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之前

2013-10-23 06:16李骏虎
清明 2013年4期
关键词:天平村长

李骏虎

腊月门儿里边了,兴儿过门没半年的新妇又跑了。兴儿妈讨债一样找上村长天平的家门,埋怨个没完没了。天平环抱着双臂,笑吟吟地望着她乐:“婶子婶子,你别着急,她还能跑到哪里去,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只能认得她娘家的门儿。你回家里去坐炕头儿上喝茶等着,我这就安排人开车把兴儿新妇给你接回来。”兴儿妈的指责还有点意犹未尽,但脸上已经绷不住了,黑黄的脸上纵横的皱纹开始绽开笑容,她夸奖天平:“这还差不多,天平你说我们这样的恓惶人家,出了窝心事,不找你这村长找谁?我就说我们全家都投票选你当村长选对了,你婶子的眼睛算没瞎么。”

天平从腰间摸出手机来,握在手里,嘴巴凑近兴儿妈的耳朵低低地说“鬼话”:“婶子,说正经的,马上又要换届选举了,你们全家的票没问题吧?还有你那些相好的婶子大娘,你都去给我说几句好话,这回再选上,你和我叔的低保你就不用管了。”他直起身来,呵呵地笑着,大声说:“兴儿的残疾证现在是三级吧,我今天就进城去县残联找人,保证鉴定成二级,二级就能吃残疾人低保了。婶子你别光看人家铁头这回要换一级证,铁头没了一只脚,兴儿不是还是个全乎人吗?咱宁愿娃是个正常人,能靠自己吃饭,是不是这个道理?”兴儿妈做嗔怒状:“看你说的,你婶子不糊涂,不投你的票,我们全家还是人吗?”天平满意地笑着拨通副村长虎娃的电话,吩咐:“你过来开上我的车,去接一下兴儿新妇……”他扭头问兴儿妈,“婶子,我记得是金海妈做的媒吧?”兴儿妈说:“不是她是谁!”天平又对着手机说:“去的时候把金海妈拉上,她是媒人。”

兴儿妈哪有闲工夫坐在炕头喝着茶等,她回家给小平车上扔了块大包袱皮,推上车去村北头的纸箱厂捡废料了,大儿媳也在纸箱厂当工人,每天抽空给婆婆把废料捡拾在一起,等着她来拉。村里不少家户都换了天然气灶,兴儿妈不说嫌一罐气好几十块费钱,只说还是烧火做出来的饭吃着香。秋后县里实施“村村通油路”工程,村里的街巷都硬化了,兴儿妈推着小平车走在平坦的水泥路上,心情和十几二十年前走在布满车辙、终年潮湿发霉的土路上没什么两样,总觉得有窝心事重重地压在心上:大儿子已经四十出头了,开春就要当爷爷了,六十多岁就成了祖奶奶,这是让兴儿妈心里很提气的一件喜事;小儿子兴儿从八岁起得了脑膜炎落下后遗症,三十年来一直像个奶娃娃被父母养着,兴儿妈人前咬牙切齿地咒他:“早死早安生,我也熬出来了!”兴儿一到眼前,她刀子一样的目光不由自主就变柔和了,柔软得能在儿子身上绕几圈,像个襁褓一样把他裹起来。

正午起风前,副村长虎娃拉着做媒的金海妈回来了,兴儿的傻新妇不在车上。虎娃把金海妈放到兴儿家大门口说:“婶子你先进去说着,我去把天平接过来,他在兴儿妈跟前有面子。”金海妈笑着说:“没接回来就没接回来,她还能把我吃了!”

虎娃“嗡嗡”地开着红色的旧捷达车走了,金海妈拍打拍打身上不存在的尘土,走进院子里。兴儿妈正在柴棚里卸车,金海妈过去帮手。兴儿妈哼哼着说:“不回来,不回来拉倒,我还少口人吃饭!”金海妈拉住包袱皮低声“鬼话”:“兴儿妈,娃有毛病你知道吗?”兴儿妈拽拽包袱没拽动,没好气地说:“全南无村都知道我娃有毛病,这是什么丢人败兴的事吗?”金海妈手上使着劲儿,和兴儿妈“拔河”,脸上的表情神秘起来,声音压到不能再低了:“我说的是兴儿那方面不行你不知道?”兴儿妈就放了手,骨节粗大的手掌搁在包袱上,像个没有生命的塑料假肢,她垂下头望着自己的手,花白稀疏的头发垂到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布满棋盘般纹路的下巴。金海妈瞅见她的头顶有很大一块儿落光了头发,露出黑红的头皮,这个发现让她对兴儿妈的窝心事感同身受,她俯身趴到包袱上,把脸凑在兴儿妈下巴底下说:“人家娘家妈什么也没说,把我叫到女子屋里,把女子的衣服脱得光光的,让我看。——女子雪白的身上都是牙印子,青一块紫一块,没个好地方。”兴儿妈一动没动,恨声嘟囔:“我还没嫌她女子是个憨憨哩!”金海妈想笑没敢笑,多少有点羞涩地说:“她妈问那憨女子,兴儿每天黑了睡下都和你干些啥,憨女子说兴儿的‘狗筋儿’不顶事,只会用牙咬她,用指甲掐她,还用打火机烧红了缝衣针扎她,她就跑了。”

兴儿妈瞅着她,突然就笑了,又咬牙切齿地诅咒:“他咋早不死,早死早安生,我也熬出来了!”

金海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就说:“虎娃接天平去了,他们一会儿就来了。”她又瞟了兴儿妈一眼说,“人家女子妈也没说退婚的事儿,我寻思着反正还没领结婚证,这彩礼退不退的你给个话儿我去说。”兴儿妈呆呆地想了半天,龇出黑黄的门牙来恨恨地说:“我们家那个小‘祖爷爷’谁惹得起?退了婚他要不高兴连饭也不吃了,好歹先把这个年好好的过了再说吧。”

茅房里那株巨大的椿树上突然传出几声“鬼笑”,听着瘆人,金海妈就替兴儿妈骂了几句那只藏在树叶间的猫头鹰:“龟孙子,大天白日你鬼叫个什么,还嫌人心里不平整?”

