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日记

2011-09-27 02:13陈善文,黑丰
天涯 2011年2期
关键词:晓明

学者日记

1月25日 晴 星期三

上午八时参加县里举行的八四年中级知识分子迎春茶话会。这种“礼贤下士”是三中全会前少有的。新县委、县长都参加了会见。气氛也是热烈的,有香茶好烟瓜子花生糕点招待,会后还每人赠送一个小小的包作纪念。

脚剧痛,几乎不能举步。到医院开了几张膏药贴上。我极不爱跑医院,更不像那些长寿主义的干部众叛亲离攒药物像积累钱财一样的“开药迷”,我不怕把“好”给国家。开两张膏药乃不得已也。尚未结束,但也无法终会了。决定春节前这段时间在家养脚,恐怕出更大问题——瘫痪。

晚看《晚清宫廷生活见闻》至十一时。

1月27日 晴 星期五

老伴搞地坪,手被水泥烧坏了一个多月,痛得流泪,为了节约(厂里不报医药费了),硬不肯去医院看。其实只要花两毛钱买一小瓶肤轻松软膏就行了,但她不肯去,我很恼火。因为不是办不到,不比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时候了。这使我想起了在五州公社新江大队一小队时发生的一件小事:止咳糖浆

一九七三年,下放户一批一批进城,我家仍无返城消息。老伴急了,跑到阧湖堤,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又没有当官的己亲,只有一个好朋友业永秀给她介绍几个相好的局长。她就凭自己的手艺,帮别人做衣,换取别人的同情。她一去阧湖堤就很长时间不回来,我一筹莫展。我此时在家庭在社会的地位降到零下若干度。她每次回来带回一肚皮辛酸委屈,倾泻在我身上,她总认为这一切是我造成的。于是詈骂,诅咒不休,猛如狂风暴雨,骂得我透不过气来。好像不如此折磨我不解恨。特别是我从干校开除回来的那阵,真如坐针毡、滚钉板,苦不堪言,愤不欲生。一次,真冲起去跳江(屋后就是滚滚的长江),幸亏晓明把我死死抱住,又才苟活到现在。那时她要去求人,我明知无用,但说也无益,只好听之任之,我当然就呆在乡下。晓明过于早熟,而且生性善良,非常同情我,但却丝毫不露出这种感情,怕我难堪。他说:“爸爸,我不去(上街)。我出工,你就帮我烧火(做饭),我们爷俩就在乡里。”我完全洞察他说这话的细微感情。我不能也不愿说破这一点。

有几天,晓明感冒了,咳嗽,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有一天,他说:“要是有一瓶止咳糖浆就好了。”(前几次不在意他说过的话)这时我意识到他说这句话时的感情了,是一种社会底层的人对生活最低最基本的奢求……听了,我万箭钻心,浑身瘫软。我故作不在意地避开他,躲到江堤上尽情地抽搐了一场。止咳糖浆不过四五毛钱一瓶,我也从未过高地估价它的疗效。这在下放前和那些没下放仍在工作的人家,还是个问题么?那(哪)家墙角不丢几瓶?这种极普通的药物,竟成了孩子病中梦寐以求的仙丹灵芝!我,一个相当大学教授身份的爸爸,竟无能到如此程度么?不!不!我只有质问茫茫苍天,浩浩长江,苍天无语,长江无情。那时没有钱,当然没给孩子买。正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隔几天,晓明说:“爸爸,我想吃肉,我们搞点肉来吃。”天知道,他何尝想吃肉?他何尝不想吃肉……他是想我欠肉吃,故意说自己想肉吃。我虽心如刀绞,表面上却很高兴他的提议。商量了一夜,决定收拾一担柴禾去郝穴卖。当时柴禾行情:棉梗三四元一担,我家是黄豆梗子和腊柳子,可说是上好柴,价钱绝不低于棉梗。卖七八十斤(晓明只挑得起这么多),买一瓶止咳糖浆,剩下的钱就买一点死猪肉或母猪肉回来吃。晚上,月色甚好,兴致也好。爷俩在屋山头收拾柴禾,捆了称,称了捆,少了钱不够,多了挑不起。豆梗腊柳都很光滑,爷俩怎么也捆不紧扎,试挑,不是一下子散了,就是拖到地上,倒腾半夜,月亮偏西了,才算告一段落。

