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露和她的父亲

2013-10-23 06:16
清明 2013年4期
关键词:陈敏晨光爸爸

小 岸

1

余露两岁时,父亲就去世了。父亲是生病去世的,据说得了可怕的病——白血病。

小时候,余露无数次问母亲:“白血病是什么样的病?”

“绝症,治不好的病。”母亲总是这么回答。

“为什么会得那样的病?”

母亲通常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你真够烦的,问起来没完没了。”如果碰巧母亲心情好,就会换一种口吻:“你爸爸体质不好,可能是这个原因吧。”说完,还会沉默地看一眼女儿,目光里浮着一层光,虚弱而潮湿,就像一口井。

余露固执地认为自己记得父亲的样子,她记得父亲抱着她看电影、逛公园,还给她买玩具——一只一捏就“咕唧咕唧”发出响声的塑料娃娃。她甚至记得娃娃的颜色,通体粉红,没穿衣服,胖乎乎的。她问母亲,粉娃娃哪里去了?母亲说不知道。母亲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哪有什么粉娃娃,从来没见过。”母亲更不相信她对父亲留有记忆,“怎么可能?你那时才多大?”

为了证明自己的记忆力,余露说:“爸爸戴着眼镜。”

母亲白了她一眼:“这还用你说嘛。”家里保存着父亲的照片,文质彬彬,戴着眼镜。

“爸爸会画画。”

“那还用你说嘛。”母亲还是那句话。父亲是个业余画家,家中至今挂着他的画。

“爸爸抱着我看电影,电影院有很多人。”

“那是因为我告诉过你,你爸爸带你看电影,结果你睡着了。你把我说的话,当成你自己的记忆了。”

余露很认真地说:“不是,明明是我记得的。我还记得电影里有个红衣女人,骑着马。”

“那是什么电影?”母亲皱皱眉,“难道是《红牡丹》?我想起来了,你爸带你看的就是《红牡丹》,可是,你爸明明说你睡着了。”

余露得意地笑道:“我肯定没睡着。”

“你那时候不到两岁,怎么会有记忆?你还记得什么?”母亲的表情变得忧虑起来。

“爸爸抱着我逛公园,他把我放在草地上,他自己作画。”

“画的什么?”

余露苦思冥想,说:“好像是荷花。”

母亲松了口气,家里挂的就是余露父亲的荷花图,墨绿茎叶托着一枝粉色荷花。

余露仿佛猜到母亲的心思,她更正道:“爸爸画的不是荷花,是一个阿姨。阿姨眉心有一颗红痣,就像画上去的,鲜艳极了。”

母亲吃了一惊,脸色变了,声音提高了八度:“没有的事,你不要胡说八道。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揍你。”

母亲脾气不好,动不动就不高兴。她的脸就像江南的雨季,时常阴沉沉的。

除了这些有限的、可疑的记忆,父亲在余露脑子里就只剩下一张又一张的相片:父亲穿着中山装、父亲穿着白衬衣、父亲穿着风衣、父亲穿着皮夹克;还有……父亲骑着摩托车。摩托车是照相馆的道具,可余露一厢情愿地认为,父亲有一辆自己的摩托车。

有一次,她问母亲:“爸爸会骑摩托车吗?”

“不会,他压根没骑过。”

“不可能,爸爸一定会骑摩托车。”

“难道我不比你清楚?”母亲瞪了她一眼。

“爸爸一定会骑摩托车!”余露几乎喊道,她叉着腰,嘴巴撅得老高,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像是同母亲示威。

“你吼什么吼,你说他会骑就会骑吗?那你还问我干什么?”母亲终于生气了,伸手推了她一把,“走开,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孩子,一边去,别烦我。”

余露被母亲推倒在地,地板上有一片水渍,把她身上的花裙子弄脏了。

“裙子脏了。”她懊恼地嘟囔。

“活该,自找的。”母亲看也不看她。

第二天,余露去幼儿园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告诉班里的小朋友,放学后,她的爸爸会骑着摩托车来接她。那时候,社会上还没有私家车的概念,时髦人家的标志是男主人骑一辆风驰电掣的摩托车。余露遐想父亲骑着摩托车来接她,穿着相片里的风衣,威风凛凛,驶入幼儿园大门。这个场景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令她浮想联翩,兴奋不已。——可是,骑摩托车的父亲当然没有来,不可能来,永远不会来。

面对小朋友们的诘问,余露一本正经地说:“我爸爸的摩托车丢了。”

“你骗人,你根本没有爸爸。”知情者戳穿她的谎言。

她急了,争辩道:“谁说我没有爸爸?我有爸爸。”

“你爸爸在哪儿?你爸爸在哪儿?让我们看看。”大家挑衅地问她,将她团团围住。

余露搓着两只小手,左顾右盼,身子微微扭着,她想撒尿。“我要上厕所。”她试图推开挡在周围的同学。

“别让她跑了。”有人喊道,大家更紧密地把她包围起来。“你爸爸在哪儿,让我们看看。”

余露眼泪汪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哭了,她就会装可怜。”

“骗子,撒谎还装可怜。”

余露终于抽抽噎噎地说:“我爸爸在相片里,我爸爸在相片里骑着摩托车。”孩子们哄堂大笑,有个男孩笑得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余露垂着头,无地自容。她的两条腿紧紧贴在一起,裤子湿了一大片。

“快看,快看,她尿裤子了。”他们一边拍着手,一边欢呼,就像庆祝什么似的。

多年以后,余露给潘晨光绘声绘色讲述这件事时,潘晨光紧紧揽着她的肩膀,满脸痛惜。他说:“傻丫头,我若早些认识你,就骑着摩托车去接你。”

“那时候你有摩托车吗?”

潘晨光仰起头,眯着眼。余露很喜欢潘晨光这个动作,当他陷入思考,就会仰起头,眯着眼。他的眼睛不大,眯起来,就成一条线了。

“让我想想。”潘晨光仍旧眯着眼,“你上幼儿园的时候,是一九八十年代中期,摩托车是奢侈品,我那时是个穷光蛋,买不起。”

余露的眼睛霎时黯淡了,把头偏向一边,委屈地说:“那你还吹牛。”

“我的意思是,假如那时认识你,了解你的心思,我就特意为你去买一辆摩托车,倾家荡产也去买,然后冒充你的父亲去幼儿园解救你。”

余露不吭声了,她偎在潘晨光的怀里,像只猫。她吸了吸鼻子,一只手箍紧他的胳膊,冲他撒娇:“你为什么没有早点认识我?你为什么没有早点认识我?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你究竟在哪儿?”她的眼泪说来就来,顷刻间,满脸滂沱。

潘晨光更紧地搂着她,似乎想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是真喜欢这个小女人,这个年龄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都可以做她的父亲了,不是嘛?余露只比她的儿子大五岁。想到儿子,潘晨光心内一阵恍惚。男女情爱太可怕了,太强大了,超出他的想像。为了这个小女人,妻子和儿子他都不要了。没办法,他太喜欢她。最重要的是,她也爱他,她离不开他。她说,他是她的空气,离开他,她就去死。她身上有一种强悍的东西。不,不是强悍,是凶悍,是那种说得出就能做得到的狠劲儿,让他害怕。然而,又让他幸福。想想吧,这世上有个女人愿意为你去死,在爱情成为稀缺资源的年代,他没有理由不动心。

妻子也用死吓唬过他,但其实就是“吓唬”。他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色厉内荏,口是心非。她后来也坦承了,傻瓜才会去死呢,潘晨光,我才不会便宜你。前不久,潘晨光接到法院传票,妻子告他重婚。他们夫妻感情破裂,情断意绝,但是,她不肯离婚。她不离婚,反告他重婚。总之,她就是给他制造痛苦和麻烦。用她的话说,潘晨光的痛苦就是她的快乐,潘晨光的麻烦就是她的乐趣。

说起来,真够悲惨,二十年婚姻落到这步田地。

2

毫无疑问,余露是个问题儿童。问题儿童时常惹得坏脾气的母亲不高兴,隔段时间,她就不可避免地挨母亲一顿揍。

母亲常用一把整理床铺的小笤帚收拾她,一端是黑色鬃刷,另一端是两寸余宽的木质手柄,打在身上是结结实实的钝痛。许多父母打孩子只打屁股,屁股肉多,打不坏。余露母亲却不是,逮住哪儿打哪儿。怒气袭来时,她便失去理智,一把扯过女儿,一手举起笤帚,对着余露的手臂、大腿、臀部、腰身、肩背、脖颈、胸脯……乱打一气。隔天看,笤帚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淤青。

