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者”的诗意

2012-08-15 00:42陈晓明
湖南文学 2012年9期
关键词:底层小说历史

■陈晓明 刘 伟

于晓威偏居关外,像一个隐身的修行者,默默地写作了10多年。批评的目光似乎总是与他擦身而过。直到近几年,他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收获》《上海文学》等重要的文学杂志上,人们才开始惊讶地四处询问:于晓威是谁?这看起来有些夸张,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在消费主义时代,笑傲文学市场的早已是一批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即使在传统的文学共同体内,也总是一批抓住潮流的写作者,才更易于浮出地表。而像于晓威这样无意抓住概念的浮标,在文学根部深耕细作的人,确实不那么容易现身。这实际上是对文学批评的提问,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的时代,在难于触摸到总体性的时代,文学批评如何去发现那些隐身的写作者?这确实是一个难题。这就要求我们去做细致的谱系学工作,而不是轻率粗疏的命名。像于晓威这样的作者,就是各种命名的漏网之鱼。他可以驾驭的文学题材相当广泛,举凡都市与乡村、底层或历史他都可以游刃有余,但他几乎错过了任何一次命名。“晚生代”、“底层写作”、“新历史主义”,这些标识都与他没有干系,他也仿佛无意获得任何一枚概念的“徽章”。他像一个游牧者,在流动中寻找着世界的诗意。他的小说,也因此无论题材,总是试图拆除日常生活的边界。正是在这种拆除中,于晓威发现了自己水草丰美的牧场,那是一个暧昧的文学空间,也是人性与存在的隐秘地带。于晓威在那里乐此不疲,当然他也同样在那里遭遇危险,因为边界一旦拆毁,总会召唤出一股乖张的力量。正如《水浒传》里的“洪太尉”,掘走石龟,放出妖魔,于晓威也是如此,他总要与自己放出的妖魔缠绕在一起,这就使他的小说变成了一场搏斗,有时头破血流,有时风止云息。而在笔者看来,这正是于晓威的小说诗学,一种游牧者的诗学,一种不断溢出边界、难于编码的诗学。

一、拆毁“橱窗”的勇气

格拉斯在其名作《铁皮鼓》中,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写。小说的主角奥斯卡有一种特异功能,他的声音可以唱碎远处的玻璃。夜幕降临,他躲在隐蔽的角落,望着远处的橱窗,那里面摆满了诱人的商品。一个行人走过来,望着里面的高跟鞋。突然之间,橱窗在她眼前碎裂下来,被奥斯卡无声的歌唱切割出了一个圆孔。

“她吓了一跳,连衣领上的兔毛也颤抖了。她想离开,却又站住了,也许因为天在下雪,也许因为在下雪的时候可以没有禁忌……然而,她还是环顾四周,……把手伸进了切开的圆孔……”①

这个段落无疑是令人难忘的,奥斯卡为行人设下了陷阱,彼时彼地,当橱窗碎裂时,行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这无疑是对人性的撩拨。在笔者看来,我们不妨把这个段落看成是“写作”的寓言。作家扮演的恰恰就是奥斯卡的角色,他们躲在暗处,“拆毁橱窗”,虚设情境,校验人性的种种可能。而于晓威显然被这种可能性的世界迷住了。他醉心于自己“奥斯卡”的角色,充当了一个诱惑者,从而使他的小说跨过日常生活的边界,进入了人性的暗昧区域,让人不由一惊。

《勾引家日记》就是这样,于晓威借用克尔凯郭尔长篇小说的题目,炮制成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短章。小说中的方唐,开会无聊,用主办方发的纪念品(一张移动公司的预付费卡),给妻子楚夏发了一条短信:

“你在单位吗?还没有吃饭是吧?”

