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笔下日常生活书写的现代意义
——兼与张爱玲比较

2011-04-12 03:53郭剑卿赵晓洁
关键词:生死场萧红张爱玲

郭剑卿,赵晓洁

(山西大同大学文史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萧红笔下日常生活书写的现代意义
——兼与张爱玲比较

郭剑卿,赵晓洁

(山西大同大学文史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萧红和张爱玲这两个看似并无直接关联的作家,其成长经历、人生轨迹却多有相似之处;就写作意义而言,彼此也有殊途同归之处。她们以其对十里洋场的“现代”日常生活和乡土中国的“前现代”日常生活的描绘,分别表达了对现代中国的“两极想象”。由张爱玲反观萧红,后者对中国乡村生活形式的描绘,为中国现代作家的现代性思考提供了具有启示意义的参照。

萧红;《生死场》;日常生活书写;现代缺席

把萧红和张爱玲相提并论,表面上似乎并无直接关系。在现代文学的星空,她俩从来未曾“谋面”或“相遇”。1934年,萧红流亡到上海并且渐渐在创作上活跃起来,张爱玲还是圣玛丽女中的“灰姑娘”;而当她1943年在上海崭露头角,萧红已于一年前离世。但是隔着近一个世纪的辛苦路往回看,两颗无缘相逢的彗星在成长经历、人生轨迹方面却多有相类之处:亲情匮乏、饱受冷眼的家庭环境,上海、香港的辗转迁徙,客死其他乡的凄凉结局。而真正引发我们把二者作对照的兴趣的是,两人在某一点上的“殊途同归”:即她们的写作,以其对十里洋场的“现代”日常生活与乡土中国的“前现代”日常生活的体验观察,分别表达了对现代(时间意义上的)中国的“两极想象”。本文主要以萧红的《生死场》为分析对象,张爱玲作为一个极具现代意识的后来者,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对前者的反观。

1934年,萧红和萧军怀着对鲁迅为代表的左翼文学阵营的憧憬跋涉到了上海,于次年完成了《生死场》的写作,并在鲁迅的帮助鼓励下作为奴隶丛书之一出版。奴隶丛书的出版像一个巧合,又隐含必然的像喻。在三个“奴隶”作家中,萧红显露了一个“女奴”独异的文学与思想才华。以此为起点,开始了她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历程。置身上海的萧红,不曾有过新感觉派笔下面对都市文化所表现的“艳羡”或“窥视”、“眩晕”与“震惊”,“裸露”或“愤怒”。她与上海的都市文化持有足够远的心理和文化距离,并以创作上的空白表明自己不无固执的疏离。寓居上海而心系乡土,不是萧红刻意做出的文化姿态,而是一种自我身份及心理的认同。也不同于沈从文的以乡下人自居是要表达对都市文明的拒斥与批判,萧红的文化视野中不曾设置那种二元对立的参照系,她超越了京派的城乡、左翼的阶级、新感觉派的时代等二元对立,却又隐藏着一个更“大”的参照物:现代与非现代,而把思想的锋芒直指人类的愚昧。她以失去的家园为主体的创作在在表明她在行动和文化主体身份上的本土性——对“前现代”中国生活的体验,关于蛮荒时代的生老病死,关于那些奴隶们尤其是女奴们的沉默生存,是《生死场》历史的、心理的和叙事的起点。

对“生死场”的想象构成了中国前现代的“现实一种”。主宰萧红小说的主角是原始的蒙昧,她笔下的人物“是自然的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1](P9)他们在时间维度上是步入了“现代”,然而在“现代人”的维度上,却仍然处在穴居的黑洞,萧红以原生的中国生活形态书写,呈现了此场域的“现代”缺席,由此形成她确定的主题、稳定的文学视角、自成体系的形象系列、独特的感受生活的方式。一般认为,张爱玲的家庭出身、生活方式、知识结构和写作范式,都表明她是一个极具现代意识的作家。那么萧红呢?我们知道,在中国现代文化和文学领域,用全新的现代体系取代旧有基础的主张,经由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传播,30年代“在左翼文学中得到延续,形成了一种对文化和文学实践有相当左右力的话语”,[1](P340)萧红作为左翼文学阵营的一员,自然而然会接受这种话语意识的影响。当然,她对左翼阵营用全新的现代体系取代旧有基础的激进宣传并不乐观,她有自己更独到的观察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她用现代意识审视中国的旧生活。重新阅读《生死场》,或许可以从中获得有关“现代”中国想象的“启示”。尽管在三四十年代,“由于种种历史原因,中国社会和经济的深层结构尚未形成一个系统化的‘现代’格局。但对中国生活的表现,作为一种启示,依然可以是‘现代的’。”[2](P346)

