碛口枣事

2011-10-13 03:30辽宁李青松
名作欣赏 2011年31期
关键词:枣子吴冠中枣树

/[辽宁]李青松

柳条簸箕里晒的是红枣。

柳条笸箩里晒的是红枣。

红枣,红枣,红枣。阳光下的红枣,弥漫着淳朴、绵润、甘醇和黄河岸边特有的气息——这是碛口家家户户窑洞门口的一景。碛口的农家一年四季日日晒枣哩。某日,我蹲在窑洞门口,双手从笸箩里捧起一把红枣,然后慢慢丢下去,三个枣,五个枣,两个枣,一个枣。复捧起,复丢下去,四个枣,两个枣,三个枣,一个枣。反复几次,每次都不一样,我禁不住笑了。红枣,已经晒得红红,但是碛口人,还是每天要晒枣,就像饱满而幸福的日子越晒越红呢。

一个面如干枣的人来到碛口,瞪大惊诧的眼睛。这个面如干枣的人叫吴冠中。吴冠中说,他一生有三大发现,其一是……,先生没说;其二是,先生摆摆手,话到嘴边了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其三呢?先生说在山西发现了碛口。他说:“这样的村庄,这样的房子,就是走遍世界都难找到了。”瞧瞧,碛口,对于这位享誉世界的画家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也许,正是碛口的窑洞和红枣使先生获得了某种重要的灵感和启示,悟出了生命的别一种意义。

吴冠中来碛口的时间是1989年10月。这个季节,该收获的都收获了,树叶也都落尽了,只是枣树上还有零星打剩下的枣子。多年后,吴冠中创作了一幅国画《枣树》。先生画的不是那种枣子挂满枝头、农人喜气洋洋收获的情景,而是两棵虬枝横生的枣树,并排站立在苍茫的穹宇之下,风骨凛然——这幅画显然具有特别的意味哩。

他在那幅画的空白处还写了一行小字:“故人风格老枣树。”

吴冠中先生画的枣树是不是碛口的枣树呢?我不得而知。不过,我在碛口倒是见过一张吴冠中在枣树下画写生画的照片。照片中那位瘦削的面如干枣的老头儿就是吴冠中。他穿着米黄色的风衣,背靠麻石垒起的矮墙,不远处是两棵落尽叶子的枣树,矮墙那边是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先生的神情相当专注。他看着远方的枣树,还有枣树衬托着的窑洞,画笔在写生板上一下一下地勾勒着,起起落落,时跳时跃,或轻或重,或粗或细。

据说,吴冠中特别喜欢吃枣,也喜欢画枣树。为了画千姿百态的枣树,他曾在一个农户家里住了三个月,天天写生,天天画枣。

碛口,因之吴冠中的“发现”而闻名遐迩了。

随后,来碛口写生和创作的画家、摄影家趋之若鹜。碛口,有与城市里不一样的东西。在这个浮躁而喧嚣的时代,似乎什么东西都可以速成或者速配了,而碛口却是不可复制的,一切都是那么安宁而闲适。难怪棕皮肤黑皮肤白皮肤和蓝眼睛黄眼睛黑眼睛的游客来到这里会大呼小叫呢。

不过,头一次来碛口的人十之有九不知“碛”字何意。碛,乃水中乱石积成的险滩。碛的特点就是弯急,浪大,石多,水浅。虽然碛字与红枣没有任何联系,但碛口的红枣确实个顶个地好。

碛口位于晋陕大峡谷中段,吕梁山西麓,黄河与湫水河交汇处,因湫水河每年夏季的暴雨带来砂石,冲积形成一段布满暗礁的河滩,那些暗礁挡住了浩浩的黄河之水,河面也由四百多米宽急剧收窄为八十多米,平静的河水顿时变成滔滔巨浪——谓之碛口也。所以,碛口不是黄河自己造就的,而是湫水在黄河上造就的。

早年间,碛口渡口相当喧嚣繁盛,每天有三五百艘船只靠岸,并行排列延绵数里,卸运货物的场面蔚为壮观。

去西柏坡的路上,毛泽东东渡黄河后经过这里,看到那繁华的景象,骑在马上禁不住连连称道:“这是个好地方,这是个好地方。”

碛口的民居多建于明清两代,依山就势而建,高下叠置,从沟底到塬顶,层层叠叠。建筑形式多以砖拱顶明柱厦檐四合院为主,窑洞连着窑洞,砖、木、石雕及精美匾额比比皆是。街道高高低低,用条石砌棱,用块石铺面。不经意间,就会看到片麻石垒起的墙上用白灰浆刷着的四个大字:“出售红枣。”字迹拙朴,透着幽默和机智。