余露脾气倔,母亲骂她是茅坑里的石头,臭而硬。臭而硬的余露挨打时,很少哭。“你哭不哭?你是铁打的吗?你哭不哭?”母亲气急败坏,等待女儿哭着求饶。余露抱着头,身体弓成虾米状。每挨一下打,嘴里就闷声发出一声响,却坚决不肯求饶。到了最后,往往是母亲打累了,气喘吁吁停下来。余露仍旧牙关紧咬,干涩的眼眶一滴泪也没有。母女俩的对峙,看似母亲占了上风,实际上,最先败下阵的总是母亲。

每次挨过打,余露都会享受几天特殊待遇。比如忽然多出一件心仪的玩具,有时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有时是一只圆滚滚的皮球;或一串沉甸甸的香蕉,一只香喷喷的鸡腿。夜里,母亲对她的温存也会久一些,睡觉时,掀开她的伤口,轻轻摸一下,问:“疼不疼?”余露摇摇头:“不疼。”母亲疑心余露痛觉有问题,怎么会不疼呢?怎么就不哭呢?她甚至特地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一切正常。这孩子,可能天生皮实吧。从医学角度讲,血红素偏高的人,痛觉较麻木。可是,余露血红素恰恰偏低。母亲半是不解,半是懊恼。这个失去丈夫的寡妇,性情乖张。她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一旦发作,就像换了一个人。

到了后来,当余露想要某件东西而得不到时,就会算计着挨母亲一顿揍。她故意做错事,吃饭磨磨蹭蹭,一双筷子在碗里拨拉来,拨拉去,面条坨成一团还没有吃完。这还不算,喝水的时候,失手打碎一只印花玻璃杯。母亲气得推搡她几下,咬牙切齿地咒骂几句,还是没有动手。余露着了急,一脚踢倒墙角的暖水瓶,热水淌了一地,亮晶晶的瓶胆成了碎片。她终于如愿以偿地获得母亲一顿饱揍,身体习惯性地蜷成一团,身体的疼痛与心理的满足就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温暖而暴虐。它们席卷而来,袭击她、吞没她。她早早就体会到了什么是“痛并快乐”。翌日,渴望已久的一双红皮鞋搁在了她的床前。那一刻,她简直激动得热泪盈眶。挨打算什么?何况挨打的只是身体。身体算什么?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余露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她认为身体不是自己的。她厌恶身体,口腔里的异味、鼻孔钻出的鼻涕、指甲缝里的脏物、眼屎、头皮屑、汗渍……更加不能原谅她的下半身,想想吧,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竟然躲藏在里面,每天都要排泄出一坨。她观察过自己的大便,捏着鼻子,凑近看。越看越觉得糟心,越看越觉得难受。她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丑陋的东西了。人为什么要吃饭呢?不吃饭是不是就不会排泄?她果真身体力行实施起来。不吃饭,只喝水。母亲不知原因,以为她病了,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厌食,开了两盒山楂丸,山楂丸就像搓成团的黑泥。母亲逼她服下,味道酸苦。她的“厌食”没有坚持多久,很快就妥协了,吃下一大碗漂着蛋花和火腿丁的面片汤。再去厕所解完大便,她闭着眼睛摁下马桶冲水阀,决绝而坚定地不再看它们一眼——这如影随行,令她无比嫌厌,又无法摆脱的东西。

余露对身体的恶感一直持续到十二岁,初潮来临。当温热的血液从她体内流出,她对这具曾经无比憎厌的身体生出了怜悯与喜爱。她无意中听人讲,孩子身上流淌着父母的血。女儿流着父亲的血,儿子流着母亲的血。这话令她心里发烫,想想吧,那个从世上消失的、优雅的、会作画的父亲的血液在她的体内奔涌。父亲的生命在她身上延续,父亲成了她生命的另一种图腾。她有什么理由嫌恶自己的身体呢?

初潮是红色花瓣的液体。余露自恋地想。比她年长的邻家女孩用捣碎的凤仙花染指甲,那么红,那么红,经血一样的红。令她心动,令她的心也跟着疼痛。她提醒自己,身体就是美丽的花瓣,所以才流出殷红的血。女孩子很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她从自厌变成了自恋,经常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皮肤光滑,牙齿洁白,眼睛乌黑明亮。她的身体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糟糕,相反,称得上美丽。洗过澡之后,全身上下混和着洗发水与香皂的清香。她嗅嗅鼻子,满怀欣喜。

母亲再发脾气时,余露学会了躲闪。母亲举起笤帚向她袭来的瞬间,她像只敏捷的兔子一样冲进卫生间,反锁房门,任凭母亲在外面詈骂不休。愤怒的母亲偃旗息鼓了,她才小心翼翼从卫生间钻出来。

有一次,当母女俩又发生冲突,余露故伎重演时,她惊慌地发现,卫生间的门锁坏了。母亲成功地逮住了她,手里的笤帚准确地落在她的身上。这把笤帚似乎对余露的身体产生了久违的饥渴,雨点一样密集地扑向她。她像一只无处逃身的耗子,听天由命,狼狈不堪。母亲打累了,丢掉笤帚,转身进了厨房。

余露从卫生间出来,沉默地看了一眼在厨房准备晚饭的母亲。母亲余怒未消,锅碗瓢盆碰撞声格外刺耳。这次起因缘于一张请假条,班主任交给余露母亲一张假条,上面写着:老师你好,我女儿身体不适,请假半天,请予准假。落款是余露家长。这张伪造的假条激怒了母亲,回家后,她不问青红皂白,对余露一番暴打。打完了,母亲才想起问余露,旷课干什么去了?

是啊,旷课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旷课?倘若说实话,母亲断不会相信。其实她什么也没干,她只是忽然不想去学校,没有任何说得出口的确凿理由。她在学校附近的山坡溜达了一下午,站在山坡眺望学校。上课了,操场上空无一人。她百无聊赖,坐在石头上发呆。放学铃声响了,看着同学们拥出拥挤的校门,她也背起书包,朝回家方向走。

如果她这么说的话,母亲肯定不会相信,搞不好,还会第二次对她施暴。她干脆撒谎说自己去录像厅了。学校附近有一家录像厅,经常有学生旷课去那儿看录像。母亲果然信了她的话,咬牙切齿地威胁她:“你个挨千刀的,以后再敢去看录像,绝不饶你。”

余露仔细检查卫生间门锁,它已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再也保护不了自己了。再发生类似事件,她只能束手就擒。她不甘心,决定给母亲一个教训。母亲的坏脾气就像莫名其妙的风,即使没有旷课之类情由,也是说来就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发作。怎样给母亲一个教训呢?她脑子飞快盘算着,眼睛朝窗户望去。跳窗?行不通,风险大,万一真掉下去呢?她可不想死,她还没有活够呢。春天的花、夏天的树、秋天的风、冬天的落日……世上多少美妙的事。而且,她早早获悉自己生而为人的使命——代替父亲活着,延续父亲的血脉。她活着,父亲就不死。她死了,父亲就真正死了。这奇特、古怪的逻辑,她无师自通。

跳窗行不通,那就当着母亲的面撞墙,像影视剧里寻死觅活的妇人?她咧着嘴笑了,仿佛已经一头撞到墙上,窘态百出。单单这个念头,就让她觉得蠢透了。

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器物的碰撞趋于缓和,这说明母亲内心平静下来。母亲性格暴戾,但她的怒气就像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余露可不这样,她不动声色,静水深流,喜怒不形于色。她笃定父亲是和她一样的人。父亲如果活着,如果父亲活着;父亲假如活着,假如父亲活着……余露吸了吸鼻子,几乎恼羞成怒地甩掉脑子里的假设。——父亲死了,她没有父亲。世上没有假设,一切假设都是虚妄。

余露平静地用梳子把乱蓬蓬的头发扎起来,不忘绑上一枚缀着珠饰的头花。她把自己的储钱罐砸了,一只肥胖的石膏猪。没费多大劲儿,往窗台上一磕,就碎了,跳出一堆零钞。有纸币、有钢镚,聚集起来,数目也不少呢。随后,她把这些钱装在一只袋子里,沉甸甸的,让她生出阔绰的豪气。她想好教训母亲的办法了——离家出走。她对这个法子不太满意,被用滥了,没创意。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更好的,只好将就用它了。