副村长虎娃把车开进村长天平家水泥漫地的大院子,停在两辆农用大金刚中间,把车钥匙递到闻声迎出来的天平手里。天平拧着眉头问:“白跑了吧?”虎娃笑着说:“可是个屁呀!”天平批评他:“怎么这点事也办不了?越是这样的恓惶户儿,咱越要重视,兴儿妈那张嘴就是个大喇叭,她把咱们的好处给村里广播一遍,比你拉上一车色拉油挨家挨户去送顶事。”虎娃搔搔头说:“我知道我知道,出了特殊情况。”天平问:“一个神经病人,能有什么特殊情况?”虎娃摆摆手:“天平哥,你先别躁哩,让嫂子给炒两个菜,咱哥俩咪一壶,我有‘希古景儿’讲给你听!”天平扭头进了门:“这点小事办不成,还想喝二两,我家里没酒!”虎娃嬉皮笑脸地跟在屁股后头进了屋。

两人又碰了一杯,虎娃开了腔:“天平哥,你猜为什么兴儿的神经媳妇要跑?”天平不搭腔,冷漠地望着他。虎娃把酒倒进嘴里,咂咂嘴皮儿,夸张地回味着“啊”了一声才说:“神经女子的妈把金海妈叫进里屋去不知干啥,回来的路上金海妈还不好意思告诉我,我猜是兴儿的那东西硬不起来,金海妈才夸我什么都知道,还叫我别跟别人说哩。”天平原本沉着脸,“扑哧”笑了,想了想说:“我还寻思那个神经女子不懂得这方面的事情。”虎娃就大笑起来,络腮胡子像个张飞,露出两排烟牙:“好我的哥哩,你也太实诚了!这都不是最有意思的,你知道那女子还跟我说什么哩?”

“说什么,一个脑子不对的女子能跟你说什么?”天平温柔起来,慢慢给虎娃倒了一杯酒。

虎娃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那女子妈说不让女子跟我们回去,谁来接也不回去,兴儿敢来接就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正说得热闹,神经女子叫了一句:‘要是三喜和海云来接我,我就回去!’”

天平又皱起了眉头:“三喜和海云?这是哪里和哪里?”

虎娃大摇其头:“好我的哥哩,你是村长,耳根清净,没人敢在你跟前翻这些闲话。——这是早百十年的事情了,三喜不是给他哥连喜的纸箱厂当保管么,海云也给连喜看厂子……”

天平打断他:“你别说废话,咱村里的厂子咱村的人我还不知道这些个?!”

虎娃撇着嘴角冷笑:“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村里早有闲话,说三喜和海云把在厂里干活儿的几个小媳妇睡了的事儿吗?你知道他们欺负铁头是个残疾,把铁头媳妇秀芳睡了吗?你知道兴儿媳妇为什么说‘要是三喜和海云来接我,我就回去’吗?肯定是三喜和海云哄着那神经女子睡过,那女子觉得那种事情美了,才能记住他们——你信不信!”

虎娃不高兴地说:“哥你就是太直,我可是听说嘉成不停地到镇上和县里告你的状,说你给村里铺水泥路时贪污、造假账、领着村委干部大吃二喝,让把你撤了哩!马上要换届了,有人看见嘉成跑到城里找连喜,肯定是让连喜回来和你竞争村长。哥,咱也要早点准备准备。”

天平觉得很可笑,鼻子里哼哼两声,脸上泛上笑意说:“管他们搞什么阴谋诡计,我是村里人一票一票选出来的,想扳倒我先得过了村里人这一关。他们也不想想,这些年我给村里办了多少好事,哪家我没照顾到?”他挺直着腰板伸出胳膊去和虎娃碰了一杯,嘱咐道:“你少喝两杯,后晌开车和我去趟县残联,铁头、兴儿和村里那几个瘸瘸跛跛换二级残疾证的事情得赶紧办了。”虎娃贪杯,说:“这段儿酒驾查得太紧,你让庆有开上他的面包车,咱一起去吧。”天平说:“也行,正好把几个瘸瘸跛跛全拉上,一锅儿都鉴定了算了。”

酒在肚里燃烧起来,鼻孔里就开始冒烟,天平也傻笑起来,掏出手机给前任支书银亮拨过去,拉着长短调说:“银亮哥,你光知道住城里,住在儿子家享福,也不管咱村里的事情了。你回来吧,你回来我们还选你当支书,把狗日的嘉成踢下去么!”银亮在那边嘿嘿地笑:“天平,有事儿说事儿,别说那不该说的。”天平也嘿嘿地笑着说:“也没什么大事,后晌我和虎娃拉上咱村那些个瘸瘸跛跛去残联办证儿,你家娃不是在政府办公室工作么,你让他提前和残联主席说一声,我去了省事。”银亮笑着说:“他就是一个办事员,和人家搭不上话。”天平不答应:“那不行,你说咱村的事你还管不管,你要不管,我也不管了,我也辞职去城里做买卖呀……”

银亮被逗笑了,说:“那行,办完事你来我店铺里,我还有事和你商议哩。”

天平脑袋搁在沙发扶手上,鼾声如雷,虎娃和他脚对脚躺着比赛打鼾。村长媳妇进来使劲推男人:“快起来,人家庆有开着车来接你们了,后晌不是还要去残联么!”两个人晃晃悠悠地起来,天平洗了把脸,虎娃说不用洗。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庆有的面包车,看到庆有被火车轧掉一只脚的挑担铁头早在车上了,又挨家挨户去接那几个有名的瘸瘸跛跛。兴儿妈看到天平,没有提上午接媳妇的事情,依然对天平千恩万谢的。天平环抱着双臂教兴儿:“兴儿你记住了,到了地方,下车时别自己走下来,我让虎娃和庆有抬你下来,把你搀到残联,鉴定的医生要让你站起来走两步看看,你就说站不起来,他们要把你扶起来让你走,你就摔地上,记住了吗?”兴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从小看见穿白大褂的就腿软,想站也、也站不起来。”天平又笑眯眯地指责兴儿妈:“我说婶子,当年娃得了脑膜炎,你要舍得花钱送到县里的医院看看,能落下这毛病?”兴儿妈就咬牙切齿地恨自己:“可说是呀,我和你叔都是扁担倒地上不知道是个一字的大老粗,那个时候要是你当村长哪有这些糟心事情!”