“你是谁?”(楚夏回复)②

一句平常的问候,妻子却给出了令他意外的回答。于是,日常生活滑出了预定的轨道。方唐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他妻子不知道的陌生号码。恶作剧也就由此开始,他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与妻子联系,展开自己神秘的“勾引”行动。这就暴露出了日常生活的不安,还带着几分调皮。叙事也就由此导向了一个隐秘地带,在这个地带内,“亲密关系”被打上括号,悬置起来;原来举案齐眉的夫妇,也被带入到一种奇妙的“勾引”关系之中。这虽然有些无聊,可无聊却揭破了真相,一个熟悉的妻子变成了陌生的“他者”。这就显示了于晓威的不同。七十年代出生的一批作家,以对“欲望”和“无聊”的书写见长,但也一直限于在生活的“表象”上浮滑,而于晓威体现了一种深化的可能性,他从“无聊”开始,却并不醉心于那种状态的书写,而是向人性的深处俯冲,他打碎“橱窗”,设下陷阱,让那片广阔未知的领地浮出意识的海面,让我们重新打量环绕我们的日常关系。这就把于晓威推到了一道艺术难题面前,即如何充分展开对于那片未知领地的书写?是更自信、更彻底还是敲山震虎、浅尝辄止?他在小说中反复引用克尔凯郭尔的话:“努力使事物弄得困难一些……我把在每一处制造困难看作自己的任务”。这表明于晓威有非常自觉的叙事意识去挑战那个艺术的难题。但那个黑暗的无意识区域,仿佛一个林莽丛生的秘地,怪兽隐伏,于晓威仿佛一直不太愿意展开自己叙事的半径,他总是引出怪兽,却又及时跳开。比如《勾引家日记》,他开启了一种可能性,在“勾引”之中,人物扭转了日常生活的假面,露出了陌生的面孔,但刚刚展开,于晓威又封闭了它。为了让故事安全着陆,修复被“勾引”所破坏的现实,他就以妻子楚夏的忠贞结束了小说。这当然处理得非常巧妙,特别是铺陈楚夏打扮得楚楚动人,让人以为她是要赴“陌生人”之约,结果却走到丈夫方唐的面前说:“咱俩一起出去吃饭”。毫无疑问,这样的结尾相当保守温和,使小说呈现出一个封闭性的结构,那个敲碎的“橱窗”也因此被复原得完完整整,但总让人觉得那种暧昧幽暗的意识没有被充分打开,收束得有些快。当然,这可能因为是短篇的缘故,笔者这样说,未免失于武断。总体来说,这篇小说还是以相当的力度揭开了亲密关系的面纱,即使是相濡以沫的夫妻,也有其陌生之处,这就是对“他者”的思考了。

和《勾引家日记》相似,于晓威的许多作品都是在一种亲密关系中展开叙事。《在深圳大街上行走》、《让你猜猜我是谁》、《在淮海路怎样横穿街道》还有《L形转弯》等等,都是和爱欲相关的故事。这其实是“七零代”作家的拿手好戏,也是被他们猛攻过的禁地,身体、欲望,是他们信手拈来的关键词。这也是历史的赐予,当“先锋派”耗尽了形式变革的力量,这代作家索性一头扎进欲望和身体,这种大胆和乖张在最初虽然颇为“惊艳”,如今却进入了一种虚脱的状态。于晓威作为一个后来者,注定要面对这场散掉的宴席。杯盘狼藉当然让人倍感落寞,但此刻密室却传来歌声,于晓威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他穿过欲望的闸门,驶入密室的底部,在那里游猎到了隐秘的诗意。

《L形转弯》就是这样一篇小说。故事的外壳仍然是一个“外遇”的故事,但于晓威并没有在“外遇”上做过多停留。小说的内核发生在L形转弯处,在那里,乔闪的丈夫被歹徒劫持,而负责营救的就是乔闪的情人:警官杜坚。那自然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杜坚在那一刻被推入到一个“非常”的情境,他既可以利用自己的经验成功施救,也可以巧妙地借助歹徒之手,杀掉自己的情敌。而这一切毫无预谋,简直就是“天赐良机”。这当然是于晓威的诡计,他再次像奥斯卡一样,用歌声唱碎了“橱窗”,为杜坚设下诱饵。结果是杜坚开枪,“营救”失败。可以想见的是,在那一瞬间,杜坚的内心深处完成了一个逼仄的“L形转弯”,那也许只是无意识之举,但幽暗的人性却在那一刻被召唤出来,也许让人难以直面,却深深叩击了我们虚弱的内心,临界状态下的心灵隐秘也由此被泄漏出来。值得注意的是这里使用的“L形转弯”的意象,它既是小说发生的空间,也是叙事发生转折的地方,同时还是人内心深处暗涌的直接隐喻,这其实构成了于晓威小说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那就是通过某种意象,将故事和话语巧妙的缝合在一起。比如《厚墙》《沥青》《圆形精灵》,题目本身就是一个“物象”,同时又充满隐喻色彩。小说在叙事时就附着在这些“物象”上面,在不断地行进中敲打出饶有生机的诗意。

