极色彩的生命活动信息在作用于他们精神世界的同时,对其生命本体的生物性存在发生着微妙的影响;另一方面,这种受到微妙影响的生物性存在又促使他们更进一步加深了对特定生命活动信息的心理体验。所以,唐寅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的“忧”、“愁”的描写,不仅是对生命存在状况的表现,更是画家内心忧郁感伤的象征。这种将“忧”、“愁”、“瘦”集于一身的女性形象也往往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忧郁美,但是这种美的基调是寒凉哀楚、忧郁悲凄的。

二、忧世之患

“忧世之患”,是指以天下国家之事为忧而忧,这是中国古代富于社会责任感的艺术家们通常所具有的一种情感倾向和价值取向,并常常通过他们所创作的艺术形象反映出来。国家兴亡,民族危机,在他们心中深深地扎根,并生长出一种深刻的忧患意识。而这种忧患意识又会深化艺术家们对社会历史的思考,从而使艺术作品的美学价值建立在一种较高的思想水平上。艺术作品中抒发由此而来的心灵痛楚的声音代不绝响。例如屈原《离骚》对后世读者强烈的感染力固然来自“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哀怨和“美人迟暮”的惆怅,但最主要的还是源于他博大深沉的忧患情思。杜甫一生,青年时代有过裘马清狂的壮游生活,从中年开始便坎坷困顿,穷愁潦倒。他把自己的目光投入广阔的社会现实,上悯国难,下痛民穷,几乎无时不处于忧患之中。除了那些被誉为“诗史”的鸿篇巨制之外,忧患意识同样渗透在其他各类题材的创作中。安史之乱以前,当唐王朝还呈现着花团锦簇的一派繁荣时,杜甫已经清醒地看到种种动乱在即的征兆,将忧患之思注入不少创作中。安史之乱发生后,他痛心山河破碎,系念国家安危,写了大量忧患至深的诗篇。至暮年自身已是老病孤愁漂泊西南,依然为国事忧心不已,就在去世前不久,还写下感人的诗作《登岳阳楼》。忧国忧民,贯穿了杜甫的一生。

艺术家们的忧世之作常常包含着凝重的时代感,不仅像屈原、杜甫这样伟大的诗人如此,其他一些画家也是如此。例如,晚唐之际,中国封建社会已告别它灿烂的辉煌高峰开始向低谷滑行,唐朝政权无可挽回地正走向衰微。这一时代的画家们敏感的情感与灵魂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意识与体验到没落萧索的时刻正要到来。就像一面时代的镜子,周昉的《挥扇仕女图》就突出地体现与反映出这一特点。

《挥扇仕女图》,横卷,卷始是一挥扇女官,紫袍束带,正轻轻地为坐着的妃子扇风。那位妃子倦意朦胧地坐着,按住小小的纨扇若有所思。她头戴碧玉莲冠,身份为全画人物之首。往下两女侍,一捧澡瓶,一捧托盘,等待着妃子使用。再往下画两侍女在拭琴,准备主人以弹唱消磨时日。依次往下是一姬对镜梳头,持镜者为一女官,她后面刻画三女坐在绣床侧,两人对绣,另一人倚床支颐。最后两姬,一背向观者坐,手挥纨扇,一身倚桐树,似与坐者对语。

这是懒散、幽闭、无聊和愁闷的深宫生活,那个头戴碧玉莲冠的妃子,凝视着什么,回想着什么,似乎尽欢之后,失宠之际,心头袭来孤独与空虚,一阵阵沉湎于往事的回忆,“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唐人这诗句,或者正可表述她的心境?那个对镜梳妆的女姬,有点无所事事的样子。“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即或“君恩”已断,也还需无休止地修饰打扮,这已是她们不可缺少的生活内容了。那个懒洋洋地靠在绣床侧的女子,蹙眉含愁,好像是挑剔那个小宫女的刺绣,又似是百无聊赖地在消磨时光。最后两姬,娇媚优雅,也如午睡初醒,若有绵绵忧思之状。“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画漏长”,这诗的前一句是写幽闭禁门的冷寂景象,后一句是描述宫女们度日如年的孤独心情,《挥扇仕女图》恰恰是这种情境具体而生动的形象展示。

