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俱乐部

2013-10-23 06:16
清明 2013年4期
关键词:老彭紫珠泽兰

俞 莉

自打小坚七月份去欧洲留学,都快一个月了,紫珠还没有适应过来。下了班,进厨房,想到再不用等着他回来吃晚饭,眼泪就忍不住涌出来。索然地洗着碧绿的菜心——这是儿子最爱吃的青菜,他在那边好难吃得到。

晚上看电视,紫珠习惯性地将音量调到最低。以前是怕影响小坚学习,现在呢,是怕声音大了之后的空虚。整个屋子都空落落的。小坚小时候很闹腾,紫珠就说他,一个人在家,就跟一个团在家一样,搞得乱糟糟。现在他走了,也真的仿佛走了一个团,寂静得令人不适。原来,她一直盼望的轻松是如此不堪承受。

守着电话机,开着Q Q,只要看到小坚头像在线,立马兴奋地冲过去,扯着他问长问短。是小坚不爱打电话,还是现在的孩子都这样?从来不主动。这一个月,一共只接到过两次电话(用同学的手机卡打的)和两次Q Q留言。内容分别是:报平安;倒时差倒得头错脑大;欧洲的面包和牛奶比较好吃;天气比深圳凉爽……

记得要多吃蔬菜哦,欧洲温差大,小心你的过敏性鼻炎发作,要是生病就麻烦了,过马路千万要小心……电话里紫珠絮絮叨叨,恨不得把该叮嘱的一股脑儿都倒了去。却总是被那边不带犹豫地挂断了。

儿子大了,大到终于不再需要你了!

不是一直都盼着这一天吗?以前许多时候,出去玩,朋友聚会,你都一一放弃,总是很无奈地抱怨,儿子没毕业,当娘的还没刑满释放。

现在呢,自由了,解放了!

可是,紫珠宁愿回到从前,回到能看见儿子,被他绑牢,彼此相守的时光里。

“早知道这么让人记挂,怎么也不送他出国了!”紫珠对老彭说道。她奇怪老公怎么能做到如此平静,仿佛天经地义。家里少了个人,他没有感觉?

“孩子迟早是要离开父母的,你能留他一辈子?”

“可以上国内大学啊!我想去见他就能见得到。就你说不好,难道国内那些大学不是人念的?”

“当初你不也积极支持?”

紫珠无话可说。是的,像许多妈妈那样,为儿子选择着道路,出国留学是经过众多权衡才做出的选择。小坚当时并不怎么乐意,他反对父母吹捧国外大学。紫珠觉得儿子坚贞得可爱。

可是,一切不早都计划好了吗?中考结束,她毫不迟疑地为儿子选择了国际交流学院,就是奔着留学这条路走的。她不忍看儿子在国内高考体制下搏杀。二十多年前,她和老彭就是这么搏杀过来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现在他们有这个经济实力,给孩子选择一条捷径,难道错了吗?

“小坚刚走,你还不习惯,过段时间就好了。对了,你可以找泽兰她们去玩玩嘛!”

泽兰是紫珠的闺阁朋友,以前常被紫珠挂在口边,连老彭也听熟了。

不过,她们也有好长时间不联系了。在过去,泽兰代表着一种令紫珠羡慕的生活方式,而现在,她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致来。

儿子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紫珠成了空心人。

对,找泽兰去吧。

“哎哟,紫珠啊!什么风吹来的?!你这个大忙人,居然想起姐来?哦,小坚都出国了?恭喜啊!你解放了!”

紫珠一听到“解放”二字,心一阵刺痛,没有喜悦,倒是悲凉。从小到大,出门她都带着儿子,倘若哪一次没有跟,就好像身份证忘了带一样。她从来就不是自由身惯了的。现在随身携带的证件用不着了,真恓惶。

泽兰邀请紫珠参加她们的太太俱乐部。

说起来,“太太俱乐部”这个创意其实最先还是紫珠灵感偶发动议的。

某次和泽兰在一家咖啡厅闲聊,暮色中,看到广场喷泉边一群拍手扭腰跳舞的中老年妇女。两人心情复杂地观赏了半天,边看边笑,指指点点,这个节奏跟不上,那个动作僵硬,还有那个肥胖妇女,动作更搞笑,一堆肉晃来晃去,表情还格外认真卖力,她们折腾着早已失去弹性变得干枯僵直,或者因肥胖而弹性过度变了形的身体机器,跳得铿锵有力,隐约还带出忠字舞的痕迹……

紫珠道,“我们老了,可不要像她们那样!”

唉!年轻的时候瘦有瘦的好看,胖有胖的好看,年纪大了,瘦有瘦的难看,胖有胖的难看。不管胖瘦,一律没有腰身,却依然要顽强地展示女性本能的柔媚,只能徒增凄凉啊!没有一个男人在看,没有一个人驻足。

“女人老了真可怜啊,只能自娱自乐了!”泽兰兔死狐悲地感叹。

“有个电视节目主持人说,三十岁以前当女人,三十岁以后当男人。”

“其实我倒觉得女人四十岁,是最好的时光。”泽兰话锋一转,颇有些不服气地说,“二十几岁的女人懂啥呀?啥也不懂。”

“男人懂就行了!”

“男人?呸!我们干吗要为他们而活?我们要自己精彩自己的。”泽兰像在和谁赌气。

怎么精彩?难道就是这样在露天广场上丢人现眼地跳这种丑舞?

才不要呢,与其这样,不如在家练瑜伽。

“太太俱乐部”就是在这时候一念闪出的,得到泽兰的热切响应。紫珠是随口说着玩的,没想到泽兰真就把这当了回事。给本城熟识的“名媛”们发了英雄帖,居然应者甚众。

太太俱乐部应运而生。

俱乐部的成员,年岁和泽兰相若,以四十到五十之间居多,三十多岁的,超出五十的,也有一些。她们大多是身份优雅的女性,不操心衣食和生计,儿女已长大,老公事业正强劲……

太太俱乐部是她们的好去处。

泽兰积极策划,制定了俱乐部的规章制度、活动方案,还成立了常委会。

俱乐部成员们定期沙龙、聚餐、唱K、开车郊游……费用A A制。

提议者紫珠却一次也没有去。她这个常委有名无实,最后也就被取消了。

一开始泽兰老打电话来约她,时间一长也就不叫了,说紫珠是叶公好龙,不真诚。

紫珠说,“亲爱的,我哪能和你比,我现在还脱不了身啊!”

尽管和泽兰相识相交有十年了,但彼此有很多的不同。最大的不同是,泽兰不上班,孩子在外面上大学,比紫珠提前解放了好些年。

每次,当紫珠说要在家陪小孩时,泽兰总不以为然,那么大,还要陪啊?