天平满足地上了车,自己坐在庆有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说:“开车!”从倒车镜里,他看到看热闹的婆婆妈妈们还在望着车屁股指手画脚地夸奖自己。

路过废弃的村办小学,铁头瞭见支书嘉成的小舅子海云从大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编织袋,就探身拍拍准备打瞌睡的天平,指给他看。天平定睛一看,吩咐庆有:“停一下!”他推开车门跳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海云跟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海云也盯着他,两个人都不说话。

“你手里提的什么?”天平醉眼朦胧,嘲讽地望着海云问。

“我家角屋的窗玻璃被风刮破了,到学校教室卸了几块,回去装上。”海云漫不经心地回答。

天平环抱双臂冷笑起来:“谁让你卸学校玻璃的?你姐夫批准的?”

海云躁了,叫起来:“天平,你别狂,你别忘了你是二把手,我姐夫才是一把手!迟早收拾你,你等着……”他要走,迈出一条腿却没走成路——被天平扯住了肩膀。海云扭头瞪着天平,天平笑吟吟地望着他。

“你笑什么,谁和你笑?”海云的眼神有些怯了。

车上虎娃要下来,庆有把他拉住了:“你别下去,海云是个泥腿子,你看村里谁惹他!不信你看着,就算是天平哥拿他也没好办法。”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虽然都是些老汉、婆婆妈妈和娃娃家,没个正经人,也像看耍猴一样把他们围了起来,看到是村长揪着支书的小舅子,就没人出来劝架。海云把那边被扯住的肩膀用力挣了挣,没挣脱,又叫起来:“天平,老子不尿你!”

酒精的作用,让天平的心情很好,他还是笑模笑样的,但是扯住海云肩膀上的衣服不撒手,他想起虎娃讲的海云和三喜在纸箱厂睡小媳妇们的事情来,嗓音轻松地问他:“我问你,你和三喜在纸箱厂干了什么好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海云愣怔了一下,看到天平的眼神,明白过来,他撒起泼来:“你管我干什么,你算老几,老子又没日死你妹子……”

他正用怒骂来壮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天平拽倒在地上,瞪着眼张着嘴想不明白刚才两个人都站得好好的,怎么现在自己就和大地平行了,而村长已经骑到了他的身上,水泥马路睡着挺舒坦,太阳的光芒刺着他的眼,他看到一个巨大的拳头阴影砸向自己的脸,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杀猪般号叫起来。太阳的光芒一忽儿被遮住了,一忽儿又刺着海云的眼睛,他哭了起来。

天平打完了,有一点气喘,拍拍身上的土,笑着望望死猪一样躺在水泥路上的海云,他冲叔伯大娘和娃娃们摆摆手,温柔地劝着他们:“回去吧,回去吧,别看了,我还有正经事要去办哩。”他径自上了车,喘着粗气对庆有说,“走!”

庆有发动车子,看了一眼村长,有些口吃地说:“天平哥,你可给村里人出了气了!”那些瘸瘸跛跛跟着嚷嚷:“打,怎么不打死他个龟孙子!”其中兴儿最激动,他宣布:“天、天平哥,今年我们还选你当村长,谁不选谁是你、你儿!”

办完正事儿天已经不早了,天平推说还有点事没办完,让虎娃和庆有拉着那些瘸瘸跛跛先回村里,他自己顺着县城新建路溜达。进了腊月门儿了,和村落里变得更加寂静不一样,城里比平时更嘈杂了,连汽车喇叭声都有了着急过年的味道。天平想:真热闹,各村里的人都跑到城里来凑热闹了,能买些啥年货呢,县城的超市和镇上的超市其实卖的是一样的东西,就是人腿贱,有事没事要到城里跑一圈么。

他看到佳佳超市的招牌,脸上的神色像看见自己家院门一样,平静中浮动着一丝傲然,甩开脚步走进去。老支书银亮和儿媳妇就在门口的收银台后面,银亮冲他无声地笑着,天平问道:“买卖好吗,银亮哥?”

“就那个样子。”银亮脸上绽露他惯常的羞涩笑容,站起来迎向他,回头对儿媳妇说:“回去跟你妈说你天平叔来了,我不回去吃饭了!”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超市,顺着被乱停乱放的汽车和自行车、电摩挤占的人行道往饭店走,天平说:“我把海云打了。”

银亮回头笑着看看他的脸:“是吗,你惹他干什么!”

天平冷笑一声,没吭气。银亮说:“你这是打他姐夫嘉成的脸,以后你们这班子更不好搭了。”

坐进银亮经常光顾的小饭店,点了一盘凉拌鸡丝,一盘炒土豆丝,一个烧牛肚汤,一个烧鱿鱼汤,开了一瓶金家酒,两个人喝着。天平说:“银亮哥,我话不变,你回来干吧,我最愿意和你搭班子。”银亮羞涩地笑笑,笑纹都往鼻尖那里挤,说:“喝着说着。”

三喜看看他哥的脸色说:“你和我哥先走,我交代了厂里的事就过去。”

进了新房子的屋门,连喜看见海云在沙发上坐着,左边的眼睛肿得剩了一条缝,像只鸡起了水痘。这只水痘鸡看见连喜,站起来叫声哥,给他递烟。连喜没有接,冷笑两声坐下来。嘉成骂他小舅子:“瓷壶儿!还不赶快到南屋搬酒去!”海云诺诺着出去了。

连喜不快地说:“你这唱的哪一出?”

嘉成拿起海云放下的那支烟,递给连喜,两个人都点上,这才说:“县里的韩国工业园区要征咱村的地,还要修条一级路,你真的不知道?”连喜说:“知道,不是还没谱哩吗?”嘉成笑起来:“谁说的,外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要给集体耕地补偿费八百万,一百万已经到了村里账上!”连喜弹掉烟灰,靠到沙发上,眨眨眼说:“看来是真的?”嘉成手拍着膝盖喊起来:“什么看来是真的,就是真的!”