我毕竟比晓明老练些,早上,我郑重地嘱咐他:卖了柴,先买一瓶糖浆,之后再去买肉(我知道多半买不到死猪肉,哪来那么巧,就让我们碰上)。买不到肉就去馆子吃。上馆一定要吃好,不要只吃一分(份)(三角钱一小盘约两三片,多不过一两肉吧)就算了。你只留一毛钱过江就行。千万!千万!他有时喝一点酒。我既怕他买酒钱不够花,又怕喝多酒出问题。我用一个小药水瓶装半瓶(约二十克)酒让他带上。他走后我心神很不宁。怕他挑不上船,因码头是一个一米多高的陡坑。

午后,晓明回来了。不出所料,死猪肉没买到,买了一瓶糖浆,他去馆子“本想只吃一份,三角钱两片肉,动了实在不过瘾,就吃了两份。”“你为什么不再多吃一份?”“钱不够了。”原来预计卖三元的,结果只卖一元四角钱。街上一个老家伙买的。过称(秤)时他把住秤砣秤(真亏这帮老市侩做得出)七十多斤只秤了六十斤。价钱又卡了三分之一,晓明又挑不动了……“我的儿,可怜!”我一阵剧烈的绞痛过后就舒坦了,因为买了止咳糖浆,不致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又多少解了一点馋。

1月29日 阴 星期日

我也去办年货,夜来又下雪,清晨气温甚低,踩凌上街,买了几盒好烟,几斤白菜,只此而已。

张玉春——“闰土”送豆腐来,看他那身灰旧的棉衣,甚是寒伧(碜),心里老大不忍。老伴请他帮忙打堂尘,我乘机给了他一点“打发”,作为给他孩子们的压岁。

晚,端垓哥来玩,他在附近买了两间屋。谈起他的小女婿,原只读过初中,恢复高考那年,考取中专,现为南京大学语言研究生。联想起星明,无端的烦恼。一个意志薄弱的人,是任何事也做不成的。谈起儿时——一九三七年在东港搞抗日宣传队的往事,兴味很浓。

看《晚清宫廷生活琐忆》至深夜。

1月30日 晴 星期一

丽平探亲回家了,张家像天上掉下一颗星星。他家在事前就忙乎了半个月。这完全可以理解。

张家夫人是一庸俗透顶的人,可厌之极,比鲁迅《故乡》中的“豆腐西施”还令人恶心些,是世界可鄙的人中的“这一个”。我对她无以名之,只勉强找了两个近似的字眼:牛皮大王和绿鼻涕。

她,中等身材,晚年发胖了,走路时上身不动,两手不断小幅度摆动。这个形象有人叫“鲷子牵浪”,近几年脸上架了一副金边眼镜,虽然小时可能患过“中风”,是个“斜伙子”,而且一脸雀斑,自己却显然很欣赏自己的风度,常常左右顾盼。最近经常挂在口头的“我看了电视报的,今天是故事片……”其实这位夫人目不识丁,电视报固不知倒顺,故事片是什么更莫名其妙,乃故作斯文也。她的最大最显著的特点,几乎一句话有八个牛皮,每说一句话都要想一下为(如)何做到吹牛和卖弄。这里还是摘几段张夫人语录:

“我的娘屋先前还是大家,我们的房子一百零八重,走马转阁楼……我家一边是匹头,一边是槽房……”经过考证,公安县历史上没有过一百零八重的屋,夫人的故乡青云泓更没有,历来就只有一家小杂货店,一家(?)行,外带一个烟摊。至于娘家是匹头花行等等,尚未找到线索,只晓得夫人的太夫人明的嫁过三次人,其中一个父亲是收破烂的。再一个就是见人就吹“娃子家好”。常言道“儿子是自己的好”,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她也夸张得太厉害,完全奇迹化了。一对儿女由于自己门第差,年龄很大了还未找到对象,而她却说“县委一号头头谈他(她)们都未答应的”,无乃太“那个”了。她这样的目的无非是因为自己一家在现社会中的地位,无一可以炫耀的,自己却又偏要抬高身价,于是不惜处处吹牛卖弄,而客观效果适得其反,可悲也夫。她家的三个孩子本还好,但女儿近来接了妈妈的衣钵,处处学电影演员,笑起来像猫头鹰叫,她如果不做作,倒会是清水出芙蓉的。大儿子也变成了半瓶子。