人都是健忘的,现在独生子女难带,谁不知道?前几年,泽兰不也为着女儿早恋、不读书、老师投诉,闹得焦头烂额,夫妻失和。夫妇俩曾一起被叫去学校教务处,有一次,当着教务长的面,老公和女儿大打出手。泽兰气得发呆,她说她要离婚,曾跟紫珠这样控诉过。

泽兰的老公梁生,紫珠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十年前,在东莞长安一富商小儿弥月酒宴上,他们两对夫妇正好被安排在同一桌。泽兰和紫珠一见如故,那一桌其他几位嘉宾都是广东人,互相说着白话,插不上嘴,两人很自然地有一种结成同盟的亲近。比起那几位广东家眷,泽兰和紫珠无疑算得上出类拔萃的淑媛了。两家老公也互递名片,就这么认识了。老公们后来并没有什么交往,倒是泽兰和紫珠惺惺相惜,互相不忘。一开始是电话煲粥,后来约着喝茶、看电影、逛街……

一般都是泽兰来找紫珠的多,她最先开的是大众,后来开别克,再后来开奔驰。从车的变化上,可以看得出她老公生意做得兴旺。泽兰彼时已是全职太太,在认识紫珠的时候,她刚从一家会计事务所辞职。说女儿在中学读书,要督促,她上班也上乏了,想过一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紫珠真佩服她,说辞职就辞职,这么轻松,她丢掉的可是不菲的年薪啊!有多少人能做到过自己想过的人生?紫珠就没这个勇气,老彭也不敢。他们的经济实力远没达到高枕无忧那一步。况且,紫珠有强迫症,辞了职,没工作做,这漫漫长日怎么打发?想起来都慌得紧。

那时候,泽兰常找紫珠聊天,口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人,一个是女儿,一个是老公。这两个人,泽兰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语气都是抱怨。说女儿怎么怎么难管,而她老公要么不管,要么管得粗暴。

“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咆哮,挥拳!你说,还像个父亲吗?”

紫珠想象不出文质彬彬的梁生这番模样。梁生看上去那么斯文、年轻,不像暴发户生意人,更不像一个对女儿挥拳的“暴君”。与泽兰嘴里说的这个人反差太大。看来,人不可貌相啊。

那时候,紫珠是很好的听众。作为女人,她同情理解女人。因为,她也有着和泽兰一样的烦恼,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她和老彭也常意见相左,有时要气得半死。只是,她不善于倾诉,也或者她有着为亲者讳的思想,更多的是因为,她插不上嘴。泽兰的倾诉欲太强了!她霸着话语权。

渐渐地,泽兰口里的中心人物梁生开始被别人所取代。

紫珠终于明白,当一个女人总是喋喋不休地抱怨老公时,她十有八九是心另有所属了。

泽兰说,她辞职,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女儿,更多的是因为公司里的上司——她的老板,一个极富魅力,对她过分宠爱和抬举的男人。

“不是逃避!而是,这样下去,我一定会不能自拔的!”泽兰说自己已经坠落进去。可是,那个曾经对她青睐有加的人,又开始退缩。男人,多么不可理喻!想到那个人,在家里连一分钟都待不下去。有时就开着车,一个人在滨海大道逛……

那个时候正好遇着紫珠,她起到了倾听者的作用。一个女人,有那么多不能说出口的情感秘密,憋在心里,是多么苦的一件事啊!

当她的听众,紫珠既有女人八卦心理的满足,也有一丝微小的嫉妒——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还有男人追慕,还为着爱情伤怀,桃花开得可真旺啊!她怎么就那么贫乏呢?除了老公,再没别人,就连老公,也早不似先前黏糊了。老夫老妻的,过日子只剩下习惯而已。

泽兰从不隐瞒自己的情感经历。在和上司藕断丝连几年之后,她又和女儿的一位艺术教师相投。

“他对我女儿的热心负责,远远超过她爸!”泽兰对梁生有太多的不满。

是对梁生的不满导致她屡屡情感外遇,还是情感外遇生发她对老公的不满?这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

一个女人靠着老公优渥的经济实力,却不断地搞情感外遇,让老公带隐形绿帽子,这让紫珠颇不以为然。尽管,她也明白,婚姻道德和情感有时是两回事。

紫珠一直做泽兰的忠实听众,做到艺术教师这里,渐渐做不下去了。风花雪月的情感经历,反复铺陈,失去了吸引力。对于紫珠来说,生活里要操心的事儿太多。她要上班,还要管小坚。和泽兰一坐就是几个钟的神侃,她耗不起。以前是出于礼貌,顾及面子,拒绝不得,现在,大家都那样熟了,也不必客气。

幸好有个太太俱乐部,让紫珠卸了包袱。可以不必为不能陪泽兰聊天而内疚。

太太俱乐部是个好去处。

有一个社会学专家,曾形象地比喻女人的一生,呈U字形。三十岁以前,处于U字形顶部,有青春、容貌,光彩照人,最受男人追捧、思慕、爱戴;三十岁之后开始走下坡路了,青春美貌渐失,而男人则正旭日东升,女人一路下滑,直至谷底,两性关系发生逆转,这是男人最骄傲、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事业有成,成熟男人味十足,对女性杀伤力最大;到了晚年,形势又变了,退下来衰老了的男人比起女人更加不堪,他们生活能力低下,行动笨拙、迟缓,变得重新依赖老伴。

初听到这个比喻,紫珠笑得不行,太生动了!看来,最终还是女人笑到最后。可是,转而一想,老了才到顶峰又怎样?还不是扛一个大包袱?人风光过了,潇洒过了,到头来,不中用了,把个烂摊子交给你,有啥好开心的?

不行,关键是不能让谷底出现!

太太俱乐部集中的正是这样一批不甘处于谷底的女人。

比起广场上看到的那些穿着没有形状的阿婆衫、灯笼裤,扎着老奶奶巴巴髻,扭来扭去跳扇子舞的阿姨们,她们要年轻、光鲜多了。

衣着时髦,举止婀娜,丰盈的胴体,还没靠近,便有浓烈的香水味扑鼻而来,让人醺然入醉——强烈的女性气味!

一律都戴着昂贵醒目的首饰,钻石、白金、红珊瑚、翡翠、绿松石、白玉……琳琅环佩,不是罗湖商业城漂亮的假货,这些珠宝个个都货真价实,太太俱乐部的女人不会不屑也不敢戴假的。

借着化妆和柔暗灯光,几乎看不出她们的实际年龄,说二十多,怕也有人信吧?

谁能想象,她们是处于谷底的女人呢?

然而,终究还是不同了。灯光一亮,不用凑近,岁月的痕迹就已显露出来。

没有人敢穿吊带裙和无袖衫,怕露出健壮的手臂鼠头肉;修身合体的衣裙,不留意就会显出往外突出的肚腩——多半还穿了收腹紧身内衣的,“女到四十五,肚子朝外鼓”,民间谚语果然不爽!化着过分精致妆容的脸庞,也掩不住时光的雕刻,终究不是二十岁女孩子那样有弹性,光滑细腻,收得很紧的面容,而是有些肿,有点浮,怎么提升,也要往下耷拉的——唉,人老了,什么都胀了气的,感觉扩大了一圈。

这些人,若不装扮,换成跟广场上跳舞阿姨一样的装束,混迹其中,怕也没什么区别吧?