连喜鼻孔里冒出两股青烟来,冷笑道:“真的就真的,关我屁事?”

肥大的嘉成突然扭捏起来,像个媒婆一样斜睨着连喜,阴阳怪气地说:“看你说的这什么话!——你要能选上村长,不就和你有关系了?”

连喜拿眼角瞟着他笑笑:“不可能的事情,我一年能回来两回,连谁家大门朝哪里都不知道,村里娶媳妇嫁闺女我也没上过礼,谁认我哩?天平给村里办了多少事,我怎么和他比?凭什么老百姓不投他票投我票?”

嘉成的笑容神秘起来,挨着连喜那边的手肘支在大腿上,俯低身子说“鬼话”:“你说你想当这村长吗,你要想当我教你个好办法;话说回来,你要没想法,就算我操回闲心。你给句话!”

连喜呵呵地笑起来:“又不是明天就选举,咱先吃饭,一会儿喝着说着。”

嘉成肥白的婆娘一手端着一个盘子进来,咯咯地笑着,唱歌一样和连喜打着亲热的招呼。海云端着一箱子酒进来,后面跟着三喜。

就在茶几上摆满了冷热混杂十样菜,海云边给连喜面前的杯子倒酒边说:“连喜哥,你看着倒多少……”嘉成笑着呵斥小舅子:“倒你的吧,婆婆妈妈的!”

庆有家抱养的儿子江江十二岁了,过圆满。村干部,当过村干部的,和想当村干部的,都早早来帮忙,抽烟、喝酒、打扑克,捧个人场。端盘子洗碗的差事自然有承揽红白喜事挣钱的理事会包办,但少不了钱物支出有个人张罗,当个总管,这角色通常由副村长虎娃担任,特殊时期村长天平亲自出马。乡村的红白喜事、儿婚女嫁、娃娃满月和圆满都是节日集会,这种场合也是较量高下和树立权威的最好舞台。就连前任支书银亮也早早坐在阳窝里的桌子正中,脸朝着大门,给主家撑面子坐镇了。村里的会计铁山是铁打的礼金一支笔,坐在正房最里间的屋子里写账簿,治保主任给他当助手收礼钱。

第一拨流水席面是在村外上学的娃娃们,打发了他们好上学,村里的男女老少没人和学生娃抢座位;第二拨流水席面是远道来的亲戚,吃完要赶路回家去;第三拨是村里的婆婆妈妈们,她们早就把大门口和巷子里挤满了,叽叽喳喳吵吵闹闹,连看热闹带等着坐席。席面翻过三次,日头偏西,才是村里的男人们要坐的大席:重八席。重八席和流水席不只是菜肴大不一样,还多了酒水——老百姓最爱喝的汾酒“金家酒”,这是办事的人家一天中最热闹也最庄严的时刻,席面上坐的什么身份的人,决定这家在村里的地位,喝上酒的男人们也开始较劲,属于“英雄排座次”的时候。大席要开了,会计铁山和治保主任被村长天平喊出去陪着老支书银亮喝酒,庆有的媳妇红芳适时地进来让他们交接了礼账,点过礼金,村里的信用联社代办员现场给办理了存款手续,早早断了那几个一心想借几个钱糊弄日子的闲汉的心思。

村长天平先提着一瓶“金家酒”过去给支书嘉成和连喜敬酒,过圈儿。海云挨了打,心里憋着气,可看见他姐夫喝了天平的酒,他没等天平说话,自个儿端上一仰脖儿干了。天平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回来了,在南无村这个江湖上,他觉得自己就是宋江。

企业家连喜果然提着瓶子过来给老支书银亮敬酒了,银亮的脸和脖子已经喝成了粉红色,只剩下不停地笑了。连喜给天平敬酒,天平坐在板凳上,侧过点身子,一只手叉着腰嘿嘿地笑,嘴角的八字胡抽动着问:“连喜,听说你也要竞选村长?我告诉你,趁早别动这心思,你争不过我!”连喜微微哈着腰,半睁不睁的眼皮里眼珠像贝壳里的珍珠一样放着光,笑眯眯地说:“天平,你要这么说,我还真想试试。”天平冷笑道:“你能把村里的人名喊出来一半,我就把村长让给你当,不让我是你儿!”副村长虎娃和连喜是老本家,比连喜小着一个辈分,出于这点亲情,他站起来给连喜解围,对天平说:“我连喜叔喝多了,他才不想干什么村长哩!”话音未落,就觉得眼冒金光,挨了一个大嘴巴,还没醒过神儿,连喜抡圆了巴掌又给了他一下。虎娃捂着腮帮子,眼泪汪汪地盯着连喜,此刻连喜的眯缝眼儿瞪得像张飞一样大,嘴里骂:“日你先人,你当狗腿子也不看个时候,我就是要竞选村长,什么喝多了,我什么时候喝多了?”天平早已站起来,一把推开连喜,作为村长,他忍了忍,没对企业家动手,连喜反指着他的鼻子一个唾沫一个钉儿地宣布:“天平,走着瞧,你要选不上村长,你就是我儿!”三喜抻长脖子关注着这边的动向。

那边桌子上有人撺掇天平的弟弟天星:“连喜弟兄俩要打你哥了,你还不快点过去帮忙?!”天星呵呵地笑着说:“喝你的酒吧,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就不信他们敢动我哥一根毫毛!”他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根本没把这点儿风波放在眼里。

兴儿爸从进门就没有朝儿子看一眼,这时对婆娘说:“那什么,我在庆有家吃了,晚饭别做我的了,我去那二亩地里看看,听说韩国工业园真的要买地,庆有爸说早上跑步时看见推土机都开来了,要先盖工程指挥部。”兴儿妈的眉头拧成了一团:“我还不知道你,没事就不想在这家里待,你去看有什么用,你是什么值钱的人?黑灯瞎火的,不怕摔死你!”兴儿爸眼睛瞪得铜铃大,语调却依然温和地说:“你看你说的,我去看看放心么。”

