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情怀下的桃源情结——桃源意象解析

2013-04-13 02:24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隐士东篱桃源

(苏州卫生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苏州215009)

陶渊明作《桃花源记》以“后遂无问津者”结语,然而1600余年来,问津者又岂止一二?对桃源的渴慕向往和歌咏屡屡形诸于后世文人笔端,构成中国文学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桃源意象和桃源情结

分析后世文人笔下的桃源意象,大抵可归纳为三类。

一是战乱之下对桃源平和生活的渴望。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指出:“宋末元初有些人的心理是:要是不能抵抗蒙古人的侵略,就希望找一个桃源去隐居,免得受异族的统治。”这算是一种,特别是易代之际,在有点骨气的士人身上表现得就尤为明显。宋亡后,谢枋得抗元兵败,避居于武夷山中,作《庆元庵桃花》一诗,其中有两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满腔里错综交织的是对世事的绝望与对桃源的渴慕向往。但是渔郎频顾,他虽屡拒征召,无奈终还是被拘大都,绝食而死。

二是失意之下借桃源山水田园以解情怀。桃源情结表现得最为突出的还是承平之际,文人们仕途失意时的别有寄托。南朝以来山水诗代替玄言诗悄然兴起,及至唐宋,失意文人在诗词创作中开始广泛运用桃源意象,寄情山水田园以消解心中块垒、彰显高蹈情怀,典型如王维“悠然策藜杖,归向武陵源”(《又适裴迪》)。降至明清,很多官场失意的文人又将桃源意象运用于园林营造,借之为心灵慰藉、精神逃遁的归宿。可见历代以来虽然政治风雨不断,但文人的主观世界中早已构建起一片自足的桃源。

三是农业社会之下借桃源表达美政理想。生活在农业社会中的优秀士人,或向往儒家“三王之世”、“大同世界”,或追念道家“小国寡民”、“至德之世”,这种向往和怀念在桃源身上都找到了寄托。桃源吸取了《礼记·礼运》大同社会思想,而舍弃了选贤与能的成分;桃源吸取了《老子》“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远古观念,而扬弃了绝仁弃义的成分,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诗经·魏风·硕鼠》中“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的企盼。

综上所述,桃源意象所传递的人与自然的圆融无碍、人与人之间的圆满自足,都可谓之和谐。反观后世文人,无论战乱、仕途失意、美政难行,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人与社会的不和谐状态,因此和谐的桃源便为文人所独钟,不断演化并进而凝结为桃源情结。从这个意义上说,桃源情结正是桃源意象的内核所在。

二、桃源情结和隐逸情怀

自陶渊明后,文人士大夫纷纷往桃源意象中寻求身的栖止与心的安慰,桃源情结也终因他们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稳定的心理模式。如果说桃源意象的内核是桃源情结,那么桃源情结一个最重要的内核则是隐逸情怀。这一点,从桃源意象的创设者陶渊明身上可以得到佐证。

在中国,文人的隐逸由来已久。但直到魏晋,隐逸才成为一代风尚。辛弃疾慨叹“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水龙吟·登健康赏心亭》),在他本意而言,是表示自己不愿求田问舍避世而居,不愿忘怀世事挂冠而去,但他所引用的这两个典故,却恰巧反映出汉末魏晋那个时代士人风气的转变。许汜的隐遭到了刘备的羞辱,而张翰的隐却被世人传为佳话。魏晋时代的确是隐士辈出的时代,然而却只有陶渊明被奉为“隐逸诗人之宗”,而且这一推崇千古不灭,尽管鲁迅以为有被“凌迟”的嫌疑,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陶渊明是“中国赫赫有名的大隐”。

剖析陶渊明隐逸的真谛在哪里?通过比较,我们或可看出端倪。

其一,陶渊明的隐逸不同于钓名逐利者。同有“浔阳三隐”之称的周续之“虽隐居庐山,而州将每相招引,颇从之游”,陶渊明便有不同调的感觉,但他为人宽厚,对故友只是微言婉讽,最后说“从我颍水滨”(《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不仅仅是对误落尘网的故友的善意相招,也是他绝异于钓名逐利者的自我表白。

其二,陶渊明的隐逸不同于岩栖穴居者。魏晋时隐士很多,但大都追求隐士生活的原始性。《晋书·隐逸传》中记载孙登“于郡北山为土窟居之”、郭文“居于穷谷无人之地”[1],他们都以远离人类为高蹈。陶渊明恰恰相反,诗中说“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和刘柴桑》)。刘柴桑就是“浔阳三隐”中的另一位,《宣验记》上说他“多病,不以妻子为心”,他得知陶渊明的园田居失火后,致诗邀他往庐山同住,渊明便作此和诗,婉言推却。其原因就在于陶渊明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者,他与那些了断世俗情缘的隐士不一样,其内心始终充溢着人世温情。明代宋濂曾描述“竹溪逸民,戴青霞冠,披白鹿裘,不复与尘世接”(《竹溪逸民传》),清代钟秀以为“此得隐之皮貌,未得隐之精神;得隐之地位,未得隐之情性”(《陶靖节记事诗品》),诚然道中渊明内心三昧[2]。

