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陵望族恽氏家族文化成就考述

2013-04-02 08:05路海洋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3年1期
关键词:南田家族

路海洋

(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江南历来为巨姓望族的渊薮,特别是明清两代,数以千百计的名门大族纷纷涌现,并以其各有侧重的文化创获,共同构成了明清江南文化发展的主体。在这些著名家族中,常州府恽氏具有相当的代表性,清初著名学者钱陆灿即称:“恽之著姓甲于常州,非他族望姓之所能媲。”[1]卷8《恽光禄传》又左辅《毗陵恽氏家乘序》云:“吾常恽氏自西汉贞道公为梁王相,卒而葬于郡之千秋乡楚尾山,子孙遂家焉。迄今历千八百年,传七十一世,世次蝉接,徙不出乡,代有达人,名硕相望,举族数千人,派别支分,虽丰约贵贱异形,而守其家规,业无歧玷,诚宇宙仅见之盛矣。”①值得注意的是,文化史在认定一个家族是否可以被称为望族时,一直将该家族在文化创造方面取得了怎样的成就,作为非常重要的衡量标准。综览明清江南文化家族发展史,可以发现,毗陵恽氏之所以能在常州府以及江南文化家族中脱颖而出,甚至堪称翘楚,实与其丰厚的文化成就紧密关联,那么恽氏在文化创造方面到底有哪些成就呢?本文即在考论恽氏家族系谱和兴盛概况的基础上,对其在绘画、书法和文学方面的主要成就,进行扼要的考述。

一、作为鼎族盛门的毗陵恽氏

在考论毗陵恽氏兴盛状况之前,有必要对恽氏的渊源、谱系略作勾勒。恽氏源起于何代何人,因为历史久远,文献难征,目前有三种主要的推测:其一,恽氏族谱载为恽子冬,西汉平帝时梁王左相;其二,明洪武中吴沈所纂《天下姓》官方谱牒,以为西汉平通侯杨恽;其三,恽氏六十五世恽敬认为,其始祖或可推考为唐太宗第七子蒋王李恽。前二种恽敬《得姓述》《得姓述附说》已辨其不确凿,而恽敬自己所推考,亦不可征实②,故恽氏始祖究竟系何人,只得存疑。

恽氏始祖不可确考,其谱系自一世恽子冬至四十三世恽舟亦是可疑。依《毗陵恽氏家乘》所载,恽氏自恽子冬至恽舟子方直,四十四世竟以一脉单传繁衍,正如恽敬《得姓述》所论,恽氏“‘自子冬至方直,凡四十四世’,然皆一人耳,而辗转一千二百余年,于理不可信”,而恽方直“为宋提举……其世次、官爵、里居皆可考证”[2]卷3,故“恽氏世次,自子冬至方直府君,当别为一表,于表序详辨之,而表方直府君为世次之首”,这里恽敬以恽方直为恽氏可以考实的始祖,是比较合理的。

恽氏自四十四世恽方直而后,支脉繁密而清晰,条分缕析,恽氏家族的总体情况可据以列其大概。案谱,四十四世方直有二子,一曰绍恩,一曰继恩。绍恩为恽氏北分之祖,是为大宗,北分又分五十三世克慎公支系、克仁支系、克让支系、克显支系、克明支系、克正支系、克顺支系,计七大支派,其中克仁支系又有五十四世昶、旭、暹、升、晟五分。继恩为恽氏南分之祖,是为小宗,其下有西堰公分,横林分,上店大分、二分、三分、四分,及寺塘分,计七大支派。则恽氏南、北两支总计有十四分派,规模可谓大矣。毗陵恽氏的渊源和支派系谱,大抵如此。

那么,在文化史的权衡机制中,恽氏究竟是藉由什么而被目为“宇宙仅见”的鼎族盛门的呢?一般来说,“望族”之所以能够称“望”、称盛,必须具备四个方面的主要条件:一是家族历史悠久;二是家族人口众多、规模较大,并且在一定时期内具有存在繁衍的相对稳定性;三是整个家族聚居于相对集中的区域;四是优秀人才达到一定数量③。对照恽氏的家族发展历史,可知其完全具备上述的四个条件。