老汉出了门,兴儿妈做着饭唠叨个没完,“卖地卖地,我看把地都卖了打不下粮食有钱也得饿死!”进进出出把家里人挨个的数落,就是不提跟在屁股后面晃荡的兴儿,突然她站住了,回头骂兴儿:“你老跟着我干什么,你就不能出去转转,串个门儿,让我也清静一会儿?”兴儿愁眉苦脸地说:“我去谁家啊,人家都做饭哩。”就看见一个人影儿掠过窗户,厨房的门帘被掀开了,胖墩墩的大儿媳妇进来了,顺手拉亮了灯,也没叫声妈,凑到眼前从怀里拽出一个报纸包儿,递给婆婆。兴儿妈皱起眉头问:“是什么呢?”兴儿也凑上来看,被嫂子不耐烦地扬手往外赶:“兴儿你先出去转转,我和咱妈说几句话!”兴儿摇摇头感叹:“有什么值钱的事情还要背着人说哩。”慢慢转过身,乖乖地挪出去了。

厨房里剩下婆媳两个,媳妇把报纸打开,婆婆就看到了一摞粉红色的百元大票,皱起眉头往外推:“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你们的钱,我和你爸能过活……”媳妇的胖脸显出厌恶的神情,利索地说了句:“钱不是我给的,我哪有钱给你们!你先收起来再说。我爸呢?”婆婆说:“你爸刚出去,到地里去了。”媳妇就扯着嗓子冲着窗户外面的小叔子喊:“兴儿,你把咱爸叫回来!”听见兴儿在外面唠唠叨叨地走出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大儿子旺儿也来了,迈着和他老子一样又慢又沉的步子进了厨房,拉把小椅子坐到自己的胖婆娘身边,埋头吃他妈炒的咸菜熬的米汤,咸菜是拿红辣椒炒的,吃着下饭得很,米汤里煮了北瓜,黏稠发红。旺儿边吃边握着毛巾擦额头上辣出来的汗珠子,头也不抬地问婆娘:“你把钱给咱妈了吗?”婆娘说:“给了,我是那昧钱的人吗?”兴儿妈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有些气恼地问:“连喜究竟为什么要给咱家钱呢?”媳妇就烦躁起来,把筷子搁在碗沿上,嘲笑地望着婆婆说:“什么都不懂,这是人家连喜给工人发的过年的‘福利’,我和旺儿都有。”兴儿插话:“我哥也有?我哥又不是他的工人!”嫂子嫌他插话,“啧”了一声,训斥:“你静着,你更不懂,人家连喜说今年厂里效益好,奖励家属和工人同等的‘福利’。”旺儿埋头喝着米汤,闷声闷气地说了声:“把你狂的,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家属!”兴儿妈说:“连喜给旺儿发福利就发吧,咱们早分家过了,怎么还有我和你爸还有兴儿的?”媳妇拍了下大腿,胖脸上绽露笑容:“你看我,成了财迷了,光知道给你们钱,忘了把人家连喜的话传到了——妈,连喜专门让我跟你说说,他想让你和兴儿过了年也到纸箱厂去干……”兴儿爸又摇起了脑袋,鼻子里哼哼着说:“让兴儿去哩,兴儿能干什么呢?”兴儿也笑起来:“我能给他干什么呢?”兴儿妈剜了一眼父子俩,也笑起来了:“我的劲儿比你们年轻的不小,身上也没毛病,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兴儿就算了吧。”兴儿爸嘿嘿笑着说:“我看连喜没安什么好心,谁见过人还没去干活,提前把‘福利’发给全家的?一人五百,他这是买票要当村长哩!”媳妇就恼了:“爸,你看你把人家想那么坏,你管他谁当村长,谁当村长你还不是个打土疙瘩的?再说了,人家连喜能让咱都当工人挣他的钱,咱为什么就不能选人家当村长?”婆婆看了媳妇一眼,没吭气,端起碗来喝米汤。一家人闷头吃饭,没话了。

村委换届前要先进行村党支部换届,因为村民委员会的换届工作要在党支部的指导下才能进行,镇党委张委员来村里主持村党支部的换届选举。架在废弃的小学校里那株老梧桐树上的铁皮喇叭,突然就开了腔,拉着防空警报一样的哨音,把干活的、走路的、阳窝里晒暖暖的人们吓了个哆嗦,支书嘉成粗门大嗓地吼叫全体党员马上到小学教室开会。此前,出门打工、做生意的党员也早被打手机叫回了村里。经过一上午的会议议程,投票产生了五个支部委员,按得票多少排名如下:天平、嘉成、银亮、铁山、三喜。张委员用手机向镇党委王书记通报了南无村的选举情况,王书记嘱咐他不要着急下一轮投票,给新产生的支委开个会,强调一下党性和纪律,要尊重最终的投票结果,保证不要乱,更不能上访告状。张委员现场给大家传达了王书记的指示,又借口上茅房,背开大家跑到女茅房和王书记电话沟通:“王书记,南无村情况有点复杂,五个支委里,老书记银亮和天平穿一条裤子,天平公开说过要支持银亮再当支书;支书嘉成和三喜他哥连喜穿一条裤子,嘉成一直活动让连喜回村里当村长,三喜肯定投嘉成的票;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村里的老会计铁山,这个人是有名的骑墙派,外号‘墙头草’,他明里和老支书银亮关系好,私底下和现在的支书嘉成也在一起搞鬼——这个人现在是个关键人物,就看他投谁的票了。王书记,你看我是不是单独找他谈谈?”王书记在电话里说:“不用谈,这个时候你不能表态,你不表态就不乱,让银亮和嘉成自己去争取他,谁选上你就支持谁。关键是不要乱,南无村换届后就面临着县里韩国工业园区的征地工作,这才是关键,一切以县里的此项重点工作为中心,你明白了吗?”张委员忍受着茅房里干燥寒冷的臭气,和女厕特殊的异味,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插在裤兜里,仰着胖脸望着头顶上粗大的梧桐树枝条,嗓子里发出一连串的“哦、哦、哦”,最后说:“王书记,你就放心吧,保证不会出问题,有什么情况我再及时向你汇报。”

