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集》译选及维庸诗作

2011-10-13 03:30山西杨德友
名作欣赏 2011年31期
关键词:诗人

/[山西]杨德友

陪伴我一生的维庸诗歌

[俄罗斯]伊利亚·爱伦堡 杨德友 译

弗朗索瓦·维庸

1431年,英国强盗在火堆上烧死了贞德,硬说她是“背教者和异教徒”。

1431年,弗朗索瓦·维庸诞生,他是法国全部诗人中最具法兰西精神和最具异教徒精神的诗人。

当时,维庸的祖国呈现出的景况令人触目惊心。城镇在燃烧。战马践踏着田垅。有许多叛徒,许多战功,许多尸体,许多胜利,唯独没有面包,没有安宁。除了战争的种种恐怖,还有连年的歉收,极为罕见的冬寒,最后,还有鼠疫。路旁到处堆积着尸体。强盗团伙到处出没。野狼不断袭击农村。十字路口连连生出绞刑架,被处死者的遗体不断摇摆着。

从意大利频频传来文艺复兴的先声。被中世纪禁欲主义者们染成的黑灰色世界,虽然饥寒交迫,却在阴郁中发出微笑。因为担心失去被世事搅乱的对众人的控制,教会大忙特忙起来:天天都找到新的异端分子,随即把他们投入地窖,或绞死,或烧死。

在阴暗的城堡中,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参加者正在度过余年。他们第一百次给孙子们讲述对叙利亚城市的攻坚,讲述十字架与新月的斗争。青年人悄悄地笑话他们。青年人感兴趣的是,法国人把英国人赶走没有,年轻的国王能否对付得了异教徒起义——他们称这些人为“布拉格人”,因为他们受到捷克胡斯党人的范例的鼓舞;年轻人关心的是“活扒皮们”要袭击什么人——他们这样称呼那些强盗匪帮。

赛诗会还在继续开展。中世纪最后一批诗人还在歌颂骑士功德。街头杂耍演员们在集市上继续说唱圣母慈爱。但是,艺术爱好者断言,野蛮时代正在到来,再没有《玫瑰传奇》的作者,也不再有其他歌唱往昔旧事的歌手。新的教会建筑物不能和夏特尔大教堂或者巴黎圣母院相比。青年画家福盖把圣母画得太粗俗了。生活变得粗俗,美正在消失。对于当时的审美主义者们而言,弗朗索瓦·维庸依然是一个可疑的、粗俗的说话刻薄之作者;在他的全部诗歌之中,他们只承认一首歌谣;歌谣为往昔倾城倾国名门淑女叹息,有一句挽歌式叠句:

但是,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

弗朗索瓦·维庸从何而来?

在巴黎圣雅克街上,有一个不大的圣本尼迪特教堂,中世纪大师们在这里作有壁画。这个教堂的议事司铎是一个叫纪尧姆·维庸的人;因为母亲无力喂养,他收养了小弗朗索瓦。

在教堂里,弗朗索瓦看到了烧烤罪人的恶鬼,也看到了长着新生儿眼睛的有翅膀的好人。母亲向圣母频频行礼。在生活中,维庸嘲笑一切:他嘲笑信仰和知识,嘲笑大官和主教,还嘲笑他自己,但是他追忆母亲时总是十分敬爱,为母亲写了一首祷告诗,还提到了圣本尼迪特教堂中的壁画。

维庸刚刚过了二十岁,就遇到了恶劣的转折。他喜欢一个叫卡特琳·德·沃塞尔的女人;他有一个叫塞穆亚斯的对手。他们在教堂门口斗殴。塞穆亚斯用刀子划破了维庸的嘴唇。维庸捡起一块石头向对手头部扔去,塞穆亚斯死了。为维庸洗净伤口的理发师把事件经过报告了警察局,维庸被迫离开巴黎。

他长期在外流浪。1456年,夏尔七世国王同意赦免这位含泪提出申请书的诗人。维庸返回巴黎,写了《小遗嘱集》。这是一部滑稽的作品,诗人在这个诗集中向朋友和仇敌赠送了各种各样的器物。

可以说,从这个时候起,维庸就成为诗人。从这个时候起,他也成为索邦大学的学生,或者,按他的说法,成为“一个穷文人”。索邦大学吸引他的地方绝对不是知识。“文人”不受国王法庭管辖,对此维庸极为重视,因为他的生活方式远远不是循规蹈矩的。

一年以后,维庸出现在罪犯聚集的维塞特酒馆。他和后来因杀人而被处以绞刑的蒙迪尼来往,和骗子加拉、窃贼野狼与肖莱来往。维庸不让时间白过,被称为“衣食父母”,因为他偷窃火腿和小桶酒很有技巧。他请求在夏特利监狱里为他保留最舒适的牢房“三板床”。