毗陵恽氏始于何代何人,我们虽然不能考实,但即便以可以确考者而言,也至少可推至恽氏四十四世先祖南宋恽方直,由宋至清绵延数百年,其家族历史不可不谓之悠久。以人口而言,前引左辅《毗陵恽氏家乘序》所谓“举族数千人”,人口固然极众。就家族规模而言,恽氏自绍恩、继恩二公而后,家族平稳繁衍,规模日大,至明清臻其顶峰,即以北分石桥湾五十六世恽巍支系而言,便有子孙十八房[2]卷3,而恽巍支系,不过是五十三世克仁公总系所隶昶公第三子五十五世肇公支系的一支,若将恽氏南北两宗十四分派所隶各房相加,这个数量显然是十分庞大的,故其家族之规模可谓大矣。与家族规模庞大、人口众多相应的,恽氏家族自方直公以后,南北十四分派历宋、元、明、清数百年而累世不断,且日趋繁密,那么其家族延续的稳定性,无疑也是极高的。

至于家族“聚族而居”方面,即以北分克仁公派系为例,案《毗陵恽氏家乘》,如昶公五子:敏,子孙居岑北;敬,无后;肇,子孙居石桥湾;攻,子孙居蓬城墩;征,嗣于叔父晟,谱未详其居处。旭公六子:敷,子孙居东河港;仿,子孙居西河巷;启,谱未详其居处;敭,子孙居棠里;征,子孙居野田安园;豊攵,子孙居水塔口。其余暹公三子、升公五子、晟公二子,其子孙皆世居常州。其中虽亦有部分徙居他乡的支派,如六十六世恽世临,六十七世恽燮,六十八世光宸,六十九世鸿仪、彦琦,七十世毓鼎、毓嘉,俱出大兴籍,然恽氏主体确乎世居常州府,累世未有大幅迁移。前引左辅《毗陵恽氏家乘序》谓恽氏自恽子冬至其序谱时,“历千八百年,传七十一世,世次蝉接,徙不出乡”,不是全无根据的论断。

第四点对于考察文化氏族极为重要,家族优秀人才的文化素养包括文化成就、道德、仕宦皆在讨论之列。这里的文化,在中国古代主要指精神文化,包括经史、文学、书画、音乐、藏书、医学等众多方面。论文化素养和文化成就,恽氏确乎“代有达人,名硕相望”,举其最著名者,如六十二世恽南田之于画学、六十五世恽敬之于古文,均为一世巨子,尤其南田画学至于举族仿效,其所开清代著名的“常州画派”,族中子孙如恽焯、标、秉怡、冰、珠等皆其有力后继,恽氏家族的文化素养、文化成就可见一斑。这方面的内容,下文将有较为详细的考述。

若论道德,五十六世东麓府君恽巍先以忤阉党刘瑾出为湖广按察司佥事,后又以拒绝纳贿为人所中伤遭抑,在湖广按察司任上八年止进一官,一生抑郁不平而磊落正直,举族钦敬[3]卷3;五十七世后谿先生恽釜,以拒附“乱党”屡遭同年进士张璁排抑,一生憔悴,而志节终不移易[4]卷3;五十九世少南先生恽绍芳与子应侯书,极论名与实曰:“名者实之宾,又造物所忌,既无其实必无其名。实大声宏,何须俎豆盗名?”若子孙在其父祖殁后,竟然“妄请以致一乡士论,忠厚者,掩瑕取善,曲为掩饰,使逝者之汗颜;浇薄者,洗垢索瘢,大肆讥评,使存者之芒背。如此,欲其有名,曷若无名之为愈乎?”[1]卷1力戒子孙不可重虚名而忘其实,恽氏家族将此纳入族谱之首,以《祖训》令合族子孙谨慎遵循;恽汇昌于满族入关攻破常州城时自经,其次子元升,“痛愤以剪夹喉而死”[1]卷28《征信》,忠烈可知;恽溥于“亲病笃时,尝割股以进”[1]卷28《征信》,赤孝可见;恽源景“官京师垂五十年,无车马,尘屋敝帷,不见厌苦之色”[1]卷28《征信》,节操自高。