二、击穿“厚墙”的秘密

在一篇题为《流动或寻找》的短文中,于晓威这样说道:

“如果时间是流动的,那么生命的过程就是不断寻找。文学也是这样。真理是要在无限性的丰富性中做归纳的,它恪守稳定,追求单一,而文学,连带时间,连带生命,是要抵抗归纳、质疑稳定、突破单一的。这是文学之为文学的生存证”。③

不难看出,在于晓威的文学“理想国”中,没有“单一”和“稳定”的位置。这是很典型的游牧者性格:对流动或寻找有一种迷恋,对凝滞、单调则带着几分疑惧。这也许就是他拆毁“橱窗”的原因,因为只有撬开看似自然而然的日常生活,让它裂开一道缝隙,诗意才能流淌出来。由此可知,日常生活是什么在于晓威那里也就不再重要,他只是逐水草而居,哪里有诗意,哪里就是驻地。这就能够解释他的写作为什么涉及到如此广泛的题材,因为题材从来不构成他写作的边界,他可以通过写亲密关系打开人性的密室,也可以通过写底层来书写那种卑微而又有尊严的生命状态。但我们发现,于晓威写底层,却从来没有被纳入有关底层的讨论,这也许就是游牧者的命运,身处边地,吹出萧索的笛声,虽然意味幽远,却无人注意。所以,不妨让我们看看于晓威一系列和底层相关的小说,它们如何丰富了底层文学的谱系,如何击穿了主体和意识形态之间、历史和现实之间、城与乡之间横亘着的那道“厚墙”,刘晓威显示出他的小说艺术独异的“诡计”。

《九月玉米地》是一篇写于1997年的小说,那时尚未有“底层”这一说法,但从今天回望,这篇小说自然可以放在底层视角下进行解读。小说一开始,于晓威勾画出了一个普通的农家庭院:

“正午的阳光正酽,风也熏得很。林子环顾自家的庭院,一间玉米仓子,一头牛,几只鸡,一挂花轮套车,还有一个老婆。林子看着那挂闲着的花轮套车,又看看村姑,就嘿嘿地笑”。④

这段描写颇具抒情气息,尽管将“老婆”与一头牛、几只鸡,一挂套车并置在一起可能会惹怒一些女性主义者,于晓威在这里还是暗示出一个农村男子所可能具有的舒适与惬意,一种幸福感在字里行间涌溢出来。但接下来,情势却发生改变,村姑得了肾炎,因为心疼钱,经济拮据而不肯医治,最终演化成尿毒症死去。这就是底层农村的现实,一场病就可以拖垮一个家庭。可以说,于晓威将底层农民的那种隐忍和坚韧写得生气淋漓,但却没有刻意渲染那种悲情,而是相当节制。因为苦难在当代文学叙述中已经成为一种修辞,于晓威无意再加入那种凄苦的合唱。他在小说中试图叩问的是那些底层的生命,是什么让他们在面对这个世界加在他们身上的苦难时,表现得如此隐忍、平静、温和。让我们先看看下面这段对话:

“这城市和农村也不公平,城市人生下就是城市人,农村人生下就是农村人,难道人生下来就有贵贱么……”

“这是命呗”。林子觉得八步说得是有点道理,“人字身下一口刀,这就是‘命’字”。

“什么命”,八步说,“解释不通是规矩,解释通了就是命,嗤”。

“你懂个屁!”林子急了,觉得受了儿子嘲笑,“你什么都明白,怎么考中专还差了一分?”⑤

这里清晰地暴露出两代人的冲突。其实又何止两代人,几千年来,中国的底层老百姓一直用“命”来解释自己的苦难和不幸,这就是他们的意识形态,无论有多么艰难,只要谈到“命”,就是一种安慰。这在某种程度上又回到了“五四”,启蒙好像一直没有完成。然而随着现代性在中国的激进展开,城乡差距的扩大,农民工像潮水一样涌进城市,历史又透示出一种新的动向。对于“八步”这代人来说,“命”的解释不再有效,城市经验对他们来说构成了一种最直接的启蒙,面对城乡之间的“厚墙”,他们不再像父辈一样隐忍。看过《厚墙》我们就会对这一点有深深的体认。