2月1日 阴 星期三

今天是古历除夕。

家家忙乎过年,热烈紧张欢愉。集中表现在主妇忙吃,小孩忙玩。公安没什么特殊的风俗习惯,除了吃,别无其他情趣。我家也未能免俗,老伴似乎越忙越有劲,她平素有句口头禅:“有吃有做。”人要是没有吃的,没有做的,还有什么意思?前一向她要买很多鱼肉,我没同意,就是说没拿很多钱出来办年货,心里很委屈。昨天晓明放了假,买了三四十斤肉食回来了,情绪才好起来。我为了不破坏她的兴致,老老实实地给她做下手。尽管过年一年一度,但丰盛的吃食,还是有相当的诱惑力的。我起了个早去买春卷皮和一些佐料,恰好碰上东江二队(我在1976年蹲点的地方)的一个农民拎五六斤鲜鱼来卖,我一下子给他买下了。

老伴夸我今天买菜有功。我于是有点飘飘然,因为这是我们夫妻生活中少有的殊荣。

晓明到永秀和戴同志家吃饭去了,团年只有我和老父对酌。实际上就是我在伺(侍)候老人家完成这件例行的仪式。老伴没上桌,菜不算丰富,但够吃了。尤其是我不甚在乎这一点。因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忘本。“想起往日苦”我唱得最好,平时我唱得可以催人泪下,主要是唱时我充分调动了感情。

正是十年前,一九七四年春节,我已沦入乞丐的境地,最后搭傍族间一个老前辈辛酉爹带去做小工。按我的劳力和技能倒找别人几个(钱)都没人要,但我还是照样拿“一份”账。那时天气很冷,天不亮就去找小工做。清晨北风凄厉,立在十字街头,其寒彻骨,只好不断跺脚取暖。偶然下意识地吟出几句顺口溜:“浓霜满地晓星残,伫立街头夜正阗,脚顿手搓为避冷,腰拱颈缩只因寒,招羞二字易弃掷,果腹三餐费盘桓。少小不知柴米贵,时垂方悟行路难。”最令我难忘的是春节那几天,一个难友介绍我去人民医院伺候病人汪立本。事情不重,几乎没有事,工资也高,每天二元五角。主要是倒小便,有点不堪。特别是老伴不仁,大有那个“妻不下纫,嫂不为炊”的意味。大年三十夜晚和正月初一早上不给我热饭菜,对此我并未感到伤心,只感到愤懑。

晚上想写班婕一文未成。

二十四时刚敲过,“出行”时已到。一忽,万家鞭炮齐鸣,五彩焰火满天。伫立门口遥望一阵,天宇四周为连续不断的焰火染红。看来人们的情绪很好(自1976年以来即为此)。这是过去所不曾见到的。许多传统习俗渐次在恢复。也许以后“赶毛狗,呜嗖”的声音又会重新听到。

2月2日 晴 星期四

大年初一,一天足不出户。

周启科、黄贻英几人来拜年,小坐片刻离去。下午,老伴去看电影,很安闲,可回忆许多往事。想得最多的还是整十前的事。

一九七四年元月间,我结识了几个做小工的朋友,大家相濡以沫,有事也打我一份单,每天一元二角五、一元五的小工,我都很满意。因为可避免老伴的詈骂,精神初步摆脱了无休止的苦恼,还可以买盒“大公鸡”烟吸。

有一次,一天我分了三元六角钱,很高兴,很高兴。不过这天开工之前发生了一件事,当时倒不怎样,事后想起来,不禁潸然泪下。做小工我积累了四五斤粮票和三元多钱,这天的活是到船舱起煤卸到岸上。包活。要以最快的速度,最重的担子去完成,劳动强度大,可能时间也长。必须吃得饱饱的。我赶早跑到车站小吃部去排队,好容易挪到我跟前时,一摸口袋小皮包不翼而飞。一时酸甜苦辣的味道堵塞胸口喉头。幸好当时我有意识的冷静,自我宽解说,只当是和我一样处于逆境中的拿了。他拿去可以解决一家人一天的生活……我悻悻地从人丛中挤出来。