厨房的排气扇“呼呼”旋转,炒菜的香味传出来。临出门时,余露嗅到尖椒炒肉的辛辣、鲜香。刹那间,饥肠辘辘。她有些犹豫了,可是——这次妥协了,一定还有下一次,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保护它。它是她的身体,它是属于她的,她有保护它的义务。从前,她对它不闻不问,令它饱受屈辱和伤害,以后不这样了。她爱惜地抚摸脖颈,我不会任由她欺负你,我要给她一个教训。

离家出走的余露只身去了火车站,她当然不会真的坐火车离开,她只是和母亲玩个游戏,斗智斗勇,她有十足把握能赢。她轻蔑地想,你是斗不过我的。候车室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还有一排一排供乘客休息的座椅。她买了两个夹馅面包,一瓶果汁。有趟列车开始检票,座椅登时空出许多,她找了空位坐下。她算计着,揣测着,母亲发现她失踪,到找到她,至少需要五六个小时吧。怎么打发这漫长的五六个小时呢?她效仿某些乘客,蜷起身子横躺在长椅上。顺手拾了张别人丢弃的报纸,盖在脸上。有个陌生妇女坐到她身边,亲切地问:“小姑娘,你去哪儿?”

她掀开报纸扫了一眼妇人的脸,警觉地说:“我在等人。”

“等谁?”

“我爸爸。”她的回答响亮干脆。

“我爸爸”这三个字像一片烤得喷香的肉片在她的舌尖翻滚一圈,脱口而出。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回味它的余香袅袅。如果这句话是真的,这句话如果是真的。该死,她又掉进车轱辘般的假设里了。她羞恼地重新把报纸盖在脸上。陌生女人无趣离开。报纸下,余露脸上布满忧伤。她闭着眼睛猜想这个女人是寻找猎物的人贩子,她假想自己被卖到深山老林,全身捆绑,动弹不得,受尽屈辱。若干年后,死里逃生,寻回城市。白发苍苍的母亲与她相拥而泣。她被自己假想中的情景打动了,泪水濡湿了报纸。

她完全不像第一次离家出走,警惕得如同闯江湖的老手。

3

母亲喊余露吃饭时,方才发现余露不见了。起先,她没有放在心上。毕竟长大了,和小时候不一样,挨了打,心里不痛快,兴许到楼下散散心。母亲饿了,她独自坐在桌前吃饭,挑拣着盘中菜搛到碗里,肉片尽量留给余露。一碗饭很快吃完了,她走到阳台,朝楼下张望。暮色来临,路灯下,有人支着桌子打麻将。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奔来跑去,叫嚣着,吵嚷着。母亲辨不出那群孩子里面是否有余露,她喊了两声,其中一个小孩仰头答,余露不在。眼看时间到八点了,母亲的怒火再次被点燃,该死的丫头,这么晚不回家,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她不得不下楼去找,楼前楼后寻遍了,还是不见女儿踪影。这个时候,她才开始发慌,一颗心七上八下,步态也踉踉跄跄。遍寻不见,只好回家。开门进去,客厅灯亮着,她松了口气,女儿回来了。松下去的气很快变成火气冒上来,死丫头,她不能轻饶她。可是,她很快发现餐桌上饭菜保持原样,屋里寂无声息。这才记起,客厅灯是她刚才出门忘记关的。“露露!露露!”她喊了两声。她打开所有灯,卧室、厨房、卫生间,一间一间查看。最后,冲向大衣柜,余露一定藏在里面,等待她把她拎出来。她预备把她狠狠拎出来,像包袱一样甩到地上。衣柜门开了,一排衣服,别无他物。她颓丧地退后两步,脚上踩到什么东西?蹲下身辨认,是石膏碎片。她惊慌地发觉那只肥胖的石膏猪碎了,里面储存的零钱全都不见了。

短暂愣怔之后,她夺门而出,飞奔下楼,跑出小区。在路边慌张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余露奶奶家。到了楼下,她冲着婆婆家的窗户高声喊女儿名字,婆婆听到了,推开窗户,探出头,不相信似的问:“是露露妈?”“嗯,是我,露露在不在?”

婆婆疑惑地说:“露露怎么会在我这儿?”

“您别骗我,到底在不在?”

“不在,不在,怎么了?露露不见了?”婆婆焦虑地追问。

她没做解释,转身又坐进出租车。余露奶奶的声音从楼上追下来:“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呀,你是不是又打孩子了?”

余露姑姑也从楼里跑出来,在出租车后面疾跑:“嫂子,等等我,露露怎么了?”

司机赶紧停车,余露姑姑追上来。余露母亲完全慌了,眼泪不住地往外冒,对着小姑子哭诉:“露露不见了,不知去哪儿了?”

“别急,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她旷课,我打她了,结果她就不见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

“晚饭时就不见了。”

“仔细想想,除了来这儿,她还可能去哪儿?她有要好的同学吗?”

“没有,没有,她那个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向独来独往,根本没有要好的同学。”

“别急,也许她回家了,没地方去,她自己就回家了。”

“你说得对,那咱们现在赶紧回家。”余露母亲催促司机,“师傅,快开车。”

“万一她要是没回去……”余露姑姑忧心忡忡。

“是啊,她要是没回去,会去哪儿?你说会去哪儿?”余露母亲满脸惊惧。

“不管怎样,先回家看看。如果还是不在家,我们就报警。”

二人赶回家里,已经深夜十一点了,家里依旧空空荡荡。姑嫂俩心急如焚,马不停蹄,赶去派出所。警察说儿童失踪十二小时才能立案,让她们把孩子可能去的地方仔细找一找。

余露姑姑提醒嫂子:“露露有没有可能去外婆家?”余露母亲先是摇头:“太远,她找不到路。”继而又不确定,“没准她记得路,她脑瓜子灵着呢。”说完就决定去娘家找女儿。

姑嫂俩又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她们一路拉到余露外婆家。深更半夜,敲开门。预料中的结果,余露不曾来过。睡下的余露舅舅重新穿好衣服,跟她们一道出门。司机颇有经验,说:“小孩子和家长怄气一般都是离家出走,我建议你们去车站找找,去晚了,恐怕就混水摸鱼坐车走了。真要离开这儿,那可大海捞针,不好找了。”

司机的话把余露母亲吓出一身汗,连忙催促去长途车站。余露舅舅说:“大半夜的,汽车站肯定连个人影也没有,现在只能去火车站碰碰运气。”

母亲早已乱了阵脚,急忙点头:“对,对,对,去火车站,赶紧去火车站。”

出租车载着他们朝火车站驶去,在候车室,他们发现了熟睡中的余露。看到女儿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母亲像个委屈的孩子,蹲在地上,号陶大哭。余露被惊醒了,她揉揉眼睛,坐起来。一会儿看看姑姑,一会儿看看舅舅,一会儿看看泣不成声的母亲。舅舅训斥她:“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看把你妈急成什么样了。”姑姑也骂她:“你来火车站想干什么?你想去哪儿?你这孩子简直无法无天。”

余露垂着脑袋,她早已想好了应对的谎言,她低声说:“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哪儿?”

“能找到爸爸的地方。”

三个人面面相觑,母亲停止哭泣,脸上泪痕纵横交错。余露舅舅揽着她的肩膀,把她从长椅上拽起来。余露姑姑牵着余露的手,柔声说:“以后不许这样了,看把你妈吓成什么样了,你都多大了,该懂事了。”

余露舅舅劝余露母亲:“露露长大了,有自己想法了,不要动不动就对孩子动手。”

三个疲累不堪的成年人与一个诡谲的少女,前后相跟着,走出凌晨两点的火车站。余露偷偷打量母亲,没想到母亲也正看着她。母亲疲惫哀伤,目光充满无助。余露在心里说,对不起,妈妈。她一直都爱这个坏脾气的母亲,即使她歇斯底里对她施暴时,她也没有停止过对她的爱。她偶尔蔑视她、轻视她、讨厌她……但,从来没有恨过她。

4

语文老师讲解一篇作文时提到白血病。有同学提问什么是白血病?老师不是专家,漫不经心地解释:“白血病是一种会遗传的病,死亡率很高。”有同学私下嘀咕,说得了白血病,血液会变成白色,血液里红细胞被白细胞吞噬了,所以叫白血病。有同学表示怀疑,哪有那样的事,白细胞只是名称,并不代表颜色。余露没有参与讨论,她脸色很难看。

那天晚上,余露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来例假了。奇怪的是,经血不是红的,而是白的,就像……就像白色油漆,散发着刺鼻味道。它们从她的身体里源源不断流出来,把她两条腿染成了诡异的白色,像刷了一层油漆。她从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拧亮台灯,伸手摸自己的下身。湿漉漉的,果然来例假了。她惊恐地把自己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伸到台灯下面,手指沾满黏湿的血迹,像受了重伤。这可爱的“伤口”,她简直想埋头深吻它。她从床上爬起来,掀开被子,床单上赫然一片鸡蛋大的血迹。若是从前,她一定羞恼极了,然而这一次,她只感到庆幸,巨大的侥幸,仿佛劫后余生。她再次嗅了嗅鼻子,空气中果然有油漆味儿。哦,她想起来了,有扇窗户坏了,母亲换了扇新的,新刷的油漆尚未干透。

噩梦在余露心头缠绕了好长时间,不久,另外一件揪心事再度纠结到她身上。她的同桌,一个喜欢大惊小怪的女生,发现余露胳膊内侧有一片密集的红点,惊讶地问她:“喂,这是什么?”