张委员假装没事一样回到会场,嘉成脸上笑容可掬,像一头熊成了精一样别扭地笑着,邀请张委员和新产生的支委去他家里吃晌午饭。张委员很严肃地说:“那不行,这不比平时,你也是新一届支书候选人,这个时候我们到你家里吃饭,给党员和村民的印象不好。”三喜说:“到我哥家里去吃饭吧,他不是党员,村里人也知道我根本不想当什么狗屁支书。”天平叉起腰来反对三喜:“那不行,你哥下一步要竞选村长哩,张‘书记’去他家里就代表了镇党委的意见,不能去!”老支书银亮笑着说:“行了行了,都别争了,不就是吃个饭吗,张‘书记’给咱们工作了半天了,连个饭也赚不上?”他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转向张委员,“领导你说,要不行叫天平打电话安排,咱去镇上的饭店吃?”张委员接过三喜递过的一根香烟来,天平探身给他点上,张委员抽了一口,笑着说:“我看也别光咱几个吃饭,全体党员都很辛苦,咱们叫上今天参与投票的所有党员,一起到你们村的纸箱厂食堂吃个工作餐,也算支持一下民营企业的工作,你们看呢?”三喜喜出望外,摸出手机来嚷:“可以,我这就安排。”天平低下头抽着烟不说话,张委员就对他说:“这个时候去谁家吃饭也不合适,让他纸箱厂管顿饭,你是村长,你给连喜打个电话吧,你打比三喜打好。”天平说:“谁安排都一样。”但他还是从腰间抽出手机来拨通了连喜的电话:“连喜,今天张‘书记’来咱村抓支部选举,要到你厂里吃顿饭,你回来陪领导喝二两吧?”连喜那边说:“我正往回走哩,你看谁家有羊,拉来杀了咱喝羊肉汤,让三喜把钱给了人家就行。”天平的手机音量和梧桐树上的铁皮喇叭一样大,大家都听见了连喜的话,哄笑了起来。三喜说:“村里都没养羊的户,别管了,我打电话让营里村马上送一锅炖好的全羊就是。”

张委员笑容可掬地拍拍天平的肩膀说:“支书选出来之前,你是村里的最高长官,你召集投了票的党员们到纸箱厂喝羊肉汤吧。”

三喜刚吩咐食堂切好两大脸盆葱花和香菜,营里村送羊肉汤锅的面包车就到了。新当选的支委和现任的村委班子成员,在纸箱厂食堂唯一的包间里陪着张委员喝“金家酒”,党员们在外间坐了两桌,工人们也跟着沾光,不回家吃了,这儿蹲一个那儿坐一个,“呼噜呼噜”喝羊肉汤。刚坐稳当,连喜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张委员站起来和他握手,把他安顿到自己身边的空位上。连喜看了看桌子上摆的酒,吩咐弟弟:“三喜你到我车后备箱里把那箱二十年‘典藏金家’搬进来,让领导喝好的。”三喜接过钥匙出去了。张委员说:“下午还有重要选举任务,中午谁也不能喝多,十个人二斤封顶,每人二两。晚上叫新支书管饭,想喝多少喝多少。”大家都叫好,嘉成明显有些坐立不安,不停地拿眼角瞟着坐在他对面的铁山。

铁山还是长吁短叹、眼神散乱,扶着墙站起来出去上茅房,脸上挂着喝醉的傻笑,出了门步伐却一点也不乱了。他还没回来,嘉成也出去了,在茅房门口截住了铁山,两个人站在墙角抽着烟嘀咕了老半天。村长天平和副村长虎娃陪着老支书银亮喝茶,没下桌。连喜叫三喜安排张委员到自己办公室的套间休息,说城里还有点事,要提前走。张委员要送他,连喜摆手拦住说:“都别动都别动,三喜送我就行。”连喜快步出来上了车,又摇下车窗,低声问弟弟:“心里有底吧?”三喜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哥,你放心走吧。”

冬天的太阳经不起耽搁,吃个饭就偏西了,五个新当选的支委簇拥着张委员往小学校走,六个人在村街上走成了一道风景,阳窝里蹲着、站着的那些个关心谁当干部的和闲着没事看热闹的人,都向他们行着注目礼,也有年纪大点或者没正形的主儿会大声地和他们中的某人开个玩笑,但气氛整体是肃穆的,整个村庄的午后都是肃穆的,家家的围墙都是肃穆的,头上铅云越来越厚的天空也是肃穆的。

在一名支委缺席的情况下,南无村新一届党支部围着火炉接着召开第一次支委会议,研究部署村委会换届的事情,成立村委换届选举领导组,由党支部书记银亮担任组长,副支书铁山和天平担任副组长,安排了下一步年满十八岁的选民登记和张榜公布的工作,研究确定了选举日。会后,张委员专程回去向镇党委王书记汇报了情况,王书记很满意,责成张委员继续指导南无村的村委换届选举工作。

纸箱厂像个发酵池,是南无村的舆论漩涡,也是张家长李家短的笑话发布中心,老支书银亮的“复辟”带来的惊奇刺激着南无村的人心,成为新鲜的话题。婆娘们手上忙活着,肆无忌惮地浪笑着猜测昨天下午的支部选举中,到底谁投了谁的票。

“你们信不信,嘉成那一票肯定是他自己投的!”红生媳妇这句话搔动了所有人的快乐神经,她们都笑得前仰后合,有几个人不停地拿手背擦着颧骨上笑出的泪水。

“铁山这根儿墙头草这回硬起来了,把票投给了自己,想谁也不得罪。”

“不是那么回事,他这算盘子又打错了,其实把两边都得罪了!”

“他就是那么个人,其实人家心里都清楚他是个什么把式,也没指望他。”

有人低声问大家:“三喜把票投给了银亮,是他哥的意思吧?肯定是!”