我在碛口古镇的巷子里寻寻觅觅,为了探寻红枣文化,也为了探寻红枣与这片土地的特殊关系。遇到院子里的人,他们常常会唐突地问,做甚呢?我说,没事,看看。问得简单,答得也简单。甚至,问话的人动也不动,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捏着红枣,照旧躺在青石板上安安静静地晒着太阳。旁边的簸箕里、笸箩里是红红的枣子,也安安静静地晒着太阳。

黑龙庙算是碛口古镇的高处了。

黑龙庙在卧虎山的山腰,正对着湫水河。山门由三道石拱门洞组成 (这与碛口其他建筑气息相同),门上镶嵌着石刻对联:“物阜民熙小都会,河声岳色大文章。”靠水生活的古镇,必然要祈求管理水的神,没有这样一座庙,碛口人会魂不守舍的,就像枣树没了根一样。

站在黑龙庙的高处,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尽收眼底,一处处沟沟峁峁、一道道山山梁梁上尽是稀稀疏疏的红枣林。粗壮的枣树苍劲雄浑,新栽培的小树,枝繁叶茂。不时,庙门口有枣贩推销红枣,一元钱一小袋,看得眼花,吃得嘴馋。

那日中午,我和梁衡、周明、王宗仁等作家在碛口客栈吃了一餐饭,是那种很可口的农家饭。主食是:蒸枣糕,焖小米饭,煮红薯和烀玉米。菜呢——头一道是荞面碗坨,其实,这算不得菜,应该算是小吃吧。第二道是大烩菜 (五花猪肉、豆腐、茄子、粉条放在一起乱炖)。第三道是炖黄河鲤鱼。没了。就这些,吃得挺饱。没喝酒。

饭后,我在碛口客栈的墙上无意间发现了一张老照片——一个个子矮小、头戴软塌塌帽子的干瘦干瘦的老头儿正在讲话。一看文字说明才知晓,原来这是民主人士李鼎铭先生在边区政府作报告呢。说的是“精兵简政”和“三三制”吧。窑洞门口一个破旧的枣木桌上摆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缸子。里面有水没水,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那时的毛泽东把他的话很当回事,虚心听取意见,能采纳他的提案建议,并充分肯定说,李鼎铭先生的提案“一是切中时弊,指出了我们的毛病;二是找到了对症药,也就是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当时我们的问题和毛病是什么呢?——“鱼大水小”——毛泽东说的。

今天,“鱼大水小”的问题解决了吗?还是问问水吧。因为对于这个问题,水比鱼更清楚。

依山面水的碛口客栈,是那种窑洞式建筑,虽然房屋大多斑驳失修,有些残破,却风骨奇峻,幽静且舒适。碛口客栈原为“天聚隆”商号,是当时碛口最大的油行。一条条青石,一排排粗壮的大瓮,一个个大肚子的油篓子,一座座积着厚厚尘土的饮马槽,烙印着昔日商埠兴盛的痕迹。抗战时期,八路军一二〇师在这里开办了“新华商行”,经营来往货物的转运,生意红红火火,也趸积了大量的红枣和粮食,用骆驼和马匹一批一批运往解放区。据说,师长贺龙经常光顾这里,每次来都吃上两个枣子,然后坐在枣木墩子上,手握烟斗,吧唧吧唧吸上几口,静静望着黄河对岸。吧唧吧唧再吸上几口,眼睛就眯成一条线了。据说,斯大林的烟斗是枣木做的,贺龙的烟斗是不是枣木做的呢?我没有考证过。

历史的根,还活着。如果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话,那么养育一个政权到底靠什么呢?——在长满枣树的黄河滩边,我陷入久久的沉思。

黄河两岸是贫瘠的,视野之内除了红枣,还是红枣。

红枣是碛口的乡土树种,有两千多年的栽培历史。这里是全国最大的集中连片枣树栽培区,八成以上农村人口的经济收入依靠红枣生产。这在全国也是绝无仅有的。可以说,枣树是碛口和碛口人的财富。

碛口人心里清楚,碛口红枣是随着碛口古镇的闻名而闻名的。碛口人说,碛口能有今天,应该感谢吴冠中。当然,喜欢枣树的不仅仅是画家吴冠中,作家喜欢枣树的更是不乏其人。

面如重枣——罗贯中好用这个词。关羽一出场,罗贯中就这样写道:“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手提青龙偃月刀。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不单是关羽,《三国演义》里描写人物面部形象时,“面如重枣”频繁闪现。鲁迅喜欢枣树自然是不用怀疑了。他写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他写道:“枣树,它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别人打剩下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

