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依旧

2013-10-23 06:16吴向东
清明 2013年4期
关键词:表妹

吴向东

多年前,我住在深圳蛇口的南光村。这是一个城中村,原住村民们早已搬到附近的花园洋房里去了,留下这一片没有丝毫建筑特色,楼与楼之间距离近得可以握手的房子。

这里白天倒不喧哗,街巷中多半只是有些看祖屋的老人牵着狗在溜达。只有到了晚上,街边所有铺面的霓虹灯招牌和每栋楼窗口密密匝匝的灯光亮起来的时候,人们才会骤然感到这白日静静的街区里原本隐藏着如此的躁动和浮华:空气中悬浮出一股暗幽幽的脂粉气,光影中扭动着成群花枝招展的腰肢,亮着粉红色灯光的屋内还不时飘逸出一两声南腔北调的女人娇媚的吆喝声。

我不太善于吆喝,也不愿隶属于某一个酒吧,更不会依附于那些肮脏的发廊之类的场所,我从小就散漫惯了,不喜欢受人管理,即使它们是闲散的形式我也很讨厌。我自认为我的模样还算可人,风骚而不失淑女的模样,还有些许成熟女人的风韵。我喜欢自由自在,不喜欢被剥削,哪怕我混得比较惨,至少我还能自己当自己的家吧。

当然我这种“德性”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昂贵的。因为没有庇荫,每次净化社会风气的行动,像我这类的人首先是打击对象。其实最大痛苦还不在这里,因为你是野路子,你便得不到信任,你还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太淑女,但还要像一棵野草在风中百般作态,这会使你觉得很累。

在遇到他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生活得很惨淡的人,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盔甲。

那是在某年“五一”放大假的时候,当然这种时候大多数平时生意很好的女人都摇身一变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的确,当她们换上衣装,走在大街上,漫步在旅游景区时,人们说不定还会为她们纯洁和美貌赞叹不已呢。她们去做城市一道风景线之时,却是我的大好机会,所以每次节假日都是我努力工作的时候,就是在这个期间我遇到了他。

那天晚上我在蛇口酒吧一条街上徘徊,我发现他当时斜靠在马路对面的一棵粗壮的棕榈树下,眼睛已经盯了我好久。起先我以为他也是一个过“眼瘾”的看客,或者是一名便衣。我有意从他身边经过,用眼睛的余光观察他:他的神情有些紧张和慌乱,一直盯着我的目光也在躲闪。他肯定不是便衣,也肯定不是真正的看客,看客是没有必要紧张和慌乱的,充其量搬出一副道貌岸然的不屑模样,甚至有些人还会昂着头眺望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远方。

我基本心中有数了,我走到离他较远的一个地方,等着上前搭讪的机会。看他那样子,我知道最重要的一条是不能让他们感到难看,还要消除他的紧张心理,他在树下大口不停地吸烟,还不时侧过脸看看我,当他准备把烟头扔到地下时,正好在他前后相当范围的马路上没有了行人,我抓住这绝好的机会,向他走了过去。

我问:“做不做?”

他似乎想抬头仔细看我,可又根本没敢看,只是低着头说:“嗯,嗯,做。不过我没有房子。”

就这样他像个没着落的孩子,跟着我回到了南光村我的住处。进屋打开灯,我才看清他:这是一个身形消瘦而面部有点苍白的年轻男人,衣服也穿得很整洁。但我一眼就看出,这衣服肯定是出自街边小摊贩之手。我让他去卫生间冲个凉,他说他洗过了,看得出他还是满心恐惧,一直坐在床的一角,还向房间的四周胡乱张望。我没再理会他,径直去了卫生间冲凉,待我裹着浴巾出来时,发现他平静了许多,眼睛已经比较敢大胆地望着我了。

我问:“关不关灯?”

他犹豫了片刻说:“还是关吧。”

整个过程他做的很安静,轻手轻脚,感觉到他的抚摩也是温情和用心的,这使我产生了少许久别的快感。只是在那最后一刻,他一声吼叫。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看似瘦弱的人,也会发出这种充满雄性魅力的声响。

买单的时候到了,看着他掏出黑黑油腻的钱包,我没抱什么特别的期待。一开始我就看得出他是新手,所以没跟他谈价钱。我想,若他不懂行情,给多了更好,少了也可以吓唬吓唬他拿出个好价钱。事情很出乎我的意料,他递给我超过平时客人两倍的钱,还说他只是个蛇口工业城的普通技术员,没有更多的钱,平时六个人住一个宿舍,想自我安慰都没个地方。

我忽然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有所感动,顺口问了句:“你知道行情吗?”

“知道,可今天不是过节吗?而且还是劳动节,要双薪。”

想不到这么一个腼腆的人,还会幽默,我一乐,心里居然有点儿温暖了。

他有点自嘲地笑了笑,临走时他还用他那黑黑的眼睛盯着我说了句:“谢谢你在这个节日里陪我。”

他像一阵幽幽的风似地走了,可我的思维还停留在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上。我想起来,他除了眼睛黑而明亮外,还有着叫人心动的长长的睫毛。我抬眼看了看钟,才晚上九点,按说我还应该回到马路上去,可我也不明白,突然改变主意,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我感觉到肚子有点饿,反正今晚发了点小财,我决定去“湘鄂情”餐厅好好吃一顿,同时也要好好回味一下那长长的睫毛。

“湘鄂情”的生意永远都是那么好,我等了好久才选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南方的天气说变就变,我刚坐定不久,窗外就电闪雷鸣下起了滂沱大雨。听着雨点噼噼啪啪撞击玻璃的声音,看着窗外匆忙避雨的行人,一种温馨的情愫在我内心缓缓升起。我喜欢“湘鄂情”,不仅是这里有着古朴楚地的风韵,更因为我也是“鄂”人,而且这家餐厅最近还老喜欢播放电影《泰坦尼克号》里的插曲《我心依旧》。每当这首歌响起时,我都忍不住要流泪,我很享受这种默默地流泪,因为哭泣对现在的我来说很珍贵,我如今许多时候是想哭都哭不出来。

我一口气点了武昌鱼、沔阳三蒸、莲藕排骨汤,还有主食热干面和豆皮。服务员满面笑容,飞快地拿着菜单走了,我一人独自坐在窗边,点燃一支薄荷口味的香烟,欣赏着窗外滂沱大雨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缓慢移动的汽车灯光,我感到此时我和这所有的人一样也能正常品味生活的乐趣了。

菜很快上来了,味道好极了。生活真好啊!我似乎很久没这么想过了。

就在我兴致正浓之时,忽然听到不远的角落里传来服务小姐大声惊讶的声音:“先生,你就点一碗热干面啊?”

我侧过脸,远远望去:一个熟悉的脸庞跳入了我的视线。是他!那个身形消瘦而面部苍白的年轻人。看得出他对服务员的故作惊讶并不理会,似乎已经很习惯服务员的这种语气。待热干面上来之后,他就非常熟练地用筷子将面条高高挂起,然后再迅速落下,这是在拌匀热干面上的芝麻酱,随后他便狼吞虎咽起来。只有地道的“鄂”人才能有如此娴熟的手势,我可以肯定:我和他同是远离荆楚大地来此异乡谋生的人。

我看着眼前自己桌子上这么丰盛肯定吃不完的饭菜,想叫他过来一起吃,可犹豫了很久还是作罢。我了解楚人男性的自尊,我换到桌子对面坐下背对着他,不一会,我就看着他瘦高的身影消失在窗外滂沱的大雨中。

雨水像没有河道的小溪,在玻璃上流淌,窗外的景物模糊而变形了。在那些模糊的景致中,眼下这个老乡的背影却让我有点心疼。也许就是那一刻我动了心思:我希望能够在那棵棕榈树下再见到这个身形消瘦而面色苍白的他,我甚至想要是下次再遇见,我们之间要是能成为朋友就对了。不知怎么,这个滂沱的雨夜竟然也会使我变得多愁善感,被一种孤独所笼罩,我想,也许……我甚至还想和他住在一起,当然只要他能接受,毕竟我们很多姐妹身后都是有一个男人的。这些男人其实大都起不了什么保护作用,他们只是充当我们这些情感空虚的港湾,而这种情感的停泊费也是相当高的。

可能很多人认为我们这种人是不需要情感的,其实恰恰相反,在一阵翻云覆雨之后,看着那些讨账走人的“茶客”背影,我们才最需要情感的依托,即使这个依托是靠不住的。

一个月过去了,那个消瘦苍白的年轻人一直没有出现,他越是不出现越是勾起了我对他的好奇和思念,有时候在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时也会不由得想起他。那次他的温柔体贴让我太难忘了。他并不是花了钱就要一味索取的,而是给你有些夫妻间相互交融的情愫,我几乎忘记了和他的那种关系。

我的表妹打电话说她来了广东,就在东莞一个工厂里打工,她说想来看我。表妹一直很崇拜我,因为每次过年回老家我都带回花花绿绿的票子,搞得从小到大一直无视我存在的父亲对我刮目相看。我告诉家人我在深圳一个很高档的写字楼里做白领,我也任由着表妹那一群村里的丫头们围着我称呼我为白领丽人。

我立刻坚决拒绝了表妹,我告诉她我平时很忙,有空我会去看她的。

这个星期天,我正好来了例假,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不如趁这个空档去东莞看望表妹。我在蛇口港坐上大巴直接去了东莞那个叫长安的地方。车过长安时,我忽然觉得这里和蛇口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干干净净绿树成荫的街道,稀少的行人,还有如联合国般的各色餐饮,好像也有个叫“湘鄂情”的餐厅。