警察在搜捕罪犯,因为发生了重大盗窃案。在光天化日之下,盗贼从奥古斯丁派修士房间中窃取了五百金埃居。在卡特琳·德·沃塞尔的舅舅任院长的学院,他们冲破小教堂,窃取六百埃居。他们之中一人被抓获,该人供认出了维庸。诗人又一次被迫离开巴黎。

他前往昂杰,看来在那里又和一个闻名的强盗团伙凑在一起。他还用他们的黑话写过几首诗。

不久以后,他被逮捕。他被判处绞刑,和其他罪犯在一起。在被处决前,他写出了《维庸墓志铭:绞刑犯的歌谣》。

每次入狱,维庸都必定请求有影响力的朋友给予保护。有许多名人珍重这个“穷文人”的诗才。最忠实地保护维庸的人是奥尔良的夏尔公爵,公爵是当时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在请求帮助的同时,维庸有时设法感动保护他的人,有时又取笑他们。他曾是贼,但从不是廷臣。普希金有一次似乎被辩论灵感激发,回忆起法国“王宫官员”克莱芒·马罗,说法国诗歌在前厅诞生,从来没越过客厅。维庸的诗不是在前厅诞生,而是在下等地方和监狱。

1461年,维庸年满三十岁。按迪保·道西尼主教命令,把他关在奥尔良附近罗亚尔河上的小镇梅昂的监狱里。刚刚登基的路易十一来到罗亚尔河上的梅昂就下令释放诗人。维庸郑重其事地诅咒了歹毒的主教,而祝愿年轻的国王生养十二个儿子。

释放出狱后不久,维庸返回巴黎,写出《大遗嘱集》。他又一次对众人有所厚赠,但是,这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部成熟了的大师的作品,其中不仅仅有偶成诗作和尖酸刻薄的短诗,而且包含有诗人的哲理。

关于弗朗索瓦·维庸的终结,我们一无所知。他未必能寿终正寝。那不是他的秉性,时令也并非良好。也许,他在一次犯案中死亡?也许,“震撼人心仪礼的大师们” (当时对刽子手们的称呼)最后还是把他处以绞刑?——因为并不是每一年都有因加冕而宣布大赦的。

我们知道,他喜欢过不少女人,有卡特琳·德·沃塞尔,有胖子玛高,有小翘鼻罗萨丽,还有“漂亮的卖手套姑娘”。但是,他的情诗或者充满了定规的诗歌格式,或者以嘲讽语气写成。

很难想象,他会“因为被爱情之箭射穿”而死去,因为他写作不过是沿袭诗歌传统而已。

他一直生活在贫困和饥饿之中;他异常生动地描写了富人应有尽有的食品,午餐和晚宴。

他知道,富人不仅有力,而且有权。他讲述了亚历山大大帝与海盗的故事,即一例证。

维庸的背后是中世纪社会及其神圣的愚痴者和神秘主义者,死亡之舞和天堂的幻象。一次被判处死刑并多次期待死亡的人,不可能不想到死亡。在维庸眼前反复出现的不是天堂的帷幕,不是地狱的火堆;他想到的也不是死后的生活——他未必相信有这种生活;他考虑的是这一次的、真真实实的生活的终结。

他是法国第一位并非生活在天上而是生活在地上,并且善于用诗歌赋予自己的生存以意义的诗人。有一次,奥尔良的公爵夏尔在他的布洛亚城堡举办赛诗会。这类比赛是教养良好的贵族们十分喜爱的消遣。夏尔公爵请参赛者写歌谣,但第一行必须是:

在喷泉之旁我因干渴死亡

对于公爵来说,这是无所谓的事,是消遣,是玩笑。我读了他按这一首行写作的歌谣。公爵是一个好诗人,诗写得好,有智慧,有趣,恰到好处,这是令人喜爱的人间的趣事。我也读过另一参赛者、当时著名诗人让·罗伯岱的歌谣。他精通拉丁文诗歌格律,文辞处处生辉。但是,维庸是认真地接受了这一主题,把许多内容写进了自己的歌谣:这是一个摆脱了教条还有所谓宗教信仰的人的自白,他的疑团、他的种种矛盾、他的内心的纷繁情感。

在他时而显出狡黠、时而坦率得有些粗鲁的诗行中蕴含着深刻的人性,这是没有掺杂说教成分的生活。奥林普斯山对于他,不过是一座荒山,或者惯用的诗歌格律,而《圣经》的话则是那些震撼人心的壁画,在观看这些壁画的时候,他不识字的母亲感动得连连叹息。新的日子正在出现——这日子充满光明,却又如此艰难。