她以为是不小心在哪里沾染上的,用手绢蘸了水,使劲擦拭。然而,那些小红点越擦越清晰,青筋毕露般,一粒一粒像要破皮而出。

女同桌一惊一乍地说:“余露,我在电视上看过,得白血病的人,皮肤会出现一片一片的红点。”

余露蓦地停下手里动作,瞪大眼睛,凶巴巴地喊道:“你胡说!”

同桌被她的神情吓着了:“我只是随便说说嘛,况且,老师说过,白血病是遗传的,不是想得就能得的,难道你家有人得过白血病吗?”

同桌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正把玩一支钢笔。钢笔帽脱落了,她没有发觉,钢笔在她手里快速地呈扇形旋转。蓝色墨水箭镞一样朝余露袭来,溅到她的脸上、她的胸前,也溅到了她的胳膊上。沾染了蓝色墨水的小红点转瞬变成红蓝交织的图案,狰狞可怖。余露举起胳膊,嘴里发出惊恐的尖叫。同桌吓坏了,手里旋转的钢笔蓦地飞出去,笔尖不偏不倚扎到余露的脖颈,醒目的鲜血流出来,血和墨水混合在一起,斑斑点点。余露整个人像是被莫名的气流卷到空中,失去意识,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醒来以后,余露发现自己躺在医护室。校医目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问:“醒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点点头。

校医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事,就是脖子破了点皮。”

余露摸了摸脖颈,那儿粘着块白色纱布。她想起自己胳膊上的小红点,她伸出手臂,问:“阿姨,这些小红点是什么?”

校医不悦地扫了她一眼,余露敏感地察觉到了。她意识到自己称呼错了,不应该叫阿姨,应该叫老师或者大夫。她讨好地补救,把手臂伸到校医眼前:“大夫,您看,就是这些小红点。”

校医没有认真看,而是不耐烦地说:“擦伤的吧。”

“不是,这些小红点是皮肤下面渗透出来的。”

校医目无表情:“那就是皮下淤血。”

学校通知了母亲,母亲在放学之前赶到学校,把余露接回家。一路上,母亲喋喋不休。

“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和同学打架?”

“我没有打架,是她不小心甩出钢笔扎伤我了。”

“你们老师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不相信,她的笔怎么偏偏伤到你,怎么没有伤到别人?幸亏扎得不深,万一扎到动脉呢,万一扎到眼睛呢。听说你晕过去了,是不是失血过多造成的?不行,我得带你到医院检查检查。”

“不用,不用。”坐在母亲自行车后座的余露跳下来,“我不去医院。”

母亲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又查看了一下脖子上的伤:“你真的没事吗?”

余露摇摇头:“我不去医院。”

母亲没有勉强她,母女俩一道回家。母亲为她买了水果、糕点、饼干等零食。余露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回家以后,母亲忙着择菜淘米。余露坐在沙发上,像尊雕塑,一动不动。母亲为她买的一堆零食,她碰也不碰。

母亲觉察到她的异常,走过来,摸了一下她的脸,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咱们还是去医院检查检查吧,万一真有什么事呢。哼,要真有什么事,绝不能饶过你那位同学。”

“和同学没关系。”

“怎么了?”

“妈妈,我大概快死了,我得了白血病。”余露终于向母亲说出她的担忧,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眼里满含哀伤。

“什么?”母亲惊讶地跳起来,瞪着她。

余露伸出自己的胳膊,指着上面那一串密集的小红点:“得了白血病的人就会有这样的小红点。”

母亲重新坐回沙发上,拉过余露的胳膊,仔细查看上面的小红点。

余露是那种细而白的皮肤,轻微挤压触碰,都会留下淤痕。自从她耍了一出“离家出走”的把戏,坏脾气的母亲收敛了许多,那把质地坚硬的小笤帚再也没碰过余露的身体。即便如此,余露身上还是时常出现青紫不一的斑痕。她是个神思恍惚的孩子,注意力不集中,一心常常二用、三用甚至多用。平日,碰到床沿、撞到桌椅、磕到门框,类似莽撞的举止比比皆是,肌肤也就常常挂彩。

——可是,这样的小红点还真没见过呢。

母亲仔细检查小红点,像淤血,她批评女儿:“大惊小怪,一定是睡觉时被什么东西压住胳膊了。再说,凭这些小红点,就说自己得了白血病?小小年纪,神经兮兮的。”

余露说:“不只同学这么说,我看过电视,电视里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小孩就是胳膊上有很多红点,而且……”

“而且什么?”

“白血病会遗传。”余露小声嗫嚅,眼里飞快地闪过恐惧。

“谁说的?”母亲质问。

“老师说的。”余露低下头。

“哪个老师说的,吃饱了撑的,吓唬小孩,只有你这样的蠢货才会相信这种话。”母亲手里的抹布“啪”的一下甩在桌子上。这是发怒前的信号,余露下意识地缩了下身体。

母亲没有动手打她,而是转身进厨房洗了一根黄瓜,削了皮,递到余露手里。余露举着黄瓜走到阳台,趴在栏杆上,边吃边看外面的风景。窗外有两株开花的梧桐,春夏之交,白色的花朵浮着隐约的紫色,像是洗不干净的白手绢。

母亲不知何时站到余露身后,母亲的手轻抚余露的头发。她的头发软软的,黄黄的,她是个名符其实的黄毛丫头。“你的头发真软,和你爸一样。”

余露顿了一下,没出声,她等待母亲继续说下去。

“你爸不是白血病死的。”母亲忽然说。

“你说什么?”余露诧异地看着母亲。她的目光与母亲平视,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个头已经和母亲一般高了。

“反正你迟早会知道。”母亲躲开余露的视线。

“那他怎么死的?”余露盯着母亲的脸。

5

画画是父亲的业余爱好,他在一家企业工会上班,主要工作是写标语。他熟谙各类美术字体,私下里,常有个体商贩请他写广告。电脑尚未普及的年代,这样的手艺很吃香。

家里至今留着几幅他的画,除了墙上挂的“荷花图”,另外一些用塑料布包着,扔在衣柜顶上。年底大扫除,母亲总会把这几幅画拿出来,用略含讥诮的目光审视一番。余露看过那些画,有一幅是个女人,臃肿肥胖,眉眼与母亲酷似。这一点令母亲不悦。她说,瞧你爸,画个丑女人就算了,还画成我的模样。说这话时,语气是嗔怪的,有点像撒娇。那一刻的母亲好像变了一个人,令余露感到陌生。还有一幅是几个人的脸,宽的、长的、胖的、瘦的,各张面孔凑在一起,鬼鬼祟祟,像是密谋什么。余露不解,他们在做什么?母亲撇了撇嘴,这得问你爸,谁知道他画的什么?

余露想,母亲早晚会把这几幅莫名其妙的画丢掉。然而,没有,母亲一直没有丢掉那些画。大扫除后,母亲重新把它们卷好,掸净外面的灰尘,用塑料布包起来,仍旧搁到柜顶。

“反正你早晚会知道。”母亲表情严肃,对十二岁的余露说,“一直不想让你知道,可是,你早晚会知道。”

余露竖着耳朵,手里还抓着半截黄瓜。

母亲说:“那年你两岁,你爸带着你去公园,你不是说你记得吗?”