但是,她们不甘!她们一定要拼命地抗拒衰老……

原来珠光宝气也是护身符,年轻的女人自然是不需要佩戴这些的,她们自有本色美,青春就是最雄厚的资本,珠宝反而喧宾夺主。只有对于不再年轻的女人,它们才是必须的。有了它们,你的注意力在胸前闪亮的项链上,就不会注意那脖项的颈纹;在样式别致的耳环上,就不去看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在亮晶晶的钻表和珠圆玉润的手镯上,就不会老盯着黯淡的失去水分的手臂……

原来如此!她们这么美,是首饰衣着立了奇功!

难怪以前和泽兰逛街,她总对紫珠爱淘便宜打折货很不屑,泽兰有固定的几个牌子,都是很贵很贵,过了季也从不打折的。她说,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再不穿戴好一点,显不出身份气度来。美丽就要不打折!

面对太太俱乐部的太太们,紫珠觉得自己黯然失色。

来的时候泽兰交代了,要穿得漂亮一点,要化妆,要戴自己最满意的首饰。紫珠笑道,又不是相亲,那么隆重干吗?

“难道我们就不能为自己打扮?非要为取悦男人而打扮?”被泽兰很不客气地说了一通。太太俱乐部使她的女权意识更强了?

紫珠是打扮了的,她化了淡妆,平日上班,她也会扑点粉底,涂一涂口红,是礼貌,也是尊重;戴了细细的白金吊坠项链——这些首饰细软,作为女人,谁没有些压箱底的货呢?只不过,她平时怕戴,项链、手镯、戒指,套在脖子、手上,总让她有被束缚之感,做起事来也不方便。在单位,她是干质量检测的,经常要动手操作;在家,洗衣服刷碗,更怕腐蚀了它们。

出门前,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已经很少这么长久仔细地照镜子了,谁说的,三十岁以后,镜子就成了女人的敌人。白金链子果然增色不少,自己过去的确不太讲究啊,以为还年轻,光着再不似过去那样细嫩的脖子,是该戴了!装扮与不装扮大不一样。那句名言怎么说来着?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她,太懒了!

耳环也是有几对的,当初打耳洞,发了炎,长平了,就再没戴过了。唉,要美是不能怕疼的,比起古代裹小脚的女人,这点疼算什么呢?赶明儿是不是要重穿个耳洞?

挑了身比较休闲的亚麻衣裤,不是上班,紫珠都以舒适为主,这套衣服价格也是不低的,应该配得上太太俱乐部吧。不就是玩嘛!

及至到了俱乐部,才发现,自己还是太朴素了,在这群浓妆艳抹的女人面前,紫珠觉得自己像广场上跳舞的欧巴桑。

自从参加了太太俱乐部之后,紫珠的一大收获是学习了不少品牌知识。

过去,紫珠买衣服不大记得住牌子,只看样式。有时,同事觉得她衣服好看,问在哪儿买的,是什么牌子,她都答不上来。很不像个有品位的职业白领。

可能那时主要精力都在小坚身上吧,对打扮就马虎许多。紫珠意识里也并不觉得名牌一定好看。单位有个阔太,衣服总是穿很贵的,在紫珠看来,还不及自己一两百块钱穿得好看。

不是紫珠舍不得,她有自己的算账法,一两千块钱买件衣服,老也穿不坏,不如多穿几件便宜的、样式好看的。何况,名贵的衣服难伺候,衣服是服务人的,反过来人为衣服服务,多累啊!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没到那个可以支撑她挥金如土的地步!老彭钱赚得辛苦,小坚出国将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将来房子、工作等等,哪一项都是要花钱的。紫珠不能没有忧患意识。

所以,这些门面上的装饰,紫珠并不太在意,也没有觉得有非要名牌装点不可的必要。

比如买包包。紫珠有不少好看的坤包,价格都很便宜,比起那种满世界人追捧的L V不知漂亮哪里去了。L V,L V!她最见不得那样写满此字母的嚣张做派,唯恐天下人不知道。

“嗨,你只知道个L V,好包包多的是呢!你看伊莎贝的那个包,好看吧?皮子多软!B V!你晓得不?那才是低调的奢华!”泽兰笑她孤陋寡闻。

紫珠因此学会了一个词,低调的奢华。太太俱乐部的女人,没几个用L V的,她们用香奈儿、P R A D A、C U C C I、C O A C H以及紫珠怎么看怎么不起眼的B V。

“不一样的。你用了就知道!”

伊莎贝她们确实有说服力。紫珠接受冲击和洗脑。名牌果然就是名牌啊!它是标识,是旗帜,是个性,是宣言!在这群精品女人堆里,紫珠确实感觉到某种过去所未在意的东西。一个崭新的不一样的世界,这世界无疑对于女人是极具诱惑力吸引力的!女人天生是物欲的啊!

紫珠被迅速地上了一课,大开了眼界。以前活得确实好粗糙!记得单位有个女同事秀D I O R眼镜和C U C C I包时,她无所谓地“哦”了一句,轻描淡写地礼貌赞扬,完全是个外行的样子。女同事简直是明珠暗投了。

是的,其实身边不乏讲究的女人,只是,她没太注意,而且,上班的环境,到底不能跟太太俱乐部相比。

这儿才真正是女人的世界!

伊莎贝——就是那个用B V包的女人,她给紫珠印象最深,那天在钱柜K歌,伊莎贝表现出色,低沉的女中音,酷肖蔡琴,大概她也知道这一点,唱了一首又一首蔡琴的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好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声音深情悲凉,似天鹅绒般,将人轻轻包裹。紫珠情不自禁地进入一个久已疏远的唯美的伤感天地。

伊莎贝,女人中的女人!高大、丰腴,松绿色的长裙,恰到好处地在腰际收紧,上面露出若隐若现的乳沟,饱满的胸随身姿轻颤摇晃,是男人,该恨自己手小吧?长裙及至脚踝,高跟鞋,美了甲的双足,可爱、性感。皮肤不白,是那种像晒了日光浴的小麦色,橘黄的灯光打在她动情唱歌的脸上,浓黑的眉毛、略略浮肿的眼睛,和歌声很贴近的沧桑,有一种寂寞至深迷人的美,宽大的厚厚的嘴唇,散发出情欲的气息,是熟透了的女人。

泽兰说她跟丈夫已经分居十几年了,婚姻只剩下空壳。她誓不离婚,要跟丈夫耗到底。

反正已经耗了二十年,不怕再耗二十年!这是伊莎贝的原话。

原来,这是一个情感失意的女人!