表妹的工厂是个日资厂,站在厂门口觉得整个工厂干净整洁和安静,这和我印象中的工厂相去甚远。我曾在一个香港人办的塑胶厂工作过,那车间是人来人往机器轰鸣,每天还吃着千篇一律的饭菜,记忆中那经常出现的炖猪血似乎和工厂的塑胶差不多。

当我在厂门口转悠的时候,我发现门口的保安看见穿得很性感的我已经很难做到目不斜视了,我便趁机上前把表妹的名字告诉了他。保安认识我表妹,而且一下子还显得对我特别热情,他邀请我在保安室里坐下后告诉我,现在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等下班后,就可以打电话给我表妹了。

正当我坐在屋子里喝着矿泉水时,我忽然发现了他。他骑着一辆很破旧的自行车在大门口停了下来,拿出一个牌牌给保安看了看便推着车往厂里走。显然他也似乎察觉保安室里坐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便侧过脸来看了看。此时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确认是他了:还是那个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的他。

他在侧脸的一刹那也认出了我,除了感到意外还有些惊恐的表情,他装作不认识我低着头迅速地推着车想从我的目光中溜走。我哪能放过他,追上去喊了一声:“表哥。”

他听到我如此喊他,终于停了下来。我问他怎么到东莞来了,同时他也在问我相同的问题。我们相互居然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说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晚上会联系你。他犹豫了一阵子,掏出手机按我说出的号码拨了一个电话后,便匆匆离开了。当我回到保安室时,保安很失望地对我嘟囔了一句,你不是来找你的表妹吗?怎么又变出了一个表哥了?

晚上,表妹兴致勃勃地带我去长安广场旁边的“真功夫”吃饭,可是我的心思全部在他的身上,老在想我和这个男人还真是有些缘分,居然能在这么远的地方再次相遇。

说来也许你不信,我们许多姐妹都信佛。我们时常会去寺庙烧炷香,祈求一个平安。我们没有社保,可我们的生活却充满了风险。我们乞求大慈大悲的菩萨在能够原谅我们邪恶的同时,又企望他老人家给我们一个好男人。

去年我在银湖寺庙里遇到一个老和尚,他那一缕长长的白须还有飘逸的身形,让人感到不同凡响。他凝视我一阵后对我说,最近两三年在深圳,我生命中会有个重要的男人出现。这个和尚并不像其他算命的那样缠着要收我的钱,而是说完后便匆匆走了。旁边的僧人告诉我,这个人来自五台山,道行很深,这叫我不得不对他说的这个重要的男人产生了许多遐想。

我曾想这个男人可能是个有家室的有钱人,会把我包养起来,这对很多姐妹是求之不得的事,也是发生在我们这类人身上最有可能的喜事;也许可能遇到一个真的爱我,而我也爱之深切的江湖大盗,带着我去亡命天涯,打拼世界。当然还有第三种情况,那就是爱上一个表面光鲜的穷小子,在满足我心理和生理需要的同时,靠我来养活他,这种情形是最惨的了。

我很期望我心中的江湖大盗出现。那是我向往的一种生活:刺激、亢奋而充满浪漫色彩。说实话我从小就觉得《水浒传》有不完美之处。那就是山寨里缺少一个压寨夫人,如果有的话,兴许梁山泊108条好汉的命运会温馨许多,绝不会被官府瓦解丧命。其实有时女人对官府意图的嗅觉更灵敏,比如我现在晚上一上大街,就能凭直觉判断出哪些人是便衣,哪些人是钓鱼的,还有哪些是冒充警察想白占便宜的混混。

可那个在滂沱大雨中消失的他显然不属于我遐想的范围。从银湖寺和尚神秘的预言中我能感到,那个未来将要出现的男人是一个能够改变我命运的人。可这个消瘦苍白的年轻人还是很吸引我,至于什么地方吸引我,还真难以描述,也许是和我接触的男人大多粗鄙或低俗不堪吧。我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些像邻家的小弟弟,单纯而有些羞涩。

表妹对我表现出的态度很有些失望,她本想向我讨教赚银子的手法,可惜我除了用女人的本钱赚银子还颇有些心得之外,其他方面几近白痴。看着表妹那对银子热切渴盼的目光,我感觉她很像当年的我,可是我并不想提醒她什么。这个世界人人都在追逐金钱,只是我们的追逐方式为社会的传统所不容。我们仿佛是这个城市夜幕下的一群魅影,沦落在灰色的角落。可我们并没有危害社会和他人,也没有掠夺他人的财产和公共资源,相反我们还为这庞大的劳动大军提供了生理上维稳的作用。

当然,这是我为自己的辨白。我在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隐藏在夜幕的阴影下,当阳光升起来时,我会变得理屈词穷,没了信心。

我知道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是一个下贱的女人,有时心情不好时,连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就像瞧不起一只狗,不过心情转好时,我也会反过来宽慰自己,其实作为不同的物种,狗和人也是平等的,况且就算我真是一条狗,有些看上去很光鲜的女人,并不见得就一定比狗更高尚。

我曾遇到过一个衣冠楚楚似乎很有地位的男人。那次他带我去了蛇口的四海酒店,那可是一个五星级酒店,酒店大堂旁咖啡厅那阑珊的灯光和菲律宾女歌手忧郁而空幽的眼神我至今都记得。

他很谨慎,先让我在酒店大堂外花园里的一个凉亭下等他,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他来了,并递给我房卡让我一个人再去客房等他;又过了约莫半个小时的光景他才轻轻敲门进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显然这是一个很有地位的男人,我问他,既然这样小心为何不去东莞的酒店找有庇荫的桑拿小姐。他抬眼看我一下,说他已经厌倦那种程式化的虚假服务,再说他还是挺尊重女性的,他觉得那种程式化的服务对女性是一种亵渎,让他产生不了美感。

在他的言语间,让我感觉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宽厚和对女性的怜惜。不过这个男人冷静的表现让我内心有些发怵,我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果然,这个男人后来表现出来的古怪嗜好我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这种做法我以为是违背了天理伦常的,它突破了我内心的底线,我立刻坚决回绝了他,我告诉他我宁愿白跑一趟也不会满足他的这种嗜好。

男人平静地说,别紧张,他会给我很多钱,多得让我一个月可以不干任何活。我胳膊用力把他的手挡开,说了句:

“你还是回去找你老婆吧!”

我的话激怒了他,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凶恶起来,他甚至抬起了手。我感觉他是想扇我的耳光,慌张地躲闪到了门角。不过这个中年男人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掌,矜持地说了句:“我这种身份的人不会强迫你做的,站街的女人有的是。”

说完他离开我,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向我吐了一口烟雾。他透过烟雾看了我一会,待烟雾散去,见我依然表情严肃,便掏出钱夹,从中捻出一张百元钞票,往茶几上一扔,很失落地说了句,你走吧。

我轻蔑地瞥他一眼,说站街的女人,也是人!

那张钞票我没拿,看都没看就走了。出了门,眼泪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一直流到嘴角,我都快忘了这种涩咸的味道,曾几何时,我也是一个骄傲的女孩,也许就是因为骨子里的骄傲,所以我选择了一个人放逐。然而,此时此刻,我还是感到了深深的疲惫与孤独。

后来我在蛇口沃尔玛超市碰到过他,他当时正和他的老婆还有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男孩在一起。这个“有身份”的男人肯定是不记得我了,这种人记忆中的女人太多,他们的“硬盘”肯定不会为我们这种女人留下空间。不过我倒不在乎这个,我吃惊的是他的老婆是我见到过的最美的女人,我是说和我身边的人比呵,不包括那些挨刀子整容的明星们。

我的表妹对我这种游离的神情已经相当不满了,她都没有关心晚上我会去哪住就买单和我分手了,要知道我现在离蛇口还有几十公里呢。不过我没有怪她,这也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和表妹分手后,我立即去了一家快捷酒店,进入房间后我立刻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铃声一响他就接了,那边的环境很安静,仿佛对方也在期待这个电话。在我告诉他酒店地址和房间号后,他说过半小时就到。

放下电话后,我忽然问自己我这是为什么?我正处在生理周期阶段,是不可能和他发生什么事的。况且也没有自己出钱住酒店干活的。当然,我最担心的是他误解我,认为我把业务扩展到东莞来了,那我可就真伤心了。

他到的很准时。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下身是一件米黄色的西裤,显得干净而纯净,是我希望的那样。我感觉到这件T恤是正牌货,看样子这段时间他的经济状况有所改变。

他进门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站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好。快捷酒店房间比较小,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我似乎感觉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还嗅到了那男人的雄性气味。我想这下可麻烦了,看样子他还真是想来有所作为的。我让他坐在房间那唯一的凳子上,自己远远地坐到了床的另一边。

我问他为什么会到东莞来。他说他们公司为这个日资厂生产了一批电路板,他是过来做技术服务和检验的,等这批货全部用完后,他就会回深圳了。

我听说他还会回深圳心里很高兴,我并没有想在东莞待下去的念头,尽管据姐妹们说这里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可我心里还是想等待那个老和尚说过的重要人物出现。

我问他为什么后来不去找我?难道相逢一次就厌倦了?你可真是太喜新厌旧了。我说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有些有钱的男人他们涉猎的对象还是相对固定的,他们讲究的是一种放松、安全甚至还有些恋情的感觉。他们找我们有时并不完全是为了肉体,还有些许精神和心灵的需求,一旦他们觉得你合适他,便会连续来找你,直到他对你产生了倦意。