“是,我记得。”余露点点头。

母亲没理会她,继续说:“他在湖边作画,你在旁边的草地玩耍。你爸给你买了一根冰棍,你吃冰棍的时候把一个年轻女人的裙子弄脏了,她刚好也在草地坐着。”

“她穿着白裙子,她的眉心有一颗红痣。我以为是画上去的,想去摸一摸……所以弄脏了她的白裙子……”余露说。

“你果真记得?”母亲半信半疑,“你怎么会记得两岁时候的事?太奇怪了。”

长大以后,余露读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书,他叙述自己清晰记得幼年时的事。许多人当那是小说,是编的。余露相信他不是编的,他是真记得,就像她也记得自己幼年时的事。

“然后呢?”母亲问,“你还记得什么?”

余露苦思冥想,眉头紧锁。

母亲接着说:“你弄脏了那个女人的裙子,她很生气,骂了你几句,还把你推到一边。你哭了,你爸爸跑过来责备她以大欺小,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结果那个女人不甘示弱,与你爸爸争吵起来。”

余露闭上眼睛,她陷在回忆里,穿过漆黑的时间之河,吃力摸索。黑暗中,一扇一扇的窗户徐徐打开。

“阿姨掉进了湖里。”

“你想起来了?”母亲愈加惊讶。

“是的,她抢爸爸的画,然后掉进湖里了。”余露仍旧闭着眼睛,像个盲人。

“怪你爸爸自己,他竟然偷偷画人家。还骂人家徒有其表,白长了一幅好面孔,污染了他的画笔。那女人恼羞成怒,跑过来要撕了他的画。两个人推搡起来,她就掉进了湖里。她大喊救命,说是你爸爸把她推下去的,公园保卫科的人把你爸爸抓走了。你爸爸抓走以后,没出一个月……”母亲垂下了头。

“怎么?没出一个月怎么?”余露手里的半截黄瓜掉在地上,她摇着母亲的手臂追问。

“还能怎样,活该他倒霉,正赶上‘严打’。”母亲脸色冰冷,返身走回卧室。

余露追进卧室:“就因为这个?”

“不止这个,警察在他办公室搜出几张人体画。那时社会不像现在开放,换到现在……我以前骂过他,他不听,果然闯了大祸。”

“人体画是什么?”

“不穿衣服的人。”母亲紧咬嘴唇,“我现在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你,你长大了,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你不用担心什么白血病不白血病的,你爸压根不是白血病,你也绝不会得那个病。”

余露呆若木鸡。

真相大白无法令余露安心,她恨透了自己,为什么弄脏阿姨的白裙子?如果不是她弄脏了对方的裙子,父亲就不会与她争吵,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但是,很快,余露原谅了自己。要知道,那时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没有能力为自己的过错负责。她换了个角度继续思考这件事,父亲画人体并非不能原谅,余露参加过学校美术小组,见识过类似画作。她不小心弄脏女人的白裙子也情有可原,她只是个两岁孩童。父亲与那个女人争吵更没有错,任何一个父亲看到两岁女儿被欺负,都会忍不住指责对方。也许父亲不该偷偷画那个女人,可是……父亲也没有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父亲是个画家。画家看到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都会情不自禁拿起画笔。

余露对往事抽丝剥茧,就像打开包裹严密的长途邮件,一层一层解开,里面包裹的,是一个眉心长着红痣的女人。对,就是她,没错,身穿白裙子的女人。余露抿紧嘴唇。

余露问母亲:“掉到湖里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本想找她求情,帮你爸爸澄清,结果没等我找呢,判决就生效了。你爸爸撞到枪口了,听说正缺呢——他就撞上了,这就是命。”

“正缺什么?”

母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那是个特殊时期,你不会懂的。”

6

余露十三岁那年,母亲再婚了。

丈夫死后的前几年,母亲也曾被热衷牵线做媒的远亲近邻惦记过。那些人纵使没有踏破余家门槛,却也登门无数。介绍的对象有为人师表的教师、体面的机关干部、国企工人、个体商贩……母亲全都没有动心。她有个高尚的理由,“为了孩子。”

“为了女儿有个完整家庭,才更应该再婚嘛。”媒人苦口婆心。

“不,等露露长大再说。”母亲主意坚定。

“她长大了,你就老了。只怕再嫁,也不容易了。”

“那就不嫁了,一个人挺好的。”

媒人语重心长地对年幼的余露说:“你妈为了你,牺牲自己的幸福,将来,你可得好好孝顺她。”

余露佯作懂事地点点头,心里却说,我当然会孝顺她,她是我妈。她不认为母亲为了她牺牲幸福,她想,那是因为,母亲根本没找到幸福。幸福是什么?多么抽象的两个字。美食、玩具、新衣裳,这些算不算幸福?应该算吧,可是,它们带给她的幸福太短了,它们带给她的只是一种新鲜感,就像新鲜蔬菜水果,保鲜不及时,转眼就蔫了。人都是缺什么才想要什么,她最想要的是一个魁梧的父亲。愿望是会发酵的,经过若干年的发酵,她的愿望膨胀成一团巨大的云朵,把她完全覆盖了。无论母亲嫁给谁,她都不会满意。对方不是父亲,即便冠以“父亲”称呼,也代替不了心目中的父亲。

到底什么原因使母亲改变主意再嫁,余露至今也不清楚。许久以后,她把这根由想像成爱情。她对潘晨光说:“女人,无论什么年龄、什么境遇的女人,都不会丧失对爱情的渴望。爱情是女人体内埋藏的弹药,一遇触发就会爆炸。就算是卖春的风尘女郎,也时刻怀着巧遇良人的心愿呢。”

潘晨光说:“可是,爱情就像某种疾病,它有免疫力,经历多了,就不会再犯。你说那些风尘女,她们还有爱的能力吗?”

“能不能爱和想不想爱是两回事,好比一个失去双腿的残疾人,他没有能力走路,可是,你以为,他就不想走路吗?”

“我被你搞糊涂了,能不能,想不想,似乎是这么回事。那我再问你,我是你的引擎吗?”

“你说呢?”她含情脉脉看着他。

“会不会有一天,你遇到新的引擎了……”

余露不等他说完,就扑过去,两手攀在他的脖子上,用嘴巴堵住了他的嘴。潘晨光喜欢余露这个样子,他觉得这就是幸福。

母亲再嫁的人姓陈,是一家工厂的工程师。再婚后,母亲脾气变好了,肤色红润,举止优雅。这让余露很不习惯,她感觉母亲就像演戏。她自己或许不累,倒让看戏的人跟着累。

陈工程师经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机油味。即便他换下工作服,洗了澡,机油味还是挥之不去。那种气味藏在他的头发、指甲、毛孔里,经久不散。久之,连母亲也被这种气味裹挟了,烧熟的饭菜、削掉皮的苹果、冲泡的茶水,甚至餐具,都沾染上了可疑的机油味儿。余露像只嗅觉灵敏的小兽,放学回家后,便和这种无处不在的气味作斗争。她堂皇地戴上了口罩,她的行为激怒了母亲。母亲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拎到卫生间,让她面壁思过。

夜里,余露蹑手蹑脚走到母亲卧室门口,竖着耳朵聆听里面的动静。听到里面的响声时,她止不住得意,又忍不住悲伤。她为自己洞察秋毫得意,又为母亲背叛父亲悲伤。翌日早餐,趁陈工不在身边,她故意慢悠悠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流,氓,荡,妇。”

母亲脸色大变,颤抖着声音问她:“你在说什么?”

她瞟一眼母亲:“你们最好不要发出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母亲气得浑身颤栗,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陈工对余露十分友好,给她买冰激凌,带她吃肯德基。但无济于事,余露对他充满敌意。她认为,他试图取代父亲的角色,这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白日做梦。

“你会画画吗?”她挑衅地问。

“这个,我不会。”陈工老实回答。

“我爸爸会画画,我爸爸是个画家。”

“这个,我知道。”陈工飞速地瞥了一眼余露母亲,母亲耸耸肩,无可奈何。

“我只有一个爸爸。”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你没有自己的房子吗?为什么要搬到这里,这是我爸爸生前住的房子。”

母亲厉声说:“露露,不许你和叔叔这样说话。”

“叔叔?你不是说他是我的新爸爸吗?怎么又成叔叔了?”