作家李广田写过一篇叫《枣》的小说,里边有个穿着土蓝布褂子、背着粪筐拾粪的傻子,见人就说:“俺吃枣。”枣是甜的,他知道。他吃过枣,所以,他固执地认为,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他愿意吃更多的枣,愿意得到更多的枣,愿意看到树上垂挂着更多的枣。他遇到绿衣邮差说:“俺吃枣。”他遇到打柴人说:“俺吃枣。”也许,对于他来说,没有比吃枣更快乐更幸福的事情了。

上世纪30年代,沈从文在北京的居所是个小四合院,院里墙角处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不是枣树,是槐树。具体地址应该是西安门达子营胡同吧——沈从文给自己的小院起了个名字,叫“一枣一槐庐”。他说,终日有细碎的阳光透过树枝撒进小院,偶有麻雀栖在枝头。显然,那段时间,沈从文的心情不错,他将一张红木小方桌搁在枣树下,清早就开始写《边城》。看来,最先读到《边城》的,不是张兆和,而是树上那些枣子呢。

枣树凝聚的是人的感情,是活生生的做人的道理。枣树见证了历史的变迁,见证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前些年北京人艺上演了一出话剧《枣树》。剧情大致是——在一个普通的大杂院,有一株枣树,这是老奶奶在当年结婚时和老伴亲手种下的,两个人精心呵护,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风风雨雨五十年过去了,小两口变成了老两口,这棵枣树也变得粗壮繁茂。前几年,老爷爷去世了,老奶奶独自照顾着这棵枣树。每年秋天打下的枣子分给全院的邻居,每到夜深人静,她独自一个人站在树下喃喃自语,人们知道那是她和老爷爷说话呢。然而,小院要拆迁了,枣树保不住了,老奶奶知道之后失魂落魄,整日怅然若失,望着这棵枣树发呆。

碛口的枣林并不规则。东一棵,西一棵,坡上五六七棵,沟涧里七八九棵。成片成片的枣林也是有的,主要在黄河岸边,呈条状带分布。枣树从不浮躁,耐干旱,耐贫瘠,也能耐得住寂寞,具有可贵的韧性。最有活力的当然是那些壮年的枣树,干若铁臂,枝似虬龙,一派挺拔向上的气势,结的枣子也是又多又大。不过,一般而言,枣树的长相很粗糙,疙疙瘩瘩,树皮灰褐色,条裂,枝条韧而不折,且长满利刺。

枣木是极有性格的。木质坚硬,虫不易蛀,古代刻书多用枣木雕版。我父亲是木匠,他使用的刨子就是用枣木做的刨床子,颜色暗红,天然而细密的纹理,愈用愈是光亮。他躬身弯腰,双手用力向前推刨子的侧影,我是那么熟悉。嚓——!嚓——!一卷一卷的刨花就从刨眼里开出来了。

碛口老街上有一家木雕店,专门做枣木梳子。我们光顾那里时,一位光膀子的师傅正在专心制梳。只见店里柜台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枣木梳。枣木做的梳子,梳头时不产生静电,不伤头皮,能促进脑部血液循环,能乌发,能醒神健脑。《本草纲目》中就有“能通经脉、令发易长”的记载。枣木,那硬而沉的木质,特有的纹理和颜色,正好适合制作枣木梳。枣木做的梳子真是个好东西。

我们就要告别碛口古镇时,在老街的拐角处,遇到一群孩子正在玩对对歌游戏。

出东门,

过大桥,

大桥底下一树枣,

拿着杆子去打枣。

红的多青的少,

四五六七八个枣,

一个枣两个枣三个枣。

一边大一边小,

一个西瓜一个枣。

大的大小的小,

一棵大树一根草。

童趣和天真是多么美好啊!——我也禁不住拍起了巴掌。晚霞映照下,枣树衬托着的碛口别有一种韵味。碛口人拥有属于自己的那份快乐和幸福。

我隐隐感觉到,碛口古镇除了粗糙厚实之外,似乎还有某种力量在暗暗传递。虽然我无法知晓这种力量来自何处,但可以肯定的是,碛口人那殷实的小日子及其属于自己的那份快乐和幸福,一定跟红枣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哩。

红枣,红枣,红枣。柳条簸箕里晒的是红枣。

红枣,红枣,红枣。柳条笸箩里晒的是红枣。

2011年8月23日清晨,写于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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