论科举仕宦,则恽氏尤有胜过他族之处,在明清,恽氏家族出现“十七进士出一门”的壮观景象,所谓累世科第。案《毗陵恽氏家乘》卷26,这十七人依次为:五十六世恽巍,明弘治十五年进士;五十七世恽釜,正德十六年进士;五十九世恽绍芳,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六十一世恽厥初,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六十三世恽驌,清顺治十八年进士;六十三世恽启巽,康熙十二年进士;六十四世恽东生,康熙三十年进士;六十五世恽宗洵,康熙六十年进士;六十五世恽鹏,乾隆四十九年进士;六十六世恽世临,道光二十五年进士;六十七世恽燮,乾隆四十年进士;六十八世恽光宸,道光十八年进士;六十九世恽鸿仪,道光三十年进士;六十九世恽彦琦,光宸子,咸丰九年进士;六十九世恽彦彬,同治十年进士;七十世恽毓鼎,光绪十五年进士;七十世恽毓嘉,彦琦子,光绪十八年进士。其中虽恽世临、恽燮、恽毓鼎及恽毓嘉系大兴籍,然俱隶恽氏大宗。皇皇大观,在常州府,除庄氏无族可及,举世堪与其匹者,也是屈指可数。

综上所述,恽氏无论在家族历史、人口数量、总体规模,家族繁衍的稳定性、家族生存的集中性和持续性方面,还是在家族优秀人才和文化成果的出产方面,都达到了极高的标准,世称恽氏为甲族盛门、文化望族,确乎名副其实。

二、恽氏书画成就考述

作为一个极富盛名的文化世家,毗陵恽氏在文化创造上取得了堪称卓越的总体成就,这主要集中在书画和诗文两大方面,其中以绘画最称著名。恽氏画学的核心人物是恽南田,由他开创并影响所及,形成了清代“花鸟画正宗”的“常州画派”[5]219。当然,恽氏画学并非始于南田,在他之前,恽氏六十世应明、应翼,应明子本初,本初从兄弟日初等,俱有画名,都是对南田画学产生影响的恽氏重要画家,其中恽本初颇值一提。

本初字道生,号香山老人,系恽南田伯父。兼擅书画,尤著画名,有《画旨》4卷。《毗陵恽氏家乘》谓本初“(书法)得颜鲁公法,笔力雄健。画山水,雄厚古峭,入关、范之堂奥,而参北苑之气韵”[1]卷2,评价极高。又张惟骧《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论本初画学,谓其“悬笔中锋,骨力圆劲而用墨浓湿,纵横淋漓,自成一派。晚乃敛笔于倪、黄”。又引宋荦评本初语云:“香山画有二种:一种气厚力沉,全学董源,为早年笔;一种惜墨如金,悠然自远,意兴在倪、黄之间,晚年笔也。”[6]卷1评介比较全面而深入。恽南田幼时学画,就曾师从于这位画学成就相当可观的伯父,恽敬《香山先生家传》即称本初“画学董源,南田先生少师之”[7]卷3。关于恽南田之前的恽氏画家,可参阅《毗陵恽氏家乘》卷2《先德·艺术》及恽敬《香山先生家传》《逊庵先生家传》等文献。

恽南田,名格,字寿平,以字行。后改字正叔。少居城东,号东园草衣生,又号白云外史、云溪外史、雪衣居士、园客、瓯香散人等,晚号南田老人。有《瓯香馆集》《南田诗钞》《寿平尺牍》《画筌评》诸集。南田诗、书、画,人称“三绝”,其中又以画学最长。初为山水,与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吴历号“清初六大家”。恽鹤生《南田翁家传》谓其山水画“尺幅千里,烟云万态,多仿黄鹤山樵”[1]卷9,黄鹤山樵即“元四家”之一黄公望。实则南田山水取则颇广,黄公望外,自伯父香山先生恽本初,上溯五代董源、巨然,于“元四家”之倪云林、王蒙及高克恭等也不无取则。长于小品,其高妙处“绝去町畦”,“性情在笔墨外”[1]卷28《征信》。