陈工郁闷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类似的摩擦从陈工搬进余家开始,接连不断,余露乐此不疲。

陈工也有女儿,女儿和奶奶住在一起。他和余露母亲结婚,只能搬到余家,总不能让余露母亲带着余露到他家里,五六个人挤在一处。两家格局就是这样的。陈工女儿比余露大一岁,名叫陈敏。陈敏偶尔会到余露家吃饭,母亲便烧几道像样的菜招待她。有时,陈工也会带着余露和妻子回自己家。灯光下,饭桌上坐着五个人。一对再婚夫妻,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妇人。老妇人包的饺子偏大,余露夸张地说:“这是包子呢,还是饺子?”母亲不失时机地瞪了她一眼,这个举动是专门做给老妇人看的。

余露扒拉着盘里的饺子,说:“我奶奶包的饺子比这好看多了。”

“不好看你就不要吃,没人逼你吃。”陈敏不高兴了,年龄相当的女孩,都不是省油的灯。

陈工和老妇人一齐瞪了陈敏一眼,他们这样子,也是专门做给余露母亲看的。

他们都在做戏,吃力地做戏给对方。三个各怀心事的大人,两个心怀鬼胎的少女。

凭心而论,陈工这个继父做得很努力。无论余露怎样无理取闹,冷嘲热讽,他都不与她计较。余露笃定他的修养是装的,她想逼出他的真面目。就像母亲,再婚后完全成了戏子。休息在家还不忘在头发上扎条头绢,扎给谁看呢,至于嘛,累不累啊,以前在家总是披头散发。看来,陈工并不了解真正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他被蒙蔽了。但是、可是、然而,也许父亲在世时,母亲也是这样注意修饰的。女人在丈夫和孩子面前是两张面孔、两种心态、两张皮。余露又迷惑了,她眼中的母亲和陈工眼中的母亲,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呢?

母亲每次给余露置备衣裤、鞋袜,都不忘给陈敏也准备同样的一套。碎花连衣裙、咖啡色背带裤、白色旅游鞋……余露一度与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穿得一模一样,她们甚至背着一模一样的茶色书包。说也奇怪,一方面,余露对陈工以及他的女儿抱有深刻的敌意,另一方面,却又乐于同陈敏穿戴一致。而且,她发现,陈敏对此也欣然接受。她们在同一所中学就读,课间相遇,周围同学惊讶地指点,“哦,你们穿的衣服是一样的,真漂亮,哪儿买的?”她和陈敏对望一眼,表情漠然,仿佛压根不认识。然而,内心却是活泛的,跳跃的,还有一点窃喜与得意。——母亲在着装方面审美独特,况且单件不起眼的衣物,一旦撞衫,显得格外别致。两个骄傲的姑娘心安理得享受着同学们的注目,她们姓氏不同,出身不同,如今却堂皇成为一家人。这确是件奇妙的事。某个星期天的上午,一家人还去人民照相馆照了全家福。相片上,余露与陈敏穿着相同的红色滑雪衫、蓝色长裤、白色球鞋。母亲把相片放大后装进相框,挂在家中。余露不想承认,但她不得不承认,每当看到那张相片,她内心胀鼓鼓的,形容一个人内心汹涌澎湃,大概就是这样的。

——但是,只有两年。是的,只有两年。两年后,余露母亲与陈工的婚姻解体了。离婚的原因,只有余露最清楚。

不知从哪天起,余露不再对陈工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对他的反感渐渐消失。他有一双巧手,会折纸鹤,他折的纸鹤栩栩如生。他用针线把大小不一的纸鹤串起来,垂在窗边,挂成一道独特的风景。他会叠幸运星,用挂历纸叠,外面衬一层彩纸。新年元旦,他叠了六十六颗幸运星,装在玻璃瓶内送给余露。他说:“露露,六六大顺,有这六十六颗幸运星,新的一年你一定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事事顺心。”余露收下了,放在书桌上。晚上写作业写累了,抬眼就能看到它。

她在日记里写下自己的感受:“我知道同样的幸运星你也送给了陈敏,我嫉妒她。她是亲生的,而我不是。”

7

陈工从工厂拿回一堆簇新的绵纱,一团一团撕开,擦拭家具。绵纱含着一股新鲜的机油味儿,母亲怕余露不喜欢,用报纸包起来,塞进角落。余露发现了,竟然扯了一团装进书包。在学校,她把棉纱从书包拿出来,放到鼻子边嗅。多么奇怪啊,她竟然爱上了这股味儿。近朱者赤,近墨色黑。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她被这种味道感染了,污染了,传染了。

回到家,余露总是无意识地靠近陈工,他身上是香皂味儿与机油味儿的混合体。占上风的是香皂味儿,机油味儿被压制了。但就像土里掩埋的种子,种子不甘屈服,总会破土而出。陈工身上的机油味儿,也从余露的嗅觉中执拗地跳出来,被她准确地捕捉到。

无论饭桌上,还是沙发上,余露灵敏的鼻子循着气味儿靠近陈工。她自己是无意识的,但她的变化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那孩子从前对你冷言冷语,现在怎么变了?”母亲对陈工说。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明我这个父亲当得尽职。”陈工很高兴。

母亲微微一笑,她是个迟钝的女人。

这年冬天,陈工出差了,一走就是半月。倘若没有这半月离别,余露尚意识不到自己陷入了一段无法启齿的暗恋。失去陈工的家在她眼里成了难以忍受的囚笼,放学后,她宁愿在大街上游荡,也不想回家。她和母亲的话越来越少,母亲新近迷上了钩拖鞋,买回一团一团颜色缤纷的尼龙线,醉心于拖鞋的钩织。一双又一双,余露是红色套黄花,陈工是米色套白花,她自己则是单色天蓝。她当然没忘给陈敏以及陈敏奶奶也各钩了一双。有人夸奖她手艺时,她得意地说,市面上一双手工拖鞋卖四十元呢。拖鞋钩完了,她又开始钩电话垫、杯垫、茶盘垫,她孜孜不倦地钩钩织织,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一步一步逼近她。

出差半月之久的陈工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是个周末,他给每个人都买了礼物,送给两个女儿的是两件针织条纹蝙蝠衫,一件黄白条纹,一件蓝白条纹。他让余露挑,余露先是挑了黄白条纹的,下午穿着与同学看电影,碰巧遇到陈敏。陈敏不知父亲出差归来,她好奇地往余露身上睖了两眼,对她身上崭新的衣服表示出了兴趣。

余露回家后对陈工说:“我想要那件蓝色的,可以吗?”

陈工说:“当然可以。”

母亲批评余露:“你穿了一下午,怎么又要换,若是陈敏穿了一下午的衣服换走你的,你高兴吗?”

余露不做声。

“没关系,反正敏敏也不知道。”陈工补充道,“知道了也没关系,她是姐姐嘛。”

几天后,余露去学校堂皇地穿上了蓝色蝙蝠衫。陈敏接过父亲送给自己的黄色蝙蝠衫后,果真如余露母亲所料般愤怒了,她哭着把衣服甩给了父亲。陈工不知缘由,百般哄劝。陈敏终于把她看电影时撞见余露的事情说了出来,她哭着说父亲心里根本没有她,给自己的衣服都是别人穿过的,挑剩的。

回家后,陈工没有对余露母亲说这件事。趁妻子不在家时,他专门找余露谈心。

“露露,你换衣服是不是故意的?”他问。

“你觉得呢?”

“你看电影时碰见敏敏了,为什么没告诉我们?”

“你们?你们是谁?”

“我和你妈。”

“关我妈什么事?衣服是你买的,又不是她。”

“平时都是她给你们买衣服,我这还是第一次买,没想到,就捅娄子了。”陈工尽量把话说得轻松。

“我妈比你聪明,她只会买一模一样的,颜色也不会有差别。”

“是啊,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回,我以后不会犯类似错误了。”

“你这是拐着弯在骂我。”

“没有,没有,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想问问你,你不想说就算了。”

余露直视陈工:“你爱我,还是爱她?”

陈工显然吃了一惊,他睁大了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少女。“她、她,她是谁?”他一时分辨不清余露嘴里的“她”是何人?

“还能有谁?”余露冷哼一声,转过脸。

“敏敏?你说的是敏敏?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女儿,我对你们的爱是一样的。”

“我说的当然是陈敏,除了她还有谁?你认为还有别的人吗?你以为是我妈,对吧?”