在紫珠之后,伊莎贝是泽兰走得最近的闺蜜。

紫珠从泽兰那里得以知晓伊莎贝的故事。她和丈夫二十岁不到就认识,她丈夫在报社上班,是个知名的诗人,结婚二十多年,丈夫外遇从没有止息过。大约诗人的灵感是要不同女人刺激吧。伊莎贝再是美艳,也满足不了诗人对美的不倦追求。吵过多少次、打过多少次、追踪过多少次,最后认命了。

那次聚会,伊莎贝带了位外国男友。

太太俱乐部并不排斥男人。像K歌、跳舞、郊游等等,都是欢迎携带男士的。

泽兰说伊莎贝是重口味,交往过的几位男朋友都是外国籍的。大约与伊莎贝在英国进修过有关吧,她被一个中国男人伤了,从此不沾所有的中国男人。

“没有哪一个国家的男人像中国男人这样,只爱年轻的女人!重肉不重灵!他们比女人更虚弱更怕衰老,迫切地需要年轻女人来延缓自己,证明自己。”聊天的时候,伊莎贝发表自己多年来在男女问题上的东西方比较研究心得。

大家一致觉得伊莎贝道出了真理。

尤娜,一个离婚两年,还不到四十岁的俱乐部最年轻成员之一的女子说道,别人给她介绍对象,说她这个年龄,只能在五六十岁的老男人身上打主意了。

“凭什么呀?我们就只配糟老头子?”尤娜可是一家知名国企的中层管理人员,女强人呢!然而,在爱情上,女强人成了弱者。

“好笑吧?有一次跟几个老男人吃饭,一个老男人发表议论,说女人上了年纪,气味就变得不好闻。我当场就跟他翻脸,那老男人自己都快六十了,可是,说起老女人,那个鄙视劲儿,让人恨不得扇他一耳光。切!老女人气味不好闻,他老男人就好闻了?老野兽的酸腐味,喷多少古龙香水也盖不住。”泽兰痛快地说道。

紫珠心里笑道,她该不是从她家梁生身上闻到的吧。梁生比泽兰还小两岁呢。几年前,泽兰给梁生过生日,邀请她参加而得知。

在太太俱乐部,男士被女人带来,是附庸,是随从,是舞伴,唯女人马首是瞻,目光里是仰慕和渴求。

泽兰带过几次男伴,每次人都不一样,紫珠很好奇她女儿的艺术指导老师是否和她还有来往,泽兰牵了牵嘴角,说早不来往了。“搞艺术的!”末了,补充了这么句,没有下文。

那些人呢?紫珠指的是她带来的男伴。

“男性朋友,不是男友!他们都是喜欢钱又没啥钱的孩子!”泽兰洒脱地说,“女人,还是不要爱的好,爱一次,老一次。”

她大彻大悟了?

紫珠凝视着许久未见的泽兰,她的确又老了一点点,比过去胖,笑起来,下巴双了,与颈项的肉连在一起,再加上挂着的红珊瑚,层层叠叠,显得格外繁赘,看菜牌要推得远远的,老花了。脸由于长期在美容院护理,毛孔更加粗大,鼻头肉肥腻,再不似过去小巧。

不能,不能垮啊!垮下去就如决堤的大坝了!

岁月这把杀猪刀!越漂亮的人,老起来越惊悚。

泽兰说,她们都办了瘦身卡,每两周要去美容中心扎一下减肥针。“你也去吧!我们要活到老,美到老。”

人是怎么老去的呢?

日子一天连着一天过,今天的容颜和昨天的看不出有任何区别,只是当你把从前的照片和今天放在一起一对比,才陡然发现,微小的量变累积下来,导致多大的质变,简直是改朝换代!

紫珠近来感触特别深。去菜市场买菜,一个卖菜的广东小伙嘴很甜,“阿姨,这个茄瓜好,来一点吧!”

“阿姨”!什么时候变成阿姨啦?以前人家都是叫她“靓妹”、“靓女”的,再不济,也是叫“靓姐”。现在,居然成了“阿姨”?

紫珠称了两根茄瓜。

“阿姨,这菜心好,很嫩,刚到的,没过水,算你便宜点,来一斤吧?”

小伙子挺会做买卖。就是不该叫阿姨嘛!

紫珠又称了把菜心。

“阿姨,还要别的吗?不要了?没关系,阿姨,你走好,下次再来帮衬啊!”

紫珠在一口接一口的“阿姨”声中,步履持重起来,索性就是阿姨的老迈相了。

没错,人家叫阿姨没错。看他样子,比小坚也大不了两岁,怎么不能叫阿姨?伪装得了吗?

在这些小孩子眼里,她们该是好老的人了吧?

记得,小坚还在家时,有一次凑上来和她一起看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妈妈,你也爱看这个啊?”小坚不屑地瞅了她一眼,仿佛,看一个不可思议的老怪物。恋爱这种事与你这个年纪的人有什么相干!

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

恍如昨日,妈妈,也曾是那个被人一起追的女孩儿啊!

不奇怪小坚的诧异。就像当初,她在那个年纪,不理解街坊里,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怎么还能闹出风流韵事,被丈夫追着打。多恶心人啊!

“那么老!还做!”太太俱乐部的一位快退休的职校女教师说起一个段子。说她某次在班里放一部外国电影,里面闪过一对中年夫妇的性爱镜头,被学生哄然嘲笑了这么一句。

是啊!不做了!没有激情,做不动了。

她和老彭,也早过了旺盛期。因老彭有睡眠障碍,两人早几年就分床睡了。夫妻生活稀少得可怜,也不需要。每次,等到小坚学习完,睡着之后,老彭推门,紫珠多半已睡意阑珊,敷衍而过。久而久之,老彭也且战且休了。他年纪比紫珠大个七八岁,已过五十,年前体检查出高血脂,现在坚持吃素。完全像是个断绝情欲的寡老头了。

泽兰说,她和老公也是不做的,他们很早就不做了,躺在一起睡觉,根本想不到那事,算得上无性婚姻。两人现在关系维系得很好。自女儿上了大学之后,他们的矛盾少多了,彼此相安无事。老公是个事业狂,也顾家,说,他们都是没有国家保障的,要保障自己下半辈子活得有质量,必须现在努力。在深圳限购令出台前,他们已经买了六套房,老家湖北还有两套。她辞职了,老公给她发工资,年薪三十万,比原来的单位一分不少。

做不做都无所谓了!

泽兰曾经要的也是情,而不是欲。跟男人相比,女人更重视的是这个吧?