后遇常熟山水画名家王翚,曰“君独步矣,吾不为第二手”[8]卷504《艺术列传三·恽格》,乃弃山水不为,专意花鸟写生。南田花鸟写生,以徐崇嗣为宗,而上溯僧繇,“兼用徐熙、黄筌”[9]卷3,又渗入北宋文人画精神,精心研习,自发神悟,创“纯没骨体”。其成就极高、影响极广,以至当时“无论江南江北,莫不家南田而户正叔”[10]卷5。名作有《秋园卉草图》《红梅山茶图》《牡丹图》《桃花图》《三友图》等。如《秋园卉草图》,花止一本,而花叶之铺展似良弓既引,劲势饱满,茎干之延伸若游龙走空,细韧夭矫,而且颇具书卷之气,真可谓“清如水碧,洁如霜露,轻贱世俗,独立高步”[11]卷5引仲长统《昌言》。又《牡丹图》画牡丹三朵,朵朵精神,而风神各异,南田论画所谓“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隐,谓之逸格”[12],迻论此作,倒是颇为贴切。画左侧有王翚题识云:

牡丹最易近俗,殆难下笔。如今世工徒涂红抹绿,虽千花万蕊,总一形势,都无神明。惟北宋徐熙父子、赵昌、王友之伦,创以既新,变态斯备,其赋色极妍,气韵极厚,盖能不守陈规,全师造化,故称传神。观南田此本,妍精“没骨”,得其变态,真可上追北宋诸贤,不仅凌跨有明陈、陆数子已也。

王氏勾勒整个“没骨花”史,将南田此画置于其中,指出其有承有变,功力“可上追北宋诸贤”,“凌跨”明代“没骨花”名手陈道复、陆治,推扬极高。

南田之后,举族对他进行仿效,代有名手。恽敬《南田先生家传》曾“择其有意者著之”,为恽珝、源浚、源景、冰、宅仁、与三,都是效法南田而有成者。珝,字相伯,喜画梅。源浚,字哲长,善吹铁箫,号铁箫老人。源浚绘画,恽敬以为“一准徐熙”[13]卷3,家谱则以“宗白阳山人”[1]卷2《先德》,白阳山人即明代画家陈道复。源浚之画“下笔有芒角,生气坌涌如云展潮行,惜稍俗耳”[13]卷3。源浚子曰庭森,字叔植,其画学系父源浚所授,善泼墨作花卉,“笔墨淋漓,气骨甚劲”[1]卷2《先德》。源景字希述,画法黄筌。冰,字清于,南田族玄孙女,是恽氏最重要的女画家。其花卉写生“芊绵蕴藉,用粉精绝,迎日花朵,俱有光”[1]卷2《先德》,得南田真传。乾隆初年,其画作因尹继善之荐进呈皇室,孝圣太后及高宗见赏,高宗更题诗嘉奖,其声名遂满天下。嫁同邑毛鸿调,鸿调不应科举,夫妇筑小楼,作画吟诗,唱和而老,亦是恽氏佳话。冰有子三人,长曰凤朝,次曰凤梧,次曰凤仪,皆能承母业。恽冰另有孙女曰周,字榴村,家谱以为能得其祖之意。宅仁,字源长,山水、翎毛、花卉皆工,常伪造南田之画。宅仁兄宅南,字源申,一字采山,“画学香山”,其作“设色浓郁,多台阁气象,亦能品也”[1]卷2《先德》。与三,字得三,号画轩,为安徽歙县教谕。山水、花卉兼工,笔法清婉,谱谓与三“长身鹤立,白皙无髭,举止清雅,画宗家法,出笔即似其人”[1]卷2《先德》。前述诸人外,恽氏还有大量画家,沿流导源,或宗香山、或宗南田,许多能继承家学而有所树立。按《毗陵恽氏家乘》卷2《先德》、卷28《征信》,如恽翓、馨生、钟岱、钟嶐、源辰、源桂、毓秀、毓秀女恽珠、廷和、焯、秉怡、铎、荣、朝骏、瑛、鼎等,都是有所专擅、为世所知的恽氏画家。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恽氏有许多女性画家,前引恽冰、珠、周外,尚有恽源浚之妹,画亦学南田,“山水平远,有天然风韵”,适尚书邹一桂,人以为尚书画学“得于闺阁”。源浚女怀娥,字纫兰,其画深得家法,最擅画花果。另有恽玉、怀英、玉珍、湘、璠等,谱皆未载,但亦是恽氏善画的女性。恽氏女画家的大量出现,在整个清代绘画史,甚至整个中国古代绘画史上,具有极为典型的意义。恽氏画学自应明、应翼、香山始,经南田极力开拓,臻于极盛,此后举族子孙世代皆有继承、发扬家学之人,前呼后应,一脉承衍,从而成就了明清画学史上“一族而多画”④的盛大场景。