“不,不,我都被你弄糊涂了。”

“我和我妈,你更喜欢谁?”

陈工再次懵住了,他结结巴巴:“当然,都、都喜欢,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陈敏是你亲生女儿,我妈是你妻子,只有我,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是。”余露盯着陈工,眼神像锐利的刀片。

陈工手心出汗,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远不是他想像的那么简单。

几个月后,正是酷热的夏季。有一天母亲提前下班,亲眼撞见余露躺在继父陈工的怀里。是在客厅的沙发上,余露头枕着陈工双腿,陈工俯身亲吻她的额头。余露当时只穿着露脐小背心,平角内裤。伴随着母亲歇斯底里一声尖叫,陈工与母亲的短命婚姻宣告结束。母亲对外宣称,夫妻感情破裂。陈工则配合说,两人性格不合。对于真相,三个人守口如瓶。陈敏不知道,陈敏奶奶也不知道。一度挂在墙上的全家福摘掉了,相片不知所终。余露在学校仍旧时常碰到陈敏,两人还是不打招呼,只是沉默地对视一眼。看得出,陈敏与她一样,她们敌视对方。但在失去这层关系时,却都感到了失落。

余露大学毕业前一年,母亲患了乳腺癌。母亲不做手术,说是认识一个乳腺癌患者,手术割掉双乳,生命只延长了几个月。

“多活几个月有什么意思?”母亲不屑地说,“我不稀罕。”

余露说:“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算了吧,我不想受那个罪。”

“人与人不一样,你怎么知道自己做了手术和那个女人一样?你怎么不看看那些做了手术又活了很多年的患者?我从小没有爸爸,难道连你也要丢下我吗?”余露说到这儿,眼泪奔涌而下。

母亲诧异地看着女儿,她从没见过长大后的女儿流泪,她错以为这个孩子是不会哭泣的。余露的眼泪打动了母亲,她接受了手术。术后,她又平安地活了一年。一年后,余露大学毕业,母亲癌细胞扩散。

临终前的母亲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余露把耳朵贴近她嘴边,才听明白她的话。母亲说:“你已经大学毕业,我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对得起你爸爸,对得起你们余家。”

“对不起。”余露泣不成声,“妈,我对不起你。”

母亲转过头,没有回应女儿的哭诉。

“妈,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母亲始终不肯看她一眼。

余露哭着说:“妈,你听我说。没有,我和他一次也没有,真的,我不骗你。”

母亲嘴角微微一撇,像冷笑,又像讥讽。余露知道,母亲不相信她的话。她举起一只手,一字一顿:“我发誓,我对天发誓,一次也没有,一次也没有。是我主动的,我喜欢他,可他对我,一直是,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妈,你听我说,你没有嫁错,他是个好人。”

母亲闭上了眼睛,嘴巴还在艰难嚅动。余露俯身侧耳,还是听不见。她依靠嘴形辨别母亲的话,母亲最后一句话好像是说:“你这个傻孩子。”又好像是说,“你这个坏孩子。”或者根本什么也没说,只是嘴巴动了几下。紧接着,她安静了,永远地安静了。余露痛不欲生,她的哭声,撕心裂肺。这个早早失去父亲的孩子,现在,失去了母亲,成了孤儿。

8

大学毕业后,余露应聘到一家幼儿园教小朋友画画。老房子出租了,她自己租了一套距离单位比较近的公寓。

这天,余露意外碰到了陈敏。陈敏是来幼儿园接孩子的,她高考落榜,早早参加工作,早早结婚,早早生了孩子。她们几乎同时瞪圆眼睛,脱口喊出对方的名字。

余露告诉陈敏,母亲患病去世了,陈敏唏嘘感叹一番。陈敏问她:“一直不明白当初我爸和你妈为什么离婚了?平时见他们挺好的。”

余露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问过我爸,他不说,问急了就说,合不到一块儿就离了。”

“你,你爸还好吗?”余露迟疑地问。

陈敏说:“还行吧,退休后无所事事,前一阵,竟然用草编了许多蚂蚱去早市卖。”

陈敏儿子得意地说:“姥爷编的蚂蚱可好看了。”

余露笑道:“你爸爸还是那么心灵手巧。”

陈敏漫不经心地说:“咳,人老了,还是有个伴好。当初两人要是不离婚,你妈说不定不会得那种病,心情郁结最容易得癌症,我爸现在也不至于孤孤单单。我特怕老爷子郁闷,时常让儿子陪着他玩耍。”

余露脸色变了,“心情郁结最容易得癌症”这句话就像狰狞的利器,指向她的致命处。她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她无数次这样想过。她把母亲可能的“幸福晚年”毁掉了。母亲甚至没来得及步入晚年。天下还有比她更可恶、更无耻的女儿吗?没有了,她这个天下无双的坏蛋。

陈敏邀请余露到家里玩,余露拒绝了。陈敏说:“好歹我们曾是一家人,我爸爸也会高兴见到你的。”余露还是没答应。陈敏不高兴了,头一扭,牵着儿子走了。

后来,余露又碰见过陈敏几次,俩人只是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再后来,两人重新恢复了少女时代的矜持,连招呼也懒得打了,仿佛不认识。有一次,陈敏儿子送给余露一串绿油油的草蚂蚱。小家伙说:“这是我姥爷编的。”

“你姥爷真厉害,他知道你拿蚂蚱送人吗?”

“当然知道,他让我给你的。他说,你把这个送给你们幼儿园的余露老师。余露老师不就是你吗?”

余露眼睛一湿,接过蚂蚱。

9

余露买了一顶漂亮的帽子,过马路时,风一吹,帽子吹进了旁边的工地。工地不大,围着一人高的简易围墙。透过缝隙,她看到帽子孤单地落在一隅,墙内空无一人。绕到入口处,门上挂着结实的铜锁。这似乎是一个因故搁置的小工地。余露不甘心新买的帽子白白丢掉,试图翻过围墙。可是,努力几次,都攀不上去。

路边停着一辆轿车,里面坐着个中年男人,他看到余露一蹦一跳想攀上墙头,便从车里出来,饶有兴趣地问她:“嗨,姑娘,你想干什么?”

“我的帽子吹到里面了,想把它拿出来。”

“应该有门,干吗不去找门呢。”男人观察围墙四周,寻找入口处。

“去过了,门在那边,锁着呢,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帽子很值钱吗?”男人凑到缝隙处向里看,“哦,看到了,挺漂亮。”

“刚买的,所以舍不得。”余露苦恼地说。

男人指了指不远处的报亭:“你去那边借个凳子,再要两根绳子。”

余露站着不动:“人家肯定不借,再说,哪来的绳子,要绳子做什么?”

男人说:“看来你不是真想要帽子。”

余露赶紧说:“不是,不是,我真想要帽子。”

男人自顾朝报亭走去。余露继续趴在墙缝上向里边瞭望,她多么希望里边忽然出现一个人,帮她把帽子扔出来。

没一会儿,男人又回来了,手里多了只凳子,还有两根尼龙绳。余露眉开眼笑,恭维道:“您真是活雷锋哈。”

男人不理她,把绳子捆到凳子上。

余露追问:“人家怎么肯借给你凳子的?报亭哪来的绳子?你捆凳子做什么?”

男人没好气地说:“我答应人家一会儿要买几本杂志,人家就借给我凳子了。这些绳子当然是捆报纸和杂志用的。捆凳子做什么?你说做什么?”

男人捆好凳子,站在凳子上,把绳子一头扔到墙内,自己则轻而易举地攀上墙头,跳进里面了。

余露惊喜地叫道:“快把帽子给我拿出来。”

男人在里边喊道:“先把凳子给我递进来。”他从里面拽绳子,凳子徐徐上升。哦,他真聪明,余露这才明白他用绳子捆凳子的原因。她赶紧帮忙托着凳子送上墙头,里应外合,凳子也翻过了墙。男人不慌不忙去捡回余露的帽子,隔墙扔了出去。余露拿着失而复得的帽子,又是惊喜,又是感激。

男人又用同样的方法先抛出绳子,踩着凳子从里面爬出来,再缓缓拉着绳子把凳子提到墙头。这次,余露使不上劲儿,只能干看着,一边虚张声势地说些“小心,慢点,好了”之类的废话。凳子顺利拉至墙头,男人个头高,伸手就把凳子接出来。余露不住地称赞:“你真聪明,我就没想到这个办法。”

男人笑道:“少拍马屁了,好了,你拿到帽子了,我也得去还凳子。”

余露巴结着跟上他:“你想要什么杂志?我给你买。”

男人说:“不用,不用,你不用跟着我了。我正好等人,顺便帮你个小忙。”

买杂志的时候,余露早早把钞票掏出来,男人一把推开她:“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你戴上你的帽子走吧。小心,别又被风吹走了。”

男人从钱夹掏钱的时候,掉出一张名片。余露捡起来,问:“这是你的名片吗?”