也许,维庸诗歌过度直接的人民性,也许,“穷文人”不太雅观的传记把以后几百年的读者从他身旁推开;这些读者衣着豪华,十分自信,就像取代了外观沉重、阴暗的城堡的那些新式宫殿一样。拉辛和高乃依的同时代人在愤怒中躲避了《大遗嘱集》。普希金,看来是以18世纪的一篇论文为依据,写道:“维庸用粗糙的双行诗歌唱酒馆和绞刑架,被认为是第一位人民诗人。”普希金还拿莎士比亚和卡尔德隆与维庸对比。但是,《大遗嘱集》是在莎士比亚诞生以前一百年、卡尔德隆诞生以前一百五十年写成的。现在,我们知道,维庸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第一位诗人。然而,他的意义不仅仅在此;他依然贴近我们的时代,并且为我们的时代所理解。他的诗歌对19世纪和20世纪的法国内外的许多大诗人产生过巨大的影响。

现在我想从我个人方面来谈谈。四十年前我翻译了维庸的诗,但不久以前,我又重返《大遗嘱集》。我早年的许多爱好现在对我来说显得不可理解,甚至荒唐可笑。然而,维庸的诗,在我老年岁月依然令我喜欢,正如在我年轻时令我喜欢那样。世人都说,对于诗人而言,重要的是能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不可争议的是,维庸经受住了考验。当然,在法国学校里,学生要背诵波瓦洛而不是维庸的诗,但是,法国人都熟知“穷文人”的诗歌。也许,更为困难的是经受住人生晨昏之间的三十或四十年这段时间的考验,从我自己的经历看,我可以说,维庸也经受住了这样的时间考验。

为什么他对我一直有吸引力?为什么各国各代的诗人一读再读他的诗呢?说服力最小的解释是他的生平不同寻常,充满艰辛忧患。我们生活在20世纪,我们看到的战争、罪恶和死刑已经足够多了,因此,维庸的生平不足为奇。他震撼着我们,不仅仅因为他是伟大的诗人。我们在中小学求学时期就耳熟能详的大诗人不少;我们说出他们大名的时候,一定怀着敬意,但是,我们永远不会再去翻看他们的作品。而维庸则不是一个纪念碑,不是一件遗物,不是历史路标之一。我常常觉得他是一个现代人,虽然他写的古法文怪里怪气,虽然他的歌谣和回旋诗依从古风,虽然他对那个时代说了不少尖酸刻薄、不易索解的话。

在20世纪20年代,人们高谈阔论,谈的都是什么从前曾繁荣的各种艺术形式正在死亡,云云,其中包括画架上的画、抒情诗、长篇小说。如此高谈阔论的人断言,既然个人让位于集体,就再也没有表现诗人主观感受的抒情诗,就再也没有描写个人命运的长篇小说,就再也没有绘画爱好者的豪华住宅里的绘画等的地位。按照这些人的看法,壁画、随笔和史诗时代正在到来。

乌托邦小说中的未来世界都必定类似过往的世界,只不过比例不同、光线不同而已,显然,就连幻想也有其限度。想要猜度艺术在新的、尚未诞生的世界中之作用的人士,在转向遥远过去的同时,很可能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一做法。某种时时都在划分年代之教条主义,其实是在简化新世界观的人们与遥远的时代拉近——那些产生了《罗兰之歌》和《伊戈尔王远征记》的时代,那些行吟诗人歌唱激动人心传奇故事或训导幽默故事的时代,那些建造了“中世纪的百科全书”即哥特式大教堂的时代。也许,中世纪的思维特征感染了和我常常发生争论的那些教条主义者们?我这样说,当然不是在考虑宗教,我注意到的是中世纪基督教的努力所指,即:考察并且指导人类活动的任何一个方面,限制并且安排情感的世界,不仅仅把对于法规的任何偏离而且还有任何刚刚出现的批判性思维都当做异端、当做巫术加以否定。

时间没有证实上文提及的预言,文艺复兴时代诞生的艺术形式依然存在,现在没有人谈论这些形式的衰亡。当然,这些形式是在进化,但是没有死亡。我们时代的小说与19世纪以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的历史为依据建构的长篇小说多有不同。在现代小说里有更多的人物,他们的命运相互交织,作家经常把读者从一个城市带到另一个城市,有时甚至带到外国去,叙事结构很像银幕上不断变化的镜头,有宏大背景和群众场面的不断接替。我们现在看到,公共建筑物日益成长,带来壁画的某种复兴 (如墨西哥当代壁画),但是人们依然喜爱肖像、风景和静物画。马雅可夫斯基的《一亿五千万》,或者帕勃洛·聂鲁达的《诗歌总集》不是偶然创作出来的,其史诗特征与时代联系在一起,但是,抒情诗依然存在,许多当代诗人的诗作就是明证,例如艾吕雅、杜维姆、纳吉姆·希克梅特、查勃洛茨基。