这天,我饿着肚子挑了六个钟的煤,每挑一百余斤(在我是何等的负担啊)。最后收手时,我的衣服湿了五层,即从贴身的汗衫依次往外:衬衣、卫生衣、旧棉袄、罩褂。因为湿了穿上很冷,我就把罩褂前胸贴在背上,再把其他衣服披起。走堤上回去时,北风一吹,冷得牙齿只(直)打颤。走到候船室附近,碰到杨若龙老师,他听我说做工汗湿了时,心里很不忍,眼眶都润湿了——这个好心的老人!我当时只好笑笑,其实这个笑比哭更凄楚。

这样下去不行,我要找他们落实政策。但是谈何容易!简直比登天还难。

一九七四年六月(腊月二十六七)的一天,我给王裕民政委(县委落实政策小组长)写了一封信,除了叙述我没有问题之外,强调说像我这样解放前的大学生,解放后曾在中央水泥研究院学习的知识分子,在公安恐怕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公安八十万人口,难道就少了我一个人的饭吃?少了我一个人的工作?紧接着第三天傍晚我跑他家门口附近去等他。他下班走到门口,我即闪出来三言两语说明来意。他一面点头,一面进屋去了。我站门口等。这时天上大雪纷纷,檐下雪水湿漉漉的。我走又不是,进去又不是。心里乱糟糟的,为阶下囚,为乞丐,挺不是滋味。一会,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说:“叔叔,爸爸请你到屋里去坐。”孩子一句礼貌的称呼,温暖了我的心。王政委很痛快,见面就说:“解决,解决,给碗饭吃。”“什么时候听信?”“一个星期罢。”

我长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又过了十余天,仍无消息。我又于一个中午下班时在纪念塔旁门等着他经过。“还没解决?”“没有。”“我到省里开会之前会决定的。有你和唐国林,我去问问。”就在第三天深夜,蒋凯找上门了,叫我立刻去上,并说再不能去做小工了。

从此,我结束了做小工的生活。

2月4日 晴 星期六

这几天,我深深地浸沉在往事和感情的缭绕里。

最近(春节前)妹妹给老父亲寄来三十元过年费。父亲再次谈起想全家人团聚一次。我有两个愿望:一、近年如书出版了(最好加上晓明结婚),我就再邀大哥和妹妹两家回来小住一段时间,这将是今生我家祖孙、父子、兄弟、姊妹、叔侄、甥舅最后一次的聚首了;二、我交御(卸)了修志工作之后,准备重游四川、河北,顺道去西安旅游一次。

我和妹妹自一九三九年(我第一次离家)以后,一直是短短的相聚,长长的别离。三十岁以前,倒也不怎么觉得,三十岁以后特别是在逆境中,容易想起亲人。当然会想到她。我们全家经历的苦难太深,虽然她出嫁后,一般的说境遇比我们两个哥哥好,但她疼父兄的感情恐怕更胜于我们疼她。想到这一点,念她更强烈。“每逢佳节倍思亲”,不如说“每逢苦难更思亲”来得深刻。一九七六年(那次聚会)前,每当我思念她时,我就回忆一段往事来抚平我的伤痛。

那是一九五六年,我刚从部队审干运动中解脱出来。探家回老家一次,与武秀姐谈了一个通霄(宵)。她告诉我说妹妹到张家以后,每天挑柴换米回来给公婆吃,自己每餐就是一碗炸面辣椒,她的妯娌还百般折磨她。我听后心疼得无法(忍受)。我过去哪里知道妹妹受这么多苦,那时她已回黄陂种田,黄陂是个最贫瘠的地方,历来农业很差,她家又无劳力,只有一个人撑起全家生活……我不敢想。从此我成天想念妹妹,疼妹妹。一九五七年八九月,我突然想到一个点子。我给她写信说:我不久将调到边疆去,以后很难会面,要她来见一次面。

那时我每月工资近百元,我所在的第一公安军校条件极好,我记得她带勋兰(一岁多)来。一见面我就说:“你在这里好好玩一向(下),你想吃什么,只管说。”她说:“我什么都不想吃,只弄点炸面辣椒、豌豆酱就行了。”我既感到好笑,又很伤心。我知道妹妹是怕我花钱。我说:“你不要为我惜钱,这里鸡鸭鱼样样都有,我有的是钱,就是疼你遭孽,让你舒服几天。”她坚持说:“你郎不要多钱,婆婆说叫你郎干折。”“干折?”我不懂。妹妹解释说,她带了几丈布票来,想买点布……哦,我懂了:“行,你先玩好再说。”