有人爆料:“听说昨天晚上嘉成跑到三喜家里闹,要不是海云挡着,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嘉成叫嚷着要到城里找连喜算账哩。”

嘉成确实是到城里找连喜了,他一进城就给连喜打手机,以为连喜不敢接,才响了两声,就通了,连喜像没事一样说:“我在公司哩,你来,见了面再说吧。”嘉成又羞又恼,气势汹汹地去了连喜的公司。连喜的办公室没人,他寻思连喜一定躲出去不敢见他,心里稍微平衡了一点,自己坐到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烟来抽。听见门响,赶紧扭头去看,是给连喜当通信员的那个娃娃,通信员说:“伯伯,我连喜叔叔让告诉你,他正开会,开完会马上就过来,你先坐一下。”嘉成心里的火儿腾一下就起来了,他吼道:“你告诉他,我等着他哩!”通信员笑笑,给他倒了杯水出去了。

嘉成看看桌上冒热气的杯子和玻璃烟灰缸,盘算着等连喜进来,他先给他摔个烟灰缸,再把杯子拨拉到地下去。他预演着骂连喜的话:“不就有两块钱吗,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耍笑人?我不尿你!”

正自个儿激动着,门又开了,还是通信员,娃娃手扶着门,连喜就从门外进来了。嘉成埋头抽烟,没有看他。连喜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呼伦贝尔”香烟,磕出一支来自己点上,慢条斯理地问:“来一阵儿了吧?我开会哩,年底了,忙。”嘉成抬起头来,两只眼睛里都充满了血,他以为连喜在对他满脸堆笑地赔礼,看到的却是一块铁青的脸,连喜的眼睛里冒着寒气,嘉成就受不了了,他眼里的泪水开始“啪啪”地往下掉,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哀鸣,抖动着肥硕的身躯嚎啕大哭起来,数落着连喜:“不能这么耍笑人么,以后我还怎么在南无村活人啊……”

嘉成抹一把泪,瞪着红眼睛问:“你说这是镇上王书记安排的?我这就找他去,凭什么说不让干就不让我干了!”

连喜说:“我没这么说!你自己没选上,有什么脸去怨人家,这不是屙不下屎怨茅房吗?”

“那这以后就没我的事了?”

连喜递给他一支烟,又给他点上,在沙发上坐稳当了说:“下一步我要选上村长,你当副村长!呵呵,别光能上不能下,当过支书就不能当副村长了?你想想你当支书这几年除了和天平过不去,你还干了点啥?——看你眼睛瞪的,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有的是人愿意干。”

嘉成翻了连喜一眼,埋怨道:“你这是还没过河就拆桥哩!也行,我就不信跟上你干,你还能让我吃亏?你先把我娃安排到你这里工作吧,这样我对他妈多少是个交代。”

连喜笑起来,露出左边槽牙上的金边儿,欠身把烟头儿摁灭在烟灰缸里说:“这事你说了算,明天就叫娃上班!”他吩咐走进来倒茶的通信员,“你把办公室刘主任叫进来。”嘉成望着连喜,眼睛眨也不眨,连喜问他:“你怎么来的?”嘉成说:“我侄子开的车。”进来一个烫着头发的白净女人,连喜指着嘉成对她说:“等下你安排人搬两箱白盒的‘红河’烟,放到他车上。”那女人看了嘉成一眼问:“你现在走不走?”嘉成看看连喜,手扶在膝盖上,费劲地站起来说:“连喜,那事情就这么安排,没事我先回去了。”连喜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站起来说:“行,电话联系。”

天平走在南无村村街上,就像走在自家院子里一样舒坦,他和在阳窝里晒暖暖的老汉婆婆子笑眯眯地聊着,应付着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亲热的问候,他已经习惯了大家的爱戴,这些年走路的步伐越来越慢。他就这样慢腾腾地走过十字路口,从山墙上张贴的喜报一样的大红选民登记表下面走过,一直走进支书银亮家的院子。当选支书后银亮晚上回城里住,白天回村里来。

“银亮哥,你说下一步咱该怎么办?”他站在正拿块抹布擦洗摩托车的银亮面前,两根手指中间夹着根“红河”烟,笑眯眯地问。银亮手上不停,忙里偷闲看他一眼笑着说:“这还用我教你吗?上一届你是怎么选上的,这一届还怎么办就是。”天平盯着忙碌的银亮,他觉得银亮再次当上支书后,和以前不太一样,有点官架子了。本来他指望着银亮能给句硬靠话,让自己吃个定心丸,两个人坐下来好好地谋划谋划村委换届的事情,但看上去银亮并没有这个打算。天平使劲抽了两口烟,忍了忍没忍住,鼻子嘴里一起冒着烟问银亮:“银亮哥,连喜怎么会让三喜给你投票?”银亮头也不抬地说:“我还没顾上问他哩。”天平鼻子里哼哼了两声。银亮擦完摩托,骑上去对天平说:“我得去一趟镇上见见王书记,你抓紧和铁山商议一下,这两天把村民选举委员会推举出来,你和虎娃选举日前尽量挨家挨户跑一跑,坐一坐。”天平把烟头扔地下,用脚尖踩住拧灭了,一只手叉在腰上,一只手扶着银亮的摩托车把,心有灵犀地笑着说:“你放心,推举选举委员会的事情我心里有底。银亮哥你快走吧,别让王书记等得着急。”银亮发动了摩托车,慢慢往出走,天平快步和他并行,出了门天平说:“走吧。”银亮说:“走啦。”一溜青烟上了村街。

天平慢条斯理地挪动着步子,脚下是县里村村通油路工程中硬化的水泥路,是他这个村长最近的一项政绩,南无村的人们习惯地将功劳记在他的头上,他也习惯了用不置可否的笑容来面对他们。这会儿,他打算到兴儿家去坐坐,问一问对兴儿新妇去留的打算,刚拐上村街,看见副村长虎娃骑着摩托车迎面而来,到了跟前,虎娃熄了火儿,坐在车座上,一只脚支在地下,仰头望着天平的眼睛说:“哥,和你说个事儿。”天平说,你说。虎娃笑着欲言又止:“你现在没事吧,没事坐上来,咱到我家里去说。”天平正要找他商议推选选民委员会的事情,就扶住他的肩膀,一骗腿坐到他后面。虎娃发动了车子,一手握着车把,一手举着手机喊:“喂,哦,我,你炒几个菜,我和天平哥在家里喝一壶。”天平警告他:“好好开你的车,回去不能说了?”