男人说:“是。”

“潘晨光。”余露轻声念出来。

“好吧,名片送你了。”潘晨光慷慨地说。

余露收起名片,再次道谢。这时,潘晨光等的人也来了,是个女人,远远叫道:“晨光,晨光。”

潘晨光抱怨道:“可算来了,等了这么久。”

余露调皮地说:“幸亏等了这么久,不然我的帽子就没指望了。”

潘晨光说:“那你应该感谢她,不要感谢我。她是我妻子,糟糕,她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了。走,一起过去打个招呼。要不然,一准又要盘问半天你是谁,我有得解释了。咳,我这才是,没病揽伤寒。”

余露说:“没关系,我不说您是活雷锋,就说是我求您帮忙的。”

潘晨光:“你姓什么?”

余露说:“余。”

潘晨光说:“别提雷锋不雷锋的,也别提帽子的事,就说买杂志碰上了,你是我同事。”

余露连连点头。

走到近前,潘晨光对妻子说:“这是我们单位小余,刚才买杂志正好碰上。”不等妻子说话,他就抱怨道,“你干什么了,等这么久。”

余露伸出手:“您好,很高兴认识您。”

潘太太戴着太阳镜,摘下眼镜客气地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余露愣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张脸。

潘晨光不解,看着二人,问:“你们认识?”

潘太太摇摇头:“不认识呀。”明亮的太阳光下,她眉心一颗醒目的朱砂痣,就像画笔描上去的。

“画上去的?”余露伸手去摸。

潘太太受惊般地往后退,余露的动作把她吓着了,“你,你,你……”

潘晨光阻止道:“小余,小余,不是画的,是天生的。”

“天生的?”

“是的,天生的。”潘晨光说。

潘太太嫌厌地扫了一眼余露,这目光,天呢,这嫌厌的目光多么熟悉。穿过漆黑的时间之河,记忆的窗子一扇一扇打开。这个女人,当她青春妙龄时,曾用同样嫌厌的目光横扫过余露。两岁的余露就像现在一样试图去摸她眉心的朱砂痣。她一定忘记了,她当然忘记了,她怎么可能记得。余露却没有忘,这张面孔在余露的脑子里冰冻了二十余年,现在解冻了,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潘太太对丈夫说:“快走吧,还有事呢。”

潘晨光朝余露挥了下手,没再说多余的话。

二人上车,离去。余露呆愣在路边,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10

余露给潘晨光发短信,感激的话车轱辘般说了一遍又一遍,她坚持请潘晨光吃饭,潘晨光拒绝了N次后,这才千呼万唤,答应赴约。

接下来,余露和潘晨光之间的故事就像若干影视剧里表现的那样,中年男子相见恨晚,未婚姑娘一见倾心,双双坠入爱河。所不同的是,余露不是一般的小三儿,她坚决不花潘晨光一毛钱,相反,她几乎把所有积蓄都花在了潘晨光身上。为他买衬衣领带,为他置价格昂贵的玉坠护身符,为他购手表皮鞋。为他洗衣,为他烧饭。潘晨光招架不住了,哪个年轻姑娘肯心甘情愿为一个半老男人做这些?“你图我什么?”他忍不住问。“就图你这个人。”余露想也不想地回答。

其实,到了最后,余露对潘晨光已不再是曲意逢迎玩心机,而是真心实意喜欢他了。她爱上潘晨光了,相处愈久,愈觉得这个男人好,他吻合了她理想中对异性的所有想像,幽默、风趣、热情、睿智,善良。这么好的男人,这么好的男人怎么能让那个女人拥有?当然不能,绝对不能。如果父亲活着,父亲如果活着……她再度陷入轮回般挥之不去的虚拟命题。是的,没错,她理想中的父亲就是潘晨光的样子。

潘太太不同意离婚,离婚演变成一场持久大战。这正是余露想要的结果,对方愈不想离婚,说明她愈在意潘晨光。她把那个女人最在意的、最珍惜的东西抢走了。想想吧,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成就。潘太太骂她不要脸,骂她狐狸精,骂她会遭到报应。她骂得越狠,越毒,余露越觉得兴奋。报应,是啊,她早就得到报应了。她现在是个孤儿,一个孤儿还有什么可怕的?现在轮到她了,她坐等看那个女人的报应。

余露对潘晨光更好了,在离婚这场纷争中,余露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是潘晨光的幕后英雄。潘太太哭闹寻死,软硬兼施,手段用尽,还是未能挽回丈夫心意。她撕破脸,告他重婚,证据不足,法院驳回。告他贪腐,所幸潘晨光并非高官,只是一名小吏,一番调查后毫发无伤。反倒是她自己,在屡次诉讼中,颜面尽失,成了坊间笑谈,四处流传。

潘晨光的离婚判决在艰难的诉求后,迟迟没有结果。余露却被人袭击,受伤住院了。下班途中,她被人劫持到一辆面包车上,行凶者既不图色,也不谋财,只是暴打她一顿,将她扔下车,扬长而去。警察侦破此案没费太多周折,幕后主使是潘太太,她花钱雇了几个街头混混对余露下手,不为别的,就为出一口恶气。她还恐吓余露,这次只是受点皮肉伤,下次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潘晨光得知消息,气得发抖,连声说,这个女人简直疯了,这个女人是个疯子。正是春节前夕,潘太太故意伤害他人罪名成立,入狱服刑。潘晨光陪着受伤的余露一起过春节。

除夕晚上,潘晨光的母亲从外地给儿子打来一个电话。她先问儿子:“你晚上吃什么了?”

潘晨光说:“我吃饺子了。”

“那你知道你的儿子吃什么了?”

潘晨光愣住了。

自从和妻子闹离婚后,他很少回那个家。这个春节,妻子在监狱,家里只有儿子一人。他给儿子打电话。他问儿子:“晚上吃什么了?”

儿子淡淡地说:“不劳您关心。”

“你奶奶给我打电话了。”

“哦,我说您怎么想起给我电话了。我刚才打电话问奶奶怎么包饺子,没想到,奶奶哭了。”

潘晨光放下电话,自己也哭了。

余露望着偷偷哭泣的潘晨光,心里很难受。

在这场角逐中,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可以说稳操胜券。尤其是那个女人一次次使出愚蠢的招数后,她更加坚信潘晨光会留在她身边。可是……她现在真的爱上潘晨光了。爱上他,她就不得不顾及他的感受。他若痛苦,她必更加痛苦。他若煎熬,她必更加煎熬。

这无辜可怜的男人,他有什么错?他只是热心帮她拾回一顶帽子,却不幸卷入她的复仇计划。纵使她想尽办法对他好,他还有个儿子呢,那是她跨越不了的屏障。

余露说:“你回去看看孩子吧。”

潘晨光犹豫片刻,摇摇头:“他现在恨我,不想见我。”

余露幽幽说:“他恨的是我,不是你。”

春节后,潘太太保释出狱。余露主动离开了潘晨光。潘晨光不解,再三挽留,余露去意已决。

潘晨光苦笑着说:“你曾说,我是你的空气,离开我,你会去死。看来这话不是真的,你并不是真爱我。”

余露说:“你错了,我如果不是真爱你,肯定不会离开你。”

潘晨光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余露说:“听不懂才好,知道太多就没意思了,是我对不起你,打扰了你的生活。”

“不怨你,是我主动帮你翻墙拾帽子嘛。”潘晨光究竟是个中年男人,比余露心性成熟得多,他笑着说,“不过,我并不后悔,就算现在弄得一身麻烦,我也一点不后悔。”

余露家的旧房子要拆迁了,从前的老式公寓,楼下配有一间储藏室。清理储藏室时,余露惊奇地见到了父亲给她买的塑料娃娃。它埋在墙角的尘土下,陈旧灰暗,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是,一捏,还是会发出“咕唧咕唧”的响声。余露惊喜地抱着这只久违的塑料娃娃,她想,这是父亲给她的祝福,最好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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