预言某些艺术形式死亡的人,其错误在于对人与社会之间相互关系的理解不准确。在他们的想象中,反对个人主义的长征应该导致个性的消失。其实,没有人及其最细腻感觉的繁复世界的全面和充分的发展,一个新社会就无法设想。

维庸的诗就是这样的人的第一次光辉显现:这个人善思考,遭磨难,有情爱,泄愤懑,发嘲讽。在他的诗歌中,已经可以听出浪漫主义诗人喜爱的讽刺,可以看出诗之崇高与种种平庸事物的结合,这种结合正是现代诗人们所熟悉的,从兰波到马雅可夫斯基。

在我们的心目中,与文艺复兴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是关于欣喜、关于拉伯雷的生动笑声,关于龙萨的啾啁、长哨和夜莺般的颤音的想象——但是,龙萨尔是失聪的,他使世界充满了歌声。问题在于:难道说监狱与绞刑架、贼窝与坟地、错综交织的精神矛盾——激荡着维庸的一切,也是文艺复兴时代的诗歌吗?维庸不仅仅开辟了诗歌的一个新纪元,也预先决定了诗歌的发展进程。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一位画家如果不表现一棵树投下的阴影,是无法描绘这一棵树的。在从中世纪许多限制下解放出来之后,在认识到批判性思维的优美之后,人获得了新的喜悦,同时也产生了新的痛苦。维庸的诗有时候是忧伤的,因为诗人的生活充满艰辛,但是,这种忧伤更多的是和思维的发展、和一种负担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抛弃了自己身上忍让、服从和盲目信仰的枷锁之后,人在双肩上感受到的负担。读一读《维庸心灵与躯体的对话》,真是感动人心。

我还记忆犹新的是,马雅可夫斯基情绪低沉的时候,常常在忧郁中反复吟诵维庸的一首四行诗:

我是弗朗索瓦,生来命苦,

在彭多瓦塞附近巴黎出生,

可以用那六尺长一根粗绳,

我脖子得知我屁股有多重。

我说了,维庸是最具法兰西精神的法国诗人。他的诗是打开这个民族许多心灵奥秘的一把钥匙。

我经常想起他的诗——在阅读现代法国诗人的时候,在和巴黎工人谈话的时候,在眺望时而宽阔、时而浅近的罗亚尔河的附近田野的时候,我想起他的诗。那田野既一望无际,又显得拥挤,也许是因为有树木,也许是因为有虽不可见但确实在场的人们;这田野充满光明,但同时又显得忧伤,忧伤得令人惊异。法国人有时候在完全不愉快的心情下会连连微笑,而在感受巨大喜悦之时又变得忧郁。

维庸在《歌谣:歪理》一诗中不仅预告了殷勤骑士世纪的忧伤丑角的出现,也预告了19世纪“备受诅咒的诗人们”的出现;在他的诗歌中有疑惑与欢欣的某种结合:这种结合可见于每一本法语书的每一页,见于巴黎老年享乐主义者的每一句话,见于图伦或者昂杰小村中少年的羞涩微笑之中。

维庸的诗帮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法兰西,因此——还因其他许多缘故,我过去喜欢,现在依然喜欢维庸的诗。

(译自爱伦堡:《法国札记》,作家出版社,莫斯科,1959)

译注:伊利亚·爱伦堡 (1891——1967),苏俄时期俄国犹太人作家。苏俄时期久居法国,深谙法国文化与文学。主要作品有《巴黎的陷落》 (1941)、《解冻》1954)、回忆录《人、岁月、生活》 (6卷本,1961——965;海南出版社2008年全译本,144万字),及诗集、论文集等。他的评论文章概括性强,强调他自己何以从少年时期一直到老年时期都喜爱维庸的诗。

维庸《遗嘱集》波兰语版译者前言 (节译)

[波兰]塔杜施·热兰斯基 杨德友 译

在为新版《大遗嘱集》做修订工作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诗行,眼前重又浮现出我当年翻译这部诗集的岁月。那是1916年秋天和冬天,第一次世界大战最悲惨的时期。当时我任“全民总动员医生”,分配在医疗站,每隔一天在铁轨之间用木板搭建的营房里服务一昼夜。从前线输送回来的士兵一批一批到达,都是长满了虱子,极度肮脏,浑身血污,因为发烧和十分疲倦而发出灼热的目光。但是,更令人不忍多看的是那些被驱赶到前线的军人。奥地利各族人民”都表现不出战斗热情 (尤其是在鏖战两年之后),奥地利境内的这部分战争属于穷极无聊。而医疗站却变成了上上下下军人的最后的希望:以患病的理由入住,在医疗所“躲避”一阵子军务。这就涉及到了我们,沉重考验我们的常人情感。上面拧螺丝钉,越拧越紧。有一天,传来作战将军的秘密命令,发热39度以下的不算是患病……对于这样愚蠢的命令,我们当然嗤之以鼻,然而,形势也的确十分严峻。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熬过去的,提心吊胆,害怕自己也被抓住投掷到一个遥远地方的战场。而就在这个时候,板凳上放着一套五卷本的蒙田文集。