一、蛮荒时空:意义的缺失

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现代’和‘中国’摆不摆得到一起,要看人们怎样解释这两个字眼。‘现代’若是指一种体系化的社会——经济模式,那么中国恐怕套不进这种先定的标准。但若谈到中国是否不均衡地分布着这种经济基础,答案恐怕又是肯定的。”[2](P340)而上海和“麦场”(萧红最初给小说取名《麦场》,后由胡风改为《生死场》。)两个空间,则可以分别代表中国在社会经济、文化观念层面的局部“现代”和普遍的“前现代”。这恰好成为萧红、张爱玲体现各自“现代”启示的生活场域,其写作具有的“现代”意义也在于此。

萧红和张爱玲在描绘这一时期中国人及其生活形态时,似乎各执一端。同样书写日常生活,张爱玲敏感于都市生活极其短暂、易逝的一面,那些出入于公馆、公寓的新旧都市人物,踏着“文明的节拍”过日子,因为有着精巧的心思复杂的情感贪婪的欲望和孱弱的肉体,把生活和自身弄得千疮百孔,明知生命是日复一日的浪费,却又唯恐时代的崩溃破坏了自己,每个人都充满了“来不及了”的威胁与焦虑,故而迫不及待地要去及时行乐,都在千方百计抓寻救命稻草。萧红关注的却是古老乡土亘古不变、蛮荒混沌的那一面。《生死场》开篇便描绘了一个混沌世界:“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荫蒙蔽着。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一个动荡遮天的大伞”。在这样一个类似史前时期的无名的地方,迟缓的山羊、衰弱的老马、慢慢行走的“小孩”(罗圈腿)、跛脚的“农夫”(二里半)和蝴蝶、蚂蚱、飞虫都是主角,属于同类。你会看到,此间所谓的日常生活,仿佛是类人猿的穴居与生老病死,充满了原始的荒凉;人物生存的空间,无非是洞穴般的破窑洞、裸露尸体的烂坟岗、羊圈、屠宰厂……二里半们居住的“土房的窗子,门,望去和那洞一样”;王婆每天都是“从窗洞爬进屋去过夜”。月英因瘫痪而被丈夫夺走棉被,倚在冰冷的砖头里与蛆虫共存,曾经漂亮的她变成了活鬼,最终走向荒山。王婆工余反复向别人讲述摔死的小儿如同讲一只小牛,她的感情世界里,老马第一,麦子第二,然后才是夭折的小儿。在“菜圃”,金枝与成业的本能是主角,青春的激情和爱情的憧憬在闪现的同时就已残酷地破灭。在“生死场”,时间是静止的,人们也没有时间意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展示给我们的并非恬静自足的田园,而是随四季轮回式的“蛮荒的日夜”,那些夜以继日日以继夜的日常生活是沉默而单调的,这种沉默单调有着令人窒息的荒凉与悲凉,“在白天充满了毫无意义的活动,在夜晚则充满了毫无意义的缺乏活动。”[3]生民们冬天蛰伏着,春天像虫子样醒来,夏天和猪狗一起忙着生育。于是女人们在血泊中承受着“刑罚”,死婴们被自己的爹娘扔到乱坟岗喂了野狗。人同动物一样盲目地生死。这种蛮荒的生存,除了非人的居住环境,更表现为荒芜的情感世界和麻木沉睡的灵魂。这是萧红为之痛苦的无意义的人生。“她所展示的生老病死只能是没有价值归属的虚无主义状态,只能是一种荒芜的、寒荒的痛苦。她在生老病死之后加上一个‘完’字,表现了她对于这种没有意义归属的人生的深刻绝望。”[4]虽然上海生活以及同鲁迅的交往,明显激发提升了萧红的创作才情,强化了萧红的现代感,拥有了新的空间性想象的可能性和出发点。然而她的时空体验依然在旷野在乡村,从时间上直观,萧红笔下那些在“现代”时间外壳下发生的空间故事,是“如此古老、如此隐蔽、如此迟缓、如此哀伤……”这是典型的中国北方“前现代”空间,萧红以感觉的逼真呈现了人类所处的别一种非人空间,写透了这种生存空间的非人性,表明了她对中国生活“现代性”缺失的洞悉。