《厚墙》讲述了一个“少年”打工者来到城市以后的种种遭遇。他先是遇到一个好心人⑥,趁他在沟渠边洗脸时悄悄塞给了他10元钱,这让他心中涌动一起一股温暖,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系列挫败的经验。自行车被偷,换了一辆又被城管拿走,这让“少年”颇为伤心,“他隐约觉得,这座城市让他失去某种东西的,不光是偷车贼”。确实如此,从乡村到城市,跨过那道边界,环绕少年的就是种种冷漠。而这时他又与雇主发生劳资纠纷,他费尽力气,凿穿了“厚墙”,却因为延误了一天工期,雇主就克扣了他150元的工钱,一点同情和商量的余地也没有,而此时妹妹还在等他送去学费,这就让少年绝望到极点,以至于举起手中的锤子,砸了过去,虽然在那一刹那,他恍惚意识到雇主就是当时塞给他10元钱的那个人,但却为时已晚。

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注意的文本。在这里,“人字下面一口刀”的解释彻底失灵,一种累积起来的“怨恨”附着在具体的事件上,直接爆发出来。这种诉诸暴力的场面,可能会触犯一些人的情感底线,但比起那些温情脉脉的“底层”小说,《厚墙》却要深刻得多。于晓威引入了一种历史的视野,为“底层写作”增加了历史的厚度,上山下乡的历史和农民工进城的现实被他巧妙的折叠在一起,在这种历史与现实的对举中,于晓威试图参透中国现代性的玄机。过去是知识青年下乡插队,如今是农民进城打工,无论是政治权力主宰,还是市场指挥,那道“厚墙”似乎都没有被打破。这就引发人们思考,城与乡的隔阂到底如何才能消除?我们看到,和那些诉诸发展主义神话的人们不同,于晓威将思想的矛头对准了“现代性”本身。那个《厚墙》中的雇主,绝非没有同情心,也不缺少人道主义,因为他本人就曾是下乡插队的知青,对农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情。因此,在初遇少年的那个早晨,他才会偷偷塞给少年10元钱。但一旦卷入到具体的利害关系之中,那种怜悯和同情就烟消云散了。这不由令人想到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对“大城市”的描写,他说:

“人类分散成各个分子,每一个分子都有自己的特殊生活原则,都有自己的特殊目的,这种一盘散沙的世界在这里是发展到定点了。这就自然会得出一个结论来:社会战争,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已经在这里公开宣告开始……”⑦

看过这段话,我们就会了解,为什么在《厚墙》中原本温情脉脉的怜悯会发展成结尾的暴力事件,因为城市,因为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就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而不是缺少人道主义。但人道主义却恰恰构成了近年些年来“底层写作”最主要的话语资源,特别是随着中国日益卷入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一系列社会矛盾涌现出来,大多数作者都到人道主义里去寻找叙事的理论依托,极少有人能够像于晓威这样击穿“厚墙”,敢于从根本上质疑现代性的历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于晓威丰富了“底层文学”的谱系。尽管他还没有被编码到底层相关的论述之中,但这个游牧者的印迹任谁也不能轻易抹去。

三、游牧“历史”何处皈依

自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当代小说的历史叙事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作家们从超量的意识形态重负中解脱出来,不再试图讲述种种革命历史的“神话”。特别是莫言等一批被纳入“新历史主义”的小说家,从民间视角打量、整理历史记忆,解构了以往的“国族大说”。于晓威的历史叙事,也可以放在这一流脉中来考察。他的历史小说大多带有解构倾向,现代性及其所造就的“崇高”感,在于晓威这里全部土崩瓦解。历史对他而言,变成了一个“偶然性”的时间过程。这显然是一种游牧者的历史观,因为游牧者都偏爱“偶然性”,拒绝编码。他们对合目的性的历史不感兴趣,对那些遗落在主流叙述之外的“碎片”反倒情有独钟。

《陶琼小姐的1944年夏》,就是一篇从“碎片”中敷衍出来的小说。叙述者“我”在朋友的书橱上发现了一本《洛阳伽蓝记》,翻开后发现,其中破损的一页,被人用一小片报纸修补起来。这片报纸出版于1944年6月21日,登载的内容如下:

“本报讯……弹药库遭全创……事后据某旁观人士回忆,事发前曾有一年轻之陌生女子入内,该女子胸峰高挺,风姿绰约,然轻装薄服,无持寸铁……此事蹊跷……”⑧

可以看出,这则消息虽然短小,却给想象力留下了腾挪的空间。胸峰高挺的女子是谁?弹药库又是怎样被炸掉的?重重疑问,都呼唤一个历史解释。小说中的“我”,正是为此“诚惶诚恐,整宿未眠”。这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小说家的形象。过去的诗人,“吟安一个字,拈断数根须”,这里的小说家则要游牧到历史中去,辗转不眠,想象着如何复现。于是,陶琼小姐走进了我们的视线,出演了一段纸上传奇。她是教会医院的护士,在一次诊疗中结识了中共地下党员沙夫,二人随后坠入爱河,成为恋人。但历史没有给他们提供太多甜蜜的机会,沙夫马上接到一个任务,组织让他炸掉日本人的弹药库。他虽百般谋划,却屡生变故,为了最后的成功,他决定拿着自己一直放在身边的两枚手雷,舍身赴险。而恰在这时,陶琼发现自己患了乳腺癌,开始她并不愿意割掉自己的乳房,得悉沙夫的计划后,她才瞒着沙夫做了手术,将两枚手雷套在仿胸中,色诱日本兵沼野充义,最后爆炸成功。

这段传奇无疑令人叹惋,奇女子为爱赴死,足以感天动地。不过,在扼腕叹息之余,我们也在此洞悉了于晓威想象历史的方法。他显然是通过“个人情感”来理解历史的,而不是国家民族大义。在他那里,陶琼能够赴死,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得了乳腺癌,而这完全是一种偶然。可以说,是因为患病,因为病与爱纠缠在一起才让她做下那个决定,这就和传统的“历史大说”判然有别。可以想见,如果放在五十到七十年代,这块历史“碎片”完全可能被编码到革命的逻辑之中。比如,女党员出于信仰,为了民族解放,乔装成妓女色诱日本兵,最后杀身成仁。这就让我们看出其中的差异,所谓:“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话语的年代”,原因也正在于此。叙述的流转,凸现出的是历史的变异。虽然,这种变异非自于晓威开始,但他确实做了更为彻底的解构游戏,这在《一个好汉》中表现得更为突出。

《一个好汉》讲的是一个潜伏者被俘的故事。小说写于2002年,那时的中国影视界还没像今天这样,到处都是“潜伏”的氛围。不过即使放在今天,于晓威的这篇小说还是没办法被主流历史编码。在电影《风声》里,潜伏者为了传出消息,承受了万般诸种非人的折磨,但对于革命的信仰,让他们超越了肉体的疼痛。而于晓威的《一个好汉》则完全解构了这种崇高形象。里面的胡成轩,最后能成为“好汉”,完全是因为“误读”。实际上,在他被捕不久后,已经准备招供,是一张来自组织的纸条改变了他的想法。

“尽一切可能伺机越狱。我们已设法营救你。”

这张纸条显然改变了胡成轩的心理。他看到了生的希望和逃脱的可能,他也因此挺过刑法,没有招供。但不幸的是,在越墙逃跑时,他被哨兵发现,命丧黄泉,成了“好汉”。显然,这里“好汉”的崇高形象已被解构掉了。有意味的是,于晓威没有到此为止,他极具反讽性地在结尾指出纸条的真实内容:

“尽一切可能伺机越狱。我们已没法营救你。”

这不免让人啼笑皆非。从“设法”到“没法”,轻松的文字游戏背后,却是命运的吊诡。这颇有几分德里达的意味。德里达将Difference改成Differance,用一个字母解构了形而上学;于晓威则从“设法”到“没法”,用一个偏旁解构了宏大叙述。这就见出于晓威解构的彻底性,在他那里,历史失去了本质,只剩下“偶然性”的狂欢。应该说,这种对待历史的方式,迎合了新历史主义的写作潮流,但今天看来,也有许多值得反省之处。因为,这种没有本质的历史极容易变得非常轻盈,以至于流入滑稽。《抗联壮士考》中的《赵四眼》就有这种倾向。赵四眼天生近视,有一天,他的眼镜离奇失踪(后被证明被拖进老鼠洞),这让他视物变得极其困难。吊诡的是,在他被伪军俘虏后,敌人有意让他看到“剿匪方略”,想通过他传递错误信息,陷抗联于危险的境地。但赵四眼因为近视,根本没看清“剿匪方略”的内容,导致敌人的计谋没有得逞。这就显得有些滑稽,抗联的命运居然系于一只老鼠身上,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整体而言,于晓威这部分历史题材的小说,还是做出了自己的探索,颇具可读性。当然,站在今天的历史高度,来看这种反本质主义的写作方式,有许多问题值得反思。如何穿透历史又不流于轻浮,如何处理历史书写中轻与重的关系,都是有待我们深入思考的问题。