古人书画往往兼修,恽氏家族非但“一族而多画”,其实也可谓“一族而多书法”。仅《毗陵恽氏家乘》卷2《艺术》类,便载录恽氏善书法者计20人,所谓“恽氏书法人持一赤帜”,而且很多人是书画兼擅。前述恽应明、本初、南田而外,还有应龙、应翼、应侯、应雨、应筠、应璧、谷初、昚初,皆明朝人;入清,则有恽鹤生、铭、嵩、云鸿、翰、秉怡、若林、照诸男性书家,及恽珠、冰、周、玉、怀英、玉珍、湘、璠诸女性书家。

恽氏书法不比画学中有香山、南田举其大纛,合族可以仿效瞻仰,他们多是各有所专攻,各自成家。其中真能“持一赤帜”者,香山、南田外,不下10人。明人可举恽应龙、应翼、应侯、应雨、应筠、谷初六人,清代则恽鹤生、嵩、云鸿、翰四人可为代表。就清代来说,南田书法宗褚遂良,出入米芾、黄庭坚,谱谓“情韵独绝,更极变化。或如折钗股,或如走龙蛇;或用浓墨如点漆,或写淡墨如青烟”[1]卷2,所言颇形象中肯。总体而言,南田笔法以秀润见长,得褚遂良神髓,最擅行书,题识于画作,与画可谓神理默契、相得益彰。有《清啸阁帖》《爱石山房帖》行世。鹤生,字皋闻,号诚翁,善为擘窠大书,“常钩勒盈丈大字,而得其神似”;亦工小楷,造颜鲁公之室。嵩,字昭侯,号澄斋,楷、行兼擅,楷书学欧阳询,行书学赵孟頫,其蝇头小楷极有工力,“钞录书文,凡数十本,皆秀劲方正,无一懈笔”。云鸿,字千里,书学柳公权,造诣深厚,力透纸背。翰,字叔颖,号拙圃,字承南田家法,每作,能绝肖南田。前述10人而外,恽氏值得一提的书法家,还有如恽铭,字牧安,号穆庵,最擅楷书,“腴润秀美,得董元宰(其昌)笔意”。秉怡书法,谱谓“秀劲端好”。若林,号望春,长于楷书,挺拔秀劲,深得欧阳询笔意。照,字东明,其书法家谱颇推崇,以为能“直逼二王”[1]卷28。其余上列女性书家及大量未著家谱书家,不再赘述。

从以上的考述,已可见出恽氏书画之盛,这样以一家族而高产大量具有相当成就书画家的壮景,在明清常州府是绝无仅有的,在整个江南也难得一见。

三、恽氏文学成就考述

恽氏文学,最著名的自然是恽敬,但若细绎恽敬家族历史,可知由明迄清,其家族前辈工于诗文的还不在少数,其同辈或后辈致力于文学的,为数亦颇可观。六十四世恽鹤生《岱存兄诗序》云:“吾先世以诗、经发科,在明时以进士起家者,皆长于诗,有著述。”[1]卷22其所胪举,有恽巍、釜、绍芳、厥初四人。四人之外,明代及明清之际尚有恽应翼、本初、于迈、翓等人。入清则有恽格、驌、华、启巽、东生、安宗、德柄、鹤生诸公。前举皆恽敬前辈,恽敬同时或以后,又有恽钟宁、冰、珠、在宽、文燮、祖翼、毓巽等,家谱皆有著录。诸人或有诗集、或有文集,多有文献可征。

其中恽鹤生所举四人,在明代颇有声名。四人外,恽应翼、本初亦颇有创作。入清,恽南田则更出乃祖之上,诗、书、画称“三绝”,其诗“义心苦调,寄托幽远”[1]卷28《征信》,又张惟骧曰“其于诗,选意必幽,择辞必鲜,俗尘凡语自然不浸其笔端。而涉于身世之感,悲凉衰飒,寄托遥渺,意致深长,有未易为外人道者”[6]卷2,可谓知言。尤其他的题画诗,与书、画相映衬,浑融一体,意境超卓,令人叹服。有《南田诗钞》五卷,清人庄令舆、徐永宣辑《毗陵六逸诗钞》,将其收入。南田以后,恽敬之外,恽鹤生、恽珠成绩最著。