只有口袋并不充盈的小年轻人想见识各种形态不一,性格迥异的女人,以此作为他们对女人认知的积累和吹嘘的资本。我就遇到过这样一个大学刚毕业不久的小伙子,他信誓旦旦地说,他这辈子要怎么怎么的,让人可笑。

我感到这略有责怪的话让他有些着急,他吭哧了半天后告诉我,说他其实去过那棵棕榈树旁好几次,只不过都只是远远地看着我。他离开深圳那天,正准备鼓足勇气去找我时,我被却其他的男人带走了。他说那个晚上是他来南方后感觉最寒冷的。他看到那个男人像情人般搂着我的腰向我住的南光村走去。他说他始终跟在后面,然后坐在我楼下那棵荔树旁,一直看着我屋内的灯光。他说那天屋内的灯光很刺眼,一直惨白惨白地亮着,直到月亮沉下树梢,那个男人也没有出来。

我想像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但我相信,他们话是真的。

现在,看着眼前这个他,想到他坐在楼下的情景,我内心有些许内疚。我笑笑问他当时的心情如何?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当时内心很空,空得有些绞痛。我问他谈过恋爱吗?他说他谈过,对方是工厂的一个人事文员,后来和台湾老板劈了腿,随之私奔了。我说你和她上过床吗?他说上过,可没有成功。他说和她都是处字辈的,没有经验,再加上是在宿舍,很担心工友们回来撞见,所以没成功。

他见我开心的模样,便有些羞涩地告诉我,那次和我在一起,是他第一次成功做了一回真正的男人。

他说到这里时,双目放着热切的光芒,竟然站起向我走了过来。我还真有点慌乱,少有的慌乱。

他发现我有些慌乱,便问我有什么不妥。我顿了顿说我正处在“大姨妈”期间。这回他听懂了,显得很失望地又坐回原地,低头一声不吭。看着他可怜又失望的样子,我走到他的身边,搂着他的脖子,坐在他大腿上告诉他,其实还有其他方式可以帮他放松一下,他瞪大眼睛望着我,然后又低下头,说他知道,在深圳打工的人都知道。他说那没有多大意思,他已经尝够了。我心疼了一下,我吻着他说,可是,今天有我在你身边,不一样。

他开始像个孩子似的听从我的摆弄,同时还表现出惊奇、兴奋和很享受的样子。整个过程也算是情景交融。最后他依然发出一声充满雄性的吼叫,说实话我很喜欢这种吼叫,那一刻,我柔情似水。

他开始把我像情人似的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心怦怦的跳动声,我被一双有力的胳膊勒得有些晕眩,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回到了我的家乡,回到了那坐落在一年四季都被迷雾笼罩着的母校,那里有个男人也曾这样相拥过我。

那个男人是我初三时的体育老师,他的家在县城,他身上总有股城里人的味道。虽然这男人是体育老师,可平时干干净净的,冬天还喜欢戴一条花格呢的围巾,显得很文艺。只有上体育课时,他才会穿一套紧身的运动衣展露出他的雄健与敏捷,当时包括我在内,好几个女生都喜欢上他了。

体育老师对我很好,无论是教我们做操还是打球,都喜欢让我站在队伍前给其他学生做示范,这让我的内心很得意。不过每次上体育课前一天,体育老师还会悄悄地把我叫到体育器材室,提前教我一些做好相关运动姿势的要领。有一次下晚修,体育老师找到我说明天要教投掷铅球,要我先去体育器材室学习学习投掷的姿势,明天好向其他同学做示范。

在体育器材室里,体育老师手把手地叫我如何握铅球如何扭动腰部,最后他还顺手捏了捏我的臀部说了句:这臀部真结实,是个搞体育的料。

我当时羞得面红耳赤。体育老师事后告诉我,是我当时羞涩姣好的面容刺激了他。我表面上在推搡着体育老师,可我周身绵软,呼吸困难。我的贞操是在一堆破烂的跳高用的海绵垫子上被撕裂的。

海绵垫子上的事发生后不久,体育老师就和他那怀着身孕的老婆一道调到县城的一所学校去了。临走时,他塞给我一些钱,并说对不起我,还叮嘱我说一定要好好学习,走出这大山沟。可是我没有要他的钱,我觉得体育老师也不容易,本身工资不高还要养家。我只是问了他一句你爱我吗?他说当然爱,这种爱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他对老婆的爱。体育老师的声音充满了男性磁性的魅力,我听罢他的话后,眼圈红了,说了声你今后要少熬夜,有空回来看我,便扭身跑了。

直到高三毕业,体育老师一次也没有回来看我。高考结束对完答案后,我感觉还不错,便兴冲冲地走了20多公里山路来到了县城,我想把内心的喜悦第一个告诉体育老师。可是刚来到校门口,我就看到体育老师推着婴儿车和他的老婆甜甜蜜蜜地走出校门。我慌忙地躲闪到一边,然后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当离开学校很远后,我发现体育老师的一只手开始搂着他老婆的腰际,甚至有时还暗地里掐一下他老婆那肥硕的臀部。女人像被电击般娇嗔地扭动着,让后面的我感到阵阵恶心。独自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哭,母亲看我哭肿着眼睛回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她我应该能够考上大学了。

就在我沉浸于初恋的回忆之中时,他把唇贴近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他不忍心再让我做这职业了,他想回深圳后租一间房,和我住在一起。他说他这次在东莞挣了些钱,可以让我去上个培训班什么的,去学一门技能,然后靠本事吃饭。

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虽只弥漫在我的耳边,却迅速在向我周身扩散,这是一种我从未享受过的温情,那一刻我几乎要被这种温情击垮。我有些骄傲地告诉他,我本身就是财会大专毕业,是有一技之长的,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培训。

我从未在我的生活圈子中告诉他人我是大学毕业,有许多姐妹都会在客人面前乔扮大学生的身份,可我却从未敢透露,我尊重我那十多年寒窗的苦读生涯。

他听说后很是惊诧,便问我为什么不找一个会计类的工作?

我苦笑了下对他说,我来广东打工的路上也曾是豪情万丈的。虽然我是专科,可是我的专业考试成绩在学校一直是顶尖的。可当我下了火车去各家工厂应聘时,用人单位拒绝的理由几乎一样,只招本地户口。当时我真是闹不懂,同样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身份证,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我在深圳关外徘徊了很久,有一次还因没有暂住证,被抓进了一个村委会黢黑的小房子里。当我缴完罚金后身上只剩十块钱了,没办法,我只好加入了普工的队伍解决吃饭问题。

我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仿佛那一切已是很遥远的事情,或者好像在叙述一件别人的事情。我感到他在用一种怜惜的目光看我,可我觉得这目光有些多余,我觉得这一切现在看来根本不算什么,我继续着话题。

我说我曾在深圳横岗的一间工厂做过流水线的工人,十几个人住一间铁皮房,冬天冷的打颤,夏天臭气熏天。厂里的中方厂长是一个本地农民。他对我说可以把我调换到职员宿舍去,前提是我和他睡一觉。如果我喜欢他,对他有点好感,或许会接受的,他是本地洗脚上田的农民大叔我也无所谓,我就是农村来的。问题是我实在受不了他那可以塞进一条肉丝的大牙缝,还有龇咧出来的大金牙。

我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说我说话太刻薄。

可我没有笑,我想十年前来此打工的人一定会有同感。我们辛辛苦苦在学校学习的普通话,到了广东到成了劣等公民的标志;而那些来自广西大山里一句国语不会讲,勉强能操持蹩脚白话的人倒趾高气扬的不得了。我说语言这个东西很奇怪,有时候它的能量甚至超过区域的范围。广东有些地区的人也不是讲白话的,他们也常常被冠以外地人的称谓,当然有一张广东身份证还是比我们强得多。

他听我说完这些话,连声说我和其他的女孩子还真不一样,能独立思考问题。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言语显得自信而有力,也让我有些刮目相看。

我笑笑告诉他,我现在能够操一口流利的香港调调的白话,我说要学就要学正宗的,现在看来那些土著说的还不知道是哪门子粤语呢。

他听我说能操持一口流利的白话,露出了羡慕的神情,他说他来广东这么久,还是学不会,他甚至觉得白话比大学里的英语都难学。

我告诉他这不奇怪,其实白话的确有值得骄傲的部分。岭南远离中原,所以它保留了许多古汉语的精髓。

我忽然觉得我和他的谈话有些知识分子之间对话的味道了,仿佛感觉是在大学校园里和老师及同学之间的交谈。这种有些学术味道的交谈已经远离我许久了,让我感到好亲切。

不过我有些感慨地说,这些知识替代不了严酷的现实,有时候知识和金钱是事物的两个方向。

他说:“你对金钱就那么渴望吗?它就那么重要?”

我说:“是的,金钱让我感到在这个寒冷的世界中安全,它还能让我出手阔绰地买高档衣服和化妆品的快意,这种快意和吸食毒品一样会上瘾。”

我发现没钱的男人常会问钱很重要吗?我不知道他们是以清高作为挣不到钱的遮羞布呢,还是内心真的有这种想法而导致他们挣不到钱?也许两样都有。

我告诉他,只有有钱的人才有资格说这种话,没钱的人千万不能真正藐视金钱,这样财神会远离你的。

我觉得他开始认真地在听我的话,也许我的这些观点让他感到新奇和新鲜。我知道在工厂搞技术的男人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很少,看着他一脸诚恳的模样,我终于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的意思是:我出钱租一间好点的屋子,我和他同居。为此我可以加入某个酒店的生意群里,或者把现在那间南光村的出租房保留下来作为我的工作室,以此保证我和他那间房的洁净。如果他实在不愿意,也可以到工厂去住,想我了,或者我想他了,他就过来。

听了我的话后,他显得很难受,松开搂着我的双手,坐回板凳上,低着头拿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大口,也没有出声。过了很久他终于说了句:“我想让你有一技之长找个工作,因为我想娶你,难道你真不明白吗?”