只是情,太难得!情关太难破!女人,若过了情关,就修炼到家了。

但有人不同意她的观点。太太俱乐部的小花就不同意。小花也是个离婚的女人,三十八九岁,不美,但慓悍,在一家培训机构做培训师,对灵修、瑜伽感兴趣,除了太太俱乐部,她经常出没另一家女人会所。那会所的名称,泽兰一听就嗤之以鼻,叫“骚女人客厅”。她曾硬被小花带去了一回,看见满场的骚女人仰卧在巨大的地板上,齐齐地做一种奇怪的运动,口里发出喊叫和痛快的呻吟,仿佛集体做爱。小花告诉她,那是在打开自己,提升性能量。运动完之后,身心通泰,许多女人甚至喜极而泣。女人性能量打开,再丑的,都有男人凑过来,被吸引,被催情。

不知道小花能量提升了多少,她一直没有找到伴侣,但不缺性伴,她说,曾有个小男孩,守在她家门口,硬要她嫁给他,否则要杀她。

“现在,我再也不敢玩过火了,也不带男人到家里来,最多去旅馆。要高档的!”小花不讳言,她说,她们那个客厅,有不少富婆,喜欢童子鸡。

紫珠听了,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她想到小坚。如果哪个骚女人这样勾引她儿子,她一定会杀了她!

“女人骨子里都想当婊子,当不了婊子就当节妇!最可恨的是当了婊子又立牌坊!最可悲的是看别人当婊子,自己立牌坊。”小花有许多惊世骇俗的言论。

泽兰说,小花是不相信爱情的。她那张脸,是充满情欲的脸。她需要男人,又痛恨男人。

为什么不能安于室,安于老?

为什么要躁动不安?要挣扎,要发泄,要疯狂?曾经孩子和老公争着要你,现在,他们都躲得远远的,对你避之不及,你不再被需要,被重视!多失落啊!

紫珠不太喜欢小花,但是,小花的话似乎引起了她对身体的正视。掩埋的欲望,没有死,甚至那么强烈。是回光返照吗?

那天,太太俱乐部晚宴归来,法国红葡萄酒让她薄醉,头晕晕的,对着镜子,眼如春水,面含桃花,她觉得热,要去冲凉,衣服脱得光光的,身材还没完全走形,她想起二十多岁时,有次心血来潮,去某家黑白照相馆照艺术照,照相师傅惊讶她的好身材,建议她拍张人体艺术照,她当然没有答应。唉,如果当时拍了,现在就是纪念了。想当初也曾有过那样的美好胴体。现如今肩背都圆了,整个看上去像个宝葫芦!肚腩那里的一堆肥肉,摸上去棉花一样,凉润润的,这手,若是老彭的……他好久没有抚摸过了吧。

紫珠身体发起热来。

现在若有个陌生男子进来,管他是谁,她也会委身相与的吧?只要他坚硬地将自己塞满塞满……

病昏了!

紫珠双手蒙着脸,骂了句自己不要脸。

她穿了睡衣,走进老彭的房间。他还没回来,紫珠替他整理东西,床头柜的抽屉没锁,紫珠好奇地拉开来,没有什么小金库、私房钱之类的秘密吧?

咦!这是什么?一张光盘!还没打开,紫珠的脸就被臊红了,很显然是部A片!老彭居然看这个?他什么时候看的?

紫珠吃惊不小,老彭,不早就清心寡欲了?吃素,念佛,因为查出高血脂,酒都不沾了。

他原来偷偷看这个!抑或是在外面和哪个骚女人看的,偷偷藏起来?

看了,肯定要做吧?不然身体怎么受得了?

紫珠想象着老彭情热的样子,血脉喷张起来。年轻时的老彭是很强悍的,他还是她的男友时,曾说过让她现在想起来都脸红的话,他说,他一看到她,就会翘起来……生完小坚,刚满月,他就忍不住。

这些年,老彭的欲望终于如燃烧尽了的原野,荒了下来,他自己都说,省心了好多,再不用被身体支配了。偶尔,紫珠有那方面的暗示,老彭在电脑上专心地下棋,好像故作糊涂。性在生活中被取消了。也好,省心!

那么,他怎么会有A片呢?原来,他的欲望没有死!只是,对你死了,而已。

紫珠想象着老彭在别的女人面前动情和欲望膨胀的样子,她很想亲眼目睹。这个被她判为糟老头子的男人,还有女人为他意乱情迷吗?

会的,也许会的。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道貌岸然,受人尊重,一些被爱情的想象冲昏头脑的女人,谁会留意到他日渐稀疏的头发,不刷牙就臭烘烘的嘴巴,谁会知道,他看电视的时候,会像个老人那样打瞌睡,流口水,睡着了会拉哨子一样打呼噜……在她——那个假想的女人——面前,他一定是套上神圣光环的吧?连腆起的将军肚都是性感的象征!

而他,老彭,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男人的尊严,男人的虚荣,男人的欲望,是否很容易被点起,被焕发,重新像头发情的公牛!

这也不是没见过。

单位某个五十多岁的男同事,恋上小自己一二十岁的女子,到了要离婚的地步。男同事跟紫珠关系还不错,把她当作知心朋友,倾诉自己的苦恼。他说,他原来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那方面的事,甚至老婆还让他去医院查查是不是E D,但是,不知为什么,见到那女子,他就不能自已,那种如火欲望令他吃惊,也倍感珍惜。“就是死,也值了!”

难道这种欲仙欲死的事,也被老彭赶上了?

紫珠被自己的想象弄得浑身颤抖。

钥匙开门的声音,老彭回来了,他咳嗽了两声,发出他回家的信号。紫珠没有像平时那样,在客厅里看电视。他大约觉得奇怪,家里难道没人?客厅的灯怎么是亮着的?他屋里的灯竟也是亮的。赶紧走了进来,被紫珠吓了一跳。迅即看见她手里的A片,仿佛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被发现,他面露窘态。

紫珠仔细观察老公神色,更觉有鬼。

“你怎么随便翻人东西?”

他还先发制人!

“说吧,你怎么会有这个?”

耸一下肩,顿了顿,“这个——我公司小王的,年轻人,他喜欢看这些,上次看完,丢我桌上,让我看。我就随手拿过来了,都好久了。我都忘了这码事。”

“你没看?!”

“你见我看过?我在哪儿看?看这个有意思吗?又不是年轻人,没见过。”

“你躲在哪个旮旯里,带个年轻女孩看!”

“你脑子没坏吧?”老彭伸手摸摸紫珠的头。

看样子不像撒谎。

“那今晚我们一起看!”紫珠想检测想验证。

老彭诧异地瞅了瞅她,小坚不在家,她变成小孩了。女人真麻烦!他还准备过会儿练太极呢。

太极老师跟他说,男人要护住丹阳,少行房事。可是,今天不得不破一回了。他没想到,老婆还那么亢奋,弄得他也拼了老命。都是A片惹的祸!