但是小说后半部的描写发生了“变化”,从第十一章开始,作品用三分之一的篇幅描写十年后,日本侵占东北,村里人起而抗日的故事。有论者就此认为这是萧红的败笔,因为文本在这里出现了“断裂”,并认为这是萧红受到了“时代风尚的熏染和制约”,“参与到了抗战时代氛围、时代潮流之中,转变写作观念,扭转写作思路,导致了她对自己的作品的扭曲、歪曲和误解”。由此,他认为萧红失去了自己的独立性。[4](P25~29)笔者认为这样的结论缺乏说服力。相反,萧红以其独具的慧眼表达了她的一个独特“发现”,那就是,日本人入侵,使得“生死场”的蛮荒日夜、那个亘古不变时间链被迫中断,毫无意义的日常生活因战争带来的“紧张”忽然显示出“意义”。生死场的人们仿佛一夜间完成了从“史前”到“现代”的过渡,二里半麻面婆们、赵三王婆们再不能按照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前文明节拍”过那无意义的日子,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射”,他们起来了。长大的平儿也参与进来,跛脚的二里半也投奔革命军了。金枝走进城去,经历和见识使她有了“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更“恨中国人”的见识与觉悟。在此,萧红写出了历史的“吊诡”:现代战争给这个古老乡村造成的暴力创伤,竟然被动地“唤醒”或“激活”了村民的生存“意义”。但是,萧红的杰出之处更在于,她无意由此“改写”历史,她秉笔直书的恰恰只是历史的吊诡与“现实”的复杂,你分明看到她对“另一面”的书写:村里有人参加“爱国军”,可是“他们不知道怎样爱国,爱国又有什么用处,只是他们没有饭吃啊!”这表明,她不会乐观到以为“蛮荒时间”的中断会把这个村庄的人从肉体的生死场“唤醒”,从此拥有了灵魂,从此步入“现代”社会。如果战争结束,二里半们是否又回落到蛮荒时间,这是萧红留给后来者的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所以《生死场》的写作“不是为了‘完成’一段历史,而是为了‘启示’。”[2](P360)这恰恰说明萧红超越了“时尚的熏染和制约”,保全了文本的完整和可贵的思想独立。《生死场》之所以在今天依然具有沉重的分量,正源于其思想喷射的能量和锋芒,源于其由此产生的历史穿透力。也许,萧红的伟大在于此,萧红难以被人理解的智慧也在于此。