鹤生,字皋闻,号诚翁。诚翁服膺颜习斋之学,自称习斋私淑,为学主实践实用。与习斋高足李恕谷及当时学者赵渐逵、是仲明等交游甚密,“晚归常州,为一乡祭酒”[14]126,于常州学术功绩甚著。有《说诗》20卷、《易学》3卷、《禹贡解》1卷、《春秋解》1卷、《大学正业》1卷、《新法论》1卷。诚翁诫子弟曾曰:“为学当以经世为务,勿徒以文字为能。”[1]卷2其“为文皆原本经术,力求圣贤之蕴”[1]卷2。如《与李恕谷论嫡庶书》,驳毛奇龄论嫡庶关系所谓“古之重嫡,非重嫡也,重贵也”[1]卷22之说,以自古天子诸侯立嗣先嫡后贵、嫡子服父丧须三年为例相辩难,指出毛说“圣经无有”、不可依训,嫡庶关系当以“重嫡非重贵”为准,文约意丰、推论严密。中国古代嫡庶关系先嫡后贵,当今学术已成共识,但在鹤生时仍是学术界争辩未定的问题,其依据历史事实、依傍经典论辩成断,实有睿识。另外《檗斋弟六十寿序》《见则堂语录序》两文,颇可称赏。恽氏家族向有南北两支,鹤生曾祖时两支尚“南北往来如一家”,其后则日渐疏远,“族谊日衰”,颇令族中长者如鹤生唏嘘感慨。恰逢鹤生子宗洵中康熙辛丑(1671年)进士,因此归祭孟河祖祠,鹤生族弟北支恽泰征“与北支尊长同辈,并集祠下,相见甚欢……从此南北往来一家,联络庶同昔时”[1]卷22《檗斋弟六十寿序》。次年又逢恽泰征六十寿诞,南北两支乃因此再得加深交往,鹤生《檗斋弟六十寿序》记南北两支同祝泰征六十寿诞云:

……姻党戚友,称觞庆祝。其北支族人,牵羊斟兕,填门咽衢。而吾南支兄弟以泰征之生日,正端午佳节,先期定之入城,画舡箫鼓、蒲尊角黍,极数日欢。家多工画者,葵锦榴荣,赠以佳笔,又作为歌诗以侑之。[1]卷22

家族成员庆贺称祝、融洽欢乐的景况如在眼前。整篇文章,鹤生在欢乐中寄感慨,情文并茂。《见则堂语录序》称述其曾叔祖逊庵先生恽日初生平事迹,所谓“(公)生丁末造,慨然思任天下事,掌铨衡者以人才特荐。而大厦已倾,崎岖岭峤之间,绸缪经化,万死一生,未尝旦夕忘故国故君之感”[1]卷22,恳切敦厚、情溢言表,可称佳文。有《诗集》4卷、《文集》3卷、时文《百一篇》一辑。其古文《毗陵恽氏家乘》卷22录33首,数量为恽氏之最。

恽珠,字珍浦,一字伴芸,又字星联,晚号蓉湖道人。生时祖母梦有老妪授其珠,故名珠。性颖慧,通《孝经》《诗经》《尔雅》及四子书,十岁工诗,十三工织绣。相夫教子,为时所称。其于画学而外,又好宋明理学与文学。曾重梓《李二曲(中孚)集》《恽逊庵讲学遗书》。诗文则有《红香馆诗》《红香馆词》各1卷。又编《国朝闺秀正始集》20卷,系我国第一部由女性编纂的清代女作家诗歌总集,第一部清代女诗人小传和诗评总集。恽珠殁后,其孙女妙莲保编成《国朝闺秀正始集续集》10卷。又著《兰闺实录》6卷,系中国第一部由妇女写作的妇女史。其在文学史上地位之高,可以想见。