太太俱乐部不定期地会举行些具有女性特色的讲座、培训、茶话会。

比如,女性心理健康、美容养生知识、子女教育,还有投资理财等方面的知识。

聚会的地点有时是在一家名为“午后醇香”的咖啡店进行。店主是个女老板,五十多岁了,看上去很年轻,短发,干练,东北人,在深圳经营这家咖啡店有好几年了。她家的咖啡豆和烘焙器材都是国外原产地进口来的,很纯正,像巴西炭烧、爱尔兰蓝山、卡布基诺……口感极好。

紫珠不知店主的中文全名,只听泽兰喊她M A R Y。泽兰是资深咖啡爱好者,因咖啡而结识M A R Y,成为午后醇香的会员,拥有这里的优惠卡。同时,也将M A R Y吸纳进太太俱乐部。

M A R Y给每个俱乐部的成员都办了优惠卡,并带成员们参观她的咖啡制作流程,现场自磨给她们品尝。她家的提拉米苏也做得特别好吃。紫珠很佩服M A R Y的经营理念,不嚣张,润物细无声地扩大影响。成员们有了优惠卡,也经常带各自朋友光顾、捧场。咖啡店不大,人也不是特别多,里面摆着些时尚杂志和书,有人带着手提电脑,在里面一坐一天。偶尔搞活动,M A R Y还会请来大学生乐队演奏。紫珠猜测,M A R Y曾经一定是个资深文青,她在每年五月份时,会搞一次“咖啡与人生”征文大赛。广告在深圳知名网站和大学校园发布,还请来深圳一些作家、教授当评委。奖品由一家琉璃商赞助,颁奖现场也在咖啡店举行。泽兰和那位职校的老师都曾是颁奖嘉宾。

这女人人脉真广,不平凡。紫珠很好奇她的背景和身世,她老公是谁?她一个人在深圳吗?而这些,连泽兰也不甚清楚,只知她有个女儿,现在深圳上大学。

深圳不知道有多少谜一样的神奇人物呢。

上次的话题先从孩子聊起的。

男人和孩子,总是女人谈不尽的话题。可是,这两类人,他们都在外面忙着自己的事,他们大概不会有什么闲情逸致聚在一起,谈老妈和老婆吧。

“有儿子很好,儿子是你生命中最后一个男人。”一位胖胖的大姐对坐在身旁的紫珠说道。

“养儿子不如养女儿呢。”另一位养了儿子的夫人感叹,“女儿可以陪妈妈逛街,聊知心话,儿子哪里会?!他一天到晚关在房里打电玩,你凑过去,喊他吃饭睡觉,就跟没听见似的。搞不好还会瞪你一眼,看你跟杀人犯一样。”

紫珠能理解这位妈妈的心情,小坚虽不似那样无理,但自从进了青春期后,就好少话跟她说了。不像小时候,死缠着你,不让你上班。津津乐道的一桩事,小坚两岁时,午睡醒来不见妈妈在身边,哭得地动山摇,任何人不让近身,直到许久,接受了既成事实,才让奶奶将他抱起。还有,他上小学,放学,你去接他,看见你,好远好远扑过来……那个时候真幸福啊!被需要,被重视,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什么时候,儿子换了个人,再也不黏你,不需要你,他越走越远,让你在这儿牵肠挂肚。人生到头来一想,好空虚啊。

“所以,我们要学会为自己活,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自己,我们身上只是母性和妻性。”那位职校的老师说,她很有学问,好像是教外国文学的,对伍尔芙很推崇。

“总的来说,养孩子还是女人比较好的投资,若没有小孩,女人这一生,多么不值得过!”

幸亏小花不在,她离了婚,没有小孩,也不打算要了。她觉得一个人就够了,这世界这么糟糕,环境这么恶化,把孩子带到人世,简直是害他。

“孩子再怎么样,总归是你的。你把感情给他,也好过被不相干的人骗!”伊莎贝道。

“是的,在一切都不可靠的社会里,还是金钱和孩子实在一点。”M A R Y说。

那次主题其实是谈女性和色彩,谈孩子只是过门曲。到嘉宾来之后,就言归正传了。

请来的是位为深圳卫视做形象设计的时尚界女士,打扮得可真叫一个酷。染成金色的短发,宝蓝色衣裙,胸前一朵柔白的玫瑰花饰,映衬得皮肤更加白亮。跟她要谈的主题非常契合。

“女人,都是好色之徒。”一句话就把大家给吸引了,“为什么有的人穿绿色好看,有的人穿不好看,有的穿格子好看,有的人难看,这里大有学问。”

色彩分冷、暖、净、柔、深、浅六大系列。每个人都不完全一样,你找对自己的系列,就能穿出感觉来。

适合净色的人,就穿不得花。比如,你——她指了指紫珠,就是很典型的净色。

亚洲人净色偏多,而欧洲人柔色多。这个柔是一种颜色里掺了灰,看上去有点糊,一般人穿不得,而柔色人则穿得效果特别好。比如你——她指了指伊莎贝和泽兰。有一个区别是不是净色的方法,看你的眼白,是不是比较白,甚至带点蓝。——当然,若年老,眼浊了,就不大看出来了。

冷色暖色大家都好理解,比如红是暖,蓝是冷。但其实,所有的颜色又能细分出冷和暖。只有橘色,没有冷暖。

每种颜色都有两面性,你要穿出它的好,而避免突出它的不好。黑色,是一种拒绝的颜色,是将自己包裹起来,不欲与外人接近。它也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比如年轻的新晋职员,为了能震住局面,可以试一试黑色。红色,女性第一次约会不宜穿,它可能会传递一种信号,让对方以为可以对你做什么。黄色让人有求知的渴望。像我们这样当老师的可以多穿,好集中学生注意力。它也是友谊的颜色,能促进沟通。若你或你的孩子比较懒散,穿黄色可以让运动神经兴奋起来。搞推销的也适宜穿此颜色。但黄色缺乏桃花运,它可能使浪漫的约会,变成一场探讨学问的学术研讨会。黄色对更年期的潮红燥热有缓解作用,是抗抑郁色彩。绿色象征和平、平衡,决策者不能穿绿色。情感有问题时,绿色有治愈的功能。这一点和蓝色一样。蓝色是学习的颜色,它代表理性、决断、宁静。难入睡者可以用浅蓝色。要认错,穿蓝色也比较好。白色是什么人都可以穿的。它最具包容性。当你觉得不知如何穿衣时,白色比较保险。紫色是死亡的颜色,老人忌穿。但紫色最富有灵性,是情绪疗愈色彩,给病人送花,紫色不错。爱哭爱闹的小孩不宜穿紫。

老人适合穿黄色、红色系列。

……

一节课下来,受益匪浅。大家边听还边做笔记,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原来单单一个着装有这么多讲究啊。

紫珠打量自己,衣服总是素色多,看来无意中还是穿对了哈!她属于“净色”体系。以后恐怕要多一点“老来俏”了,特别是黄色,原来还有这等功效,可以抗抑郁,只是……它没有桃花运(要桃花运做甚?这个年纪,桃花运搞不好就是桃花劫,不要的好)!