他的话,着实让我感到眼眶湿润了,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他许久,我甚至有种扑上去搂住他放声大哭的冲动。可我现在已经不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了,多少姐妹的惨痛经历告诉我,我们这种人是绝不能嫁给知道我们经历的男人的。

的确,我们终将嫁人,可是那一定是在我们赚了大把票子后,然后再装扮着一脸清纯模样地回到家乡最近的县城或某一个市去找一个比较忠厚的男人过一辈子,随后还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把我们练成淑女一样。当然也有些姐妹被一些老外带到国外去的,可是那多半也没什么幸福,这样的老外大多都是国外比较穷困潦倒的人。

我默默地起身拿起热水壶倒了杯水递给他,他接过杯子时抬头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伸出手,摸了摸他那头又软又细的头发,然后告诉他,我不可能嫁给他,我和他的关系也就是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中一种相互拥抱取暖的关系,如果再想往前走一步,那一定不是烧死就是取暖炉子的火被浇灭。

他似乎有点不太认同我的观点,目光中渐渐呈现出一丝迷惑的眼神。

我说我不想欺骗他,即使他现在不在乎,可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我永远会是他心中痛的来源。我说他并不是神,也不要抱着什么来拯救我灵魂的浪漫幻想,对社会和男人我要比他清醒得多。

我还告诉他,我们这行真正的职业病其实不是身体的某个部位出问题,而是对人世间男女之情的感觉会出毛病。虽然我们越是觉得它稀有,越是珍惜它渴望它,越是觉得它的不存在。有些姐妹也会为男友大把花钱,可那纯粹是一种生理的渴望驱使和被欺辱后的宣泄。很多人认为我们这些人最不缺的就是生理的满足,其实那正是我们最缺乏和努力追求的东西。

我的话让他很失望也让他感到很诧异,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陌生、困惑甚至有些不信任的目光。我觉得他有些想掏钱买单走人了,这让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我觉得我是在残酷地揉碎一件晶莹剔透的瓷器。我用一种温和甚至可以说有些诱惑的口吻对他说,今天是我邀请他来的,他可千万别有我要和他交易的想法,我还告诉他以后来蛇口找我,我们也不是交易关系,而是相互温暖的伴侣,我从心里喜欢他。

我的话让他踌躇了一会,他依然用一种不相信的目光看着我说,你真会喜欢我?我上前扶住他的双肩,真诚地冲他点了点头。他的眼眶有一线晶莹的光亮在颤动,他低下头沉默了会,小声说了句谢谢,又低声把他的名字告诉了我,还真诚地掏出身份证给我看了看。我发现他的家乡离我家还是有近500公里的距离,这可让我内心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落了地。

这样在他临走前,我知道这个身形消瘦的年轻人有个很雄性的名字叫陆虎,他还比我大两岁。我也告诉了他我的名字,但是我并没有告诉他我家的地址。

回深圳后不久,我便在蛇口比较好的一个小区租了一个单间。我有点像打扫自己的新房那样把房间装饰一新,我还特别买了一套接近结婚用的床上用品,和一套厨房用具。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在我们老家像我这样岁数的女孩,早已结婚生子过着温暖的家庭生活了。

陆虎回深圳后也很快到那棵棕榈树下来找我,我立刻高兴地拉着他的手去了那个新家。他一进门后表现出很兴奋的样子,说他还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呢。为了不增加他的心理压力,我告诉他这是我一个出国的姐妹把房子暂借给我住的,不需要交房租,我也不会把其他客人带到这里来,除了你。他听后有些像孩子般拍了下手后,高兴地仰躺在床上东张西望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第二天清晨,我是在与陆虎的相拥中醒来的。那一刻阳光透过轻薄的窗帘投射到我的脸上,窗外还不时传来一两声鸟儿的啼鸣。陆虎看上去也睡得特别安静和安全,我轻轻地抚摸了下他那在阳光下略显发黄的软软的头发,心里一阵感动:即是为他也是为我自己。我觉得自己好像终于在繁华喧闹街头的涌动人流中,找到了一个失散的亲人。

昨晚,就在这张新床上,在陆虎温情的冲撞中,我第一次体味到灵魂离开躯壳在空中飘浮的美妙。我仿佛躺在蓝天里,被一团团柔软的锦簇环抱,我幸福得像一个圣洁的公主。我虽阅人无数,可我的灵魂始终被禁锢在我自己都厌恶的躯壳里。是陆虎让我第一次有了如此美妙的感觉。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轻轻吻了下陆虎的额头。

我的轻吻惊动了陆虎。他先是有些慌张和迷惑地睁着大眼空洞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似乎回过神来,赶忙下床慌乱地边穿衣服边对我说,他要去楼下替我买早点,说这是他昨晚临睡前就想好了的。我笑他为何对买早点这件事这样在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过去他在省城武汉读大学时,发现武汉男人都喜欢端个小钢精锅为妻子买早点,他说当时他非常羡慕,觉得那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我没有阻拦他,而是看着他乐滋滋地端着个小锅下了楼。

不一会,他右手端着一锅湖南牛腩米粉,左手用一根简易的竹筷子串着几根油条乐呵呵地进了门,郑重地把它们放在桌上,然后用抹布很用心地把桌子擦了一遍,拉开椅子很绅士地请我坐在桌前,并把筷子递到我手中。

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享受这公主般的待遇。我家里姐弟一共有五个,最小的一个是弟弟。据母亲说当生下老四我时,我父亲恨得跺着脚要上房揭瓦,咬牙切齿地说不生儿子誓不罢休。母亲说她当时看着父亲忿忿的表情吓得直哆嗦,还为未来的我担心。母亲说自从和父亲结婚后,她的肚子就没空过,她很怕父亲再折腾她了,说家里已经被父亲折腾的一贫如洗了。可是母亲还是被父亲继续折腾着,当弟弟老五捣鼓落地后,父亲才舒坦地对她罢了手,随后父亲几乎把我们前面四个女孩忘得一干二净。按我大姐的话说,我是在自生自灭中长大的。

此时,看着眼前一脸满足的他,我也顷刻产生了对过普通人日子的向往。过去我的内心常涌起一种冲动,这种冲动产生于我穿行于这个繁华城市高楼大厦的光影中,产生于我看着满大街名贵汽车昂扬行驶的身姿中。我常问自己:我凭什么不能过得更好?

大学读书时我有两个室友,她们的父亲一个是公司老总,一个是我同县的一个什么局的局长。那两个女孩子脖子挺挺的高傲劲,至今想起来都会刺得我心痛。她们每周末都有小车专门接送,她们用的护肤品和洗浴用品可以让整个宿舍都飘溢着一种诱人的芳香。说句很卑劣的话,我曾经乘宿舍没人,从垃圾桶里捡起她们丢弃的一个洗发水在自来水管里灌上些水后跑到冲凉房用它洗发。虽然只是一点点残液,可是洗出的头发依然那么滑顺柔软和蓬松。我看了下这洗发水的牌子,我才知道它叫“亚羡姿”。后来我在学校图书馆查了下,这一瓶洗发水的价格相当于我一个月的生活费,而这生活费也是我在学校食堂洗了不知道多少个碗盘洗出来的。那一晚,这俩室友回到宿舍后,似乎从我身上闻到了某些异样的味道。面对有些惶恐的我,她们没有说什么,只是会心地相视笑了笑。

那一刻我真恨我的父亲,还有我那成天只会游手好闲的弟弟,要不是他们我不会来到这个叫我揪心的世界。

不过我也有我的长处,那就是我身材窈窕而且颇懂风情,一件随随便便的T恤和牛仔穿在我身上都会让男同学着迷,就连这两个室友有时候也忍不住摸摸我略翘起的臀部发出感叹:多美的曲线呵。

在这点上我还真有些感谢我的父母。据我父亲说我们的祖上可能不是汉人,而是来自于波斯的某个国度,所以我的皮肤异常的白皙,眼睛还有些蓝灰色。

在大学毕业前,我的男友还是被那个局长的女儿撬走了。男友临毕业时一脸正气地对我说,在事业和爱情之间他选择了事业,还说事业对于一个男人是生命线,他好在还有些涵养没说我父亲是一介农夫对他找工作没有丝毫帮助。

本来我对这个男友是可有可无的,我之所以和他拍拖,是因为他和我过去初恋时的体育老师长得有些相似之处。可和他拍拖后不久我才知道,实际上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

我并没有饶过那个和我同县的局长的女儿。在宿舍里,我当着众人面,向她生动地描述了她现任男友那中看不中用的玩意。我故作微笑地告诉她,她现任男友我早就用过了。

两个室友听了我的话愣神了半天,最后还是老总的女儿先反应过来,她破口大骂我是个婊子,现在看来还真被她说中了。

我没有理会那老总女儿的谩骂,而是冷笑一声扭身走出了宿舍。我听到宿舍里有放声大哭的声音,其实走出宿舍门后我也哭了。无声的,任泪流满面。

吃完早餐,陆虎说他准备下午请半天假陪我逛街,还说他也要为这个家做点贡献,准备买一个迷你型音响,他说这个家几乎什么都齐了,就是差一套音响。

下午陆虎穿得很整洁地来了,牵着我的手出门。显然我们购物的方向有很大区别,他老是闷着头带着我往那些小家电商场钻,不厌其烦地和那些小老板讨价还价。我觉得有钱男人和没钱男人的区别在消费观上面区别最显著:有钱的男人大都喜欢买最好的东西,这既是因为有钱,也是因为他们对自己挣钱能力有自信敢花钱。后来陆虎看出我有些厌烦,意识到了什么,便征求我的意见说要不我们去国美电器看看?