前已有述,恽氏文学的最大宗乃是恽敬。敬字子居,号简堂。乾隆举人,官吴城同知。以古文名于世,有《大云山房文稿》《大云山房文稿补遗》《大云山房言事》《子居决事》等。恽敬系清代阳湖派古文领军之一,在阳湖派理论形成的过程中,他的作用相当突出。其古文理论根柢儒术,兼综百家,以“天成”相标榜,以“洁”“正”“奇”为核心,在汲取桐城派思想合理成分的基础上,又兼有汉学家与性灵派理论之长,自成一家,成为清代文学史上突破、修正桐城派理论的重要成果。在阳湖派作家群中,恽敬的古文理论也是最为系统、融通的,阳湖派古文思想的最终形成,恽敬的贡献甚巨⑤。从创作上来看,恽敬“闻见杂博”,古文参综百家,“喜自恣肆”[15]26,往往有纵横家气,其无论是论绎经训义理、先王之道、历史关纽、生死大节,还是记述人物生平、描写自然景致、纵论文学艺术,多能做到义正、辞洁,做到体气宏大、逻辑严密而结构精巧,在清代古文史上足称大家。

前述诸家而外,《毗陵恽氏家乘·著述》还收录了数量颇夥恽氏文学家的诗文作品,这里不再缕述。概言之,恽氏文学总体成就虽不及书画,但就家族文学来讲,也可谓洋洋大观,如果考察明清家族文学而绕开毗陵恽氏,无疑是很大的疏漏。而如果我们将恽氏文学与书画创获并观,那么就可以对其深厚的家族文化底蕴、丰硕的家族文化成就有一个更为直观、清晰的把握。应当说,毗陵恽氏在书画、文学领域的持续性努力,一方面积极参与到明清艺术与文学史的进程中来,不但充实了明清的书画与文学史,而且在绘画和古文方面还引领了时代的潮流,堪称明清艺文领域的一个重镇;同时,这样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也确立了毗陵恽氏在明清江南文化家族和家族文化史中的卓越地位,推动了江南家族文化的发展。对此我们应当予以足够的重视,并进行系统的研究。

注释:

①恽宝惠等修《毗陵恽氏家乘》卷首,民国三十八年铅印本。至于左辅所称毗陵恽氏始于“西汉贞道公为梁王相”,难以确考,姑作一说,下文将述及。

②关于第一种推测,即恽氏一世祖为西汉平帝时梁王左相恽子冬,恽敬《得姓述》有云:“敬十世祖东麓府君(案:恽巍)《黄山集》,载元之季有发冢者,得碣曰‘汉梁相国恽子冬之墓’,故推子冬为始祖。如是而已。不详其名,不详其仕时,不详其世次。东麓府君生明成化中,距元亡不百年,事当得实。”依此,恽氏族谱所载始祖恽子冬,应为恽敬五十六世祖(案:恽敬所谓“十世祖”乃自敬而上推所得世次),恽巍据元末发冢墓碣推得。又明邵宝《容春堂续集》卷12《东麓诗序》云:“东麓转而东南,距江岸二里,有丘嵬然,广可三亩者,曰黄山。国初有得石碣于土穴者,其题曰‘汉梁王相国恽子冬之墓’,盖恽之始祖云。”邵宝所言,只墓碣发掘时间“国初”与恽敬所说“元之季”略有不同,其余皆合,则恽东麓集中所言“发冢得碣”之事当属可信。如此,恽氏始祖可有文献征实者,似确为恽子冬。但是恽敬《得姓述》肯定恽巍《黄山集》所述为可信之后又云:“而嘉靖中所辑私谱(案:即嘉靖三十六年恽训所撰谱),载子冬府君之名曰贞道。考新莽至东汉,无二名,其附会可知。载仕时曰‘谏梁王刘永’,曰‘避莽乱东迁’。考刘永为梁王,在王莽伏诛之后,其附会亦可知。”考两《汉书》、《资治通鉴》诸史,确无恽子冬、恽贞道之名,若为左相,正史当载名。又案范晔《后汉书》卷1上《刘永传》:“刘永者,梁郡睢阳人,梁孝王八世孙也。传国至父立元始中立,与平帝外家卫氏交通,为王莽所诛。更始即位,永先诣洛阳绍封为梁王,都睢阳。”“更始”为刘玄,其即位在王莽伏诛后,因而可推知恽子冬未必为恽氏之祖,恽巍、邵宝之说很可能是据传闻而来。