四、响尾蛇的“结尾”

如果要寻找一个比喻,我愿意把于晓威的小说称为“响尾蛇”。因为,在他小说的结尾常常会出现“暴力”。比如《厚墙》的结尾,“少年”举起锤子砸向雇主;《弥漫》的结尾,丁文森用刀子捅了自己的小舅子毛菊;《L形转弯》的结尾,乔闪拧开了煤气管道的最大阀门;《让你猜猜我是谁》的结尾,罗小云用硫酸泼瞎了钟庆东……以如此大的密度,在结尾处“施暴”,逼着我们去思考,于晓威这样做到底所为何故?难道是他对暴力有一种偏执?在笔者看来,这毋宁说是于晓威写作的一种无意识,也可以说是他写作的一个“症候”。透过这个“症候”,我们可以观察到于晓威小说的诗学态度和叙事机制。

从文学史上看,这种将整部小说的重心压在“结尾”,通过语义突转,造成震惊效果的作者,最知名的莫过于短篇小说大师欧·亨利。他的一系列作品,如《最后一片叶子》《麦琪的礼物》《警察与赞美诗》等等,都是在结尾处发生惊人的转折。应该说,于晓威极有可能是受到了这位前辈大师的影响。但这还不能完全解释于晓威何以要频频引爆自己的小说结尾,因为笔者相信,没有小说家愿意一直在大师的阴影下写作。所以,我们恐怕还是要回到于晓威的诗学态度上去找原因。

确实,于晓威的小说叙述已经参透西方经典小说的结构的妙处,他的短篇小说艺术也显示出他是当下中国为数不多的,真正体味到现代短篇小说构思的作家。他能给予小说赋予一个富有内在张力的核,这个核随时可引爆,可以发生转折,可以引起小说的重新解释。在这个意义上,于晓威的短篇小说叙述,可以说具有相当高的技巧性。

但在另一方面,这样的构思有时会变成一个逻各斯,变成文本一步步要切入的陷阱,文本似乎有意识地埋伏这个陷阱,等待着叙事陷落。有时做得高妙,这样的陷落就如同解构,小说突然有另一扇门打开;但有时如做得太明显或生硬,则会显得用心过苦。

如前文所述,于晓威始终是以一个游牧者的眼光来观察这个世界的,“日常生活”总是难以固定住他的诗情,他一直要滑脱出去,拆毁边界,进入那些暗昧的领域,这就使他的小说常常把“日常生活”推置到危险的边缘。因为,他的任务就是撬开它,进而发现生活深处的暗涌。这就好比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于晓威始终要和未知的“魔鬼”相遇。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他的小说写作过程,就变成了打开盒子的过程。当他和那些始料未及的存在相遇时,如何处理就便成了一个问题。我们看到,于晓威始终没有找到更多元的方式来处理这股意外的力道,所以,当结尾来临之时,他只好给一个总爆发,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来终结和“魔鬼”的纠缠。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的小说总要拖着一条“响尾”。

此外,阅读于晓威的小说,我们还发现,他的叙事总是沿着精心铺设的线路谨慎前行,仿佛一切都是为了终点的来临所做的准备。比如《L形转弯》,前面铺叙杜坚用迷药将乔闪迷倒,其实是为了在结尾抖开迷药这个包袱。这虽然体现了于晓威谋篇布局的能力,但也让人觉得有一些刻板,小说的肌理都成了引向结尾的路标。在笔者看来,叙事不见得都要如此光滑流利,短篇小说除了构思精巧,也完全可以任性随情一点儿,说得更直接,于晓威的小说让人觉得有用的笔墨太多,无用的笔墨少了一点。老子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笔者觉得,于晓威如能在创作中多出一点儿“无”的精神,他的小说会变得更有韵致。他能拆除橱窗,能凿穿厚墙,他可以更加洒脱不拘,更加灵巧轻便地绕过陷阱;而不一定要与那个陷阱一起陷落。他甚至可以把响尾蛇的恐怖留给读者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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