我保持着笑容说随便。

在国美电器,陆虎终于出手买了台爱华牌迷你音响。陆虎对电器很内行,他和服务员说的那些技术参数我一个也不懂,陆虎告诉我说他在大学学的就是电子专业。

买完电器,陆虎说他还想逛逛振华路的女人世界,说想买件衣服送给我。

说实话要是换一个男人我一定一口答应了,可是对于陆虎我真是不忍心花他的钱,刚才买音响时我看到他掏出来的那一叠皱皱巴巴的钱已经差不多了。

陆虎看我拒绝他的好意,显得有些不高兴,说他还从没有为所爱女人买衣服的经历,说我断绝了他的享受。看着他那失望的模样,我说那好吧,你为我买一件粉色的丁字裤吧,我专门为你穿。

从女人世界出来,陆虎要请我去“湘鄂情”吃晚饭,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那里的鄂菜特别地道。我问你都尝遍了?他笑笑说也只是听说。

陆虎的回答符合我的内心标准。我并不喜欢太吹嘘和虚荣的男人,虽然我虚荣得够可以的了。其实人很奇怪,虽说物以类聚可我想那大都是指兴趣和志向。其实如果两个性格相同都喜欢吹牛的人在一起,双方一定都不爽,就像两个都喜欢战斗的人在一起一定会掐架一样。

在去“湘鄂情”的路上,陆虎忽然说想不到女人的内裤这么贵呵,顶得上男人一件毛衣了,然后又说女人穿丁字裤是什么模样?我笑笑说今晚我穿给你看看就是,要你感到物有所值。陆虎听罢居然不由自主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傻呵呵地说,我不信,不就是一件裤衩吗?还布料省得仅仅只能遮住屁沟。

陆虎的话开始有些幽默的意味了,我觉得他和我亲近了许多。

进了“湘鄂情”,我径直走到我常去的那台临窗的桌前。陆虎看着我一副极其熟稔的样子问我对这里很熟吗?我说我来过,我看到陆虎的神情有些失落。

陆虎点了好多菜,可是被我制止了。我说我就要一碗热干面再来一罐莲藕排骨汤就行。陆虎有些嘟囔地说我瞧不起他,他说他只是想让我吃好。后来在我解释说我夜晚不能吃多怕发胖后,他的面色才好看些。

来“湘鄂情”吃饭的人大多是湖北湖南人,所以餐厅里永远都是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我和陆虎吃得正香的时候,餐厅的音响里突然传来那首《我心依旧》。我发现当乐曲响起时,我和陆虎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筷子。

过了一会陆虎问我看过电影《泰坦尼克号》没有?我沉吟了一下后平淡地告诉他说看过。陆虎说他是在工厂的露天电影场看的,他说那天晚上宿舍的工友们都在津津乐道的谈杰克和露丝在船舱里做爱的镜头。有些人说,杰克为了那一刻把命都丢了太不值得。陆虎说他平时从不和舍友们翻脸,遇到事情都尽量忍让,可是那一次他却和工友们大声争持起来。随后他问我对电影的看法如何。我依然淡淡地说了句,那纯粹是糊弄人的东西。当我说这话时,我看到陆虎的目光中又一次对我流露出失望甚至有些不信任的眼神。

我不能把我真实的想法告诉他,和陆虎接触后我已经感到我对男人的态度和对生活的目标在改变,我要阻止这种改变,同时也千万不能让陆虎看出我内心的脆弱之处,否则他真会抱定要娶我的幻想。

我知道,一个单纯的男人痴情起来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兴许会玉石俱焚都说不准。过去我们村里就有个痴情汉,他和他的女人原本很相爱。那个时候的农村很穷,后来那女人为了能去武汉市生活,和一个在汉正街做小生意的男人跑了。结果这个痴情汉居然拎着菜刀跑到汉正街,把那一对男女都杀了,最后自己也用刀抹脖子倒在了女人身边。

有时候我很相信宿命论,小时候我就觉得那个痴情汉天生就是来索要那个女人命的人。我独自一人在夜深人静时老在想:陆虎能够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究竟我和他是什么样一个宿命呢?善缘或恶缘?人们常说红颜祸水,可是对于做我们这行的女人来说更觉得男人是祸水。职业习惯使得我们对各种男人都要保持极高的警觉,这也许就是我们几乎对男人麻木的原因。

我笑着问陆虎对女人怎么会这么怜惜。

陆虎说这个世界上女人大都很可怜。

陆虎说这话时,我看到他的眼眶中有泪光在闪烁,可我觉得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些好笑,因为他自己就够遭人怜惜的。

我问他这悲悯心从何而来?

陆虎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向服务员挥了挥手要了一瓶啤酒,然后用牙齿恨恨地咬开瓶盖,咕咚咕咚一下子喝了小半瓶。

显然陆虎是不胜酒力的人,小半瓶酒下肚,他的脸一下子像猪肝般红了起来,目光中也透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当时我内心还有些小恐慌,不知道触动了这个痴情男人哪根神经。好在陆虎思维是清晰的,他断断续续道出了他家的一些事。

原来陆虎的父母都是鄂北大山里军工厂的工人,家中有三个儿子。陆虎说他的父亲曾是厂里有名的八级车工,他父亲车出来的零件公差几乎为零,他家里摆满了父亲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和搪瓷杯。母亲曾告诉陆虎,说他父亲曾是他们厂里的骄傲,也是她心目中的最强悍的男人,所以当丈夫一个劲想要孩子时她并不反对,他觉得多一个人享受这种荣耀多一个人幸福。

当陆虎出生后不久,情形发生了变化,军工厂脱离了国家的庇荫开始走向市场,随后陆虎的妈妈也随大批工人下岗。再后来,外资注入了企业,工厂开始由外国人管理并引进了大量的数控机床,可像陆虎父亲这些靠经验做活的老工人是摆弄不了这些现代化设备的。几十年的荣耀在那一刻灰飞烟灭,陆虎的父亲抱着曾为他带来无数荣誉的机床痛哭了一场。

后来陆虎的父亲染上了酗酒,并开始向他的母亲发泄愤怒。陆虎说当他懂事后父亲已经快五十了。可在那个不大的红砖瓦平房里,父亲每次酗酒后,就要对母亲发泄一通,还边发泄边骂人。陆虎说他至今想起来都打寒颤。陆虎前面的两个哥哥几次要向父亲动手,可是都被母亲平静地拦住了。陆虎的母亲说,只有她知道他们父亲内心的苦楚,她还告诉孩子们即使他们的父亲现在是这样,可在她心里他依然是一座大山。

陆虎那天晚上的话特别多,在我扶他回去的路上依然喋喋不休地说做女人可怜。可当我回到家,冲完凉穿上丁字裤,上身赤裸地站在他面前时,他忽然一下子醒了。

我笑着对他说:“你还愣着干啥,你傻啦。”

陆虎虚幻般地轻轻说:“不行,不行,我真不舍得动你。”

陆虎每个礼拜都会来找我一两次。每当他来时,我即使手边有活也会马上放下,牵着他的手去我的新家。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感激他,这不仅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提出要娶我的人,最重要的是我从他身上看到我灰暗的生活中依然有着一丝温馨的阳光。

陆虎在每个月发工资后,都会悄悄在我枕头下放一些钱,我估计那是他绝大部分的收入。我也没有说不要,而是把这些钱专门存到了一个账户。陆虎还不声不响地买了席琳·迪翁《我心依旧》的C D碟放在迷你音响里,当我发现后,便把它藏到了书柜的角落里。

在和陆虎的聊天中,我感觉他的话中开始透露出一种我就是他的人的意味,这让我既感到温馨又有些担忧。可和陆虎交往时间久了,我感到有种潜伏的危机在靠近我。有次我把刚买回来的一大摞男性用品随手一扔,被他发现了。他显得很难受,说看见这些东西他心里很不舒服,甚至可以说是绞痛。

我当时没有理他,继续收拾着厨房,心想过会他就好了。可那一晚上陆虎都闷闷不乐地说些酸了吧唧的话。我当时有些生气,很郑重地告诉他如果他接受不了我从事的工作请尽早离开我,我不稀罕他,说完我自己不由得有些委屈地低声抽泣起来。陆虎见状忙过来扳过我的肩头,把我搂在怀里说要我别怪他,他是太爱我了,他会尽力克服自己这种心理的,最后他说我帮你画一张素描吧。

我说你还会画画?

陆虎说他从小就喜欢画画,原来准备考美院的,可他父亲坚决不同意,一定要他考工业大学,学一门技术。

我并没有同意陆虎为我画像,甚至后来我还拒绝了他想与我合影的念头,我们这种女人一般都不希望别人了解自己太多或给人留下什么把柄。虽然我内心极其渴望着陆虎爱我疼我,可是客观上我还是希望这种情感的发展能够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在后来的日子里,陆虎时常会表现出酸溜和焦躁的情绪,这使得每晚我出去时,总感觉背后有个影子在尾随我,这让我很别扭。有次我趁和陆虎躺在床上闲聊时突然问他,你是不是在暗地里跟踪我。陆虎很快否认说没有。我叮嘱他千万别有在暗地里跟着我,那会自找没趣。树没有皮必死无疑,可人不是树啊,有时只能把脸皮揣在口袋里,男人将自己自尊放下是为了将来获得更大的尊严,湖北人不也常说“掉不完底子就玩不尽味吗”?