我当时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是在这军营棚子里度过的,环境恶劣。成堆成群的臭虫 (我也渐渐地习惯了)、铁炉子冒出的热气、窗户和墙缝吹进来的冷风、老鼠吱吱的叫声和伤病员的呻吟、难闻的气味……也许,正是这样的语境启发了我来翻译维庸。我收集到了全部的“维庸学”图书,很幸运,克拉科夫市雅盖沃大学图书馆里这个方面的图书齐全;晚上,环境稍微安静一点,电话铃声也沉寂了下来,只剩下火车汽笛拖着长声划破寂静——这时候,我才把书搬出来,全神投入这个诗歌世界。这间斗室,雨点打在薄薄的屋顶上,风在窗外呼啸,在死亡和绝望的气氛中,在这里,对这些诗行的感受是奇异的强烈的。我每每陶醉于其中。一天夜里,我正在全神贯注地工作,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上下左右一看,一只小老鼠爬上了床铺上面的书架,看样子是下不来了。我望着它,它也望着我,双方都有点害怕。最后,我用一个枕头垫在它的下面,它轻轻走下来,急急逃跑了。

那些时刻,早已经像噩梦一样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但是,在我做这番校订工作的同时,却突然又呈现眼前,历历在目。也许是因为我完成这本薄薄诗集时候的那个环境使得这本薄薄的诗集让我感到特殊的亲近。

………

维庸遗产后来的命运发展轨迹十分有趣。在诗人进行创作的时候,法国印刷业还不普及;《大遗嘱集》很可能是以手抄本形式传播,或者口头传播的。马罗在1533年就指出,在他那个时代,有很多老年人依照口头传诵文本朗诵维庸诗的完整片段。已知的第一版于1489年面世:这本薄薄的诗集大获成功的情况见于,从1489年到1533年,该书再版二十次。上文已经提示,1533年,在弗朗索瓦一世的推荐下 (这一举措给他带来荣誉),马罗完成诗人作品第一修正版,该版在1533年到1542年再版十次。在这里,连接维庸和正在崭新形成的法国社会的纽带中断 (值得注意的是,就连蒙田,在其题材包罗万象的散文中,也只字未提他是否知晓维庸;拉伯雷无疑是知道他的,并且多处提到他,但是却遵循了已经形成的关于这位诗人的大众传说的精神,而没有深入他的作品的内容)。从1542年起,在大约两个世纪之内,维庸的作品连一版也没有出。在人民大众当中,关于他的记忆完全消失,只是依稀保存在偶尔对古老版本投以一瞥的诗人们的视野之中,如布瓦洛。重新发现他的是浪漫主义者们,这些人佩服戈蒂耶雄辩的言说 (著名批评家圣伯夫大概从来没有忽视任何一个时刻的法国文学,在1859年把自己的一期“月耀日漫谈”献给了维庸,但是,对于这位诗人的个性表现出来的感受和投入比一般情况下要少);对维庸的崇拜出现在19世纪后半期,与此相关的是波德莱尔描写罪恶的诗歌,魏尔兰的监狱遭遇,巴黎大街小巷诗歌,在流民地痞话语和在人类尊严受到最终屈辱的呐喊中寻找清新韵调的文学。通过对维庸的崇拜,早已经被忘却的歌谣体裁重又引起注意 (邦维尔);歌唱赤脚劳工和流浪汉的歌人黎施潘 (《流浪汉之歌》),在一首献给维庸的歌谣中向自己的15世纪的先驱致意和呼吁:

…………

随着众诗人对维庸崇拜的成长,对于这位被长久忽视的诗人的科学研究也发展了起来。有许多学者都在研究这位天才混混凄凉生活和行为的点点滴滴的痕迹,而他的经历,因为有了维庸学学者们不懈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地揭示了秘密的片段 (现代“维庸学”的创建者奥古斯特·龙贡——August Longon,编辑了诗人作品的第一个评论版本——A. Lemerre, Paris 1892,还发现了一系列的传记资料;后来还有涉及诗人许多研究著作的作者和著名专著作者加斯东·帕里斯;其次,还有不懈研究者马塞尔·施沃布;最后,还有皮埃尔·尚比昂,他把迄今关于维庸的知识收入纪念版专著《弗朗索瓦·维庸:生平与时代》——P.Champion, Paris, 1913——之中。最近几年,还出版了两部想象力十足的维庸传记,体裁是当今时兴的格式化的小说:皮埃尔·达尔海姆《弗朗索瓦·维庸大师的激情》,1924,和弗朗西斯·卡尔科《弗朗索瓦·维庸传奇》,1926)。总而言之,在四个世纪之后,在法国一流诗人当中,维庸不可争辩地获得了应有的地位。就恢弘和力量而言,他和他们并驾齐驱,而在天才的独特性方面,他的地位远在他们之上。

(译自热兰斯基:《大遗嘱集》译者前言,读者出版社,华沙,1997)

译注:塔杜施·热兰斯基 (1874——1941),波兰诗人,文学戏剧评论家,翻译家。出版近百卷法国文学作品译作,包括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全部、莫里哀戏剧全集、普鲁斯特等人的作品。1941年被德国纳粹野蛮枪杀。这篇文章描述了他翻译维庸诗作时候的情景,并且指出“维庸学”的形成。他翻译的《大遗嘱集》至今还是波兰中学生的阅读图书之一。

维庸诗选

杨德友 译

歌谣:往日的贵妇

告诉我,在哪里,在哪块土地,

如今还能找到罗马丽人芙萝拉

或者泰伊丝——她异常妩媚,

或者她表姊阿基皮阿达?

或者爱果——她是回声,回答。

重复飘过湖面、河面的话语,

她的美丽足以令世人羞杀,

但是,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

聪明的海萝伊丝在哪里?

因为她,皮尔·阿贝拉尔受阉割,

又在圣德尼修道院受戒,

因为爱她而受尽种种折磨。

如今那位王后又在何处?——

她下令把布里坦装入麻袋,

然后投入塞纳河,是为惩处:

但是,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

布朗王后白皙一如百合花,

歌声又堪与美人鱼媲美,

还有贝阿丽丝、阿丽丝、大脚贝塔,

还有迷住梅因的阿伦堡姬,

还有贞德——洛林的淑女,

被英国人烧死在鲁昂——

啊,圣母,如今她们都在哪里?

但是,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

公子啊,今年或者这个星期,

请莫要再问她们在何处徘徊。

我只想让你记住短话一句:

但是,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

又一首歌谣:往日的王爷

如今,卡里斯特三世在何方?

是他最后使用了这个大姓,

一共当了四年的教皇;

阿隆索国王,称雄阿拉贡,

儒雅的公爵曾在布邦,

亚瑟王曾把布列塔尼主宰,

法王夏尔七世为人善良。

但英勇的查理曼大帝如今安在?

同样,苏格兰那国王在何方?

据说,他那一张脸有一半

说奇也奇像紫晶一样绛红,

从脑门到下巴全都染遍。

塞浦路斯国王驰名四远,

西班牙国王总是宽大为怀,

他的大名我如何不知不闻?

但英勇的查理曼大帝如今安在?

我应该住口,不谈这话题,

这世界不过是南柯一梦,

没人能够把死亡抗拒,

没人能逃避死亡的律令。

但是我仍有一事不明:

波西米亚国王朗塞洛在哪里?

还有,他祖父又在何方?

但英勇的查理曼大帝如今安在?

善良的不列颠武士克拉金在何方?

王太子奥维尼公爵在何处徘徊?

还有勇猛公爵阿朗松?

但英勇的查理曼大帝如今安在?

歌谣: 给布洛亚赛诗会

在喷泉之旁我因干渴死亡,

虽燥热如火,我颤抖得打牙作响,

我虽在祖国,却在遥远的国度;

在大火之旁,却在火焰中发抖;

赤裸如毛虫,却穿着庭长的盛装,

我含着眼泪发笑,等待但没希望,

唯一的安慰就是悲惨的绝望;