第二种推测,官方谱牒认为是西汉平通侯杨恽,恽敬《得姓述》云:“明洪武中,吴沈纂《天下姓》,得一千九百有奇,恽姓始著。官谱以为出于汉平通侯杨恽,子孙徙安定,遂以名为姓。”案:班固《汉书》卷8云:“五凤二年(案:依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卷1当为五凤四年)……十二月,平通侯杨恽坐前为光禄勋,有罪,免为庶人,不悔过,怨望,大逆不道,腰斩。”又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卷20云:“平通杨恽,家在华阴,故丞相杨敞少子。任为郎,好士,自喜知人,居众人中常与人颜色。以故高昌侯董忠引与屏语,言霍氏谋反状,共发觉告反,侯二千户,为光禄勋。到五凤四年,作为妖言,大逆罪腰斩。国除。”杨恽固然实有其人,但是恽敬考证后发现始祖为杨恽不过是一种推测:“敬考谢承《后汉书》,平通之孙杨豫自徙所上书乞还本土,是未尝以名为姓也。意者豫之后方易姓欤?颜师古《匡谬正俗》引晋灼《汉书音义》,证‘杨’有‘盈’音,意者自‘杨’而之‘盈’,自‘盈’而之‘恽’,为音之近欤?而吴沈之书已五百年,舍是别无可依。”则杨恽亦不可征实为恽氏始祖。

第三种,恽敬《得姓述附说》认为其祖或可推至唐太宗第七子蒋王李恽。恽生浔阳郡公爽,爽生森,森生构,构生税,税为“常州司法参军”,恽敬推测“唐世宗室子孙多籍于官所者,税既官常州,其诸有籍于常者欤?”此外,恽敬考《新唐书·地理志》发现,前述“浔阳郡公”李爽,应为“鄱阳郡公”,因为“江洲浔阳郡本九江郡,天宝元年更名,是天宝前无浔阳郡也。爽为太宗孙,与中宗、睿宗同时,不应至天宝后始封。若是,则宗室表浔阳郡公乃鄱阳郡公之误也”,言之凿凿。而恽氏郡望鄱阳且世居常州,与太宗子李恽、孙李爽俱有关联的可能,故恽敬有此推测。但是,与前述始祖或系杨恽、恽子冬的推测同样不可征实。前引恽敬《得姓述》《得姓述附说》,皆见恽敬《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卷1,四部丛刊本。

③江庆柏总结“望族”应具备条件为六点:一曰悠久的家族历史;二曰一定的人口数量;三曰“聚族而居”,有相对集中的居住区域;四曰在一个时期内有相对稳定性,“无乍兴乍败,人没无余者”;五曰一定的规模;六曰一定数量的优秀人才,这又包括文化素养、道德规范、科举仕宦三个方面。所论颇为全面,但略显琐碎,有些方面可以并观,本文即在江氏六点基础上,将其合为四点。参见江庆柏:《明清江南望族文化研究》,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7-12页。

④清人徐珂云:“画家之四王,三太仓(王时敏、王鉴、王原祁),一常熟(王翚),非出自一族也。毗陵恽氏则以一族而多画。”参见徐珂编:《清稗类钞·艺术类·毗陵恽氏多画师》,中华书局,1984年。

⑤详参拙作《论恽敬“天成”的古文观及其意义》,《苏州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第49-52页。

[1] 恽宝惠等.毗陵恽氏家乘[M].民国三十八年铅印本.

[2] (清)恽敬.石桥湾恽氏祠堂记[O]//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四部丛刊本.

[3] (清)恽敬.东麓先生家传[O]//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四部丛刊本.

[4] (清)恽敬.后谿先生家传[O]//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四部丛刊本.

[5] 俞剑华.中国绘画史[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6] 张惟骧.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M].上海:常州旅沪同乡会,1944.

[7] (清)恽敬.大云山房文稿初集[O].四部丛刊本.

[8] 赵尔巽,柯劭忞,缪荃荪,等.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6.

[9] (清)恽敬.逊庵先生家传[O]//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四部丛刊本.

[10] (清)惠栋.渔洋山人精华录训纂[O].清乾隆惠氏红豆斋刻本.

[11] (唐)马总.意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12] (清)恽格著,钟进辑.南田画跋[O].清道光十一年刊本.

[13] (清)恽敬.南田先生家传[O]//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四部丛刊本.

[14]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

[15] 章太炎.说林下[M]//罗志田,导读.徐亮工,编校.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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