我当时是咬紧牙关把这段话说完的。陆虎眼里又有泪光在闪动,他的嘴唇有些发抖,最后他终于背过身子无声地把自己的头埋到了枕头下。

有天夜晚出门后,凭直觉我感觉街上气氛有些不对:蛇口附近的酒吧几乎都关了门,为数不多开着门的几家也是门可罗雀。看不到吧台前灯红酒绿下扭动的身影,也听不到那些喝酒摇骰子人的尖叫声。我站在街边正疑虑之时,我们矫健敏捷的治安队员就已经如同天兵天将降临在我面前。

我想这下完了,今晚肯定遇到了扫黄行动,消息灵通的姐妹已经得到了消息,只有我这类游离群体外的人,才会傻帽般地跑出来站街。

我刚出道时就曾吃过一次大亏,当时我被要求两手抱头押送到东莞一个叫樟木头的地方,虽然在缴了足够的罚款后我又像幽灵般地潜了回来,但我的脸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红点,那是同样被关在黑房子里,硕大的广东特产的麻蚊子在我脸上留下的“杰作”。

不过,此刻我更多地是想到了陆虎。我想,我要是又被送到樟木头去,弄回满脸的红疙瘩,陆虎会怎么想?会不会极其厌恶我或者自己难受得像个小孩子样哭泣?不过我最希望的是陆虎此时能够出现在我面前来救我,尽管我知道他丝毫没有和治安队员打交道的经验,可他毕竟是男人,况且我很希望看到英雄救美女的一幕,即使是空手而归。

就在我被治安队员带上小面包车的一刹那,我忽然听到陆虎在叫我,治安队员们很警觉地看着从黑暗中走过来的陆虎。陆虎比我想像的要镇定得多,他告诉治安队员我是他的女朋友,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还大声指责治安队没有证据就抓他的女朋友。

大胡子治安队员上来抓住陆虎的脖领子,骂陆虎是个吃软饭的家伙,说他们平时对这条街站街的女人了解得清清楚楚,还说陆虎也是个老躲在黑暗之处为女人把风的男人,要把陆虎一起抓去。大胡子说完没等陆虎张嘴辩解,就把陆虎也塞到了车里。在车里,陆虎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有我在,没事!”

我不知道陆虎说这话时相不相信这话有多少可信度,我是不相信的,可我相信陆虎的这番心。相比上次被抓到樟木头的惊恐模样,这次我也镇定得多,甚至看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街灯,我还能和陆虎相对微笑下,感觉宽慰了许多。

派出所的指导员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是一个读过书的人,而且对我们的态度也算温和。他叫治安队员分别把我和陆虎带到了两间房间,然后便问我陆虎的情况。我竭力把我所知道的陆虎个人和家庭的情况尽可能说得详细,还特别注重细节的描述。听口音,指导员好像是湖北武汉人,所以我也特别强调陆虎是在武汉某某大学读的书。指导员听完后眼皮跳了下,用一种很深邃和复杂的目光看了我一阵,便转身走了。我想他一定是去了关陆虎的房间。

过了一会,指导员带着陆虎来了,他拍了拍陆虎的肩头说你们可以走了。陆虎听罢差点要跪下,他紧紧地握住指导员的手,喊了声大哥便有些哽咽了。

指导员居然把我们送出了派出所门口,在黑暗中我听到指导员悄悄对陆虎说,如果你女朋友找工作有困难可以来找我。陆虎又一下子抱住指导员的肩头,身子不断抽动起来。

那晚我和陆虎内心暖融融地相拥了一夜。小区的街灯透过厚厚窗帘的缝隙把淡黄色的光投射在我们的脸上,滨海大道上依然不时有泥头车喘着粗气在飞驰。这个夜晚我们第一次触摸到了这个城市生命的跳动和温暖的胸膛。

陆虎告诉我说这个指导员姓罗,是他在武汉读大学那间学校的教工子弟,陆虎还劝我要不趁这个机会找份工作算了。我当时没有像往日那样一口回绝陆虎的想法,我依偎在陆虎的肩头,一直在细细品味着那暖黄色的灯光和窗外那有生命力的汽车飞驰而过的声响。

随后的几天天气特别寒冷,天空还下起了阴阴的细雨。我一直蜷缩在家里望着天花板发呆。陆虎看我几天都没有出去的意思,便对我更加温情起来。

就在我几乎要做出告别既往生涯的那一晚,陆虎极其沮丧地来到家里。当时我不在家,刚好去超市买东西去了,等我回来时看到陆虎面色苍白神情萎靡地站在家门口。我说你怎么不拿钥匙开门进去。他告诉我他被工厂炒了鱿鱼,他说他在工厂一直远离于各个帮派,所以工作出一点错便没有人替他说话,还有人把别人的祸水泼到他头上。我边掏钥匙开门边说,有什么回家再说吧。可是陆虎抬头看了看已经半推开的家门,表情艰难地拒绝了,他说他剩下的钱已经不够资格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我很生气,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手就进了家门。

那晚,陆虎的话很少,老是低着头沉默不语。我怎么劝他,他都很难从阴霾的内心里走出。我帮他脱下衣服,拉着他的手一起去冲凉房洗澡,在浴室里我竭尽温存和挑逗希望把他男人的信心激发,让他忘却生活中的不快,可是陆虎依然显得一直很被动。就连我故意穿着那粉红色的丁字裤在他眼前晃动,他也只是眼睛无神地瞟了我一眼。那晚,他很勉强,既没有了往日的温情,也缺少了曾有过的雄壮。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陆虎依然把买回的早餐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然后低声告诉我他要离开深圳了,准备去东莞找份工做,他说东莞是他的福地,他赚的最多一次钱就是在那赚的。他说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劝导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甚至他现在对生活的看法都有些改变。可他最后还是希望我能去罗指导员那,求他帮我找个安分的工作做,这样他也放心。

我说要他自己把自己照顾好就行,别替我担心,我可是在江湖上混的老手。说完,我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存折,并按到他手掌里。我告诉他不要不好意思,这都是他给我的钱。我还说,我之所以当时收下是想替他攒着,因为他今后总要娶媳妇的,最后我告诉他密码是他的生日。

他看着存折先是满脸通红,随后悲怆地叫了我一声“姐”,便像个孩子似的扑在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我抚摸着他那柔软的有些偏黄的头发,心底也涌起一种悲凉的感觉。我看到他一直哭个不停,便笑笑说要他以后可不要叫我姐了,那样可把我叫老了,我其实比他小两岁呢。

他最后还是拿着存折走了,临走时他说他的电话号码永远为我而不变,如果哪天我需要他,他一定会回来。最后他居然很认真地说,如果我将来嫁不出去了,请我一定打电话给他,他会来娶我,到那时这个存折才会启用。

我笑笑说,到时候你早就妻妾成群了,还会想起我?

陆虎听罢我的话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说我永远都是他心中的妻子,他会等我的。

我虽不想再追究陆虎这些话有多大可能性,可还是让我内心感到既温暖又有些许酸楚,我上前搂住他,轻轻告诉他,说现在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他现在最需要像个狼一样去搏击,去掠食。

陆虎刚离开家门,我就不由得趴在床上伤心地哭泣起来。我本想阻拦陆虎的离去,我可以养活他,可是我不能那样做,那将毁了他一生,也会让他在我心中失去位置。可陆虎的离去让我内心空荡荡的,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荡,仿佛自己在荒漠中丢失了惟一的伴侣。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有的轨迹,每当黑夜我站在棕榈树下接客的时候,感觉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个陆虎只是我梦中的一个过客。只有当我身心疲惫地回到家,看着厨房墙壁上挂着的那个小钢精锅,我才知道我真实生命中的确有这么一道流星划过。

我本想把我这个新家退给房东,这一个月的租金还是我需要付出几晚的工钱才能交上的,可是考虑再三我还是保留了下来。我觉得当我在一阵激情后回到这个家里,会依然感觉到那颗流星的光亮和温暖。这家里的一切物件每天都在告诉我,在这个世界,曾有这么一个男人真心地爱着你,甚至可能在远方永远地等着你。

陆虎走后,我的电话号码也一直没有变,而且还把他的电话号码设置了特制的铃声,就那首《泰坦尼克号》中的插曲《我心依旧》。可我期待的那个铃声一直没有响过。我时常会一个人独自在家里看着手机发愣,我相信,不是他不想让它响起,而是他觉得他还不具备《我心依旧》的资格。我想,他那样一个性格有些懦弱又不善于交际的人,是很难能让《我心依旧》响起的。在寂静孤独的夜晚我常幻想陆虎能变成一头驰骋在草原的狼。可我又明白,有些品质是天生注定的。我想陆虎的父亲应该是属于狼一样的男人,我真希望哪一天他父亲的基因能够在他身上显灵。

我还时常去“湘鄂情”吃饭,还是坐在那张靠窗的桌子旁,点一碗热干面加一小罐莲藕排骨汤,边吃边想着陆虎此时会在干什么。我甚至能透过窗外迷离穿梭的汽车灯光,仿佛能看到陆虎矫健的身影正带着一群狼在草原上奔跑。

有一次恍惚中我猛然听到了《我心依旧》的电话铃声,我立刻神经质般发疯似的翻开我的包拿出手机,可是我的手机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邻桌的一个中年男人抱歉地冲我笑了笑说是他的手机响了。我看着他幸福通电话的模样想必对方一定是他的妻子,那时我真是羡慕这种夫妻间的情感。那天晚上我忍不住拿起电话拨了陆虎的号码,我想告诉他我需要他,我想他。可是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勇气按通话键。