二、类人族群:“自我”的匮乏

从“现代”意义出发考量,“现代”的含义之一是人的意识或人类主体意识的觉醒,人作为“自由自觉”的生物,不能盲目地生活,对生存意义不能不追问,对自由不能不追求,对现实不能不超越。[5]然而“生死场”或“麦场”上的人们,尚未进化到“人”的时代,不具备现代意义上的人的因素,他们不过是几个类人的族群:沉默的依照本能生活的二里半麻面婆夫妇;行动大于思考的王婆赵三夫妇;被侮辱与损害的女奴月英金枝们;冷漠无情的金枝、月英的丈夫们。他们在精神状态上体现出来的症状,恰恰符合鲁迅要描画的“沉默的国民的灵魂”,仅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萧红在创作思想上与鲁迅的接近与相通。当年鲁迅为《生死场》做的《序》中,委婉指出《生死场》的“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而胡风的《读后记》所指出的三个弱点则不无理论权威的口吻,但在萧红看来,他们不过是按照小说的一套固定做法来审视所有作品,一如她坚持自己的文化身份,萧红也坚持自己的观点:“有各式各样的生活,有各式各样的作家,就有各式各样的小说”。[1](P13)虽不是系统的理论,但她对生活与作家、小说(创作)之间的同构关系的理解,既是文学上的,也是认识上的。正是从忠实于历史和现实出发,萧红在《生死场》里塑造了一群性格缺失、自我意识匮乏的类人。这些四脚动物远不具备现代人那样健全的思维和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类人的本能自发自在地支配他们的躯体行动,除此以外没有可供指导他们生活的价值规范或情感方式。二里半麻面婆可能是现代文学人物画廊中不多见的愚夫愚妇形象,麻面婆说话“发着猪声”,行动像“一只母熊”,思维“像羊一样”不健全。她终日本能地劳作着,可是从不会思想,不会表现自己的感情,也从不会反抗,一个小孩的淘气也能让她“像一滩蜡消融下来。”整部小说中,她不曾说过一句意义完整的话,直到被日本人杀死,我们都不曾听到她有发声。这是连痛苦悲伤都不善表达的一群,连性格都没有发展完整的一群。如果说阿Q临死前尚能作“人生天地间,大约有时也未免要……”的“思想”,那么萧红的麻面婆二里半们则是连这样的意念都不曾闪现。二里半的生活意义全部维系在那只老山羊身上,羊是主宰,是二里半一家的物质与精神支柱,是联系二里半与罗圈腿、麻面婆的感情纽带——如果说他们有感情,只有想到羊的时候才会闪现。日本子来之前,他为山羊的丢失骂老婆、与邻人冲突;日本子入侵后,家人被杀,他把老山羊托付给赵三,跛着脚走向战场。二里半的上战场,恐怕和那些为了解决吃饭问题而投奔爱国军的村民一样,在萧红看来,实在谈不上是“觉悟”使然,小说结尾处,“二里半不健全的腿颠跌着颠跌着。远了!模糊了!”给我们定格一个模糊茫然的背影。你不得不相信,他们始终是缺乏独立的自我意识的类人族群。由于“自我意识”的匮乏、“生命意识的麻木”[4](P26),“生死场”的生民才会有男人们匍匐在自然暴君的脚下,女奴们匍匐在男权暴力的脚下,小孩匍匐在瘟疫和大人们的虐待之下,才会有“两性伦理中的心灵荒凉”。[4](P28)萧红执拗地揭示中国人历史、现实与精神的内在真相,不无消沉地告诉我们,让这类族群踏上“现代”的路途有多么遥远漫长。以至于发出这样绝望的感叹:“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即使在今天的全球化语境下,萧红的对中国乡村生活形式的描绘仍然为中国(文化)现代性提供了一个具有启示意义的参照。

[1]季红真.萧红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

[2]孟 悦.人·历史·家园:文化批评三调[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葡)佩索阿著.陈实译.不安之书[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

[4]摩 罗.孤独的巴金——如何理解作家[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

[5]摩 罗.《生死场》的文本断裂及萧红的文学贡献[A].摩罗.孤独的巴金——如何理解作家[C].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

[6]杨春时.美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Modern Significance of Xiao Hong'sPortrait of Everyday Life

GUO Jian-qing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History,ShanxiDatong University,Datong Shanxi,037009)

Xiao Hong and Zhang Ai-ling are two writers and they seem to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each other,while they have much in common in their growth experience,and life tracks.As to writing significance,they also share the same traits.The portraits of the modern life of"Shi Li Yang Chang"and the pre-modern life of villages demonstrate two polar imaginations aboutmodern China.From Zhang Ailing,it could be seen that Xiao Hong's portrait of rural life prodives enlightenment and reference formodern writers to think modernly.

Xiao Hong;Sheng Si Chang;everyday life;modern absence 〔编辑 裴兴荣〕

I206.6

A

1674-0882(2011)06-0049-03

2011-10-23

郭剑卿(1964-),女,山西大同人,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及女性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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