我虽然欣喜,却毫无一丝欢畅。

虽然强壮,却没有权益没有力量。

受到欢迎,又被赶走,一直是这样。

不能确知的事物,都不能确认,

最不暧昧的最是显而易见,

我能肯定时就不存有疑虑,

偶然事件中包含知识的依据。

我连连胜利却依然败北,

清晨时分我说“祝你有平安之夜”,

躺下之时我很担心摔倒,

我很富有,却穷得一钱也无。

不是继承人,我还把遗产盼望。

受到欢迎,又被赶走,一直是这样。

对一切都不在意,但我尽心竭力,

要取得我无权得到的家财,

对我最亲切的人最惹我生气,

说真话的人谎话说得最彻底。

我挚友之为人在于让我同意

白天鹅是乌鸦,像乌鸦那样黑。

伤害我的人最认为已助我一臂之力,

瞎话和真情今天对我已毫无区别,

我牢记一切,却拿不出什么主张,

受到欢迎,又被赶走,一直是这样。

宽容的公子,你也许想要知道,

我悟性虽高,却没有知识没头脑,

我认可一切法律,却向往逍遥。

怎么办?从当铺赎回我的衣裳。

受到欢迎,又被赶走,一直是这样。

摘自《大遗嘱集》

我知道:穷人与豪富,

傻子与智者,俗人与神父,

贵族、农民、公子、守财奴,

胖大与瘦小,俊美与丑陋,

领口上翻的高贵命妇,

头戴帽子华贵或朴素——

不论条件有多么特殊,

无一例外,死神会悉数收留。

帕里斯死去,靓海伦亦然,

人之将死必定都很痛苦,

呼吸要停止,气息也切断,

脾脏破裂,把心脏遮住,

燥热,啊上帝,汗流如注。

没人能把痛苦减轻,

儿女、兄弟、姊妹和亲友

都不能替他忍受半点剧痛。

死亡令他颤抖,苍白如死尸,

鼻孔绉缩,血管暴起突出,

脖子变粗,肌肉变松弛,

关节变粗,筋脉历历在目。

啊,女人的躯体,无比珍贵,

十分柔软又十分白嫩,

这些剧变是否也等着你?

是的,除非你能活着升天。

致友人书信

请对我宽容,请对我慈悲,

我的友人们,我指望你们!

我身卧阴沟,无绿荫遮蔽,

遭命运严酷流放到处躲避,

这也许是上帝的旨意,无疑。

姑娘,情郎,风华正茂的男女,

舞男舞女,善作小牛舞步演技,

你们快如飞箭,灵活如赶马锥,

都长一副好嗓子,声音如铜铃,

是否把他留在那里,可怜的维庸?

歌星,你们随意唱,胡诌也无妨,

笑面花匠,言语行为都很张狂,

摇摆的痞子,没有真金或伪造的法郎,

贤明之士,脑子里有时灌满糊浆,

不可久等啊,他正在咽气死亡。

你们写清唱段子、回旋曲和遗嘱,

他一咽气,就赶快为他煮汤糊!

风雨闪电进不了他去的地方,

厚重土墙早把他双腿紧蒙。

是否把他留在那里,可怜的维庸?

请来看看,他景况多凄凉,

贵人们啊,不用上税和纳粮,

用不着指望皇帝或国王,

只需寄望于上帝他在天堂。

周日周二他被迫断食饿断肠,

牙齿天天都疯长,长过擀面杖,

平日只能吃干粮 (不是小酥饼),

还用杯杯清水洗胃肠;

躺在地面上,没有桌椅没有床。

是否把他留在那里,可怜的维庸?

老爷少爷呀我呼吁

请为我求得皇恩浩荡,

把我抬走,用一个大筐,

笨猪们互相就是这样,

一头一哼哧,叫来一大帮。

是否把他留在那里,可怜的维庸?

歌谣:歪理

只有挨饿时,才没有忧虑,

只有大仇敌,才能效劳你,

只有黄干草,才是甘美味,

只有人酣睡,才是好警卫,

只有犯大罪,才会有赦免,

只有恐惧中,才有安全感,

只有不信教,才能得信仰,

只有情中人,才能有聪明。

只有多洗澡,才会有生养,

只有遭流放,才得好名声,

只有多挨揍,才会有笑容,

只有不还债,才会得奖赏,

只有多奉承,才会有真爱,

只有落魄中,才能喜相逢,

只有多说谎,才能有友情,

只有情中人,才能有聪明。

只有遭忧患,才能有休息,

只有多骂街,才有好名誉,

只有造假币,才能显慷慨,

只有得浮肿,才有好身体,

只有多怕事,才能有决断,

只有发病时,才能出忠言,

只有东狮吼,才会有恩情,

只有情中人,才能有聪明。

你们是否要听我言真言?

只有生大病,才能真喜欢,

只有大作戏,才可见真情,

只有大老粗,才享豪杰荣,

只有野腔吼,才如美乐听,

只有情中人,才能有聪明。

维庸心灵与躯体的对话

谁在说话?——是我。——谁?——你的心,

你的心灵只由一根细线维系;

我的力量衰颓,我的活力枯竭,

因为我目睹你失落又孤寂,

像丧家之犬缩在墙角昏睡。

原因何在?因为你生活放荡无羁。——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受到了连累。——

你别管我!你还要问?我想好告诉你。——

到什么时候?——等我过完少年时期。——

我不多说了。——对我是无所谓。——

你想怎么样?——做个有价值的人。——

你已经三十岁。——是一头驴的年龄。——

还是少年?——不是的。——那就是疯病

抓住了你。——抓哪儿?抓我衣领?——

你什么也不懂。——不懂?牛奶里有苍蝇。

一个是白,一个是黑,黑白分明。——

就懂这个?——你想让我争鸣?