在陆虎去东莞后的第二年夏天,银湖寺庙里那个来自五台山和尚的话应验了,我生命中那个重要的男人真的出现了。他并不是一个我在大街上认识的人,而是有一天我和几个姐妹去小梅沙游泳遇到的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也许是在碧蓝的海浪拍打下我优美的身材吸引了他,他很和蔼地和我搭讪起来。

我告诉他我是写字楼的小白领,他告诉我他是山东青岛一个国企的老总,妻子刚刚去世,他说他喜欢我,要把我带到山东去。

那天我和这个老总住在了小梅沙海滨酒店,当他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刹那,我的手机忽然响了,铃声是《我心依旧》。

我的情绪明显地出现慌乱和激动。这个老总用颇有寓意的目光看着我,停顿了会,有风度地终止了。其实在习惯上,我们的手机大多是要关掉的。可是自从陆虎离开我后,我就把这个习惯丢在了脑后,为此常遭到有些兴头上男人的喝斥,这让我感觉眼前这个叫什么总的男人并不坏。

我心慌地拿起手机,看着手机屏幕那不断闪动着的熟悉的电话号码,抬头看了看披着睡衣背着我在窗前抽烟的老总,犹豫了半天还是用力把手机关掉了。

站在窗前的老总突然转过身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告诉他手机里没有存过的号码我是不会接的。老总只是深不可测地笑了笑,便又向我扑了过来。我在老总的身下,不断幻想着陆虎的模样,那柔软的上下起伏的席梦思居然让我感受到一种在蓝天白云上的飘逸。

离开深圳的前一天晚上,我告诉这个老总,我想在我自己的家中独处一晚。我说因为这个家对我太重要,是我在深圳奋斗这么多年真正感到温馨的港湾。这个老总很宽容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声能理解,便和其他朋友去高尔夫球场了。

那个夜晚我整夜都蜷曲在沙发上,拿着手机,期待那个《我心依旧》的铃声响起。自从上次它响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响过了,连短信也没有一个。其实即使它响起了,我想现在的我也不会接了,我不知道怎么对他说,他本身就是个懦弱缺乏自信的人。我想,他对我的依恋应该是他现在唯一最宝贵的东西了,我不能残忍地揉碎它。

这个老总去了山东后,还是很仗义,很快用我的名字买了一个三居室。不过他并没有要娶我的意思,我也没有强求他这样做。可能是我的“懂事”让这个老总很满意,当我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后,老总很爽快地同意我把孩子生下来。他原本有两个儿子,后来看我生下了一个女儿也是高兴得不得了,这让我想起我的父亲对儿子的痴迷是多么的不可理喻。

每年春节,这个老总都建议我带女儿回老家。我知道春节期间他要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又怕冷落了我和女儿。我理解他的苦衷,也从没有强求他和我一起回老家见我的父母和在村里邻里间去显摆,我奇怪地发现当我真正拥有金钱后,反而变得有些内敛和不那么虚浮了。

老总常常喜欢拍着我的肩头说他没有看错我。他不晓得,我其实并没有想从他身上乞求得到什么精神安慰,我觉得我的精神世界是充盈的。

离开深圳时我从那个家里带走的唯一财产,就是那个爱华牌迷你音响,还有曾经被我藏在书柜里的那张席琳·迪翁《我心依旧》的C D碟片。每当老总深夜不归的时候,我都会把迷你音响打开,在黑夜中静静地听着席琳·迪翁那悠扬深情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很奇怪,每次听这首歌时,我再也没有流泪的冲动,而是内心流淌着一种甜蜜和幸福。我真心感谢命运曾叫那个陆虎的男人在我生命中出现过,尽管那是短暂的时光,可是对我来讲那是一笔终身享受不尽的财富。

可是我也深深明白,这笔财富只有在老总给我衣食无忧的光环照耀下,才能显现出它的价值。它好比是一笔巨大的存款,只有有了取款的密码,这个存款才有意义。说起存款,我想起来我送给陆虎的那个存折。我一直想依赖这个存折款项的变动了解陆虎的动向,可这个存折始终没有启用过,这让我对我和陆虎的未来存在着些许幻想。有次我曾尝试向这个存折汇一笔相当数目的款子,我希望这笔汇款能让那我期待的铃声响起。然后听到陆虎充满自信地告诉我,他终于能够带领一群狼在羊群中厮杀了,他要来娶我啦。可是却没有。

女儿五岁那一年,我照例独自带着她回家乡过年。女儿对于爸爸为何老是不和我们回去一直困惑不解,每当女儿央求爸爸一起回外公外婆家时,他总能用大批的礼物还有飞机的头等舱来安抚她。我曾经反对他这种做法,说女儿从小这样享福不行,长大了会不知道生活的艰辛。可是他总是说他就是要女儿知道这个世界本身就有阶层之分的,以后长大了她就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个圈子,应该找一个什么品位的男人,他说很多鲜花插在牛屎上的悲剧都是因不懂此理而起,他可不想将来哪个穷小子用甜言蜜语来诱惑自己的女儿上当,所以说女孩子要宠着养。

老总的话让我突然想起了陆虎。

女儿对飞机头等舱的设施已经娴熟得很,上了飞机后她就像模像样地拿起耳机寻找她熟悉的被她称之为“m u s i c”的东西。女儿忽然把耳机塞到我的耳朵里,告诉我她找到了我最喜欢听的“m u s i c”。我一听,恰恰是席琳·迪翁的《我心依旧》。看着女儿稚气的模样,我忽然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我好久没有流泪了,我赶紧背过脸看着窗外。

飞机从青岛起飞,飞了两个小时后,喇叭里传出播音员的声音。告诉乘客飞机已经进入了鄂北上空,不久将降落在武汉天河机场,要乘客系好安全带。我忽然想起陆虎的家就在鄂北,我不由得通过舷窗向飞机下眺望。只见飞机下是一片片绿色的山峦,隐隐约约还看见一排排红砖瓦的小房子。我记得陆虎说过,他家的房子就是红砖瓦的小平房。

陆虎回老家了吗?也许他此刻就住在我看见的某个红砖瓦房中,和他的妻子过着幸福的生活,也许他还在广东,继续为了他的那个等待在拼搏?不过我想他多半处在依旧连自己肚子都混不饱的状态,否则《我心依旧》为何一直未响起?

孩子在一旁问我在看什么?我顺口说了句在看她爸爸的家。女儿当即反驳我说他爸爸的家在山东青岛,飞机早已经飞过了。我默默地看了女儿一会,用手摸了摸她红扑扑的脸蛋,夸她真聪明。

这一年,我的表妹终于回家了。看着表妹花枝招展的模样我也明白了八九分,不过此刻我对表妹另有一种亲近的感觉,她曾和陆虎在一个工厂,兴许她能知道些陆虎的情况。

大年初一我去表妹家给她父母拜年,拜完年后,表妹便急忙拉着我的手出了门。我俩顺着她家的田埂向着远处的田野走着。我记得那时天正下着阴冷的细雨,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村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上的几只乌鸦,被村子里响起的杂乱的鞭炮声惊吓得飞了起来,灰色的天空划过它们几声沉闷的“嘎嘎”的叫声。

一路上表妹顾不得脚下湿滑的泥泞,唠唠叨叨地使劲说我的命好,碰到了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她甚至诡秘地冲我笑笑说她现在和我过去做的工作差不多,也是写字楼的一个小白领,她还一个劲地要我叫女儿的爸爸为她留意一下周边有钱的男人是否也有丧偶的情况。

我说每个人的情况性格都不相同,是不能简单复制的。她说那她不管,她就要顺着我成功的路走。

我不想和表妹继续在这泥泞的田埂上继续走下去,我想问她是否认识她们厂子里原来那个叫陆虎的技术员,因为陆虎去东莞后在她们工厂工作的可能性最大,可是几次我都强忍着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说实话我内心真实的感觉是很怕知道陆虎的情况。生活的直觉告诉我,无论陆虎情况是好是坏,都有可能会使我心中那笔精神财富贬值。

正在我犹豫是否该问表妹时,表妹忽然用怪异的目光紧盯着我说,你知道吗,我们厂那个叫陆虎的技术员已经死了,死的很惨。

没等表妹把话说完,我的身体就开始不由自主哆嗦起来。表妹急忙拥抱着我说,其实保安老早就告诉她这个叫陆虎技术员认识我,可是当她问陆虎是否认识我时,陆虎从来不承认和我有过交往。不过陆虎后来和表妹倒是很亲近,常常愿意和表妹聊天。表妹在聊天时偶尔会故意说起我的情况,陆虎此时只是认真地听,从来不插话。

表妹此时说的什么我都已经听不进去了,我只是扯着表妹的衣袖语无伦次地问,陆虎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表妹说陆虎为了赚钱和在深圳的女朋友结婚,每天晚上都去长安广场摆地摊,有次在回厂的路上被一辆奔驰车撞飞了。那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了,肇事司机见没有什么行人便关了车灯逃逸了,当巡警把他送到医院后他已经死了。厂子里人事部的人说,这个叫陆虎的技术员人缘很不好,他身上的手机电话簿里只有他姐姐一个人的电话号码,可是电话打过去对方还没接就把电话关掉了。

表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人事部的人后来还说,陆虎的档案里根本没有姐姐,别人说那个姐姐很可能就是他的女朋友。

我问表妹那车祸是何时发生的事情?表妹回忆了一下告诉了我。我艰难地想起来,表妹说的那个时候,正是我的手机《我心依旧》惟一响起的时刻。因为那一刻,我之后就再也没有忘记。