安史之乱以后,强大的唐帝国迅速走向衰落,随着社会危机的日重,社会矛盾有了相当暴露,艺术创作中反映这种社会矛盾、描写妇女不幸和苦闷的作品陆续出现。人们的精神面貌也由自信和豪壮转为低沉和颓丧。“两河春草海水清,十年征战城廓腥,乱兵杀儿将女去,二月三月花冥冥”。在这样的境遇里,昔日的雄强、高亢和欢乐已经一去不复返,我们从大历年间的诗歌和绘画都能看到这种时代和艺术思潮的转化,而周昉的绘画,他的这幅《挥扇仕女图》,就明显地透露着这一信息。如果把这件作品和早于他的同代人张萱之作稍加比较,就可清楚地看出这种时代性的区别。他笔下的女性形象,也由张萱作品中的欢愉而转向挖掘她们在封建制度束缚下精神上的苦闷和空虚。《捣练图》描绘的是城市妇女的劳作,那气氛和情调全然是欢乐、轻松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则如杜甫《丽人行》所描述的“态浓意远淑且真……蹙金孔雀银麒麟”,一派富贵、自由自在和轻狂的盛唐景象。而《挥扇仕女图》却是闲愁万种。杜牧的《秋夕》诗“红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描绘的也是类似情景,但诗中主人公还有生气,还幻想着,而《挥扇仕女图》的主人公们似乎连幻想的勇气也消磨了,“寂寂花时闭院门”,她们只有哀怨和愁绪。这实在也是时代的一种折射。而周昉的作品所体现的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以及对宫中妇女的空虚、寂寞、幽怨、郁闷等情绪的表现,使他的绘画艺术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三、忧郁与孤独

忧郁与孤独,常常是联系在一起的。有思想的人是孤独的,而思想者往往是那些具有忧郁气质的人。有许多时候,人的伤感是与孤独相伴的。孤独作为人类所特有的情感,是指人对自身命运形而上学的思考而产生的一种心理现象。它是人的精神理想王国得不到实现时所产生的一种情绪,它是现实的生活不能满足心灵欲望而产生的一种悲观与失望。

而在中国艺术家们那里,孤独感许多时候并不一定是与生存方式的形单影只相关联。离群萦居时他们未必觉得寂凉,置身群体中反却可能因孤独而痛苦。这不属于那种机缘性、浮于心理表层之上的孤独,而是由思想的独特、人格的超绝而形成的与整个社会环境的疏离,是一种心灵深处的孤独。

值得强调的是,每一位个体的艺术家几乎都是在一定的家庭、一定的社会制度和社会生活、一定的民族文化以及一定的世界潮流与时代精神等因素的积淀与渗透下逐渐成长起来的,因此每个艺术家在他的作品里所反映出的生活内容、思想感情、文化意识和审美情趣等都无法摆脱这些方面的影响。特别是对那些童年生活中经历过苦难记忆的艺术家来说更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消逝,那些痛苦的创伤性情绪可能会慢慢地褪色,但是那种焦虑性的反应的心理定势肯定会在潜意识中长期保留着。这就仿佛是萦绕在艺术家心理生活上的一片阴影,它会促使艺术家养成忧郁、孤独、多疑、敏感、伤感沉思的性格。正因为这样,艺术家才会对人类心灵痛苦有更丰富、更持久、更深刻的情感体验。这是他们之能够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关键所在。而且,这种低调深沉、忧郁伤感的情绪,有时候会与使命感融合在一起,甚至会使艺术家对人类的痛苦产生一种追求体验、非表现不可的创作冲动和态度。

我们从古今中外一些艺术家的传记和艺术作品中对这些情形看得非常清楚。中国当代画家艾轩的作品可以说将这种童年生活的阴影所造成的忧郁感伤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艾轩对油画艺术的探索和思考始于1975年。当时,他在成都军区美术创作组从事油画创作,在这个时期他初步形成了一种以苏联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并结合着美国当代著名画家怀斯风格的独创手法,创作了一批具有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和独特的审美情调的油画作品,这在当时不能不说是对国内画坛产生了强大的震撼力和影响力。在艾轩的画中常常只有一个人物形象出现,并且还是一位年轻女性或女孩。这种形象的设计与构成恐怕不仅源自他个人对生命的独特体验,也源自他对人生意义、人生状况的独特理解。从生命哲学的角度来看,人在根本上是孤独的,这是因为人们从孩童到老年就是一种孤独的发展和体验,经常会有这种现象,在人生境遇中即便已经取得了荣华、功名、富贵,但在他心理深处也仍然是孤独的。