其三,陶渊明的隐逸也不同于矫厉佯狂者。魏晋隐逸成风,虽大多崇尚清简淡远,但也不乏嵇康阮籍之辈。嵇康矫厉以抗名教,终不能和光同尘,以致排俗取祸。阮籍自以为隐,但穷途恸哭借酒佯狂,还是求不到隐的自在。陶渊明幸而生活在晋宋之际,且当时声誉并不隆著,于魏晋风度可说是有承有弃。《晋书》载他“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这不是故作风雅,而是不拘迹象的超脱。在他解归以后,躬耕南亩,戴月荷锄,与同样不堪吏职“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世说新语·简傲》)的名士更是大相径庭。陶渊明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归隐方式,在“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的时代全身而隐,这多少也得益于他的性情淳厚。

综上所述,可以说,陶渊明以个人的性情——纯真、温良、淳厚——融于时代的风尚,既有抗世的孤高,又有入世的随和,出世而不避世,成就了自己隐逸之宗的地位。当然,陶渊明并不务此虚名,纯粹是随性而为。但所谓不求其境反得其境,恰如《桃花源记》中的渔人“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

三、隐逸情怀和人间情怀

在剖析了陶渊明的隐逸真谛之后再来读《桃花源记》,一个真切的感受便是:桃源仿佛是陶渊明自我人生及其人生观念的写照。陶渊明依稀便是桃源中人,或许他也曾设酒杀鸡作食延请了渔人——他写过“漉我新熟酒,只鸡邀近局”(《归园田居之五》)的诗。

陶渊明四十一岁前主要居于柴桑城郭的上京里老家,此宅“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第五》),身居其间,或“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或“清琴横床,浊酒半壶”、“啸傲东轩下”,且“青松在东园”可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辞》)。但他归田以后,就开荒南野建了园田居,“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归园田居》)。可一场大火,园田居化成灰烬,陶渊明又卜居南村村舍,“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可见已是困窘至极,但“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与乡邻往来才是最重要的。从其自身描述来看,他的隐居环境一是简陋、二是田园、三是邻里和乐,他的隐居生活可以说是悲欣交集,真实而富有人情味。因此以“东篱”代指,殊不为过。东篱便仿佛是桃源的世间原本、镜外之物,东篱未臻尽善尽美的地方,便寄在了对桃源的遥想里。由此可以说,陶渊明大半生都在追求桃源,只是直到暮年才用言语描绘出来而已[3]。

苏轼说:“子骥虽形隔,渊明已心诣”(《和陶桃花源并引》)。的确,陶渊明是心到的桃源。在陶渊明的“东篱”边上似乎镶有一面镜子,透过它,陶渊明可以看清自己在里面的一举一动,到会心处也许莞尔一笑。在彼一刹那,陶渊明便望见了桃源化境,心游其间,非唯避祸,亦不独是潜隐。镜外东篱、镜内桃源,镜像之间沟通传递的恰恰是心在人间的隐逸情怀。清代伍涵芬亦曾指出:“陶元亮《归去来辞》一种旷情逸志,令人反复吟咏,翩然欲仙。然大妙于‘息交绝游’一句下即接云:‘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若无此两句,不将疑是孤僻一流,同于槁木乎?”他看得分明,陶渊明是有忧伤失意的,但不同于纯粹的隐士们因此而流于孤僻、同于槁木,他找到了一种很好的解忧方式,不仅依赖杜康,更赖于东篱之下有琴书做伴、有亲戚情话。简言之,陶渊明隐逸情怀的特质不在于高蹈出尘,而在于其人间情怀。

四、结语

后世文人缘其自身遭际而对桃源充满渴慕向往,并演化出具有丰富内涵的桃源意象。推究桃源意象的形成,可以归结为桃源情结的积淀凝结。剖析桃源情结,源自于隐逸情怀,但是桃源情结中的隐逸情怀并非隐士的自然情怀,恰恰相反,而是隐不绝俗的人间情怀。可以说,桃源意象的内核在于桃源情结,桃源情结的内核则在于人间情怀,把握这一点,方不悖桃源意象的原旨。

[1]房玄龄,等.晋书·列传第六十四隐逸[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北大,北师大中文系.陶渊明卷(上、下)[G]∥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2.

[3]郭维林,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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