初春的地里北风料峭,那几只被惊飞的乌鸦转了一圈又飞回到了那光秃秃老槐树的树梢上。表妹说我的嘴唇在发紫还不停哆嗦,要搀扶我回去。我说不必,我想在外面待一会,并希望表妹能同我多说点陆虎的情况。表妹看我坚持便没有再劝我,只是用一种无限惋惜的口气说,陆虎死的很冤枉,他家里后来很有钱了。

表妹的话让我感觉很诧异,我告诉她不可能,陆虎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

表妹笑笑说,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陆虎的父亲可是一个有血性的老头,当时他是开着崭新的大切诺基来厂里和厂方交涉陆虎的丧事的。陆虎出事前几天还同表妹说他父亲在一年多前已经联合几个过去工厂的老师傅自办了一个机械加工厂,把被工厂淘汰的一些设备买了回去,专门加工非标准机械零部件,生意火得不得了。表妹当时就劝陆虎回老家和他父亲一起干。可陆虎坚持说要做一头什么狼,自己去掠食。表妹还说陆虎的父亲去年还带着一列浩浩荡荡的越野车队去长安陆虎出事的路口烧纸祭魂,在当地很轰动一阵,后来他还到厂子里来打听是否有人认识陆虎的女朋友。

这个春节对于我来说简直是过得暗无天日。没到十五我就买了飞机票准备返回青岛。飞机飞过鄂北上空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通过舷窗往下看了看:还是起伏连绵的绿色山峦,还是一排排红色的砖瓦房。表妹说陆虎就葬在他老家的山上,我在想是眼前的哪一座山呢?

我知道,从此我那引以为傲,恣意索取的那笔精神财富,必将变成我终身要背负的负资产。陆虎的死是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我在逼着一只羊蜕变成一头狼。也许陆虎安安分分地做他的技术工作将来也会有所成就,可以和真正爱他的女人过着平平静静的生活;也许即使没有成就,他起码也能等到他父亲完全成功的那一天,像很多富家子弟那样享受父辈的光环;也许……

我有些不敢继续往下想了,看着身边安睡的女儿,我真不知道我今后的生活会怎么样进行。

这年的夏天,我鼓足勇气终于独自去了陆虎的老家。我依稀记得陆虎当年身份证上的家庭地址是一个叫红旗机械厂的职工宿舍。宿舍看门的老头告诉我说,陆师傅家的两个儿子都住到省城的高级洋房去了,只留下陆师傅一个人还独自住在原来的平房里。

我按着看门老头的指引来到了陆虎家的门口。门口的竹椅上半躺着一个正闭目养神的老工人。他头发花白,身材魁梧,虽然光着的脚又粗又黑,可是身上浅蓝色工作服却是一尘不染。

老工人睁开眼定睛看了我一会后,又紧闭着双眼说了句:

“丫头,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老工人说完后,眼皮和嘴唇不由得剧烈抖动起来。我想这应该就是陆虎的父亲了。

我对陆虎父亲说,您认识我吗?

陆虎父亲慢慢起身,用手中的蒲扇扇了扇旁边一张竹床的灰尘,让我坐下。然后像是对我又像是对他自己说,我虎儿的媳妇我怎能不认识,我们家里曾有你的像呢。

陆虎父亲的话让我很困惑。直到我和陆虎分手,我依然没有答应和陆虎合过影,也没给他留过我一张照片。陆虎是一个很懂得尊重我的男人,知道我不愿意和他一起拍照从不强求,甚至都没有想过用手机偷偷拍我。不像有些男人连做爱的时候都想偷拍你,所以对拍照一事我才会变得特别敏感。和陆虎分手的那天早上,我曾想送给他一张我的照片,可犹豫再三还是作罢了,我的确想到陆虎很可能会回到我表妹那个工厂。

陆虎父亲告诉我说,他在陆虎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和一个户名是女人名字的存折。他们是从这个笔记本里了解到陆虎有一个深爱的女人,笔记本里还有一张陆虎凭记忆用铅笔画的我的素描。陆虎父亲说完走回屋子里拿出了那本我牵挂了许久的存折给我。我接过存折打开后,呆呆地盯着存折里那一笔笔数字:以往每一次从枕头下拿起钱存入银行的一幕幕骤然展现在我眼前。我的身体不由得有些摇晃,我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我问那本笔记本在哪?陆虎的父亲说笔记本和陆虎一起埋了。我问陆虎的墓地在哪?他说,就在后面的山上。我请求他带我去陆虎的墓地看看。他犹豫了下后,还是慢慢地穿好鞋,带着我上山了。

上山的路途风景很美,漫山开遍了浅黄色的小小的野桂花,整个山谷都弥漫着一股淡悠悠的桂花香。想到这里很可能是陆虎小时候玩耍的地方,我不由得贪婪地放眼四周眺望着。

随着上山高度的增高,我感到身边陆虎父亲步履有些沉重,从后面看他高大的身躯也有些佝偻。快到墓地时,陆虎父亲突然停住了脚步,说他很感谢我能来看陆虎,他也知道我一定会来,所以他哪也没去一直住在这里等着我。他说按这里的风俗,只有我来看陆虎后,陆虎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他说按陆虎笔记本中的描述,我是一个有知识有工作能力还明事理的白领女人,所以请我一定要原谅他。

陆虎父亲的话让我很不解,我说应该是你们原谅我。老人摇了摇头继续说,他很感谢我,让陆虎在生命中享受到了女人的爱,可是他还是请求我一定要原谅他。

我直接问道:“您让我原谅你什么呢?”

陆虎父亲嘴唇微微抖动了很久,最后终于说,他找了一个湖北美院的教授,把陆虎画我的素描临摹到了墓碑上。他说他对不起他的虎儿,他光荣的时候他虎儿没有出生,他开始赚钱的时候他虎儿又去世了。他想有一个他爱的女人的画像陪着他,他在那边会好过些,陆虎父亲说他绝没有诅咒我的意思。

听罢陆虎父亲的话,我觉得内心倏地有一种少有的轻松,仿佛内心一下子搬走了一块铁坨。我知道这么多年我和陆虎并没有完全隔离,我甚至要感谢陆虎的父亲,他让我那真正的生命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有一个归宿和依附,我不由得趴在陆虎父亲的肩头嘤嘤抽泣起来。

我和陆虎的父亲终于走到了陆虎的墓地。陆虎的墓地被建得可以说是有些奢华,完全是一个地主老财家院门的缩小版。有汉白玉的门柱和飞檐,还有两只张着大嘴怒目圆睁的狮子。墓地的主体墓碑看上去是用一块黑金刚大理石做的,高大气派。墓碑上没有任何碑文,只有一张烤瓷的陆虎照片,照片旁雕刻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看上去似乎有些像我,但是显然比我要漂亮得多。

我走上前去,盯着墓碑上陆虎的照片。只见他依然像过去那样冲着我甜甜地笑,那笑容还是那么单纯带着少许淡淡的羞涩。这是我久违了的笑容啊!这么多年,它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可是我一次也没有看清,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多年的内心深处的情感,扑到陆虎的墓碑上放声大哭起来。

陆虎的父亲也哽咽了,不过他还是不断地安慰我,并一个劲夸我是一个善良的好姑娘,说陆虎能够认识我是他的福气。我泪眼朦胧地看着陆虎的父亲,我告诉他陆虎的素描把我画得太美了,我其实没有那么好看。陆虎的父亲拉着我不断哆嗦手说:丫头,你可比画中的你还要漂亮。

陆虎父亲的话让我紧闭着双眸,久久不敢再看墓碑上的“我”。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我过去的照片递到陆虎父亲的手里说,请他把这张照片烤瓷后也贴在墓碑上,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前,我会告诉我的女儿,我死后,把我埋葬在这里。

我又从包里拿出那张陆虎买的席琳·迪翁的《我心依旧》C D碟,我告诉陆虎的父亲,这是陆虎生前最喜欢的歌曲,请把这个C D碟镶嵌在我和陆虎像的中间。

陆虎的父亲一下子老泪纵横,他冲着远处郁郁葱葱的山谷伸开双臂大声喊着:虎儿啊!你的媳妇来看你了!虎儿啊,你怎么就走了,丢下了你的好媳妇,她也是个可怜的丫头啊!

那悲凉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山谷久久回荡。

我和陆虎的父亲在陆虎的墓碑前一直待到了暮色降临。当我起身准备离去时,陆虎的父亲问我生活有没有什么困难,说他想替陆虎为我出一份力,陆虎在笔记本中曾说,如果他将来有钱了,他一定要为我买个大房子。我对陆虎的父亲摇了摇头后便背转过身子,我不忍再面对老人家那慈祥的目光。

陆虎的父亲一直牵住我的手把我送到了火车站。那是一个很温馨的小站,小站里依然挤满了背着行囊准备奔向南方的年轻人,他们个个看上去朝气蓬勃踌躇满志。看着那一张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年轻面庞,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陆虎背着行囊离开家乡时的情景。陆虎的父亲有些伤感,他黯然神伤地说,当年就是他把陆虎送上这趟列车的,可他却没能活着回来。

火车的笛声响了,那一股喷薄而出的白色烟雾直奔蓝天,很快就融进那深蓝色的暮色中。就在我上车的一刹那,陆虎的父亲忽然拉着我的手说,陆虎的墓碑上至今还没有刻字,他一直等着我来决定,问我这个碑文应该如何写?

我低头沉思了下,最后说,如果您同意的话,就刻上“我心依旧”。

猜你喜欢
表妹
我把表妹留下来
表妹
小仔悠表妹
有趣的“寻亲之路”
调皮的表妹
表妹,也是我的老师
“表妹”的由来
回本再离
古灵精怪的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