从艾轩的大量画中我们不难看出,他作品中的许多孤独者常常带有更多的忧郁感伤色彩,带有一种淡淡的哀愁和无奈,这实际上是艾轩内在心灵深处的一种折射与体现。出生于1947年的艾轩,是我国著名诗人艾青的儿子。在艾轩幼年时,父亲狠心抛弃了他的亲生母亲,另娶新爱,从而造成了艾轩从小就饱尝失去母爱的孤独和痛苦,而这种家庭的不幸在他童年和少年的心灵深处产生了许多阴影和记忆,加之“文革”中他所经受的种种磨难,所有这些缺乏温暖的现实人际环境给予他的冷遇和折磨,都转化为他作品的基调和旋律。在艾轩乐天面貌的后面,实际上很早便感受了人世炎凉的孤寂和无助。这才是真正支配和影响他的作品的总体情境和画风,许多年不仅没有改变,而且益发浓郁的根本原因。

艾轩在画中的许多忧郁女性形象的塑造上,常常运用一些戏剧性和情节性的处理手法。她们大部分以单个人的艺术形象出现。这恐怕与艾轩所刻意追求的孤独而空灵的一种忧郁的美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在他看来,自然是残酷无情、不可抗拒的,人在自然面前往往成为被轮番淘汰和摧残的对象。女人在面对这个世界时就会显得更加娇弱和无奈。从作品的鉴赏角度来看,画家笔下的一些有关藏族女性的忧郁、感伤心绪和情感的抒发与表现,大都通过大大而又深情的忧郁的眼眸道出和传达出无尽的言语和一种美妙的意境,让观赏者无不为之心动,这常常会给观赏者带来一种情景和效果:画家就像一个故事的讲述者,正在用他的画娓娓动情地讲述一个个无奈于世界的忧郁者、孤独者的经历和场景。这种经历并不是他凭空捏造和虚构的,而是他许多年来一次次盘桓于川藏雪域所体验到和提炼出的现实图景和审美意象。

值得注意的是,艾轩的作品与其他表现孤独者的作品的不同之处是他在单个形象中运用了戏剧性的情节。他画中的一人物处在一个事件、一种情绪的过程中,他(她)不是封闭在孤独中,而是被外界纷扰,为外界的变化所能动而引起的孤独。川藏高原雪域的荒凉与寂静是他许多画作的空间,一个汉子、一个姑娘或一个小孩在静谧的世界里倾听着什么、眺望着什么、深思着什么,他(她)的心理并不是沉寂的,而是流露出对失去的追寻和怀想,而且这种失去正刚刚发生。例如在《他走了没说什么》(油画)中,形单影只的孤独者正无奈地企盼地平线后面的希望。当一片灰色的云霭从遥远的地平线升起时,它带给孤独者的期待可能什么也没有,这便给孤独者蒙上了焦虑的色彩。在《歌声远去》(油画)中,窗外世界变幻无常,狂风在呼啸,窗框在撞击,屋内孤独的少女与外部世界是灵犀相通的。艾轩要表现的就是种种这样的“情境”中的孤独或孤独的情境。

从艺术创作规律来看,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在艺术的创作过程中要首先进入一种孤独本我状态,而孤独本我状态是艺术创造系统中的一种最佳境界。只有在这种况态中,艺术家才不会被别人的意见所影响,才不会用别人的眼光来观察问题和认识问题,才能够在真正意义上从内心深处建立起自己独特的视野、独特的感受、独特的体验。因此,“孤独是本真的心灵存在,这是真正艺术生活的根本条件。而要走进孤独,必先要走进黑暗和死亡,所以,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心中都是一个沉重的十字架”[1]。

纵观上述对中国艺术家们在塑造绘画形象时所体现出的“忧郁美”的几种内涵和特征的的论述和分析,可以看出忧郁形象在绘画形象中所具有的独特的价值与意义。尽管中国艺术家们忧郁绘画形象的具体塑造与刻画不尽相同,但忧郁形象所蕴涵的社会文化内涵以及独特的艺术魅力,特别是忧郁形象所体现出的独特的“忧郁美”,是最复杂、最值得回味的一种。人们所体验、感受与经历、体味的忧郁以及艺术作品中所表现与传达的忧郁并不一定是消极的东西。从现实来看,忧郁可以使人顿悟,使人觉醒,继而才能摆脱人类的困境,超越现实的羁绊。体验与欣赏忧郁形象中的忧郁美,不仅可以使自身得到净化与升华,把个人的忧郁融入到人类整体的忧患之中,而且还可以唤起对同类的同情,对万物的珍爱,从而使个人的心灵和情感升华并靠近崇高的理想境界和状态。

[1]张志伟.是与在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153.

J201

A

1000-2359(2010)06-0263-03

李新生(1959—),男,河南新乡人,北京大学艺术学硕士,河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术理论。

2010-08-09

[责任编辑 迪 尔]

猜你喜欢
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