几天后,她要回家去,我留她多住了一天。次日早餐后,我约她“干折”去。我们从黄埔路铁路孔起每到一家布店,即选择一两段布料。那时没有现在这些高档布。花洋布最多,不过三四毛钱一尺。到第四五家时,她不进去了,因布票已用完。我说不要紧,你尽管选(我事前借了几丈布票在手)。第六家七家都经过一番磨嘴,最后共买了一大捆花布。临走那天,我又在食堂买了一大警报袋子油条叫她带回去。

妹妹这次很满意,我却难过极了,妹妹在十八岁以前,在家管理生意,她为人善良正直,别人向她求助,从不失望,她手里不知进了多少钱?可说挥金如土,一点也不小器(气)。想不到生活竟是这么无情!我不禁黯然。

一九五九年初夏,我由北京中央水泥研究院学习结束返汉,途经郑州时,在她那里住了两夜。一九七六年腊月,她带着勋兰回来团聚。那时她的家境较我们两个哥哥要好得多(主要是政治上),我们好高兴,但她却为我们难过。人生哪,何其潦蹇啰!不过这次见面时,严冬已经过去,万岁已经“万岁”了。

一晃又是八年了。我又多想再见她一面啊!

2月7日 晴 星期二

晓明和我谈旅游,边翻阅地图边研究路线,兴趣盎然。谈话中他揶揄我去年四月中旬去张家界过程中碰到困难时的一些窘态,我有点尴尬。不过,那次出门,充分展现了晓明的优点。我这个做父亲的几乎找不到他的缺点。在困难时、危险时、紧迫时,他总是那样沉着、泰然,待人处事也很得体。可以说,他做任何事都可放心。你和他相处得越久,越能发现他的优点。他委有内秀,无怪乎凡是和他较熟的人都无不喜欢他。两父子比,可惜他书读少了些,除学问外都有超进了“乃父”。所以他是我的骄傲。至于读书的问题,我要积极帮助他补救这一点。

忆起了张家界,张家界风景真是迷人。前半生尤其是青少年时代,跑过西南许多地方。很久以前,我就认为山区好山好水多的是,只是由于客观条件限制了它,不能和那些著名的风景区比美。如交通、文化、经济等原因。一九五八年五月到九月,我在阳新垦农场工作,曾在富水(鄂南能山,阳新)河上放过两个月的排,真是“小小竹排江中游”的那个味儿。每次卸排之后,一个背根长篙,在万山丛中沿河步行回驻地时,常被一些优美的景色所迷。非常惋惜它不生在杭州或者什么名地。足不出户者二十年,可惜自己很少机会旅游。就更感到青少年时有机会登山涉水,又常为谋生奔走,缺少欣赏名山大川的闲情逸致。

2月16日 晴 星期四

上午开了两张介绍信。

今天是元霄(宵)佳节,县委号召大搞文艺活动,全县举行灯会。建国以来第一次。

四乡春景一大早就陆续进城,竹马、高跷、狮子龙灯、采莲船、地花豉满街锣鼓声。下午三时各单位花灯开始就指定地点集合排列张挂,公安有史以来第一次盛会。

晚上,我看家,老伴去看灯。十点钟我去看时,已接近尾声。但两委门前,全用红绿电灯装饰,火树银花,已够美了。

清理了一下要带的零用东西,决定三四日内动身去沪。

2月18日 晴 星期六

衣物收拾了,汽车班期问了,介绍信开了,万事具(俱)备,只待二十号动身。今天晓明又提出几个问题,建议行期后延,一想,有道理,遂暂缓成行。连夜给善明和黄正勤先生写信说明。

黄正勤先生是海内外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一至二十三日《参考消息》连续转载台湾《时报杂志》记者杨人凯题为《杨世彭教授谈中共戏剧现况》一文中,杨教授谈到俞振飞先生的弟子时说:“……张正芳、周正荣都是同期同学。以前跟四大名旦中的三大名旦配过戏,目前跟童芷苓配戏。是上海的头牌小生。他也是我的师兄。”黄先生不仅京剧(小生)表演艺术精深,而且擅长书法,一笔新魏体非常俊秀,诗词对联也极工雅。黄先生现在是上海京剧三团的编、导、演,一九八二年五月,应邀率一个小分队来与我县京剧团短期合作演出。黄局长请我给他们介绍一下公安的历史(县京剧团参加)。就在这一活动中,我们认识了,并且成了朋友。