如果不够,我可以从头论证。——

你得认输!——我还要说清道理。——

我不多说了。——对我是无所谓。——

我因此悲哀,你感受到伤痛。

人若是个白痴,可怜又癫疯,

我倒可以有理由把你原谅;

但你不在乎,觉得好坏是一样。

或者你脑袋像顽石一样僵硬,

或者你不爱名誉,安于不幸。

对这番论证,你有什么说明?——

我死的时候,把这一切超越。——是安慰!——

呀,何等的言词,又何等的智慧!——

我不多说了。——对我是无所谓。——

这困苦都从何而来?——来自我的厄运。

土星曾为我把口袋装满,

最后塞进这厄运。——奇谈怪论。

你是他的主人,却把自己当成仆人,

看看所罗门书写的长卷:

“聪明的人必然力大无边,

控制诸行星,限制其影响力。”——

这话我不信。他们造就我,我认命。——

你说什么?——这是我的深刻体会。——

我不多说了。——对我是无所谓。——

你要活下去吗?——上帝给我生活的力量!——

那你必须……——什么?——悔过自新,

认真读书。——读什么?——严肃的作品,

离开酒肉朋友。——我考虑照办。——

不要忘记。——我已牢记在心间。——

情况可能恶化,不可再多等待。

我不多说了。——对我无所谓。——一根细线维系。

维庸墓志铭:绞刑犯的歌谣

在我们身心继续活着的人们,

对我们不要铁硬起你们的心,

因为如果对可怜的我们还怜恤,

上帝会更快地对你们施以恩典。

看我们被吊在这儿的五六个人,

我们的肉体,原来都强健十分,

到如今已被咬食,已经腐烂,

只剩下骨头已经枯干化作灰尘。

请世人不要笑话我们境遇悲惨,

请祷告上帝,赦免我们的罪愆。

我辈称你兄弟,请莫嫌丢人莫厌烦,

尽管法院裁定并处死了我们。

不仅如此,你们会有同样观感:

对人对事,世人少有真知灼见。

我们已经死去,请把我们举荐,

向圣母玛利亚的儿子耶稣为我们进言,

愿他的恩典对我们不至于枯干,

并保护我们免受地狱里惊雷的劈砍。

我们都已经死去,不要再加驱赶。

请祷告上帝,赦免我们的罪愆。

雨水横竖弹打、冲刷了我们,

阳光晒得我们发黑又枯干,

喜鹊和乌鸦啄食我们的双眼,

还把我们的胡子和眉毛拔完。

我们再也得不到一刻的平安,

风忽然向西忽然向东吹不断

我们听凭摆布随风向不断旋转,

鸟雀的啄咬早超过了裁缝的顶针。

虽是兄弟也不能与我们共苦同甘。

请祷告上帝,赦免我们的罪愆。

耶稣我主啊,你才是我们的主人,

让地狱不要再为难我们,

我们和地狱无关,绝不恋战,

世人啊,这些话绝对不是戏言。

请祷告上帝,赦免我们的罪愆。

歌谣:闲话

我知道牛奶里头有苍蝇,

我知道识别人可凭衣装,

我知道天气有坏也有好,

我知道依颜色辨别水果,

我知道树汁代表树类别,

我知道何时一切都是一,

我知道谁有闲谁太卖力,

我知道一切除了我自己。

我识别外衣凭衣领,

我知道凭袈裟认和尚,

我识别主人凭仆从,

我识别尼姑凭面网,

我识别骗子凭他的黑话,

我知道傻瓜喝稠奶长大,

我识酒凭罐子的精细,

我知道一切除了我自己。

我知道各种大马和健骡,

我知道马骡各拉多少货;

我认识玛丽贝丽和贝蕾,

我知道算账加减要心细,

我知道何为梦幻与睡眼,

我知道胡斯党人的异端,

我知道罗马权力大无边。

我知道一切除了我自己。

公子啊,

我知道一切的一切,

我知道红粉与苍白,

我知道死亡要吞噬一切,

我知道一切除了我自己。

译注:弗朗索瓦·维庸,法国文艺复兴时代的诗人和文学家。他的作品被称为“打开法兰西民族许多心灵奥秘的一把钥匙”,独领风骚四百余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法国现代诗歌始于维庸一人。

《遗嘱集》,[法]维庸著,杨德友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定价: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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