嘉宾老师带了许多各种颜色的布条,让大家欣赏,比画。

喝着咖啡,吃着牙签插的水果,交流着学习心得体会,半天的时光一下子就过去了。

唉,年轻的女人谁会花大把的时间在这上头呢?她们忙着约会,忙着玩,忙着跟围在身边的小男人、老男人捉迷藏。她们不用学习什么化妆技巧,不用学习怎么穿戴,就光彩照人,就天下无敌。她们经过这些爱俏的老女人身边,或许心里是不屑的,就跟小坚奇怪紫珠怎么看恋爱片子一样。人都活在自己的年代里,不同代际之间,差着十万八千里。

不是一样吗?紫珠曾经好奇怪,七十岁的婆婆还好高兴她送的法国香水,喜欢鲜艳的裙子,而那身材已经完全没有形状。所有上了年纪的老女人,似乎都渐渐长成一样的体态,肥肥的,背弓肚凸,肉多得好像随时可以流淌出来。然而,即便如此,爱美的心还是一样的,女人的共性……

紫珠其实蛮羡慕公公婆婆的,老两口去年金婚五十年,竟然照了一套时髦的婚纱照。婆婆戴着假发,公公穿着西装,各种造型,有头挨头的,还有相拥对望的,最柔情似水的一张是婆婆像小姑娘一样斜靠在公公身上……

“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紫珠想起那首煽情的歌。

他们还做不做……爱?紫珠止不住好奇。看老年人这样恩爱在一起,其感动不亚于看罗密欧与朱丽叶。能够一辈子不厌不倦地在一起,要多大的智慧、耐心和……善良!他们有没有过猜忌?出轨?刀光剑影?不得而知。

比起公公婆婆,紫珠觉得自己和老彭好像更老。

A片的疑云并没有完全消失,紫珠觉得老彭的解释很牵强。事实证明,老彭的床上功夫没有衰退,那么,早先那么多的日子,他体内的雄性荷尔蒙怎么解决?难道仅仅是A片的催化作用?A片,A片怎么来的?

那天看报纸,正好是男性健康日,整整一版的报道。说到一个现象,说现代社会压力大,男人早衰严重,不少男子中年不举……

泽兰也曾说过,有的男人在这方面很淡,她老公就是,上了四十岁,他们几乎就没有那方面的事了。她不放心,问他老公,是真不想,还是怎的。她老公说,是真不想。泽兰说自己由于生女儿难产,产后得了抑郁症,后来孩子不满周岁又小产一次,对这方面很排斥。

中国式家庭,不少是无性婚姻,彼此就是亲情和责任。

那么曾经的上司和艺术教练呢?

做为闺蜜,泽兰几乎对紫珠无话不谈,她知道紫珠嘴紧,而且,两人又不在一个单位,没有利害冲突,那些刻骨铭心的秘密,不吐出来,闷在心里太难受。不过,关于上司和艺术教练,泽兰还是有所保留。只是某次说漏了嘴,说她和艺术教练过了界……那一次,是在他家喝了酒。

紫珠清晰地记得泽兰的动情脸红,原来她的性冷淡,也是可以治愈的。只是看对什么人。

比起上司,艺术教练更让泽兰痴醉、痛苦。是因为他们有了身体接触?

张爱玲有句名言“通往女人心的是阴道”,多么直白!直白得可怕。

对于女人,性和爱是连在一起的。

紫珠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分手的,和泽兰好长时间没联系了,只是再见面,泽兰老了很多,她似乎不再眷恋爱情了,无爱的女人,是否也就干涸了?

尽管太太俱乐部让她不亦乐乎,可是,紫珠还是能察觉她眉宇间的一丝落寞。而且,她真的老多了!

前年,带小坚去欧洲旅游,在法国卢浮宫,看到那尊有名的雕塑丘比特吻醒普塞克。爱神的一吻,让女人复活。在那尊雕塑前,紫珠伫立良久。

是的,只有爱,唯有爱,才可使女人复活。女人,终其一生都是需要爱的。

太太俱乐部的女人们,什么都不缺,缺的是爱。她们聚在一起,妄图打发无爱人生。她们不甘地说,没有人爱不要紧,自己爱自己。

老彭好生奇怪,最近的几个周末主动表示放弃钓鱼,要求陪紫珠去电影院看电影。是什么力量让他做出如此重大牺牲?

老彭酷爱垂钓,这是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谈恋爱时,曾带着紫珠一起钓,老家的那个城市,大大小小的湖泊都钓遍了。但紫珠终究养不成这个爱好,没孩子的时候,还可以当作消遣,跑一跑,小坚一出世,就再也没跟他后面跑过了。

老彭钓鱼的兴趣始终矢志不渝。到了深圳,即使工作再忙,业务再多,都时不时要去钓鱼的。他在穿着上随便,但鱼具十分讲究,一副钓鱼竿一万多。深圳的银湖、仙湖、莲花山都留有他的身影。甚至更过分,为了钓鱼,不惜驱车跑到远远的海边。而且,还干脆就在海边过夜。紫珠不由得不产生误会,宿夜不归,会不会是为了女人?老彭说,那你跟我一起去吧。紫珠真就跟他后面去了一回,信了。老彭说,海鱼不好钓,大白天是钓不到的,须在夜里和凌晨,海水涨潮或退潮时方能钓得到。

这以后,紫珠也就随他了,男人有男人的爱好,他们像小孩,有他们的玩法,自古男人和女人就不同,女人采集,看护孩子,男人跑得远远的,狩猎,打仗,将猎物交给女人,剩下的事他们不管的。让他们跟你一样,老老实实在洞里(家里)待着,没门。况且,钓鱼总好过钓女人!

泽兰说他老公的爱好是打保龄球、高尔夫,每到周末雷打不动。当然,不管如何,除非出差,他老公从没有彻夜不归的现象。

过去,紫珠想让老彭陪她看场电影,老彭鲜有答应的,如今却主动提出陪她看电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行,太太俱乐部今晚有活动。”紫珠对着镜子整理鬓容和着装。难怪人家把女人化妆叫装修,这张原本被岁月打磨得渐渐失去光泽的脸,涂了几层莫名其妙的霜粉之后,立即鲜嫩起来,她又在眼睛上施了什么魔法,看上去又亮又大,睫毛微微上翘,像年轻时令他着迷的样子。她还穿了旗袍,一件跟电影《色戒》里王佳芝样的旗袍,别说,老婆这身材穿旗袍倒还好看,曲线被勾勒得毕现无疑。

自打参加俱乐部之后,老彭终于发现紫珠变化很多。该不是第二春吧?

原来他在怀疑我?紫珠好气又好笑。

“你不信你跟我一起去啊。我们可以带男嘉宾的。只是你太老了点!”

老彭自然不会跟去,但神情却是讪讪的。

久违的醋意!