记得那是五月三十日,杨教芝(我的表弟)来请我。我走到台上时不免有点怯场。心想要讲好,不能掉底子。这个内容很枯燥,所谓“讲好”,就是要讲活。于是我就作了这样的处理:一、说明原只是给县京剧团的青年讲的,想不到上海的艺术家们也在座,这真要“折了我的草料”(笑声),开场白不俗;二、我把题目变成《介绍公安县乡土文化》比较典雅;三、叙述我县最早建制是在公元二○八年赤壁之战前后时,我说“当时在座诸位都积极参与了我县建制活动。不过当时诸位立场不同,斗争非常激烈。”听众云天雾地,不知所云。“同志们有的是曹操的将校,有的是孙权的部众,有的是刘备的生命马……”会场顿时活跃起来。“不过,那是神游。”这个开头别开生面。接着就照本宣科讲夏、商、周、秦、汉,唐、宋、元、明、清,有时也搞点插诨打科。从听众的情绪看,效果还不坏。我介绍“公安派”反对复古派说到“诗必盛唐”的“盛唐”一词,正没有恰当的词语表达时,黄先生插话说:“开元天宝年间……”提醒了我。讲完后,我走下讲台时,黄先生两手平举拇指,连连勾腰说:“胜读十年书!胜读十年书!”次日下午,黄先生派李光斗送来一幅手书对联:“听史神游千古上,品言心在万卷中。”上款用“歌余翰墨”方印,下款“黄正勤”(印)。我受宠若惊,次日赋诗一首回敬,诗前一笺。

正勤同志:

前幸得接兰颜,荣幸何似?昨又蒙不弃鄙俗,惠赠墨宝,受宠若惊。感佩之余,无以为报,急就一章聊早景慕之忱,工拙固不遑计。天涯比邻,荆沪咫尺,深情厚谊,道里实不足为理也。

此敬

旅安!

陈善文于公安县

袁中郎故里

一九八二年六月四日

赠黄正勤大师

涂朱敷粉频作场,

倜傥风流气宇昂;

装成色相木三分,

说尽人情泪千行;

歌余翰墨任挥洒,

曲罢述编恣翱翔;

正勤大师多才艺,

京昆剧苑姓字香。

我送信和诗去剧场,和黄先生小谈片刻后,即陪他去人民医院电疗喉头。他躺在床上,我坐在旁边椅上交谈约半小时。他邀我去看创作演出的《太白醉写》,并要我为他查李白某首写明月的诗。

六月七日,我再次去看他们演出(四个折子戏)。自此以后,书信往还者三年矣。

[资料提供者附言]:陈善文先生1925年生于湖北公安县,幼年在家乡读私塾,先后只身到宜昌、恩施湖北联中、四川万县私立大学求学,后在重庆以教学为生。1952年投笔从戎,调湖南衡山中南公安干部学校、武汉3920部队(公安军第一公安部队学校即边防军官学校)任文化教员、教官。1957年调某军垦农场。1960年转业到中央水泥研究院、湖北建设厅工作。1962年回公安县文化馆,潜心研究中国古代战争史。“文革”期间,他的大量资料、手稿、书籍被没收烧毁,后又以莫须有的罪名而被开除公职,下放到南五洲公社劳动。1974年复议(平反)。1975年回文化馆主编《公安文艺》,曾任县文联副主席。先后参加编写和主编了《公安县志》、《公安县党史》、《县文化志》,并著有《古代军旅诗话纵横谈》等书,1990年8月因晚期肺癌病逝。

先生一生坎坷却痴心不改,在文化馆工作期间,一直致力于文学新人的培养。我1982年慕名前去文化馆拜见他,先生热情有加,不仅给我看稿,还带我去他家吃午饭。之后,我多次去他家讨教,先生每次都不厌其烦。一次夜宿他家,我发烧、腿疼,他不知用了一种什么药,反复揉搓我的腿和头,病情一下轻松多了。先生嫉恶如仇、博学健谈,与我多次彻夜长谈,引导我看社会看人生看文学,正是与他的交往,奠定了我为人为文的基础,先生可谓我的启蒙恩师,我受惠先生多矣。他是一盏灯,我,陈应松、雪垄、胡应明等都是在这盏灯的照耀下走出来的。

资料写作者:陈善文,学者,已逝。

资料提供者:黑丰,编辑,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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