紫珠很享受。太太俱乐部确实让人充实。

至于带男嘉宾,其实,紫珠倒一次也没带过。她过去的生活里只有小坚和老彭,单位的男同事能交往的,大多和她一样,比较严肃正经,不适合风月场所。要是她约他们其中哪一个出来参加这样的宴会,一定让他们大为意外,对她刮目相看。

老彭真是瞎吃干醋!

该不是反戈一击,转移注意力吧?

俱乐部这次是国标舞培训,要求带男伴。泽兰带了几名身材健美的小伙子,分给大家。伊莎贝照例带来的是她的外籍男友。

让大家颇觉意外的是,尤娜这次也带了男伴来。这是恋爱的信号啊!离婚两年的尤娜,一直过着黯淡日子,别人给她介绍对象,都是上了年纪的老鳏夫或者五六十岁的离婚男。“哪里是谈情?都实际得要命,一见面就谈条件,五六十岁还对别人挑三拣四。”尤娜的自尊和自信受到严重打击,在太太俱乐部,她最年轻,却最老气横秋。

但,这次,尤娜容光焕发。大家都是过来人,一眼可看出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他们和一般的舞伴不一样。

尽管那男伴看上去要比尤娜年轻许多,可是,尤娜在他面前好像爱撒娇的小女生。

原来,尤娜在玩姐弟恋!

大家并不十分看好他们的关系。女大男七八岁,这下场,可不是那么令人乐观哦!

“想那么多干吗?能爱的时候就爱吧!谁能保证谁一辈子幸福!”伊莎贝倒是很支持。

“想不到尤娜还这么有魅力!”职校的女教授不免有些嫉妒。她的家庭曾被第三者插足,老公爱上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有夫之妇,闹得满城风雨,直至离婚,女教授差点心脏病突发。那有夫之妇因为种种缘由,没有离成婚,最后,女教授的丈夫才又果断地复了婚。对于深受西方女权思想影响的女教授来说,这真是屈辱。她说,是女儿硬要她复婚的。

唉,所谓的女权,不要,不想,原来是假的,是要不到,想不到。一旦能要得到,哪怕被人用过了,用脏了,还是收了来。紫珠有些瞧不上女教授。

倒是尤娜,她活得潇洒。

自带小男友在太太俱乐部亮相两次后,尤娜不再参加俱乐部活动了。她本来就比一般女人忙,是企业主管,现在又忙着恋爱。时间自然不会富裕到再来俱乐部厮混了。俱乐部是闲女人待的地方。

过了半年,听到尤娜结婚的消息,她终于成功地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小的帅小伙。

已经习惯了小坚不在身边的日子了。

天下的父母都会习惯这么一天的,过去说养儿防老,其实,哪能指望呢?你付出去的不过是一场永不指望对等回收的深爱。

当初,结婚时,紫珠开玩笑,不要小孩。奶奶道,那怎么行?没有孩子,将来谁哭你?啊,原来,养后代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有人在你的坟头哭一哭……

太太俱乐部的太太们谈到将来老境,建议到时办个老年公寓,大家在一起搭伙过日子,互相照应,打麻将,不连累独子。

可是,看了电影《桃姐》,紫珠觉得老年公寓好可怕。触目惊心的养老院晚景,千姿百态的老人集中在一起,流口水的、瘫痪的、说不清楚话的、拿错别人假牙的、像小孩子一样受了责骂失声痛哭的……这就是真实的老人世界。人老无用,遭人嫌,还彼此互嫌。

她可不想去那样的地方,还是保重身体重要。将来到老了,不能动了,她希望能够有尊严地离去。紫珠现在也常常去楼下健身了。跟老彭学着打太极。必须的,他俩得身体都要好,才不致将来牵累孩子,拖累彼此。像那个女教授一样。

继尤娜离开太太俱乐部之后,第二个离开俱乐部的是职校女教授。她那个风流老公,在退休下来之后,动了一次胆结石手术,结果不知怎么弄到胰腺,手术失败,痛得跳楼,没摔死,成了植物人。女教授现在要照顾老公,再也没有时间来俱乐部了。

去看过女教授一回,她头发全白了,长久伺候病人,她的生活完全变了。她老伴现在百分百依赖她,属于她,须臾不能离开。U字型的又一个顶峰。再没有女人和她争了。

太太俱乐部的最终解散是因为泽兰。她发现了老公的外遇,她没想到,从来不闹绯闻,不需要夫妻生活的老公,居然在外面偷偷包养一个女孩好多年,已经快要生孩子了。那女孩曾是高尔夫球场上的球童。老公乐此不疲地去打高尔夫,原来是另有款曲。

生活真是比小说传奇!一惯潇洒对丈夫有诸多不满的泽兰竭尽全力地打起了婚姻保卫战。

夏天又到了。小坚过些日子要放暑假,机票都买好了。

紫珠心里充满了热望。

这一天黄昏,吃完饭,出去散步。她现在每晚,只要有空,都坚持去体育场倒着走,据说这能预防腰椎间盘突出。

电梯里碰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头靠着椅背,目无表情,被两个保姆推着,说是摔了一跤,成了这样。只比活人多一口气。

经过广场。暮色中跳舞、健身的人,分了好几批。有打太极的,老彭不在那儿,他在外面应酬还没回。这些人都很瘦,白衣白裤,仙风道骨,全无世俗之念的样子。是深圳难得的慢镜头!

另一处是活泼热闹的露天交谊舞。并不年轻的男人和女人,随着乐曲翩翩起舞。那个姿色还有几分的女人,显然是里面最出众的。她自己大约也感觉良好,头一直高高地仰着,看上去很骄傲的样子。据说,这露天舞场,也曾跳出过几桩风流韵事呢。

再走过去,喷泉池边,有几个人在拉胡琴,唱歌。拉的是王洛宾的民歌《达阪城的姑娘》:“达阪城的石路硬又平呀,西瓜大又甜哪,达阪城的姑娘辫子长啊,两只眼睛真漂亮。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唱着你的歌儿,坐着那马车来……”

一个老男人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打瞌睡,皮都松垮下来,老得不知道年岁了,穿着绿色老头衫,脖子下面垫着一块小布兜,仿佛小孩儿吃饭时戴的防止弄脏衣服的口涎垫。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睡觉,只有在一段曲子结束时,头猛一点,醒了,接着又继续打起瞌睡来。

这男人,他也曾风流过,年轻过?现在,他萎缩在那儿,那么干小,戴着口水垫,像回到孩提时代,最好就这样,直至无知无觉地钻进母腹?那歌声,是不是唤起他前世的风流记忆?

《桃姐》里有个爱骗钱去泡妞的坚叔,桃姐也不怪他,说,让他去吧,还能有几回?

紫珠不由得眼湿。

下到体育场,天已经全黑下来了,月光和灯光中,健身的人们大步流星地走着,紫珠加入其中,立即淹没在潮水般的洪流中。

再见了,太太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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