天平满心以为虎娃是为换届选举的事情着急,他更加显示出自己的沉着来。没等菜上来,喝大叶茶的时候,虎娃“呵呵”干笑着开了腔:“哥,今年的‘危房直补’把我老丈人家报上去吧,省得我媳妇每天在耳朵边聒噪——唉,娶个本村媳妇真麻烦!”天平夹根烟望着他笑:“你老丈人家不是前两年才盖的新房吗?报‘危房直补’人家要来拍照片的,你骗得了谁呢?”虎娃扭捏着说:“我知道我知道,老德福不是让他女儿送到城里的养老院了吗,他那老房子还没塌,照相的来了咱把他领那里不就行了?”天平手叉到腰上说:“换届选举的节骨眼上弄这事情,村里人怎么看咱们?”虎娃脸色有些阴沉了,看了天平一眼说:“反正‘危房直补’也没指标限制,我这也不影响别人申报么。”虎娃媳妇端了两盘菜上来,摆桌子上,转动眼珠瞥了天平一眼说:“天平哥,他光跟上你受苦了,你看谁家不比我家光景好?亏他还是个副村长,我跟上都觉得丢人哩!”天平笑了,豪气地说:“这事我不管,虎娃是副村长,他自己定吧,只要我还是村长,他说了就算。”虎娃眼睛里放出光来,训斥媳妇:“站着干什么,酒呢?”媳妇反诘道:“酒不是在床底下吗,你自己没长手?”虎娃龇着牙扑棱着大脑袋,无可奈何地自己去拿酒,逗得天平嘿嘿笑起来。

虎娃一手提一瓶红盖“金家酒”从外屋把棉门帘拱开钻进来,温差立刻让玻璃瓶子的外面罩上了一层水雾,他媳妇从开水锅里舀了一大碗热水搁在饭桌上说:“把酒泡在里头温一温吧,天气太冷,别让天平哥喝冷酒,伤胃。”酒刚温上,听见屋外有人嚷:“虎娃,天平哥在你这里吧?”虎娃媳妇从玻璃里瞭了一眼窗外,撇着嘴说:“我就知道是他,肯定是闻见酒味儿了!”治保主任掀门帘进来了,煞有介事地望着天平说:“天平哥,我找你半天了。”天平笑呵呵地望着他说:“坐下喝着说着。”虎娃搬了把小椅子给他,又往他面前放了一个十年陈酿汾酒坛子的盖儿当酒杯。虎娃媳妇嘲笑道:“你的鼻子可真长啊!”治保主任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找天平哥说正事儿哩么,天平哥的事儿就是我和虎娃的事儿,这还用说?”扭头问虎娃,“你说是不是?”虎娃笑着不搭腔,正给他添着酒。虎娃媳妇不依不饶地说:“我可是听说你在街上截住人家红生,逼着人家投票选你当村长哩。”治保主任急赤白脸地说:“我儿才……”虎娃媳妇笑着抢断他:“就连红生说的什么我都知道——红生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只拿着句空话干蹭,不看人家连喜给每家都卸了一车煤吗?”治保主任瞪圆了眼睛看着笑眯眯的天平说:“天平哥你别听她的,婆娘家就能到处捡拾不值钱的闲话。”他扭头质问虎娃媳妇,“你说,你听谁说的这些?”虎娃媳妇笑得直不起腰,娇嗔地说:“我就不告诉你!你先说有没有这回事吧?”虎娃皱起眉头盯了婆娘一眼,说:“赶紧炒你的菜!”

天平眨巴着眼睛问虎娃:“连喜让谁负责给各家各户送煤?”虎娃说:“还能有谁,三喜和海云,还能有谁!”天平问:“用的谁的车呢?”治保主任抢着说:“福娃家老大明明的‘大金刚’,一车能拉二十吨,一户一吨,拉一趟能分二十户。”天平端起自己那杯酒喝掉,冷笑着说:“连喜这是和我明着干哩,他以为靠着这点小恩小惠就能让南无村的人都投他的票?”虎娃给他添上酒,眼神闪烁地说:“连喜说这是分给纸箱厂工人的取暖煤,和选村长没关系。”天平知道虎娃媳妇也在纸箱厂当工人,笑着看她一眼说:“我没说不让你们要连喜的煤啊,不要白不要。”虎娃媳妇低声说:“他给了也白给,我才不会被他收买哩——叛徒都没好下场!”捂着嘴咕咕地鬼笑。正说得热闹,桌子上酒杯里的酒荡漾起来,涟漪一圈一圈,像个被风吹皱的小湖泊,就听见大门外柴油汽车的马达轰鸣,有几个人在喊叫着指挥倒车,“轰隆”一声什么东西塌了。虎娃媳妇赶紧跑出去看,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她才扭着腰肢回来,喜笑颜开地嚷嚷着:“这些个人,不分青红皂白把煤卸在门口就走,把出路都堵住了,我紧喊慢喊没喊住!”她没忘了吩咐虎娃,“你少喝点酒,下午就把门口的煤倒腾到厦子底下去,看天黑了被人偷着拉走!”治保主任抓住机会复仇:“一吨烂煤就把你收买了,你敢说你没拿连喜发的五百块钱?虎娃也拿了吧,听说纸箱厂工人的家属也跟着沾光拿‘福利’。”媳妇迅速地瞥了自己男人一眼说:“虎娃没拿,我给他,他扔到地上了,混账鬼还把我骂了一顿哩!”治保主任哼哼着,不屑去听这些。天平冷笑着,还是个满不在乎的样子,吩咐他们两个:“正经事情别耽搁了就行,你俩明天抱着票箱挨家挨户跑一遍,把选举委员会的组成人员选出来,也贴到十字路口墙上去。”治保主任问:“嘉成那一大家子还去不去?”天平不屑地说:“去,怎么不去?嘉成当支书时瞧不起张瞧不起李,现在他落势了,还有谁会选他家里人进选举委员会?”

从虎娃家出来,天平又去了支书银亮家,银亮还没回来,天平就给他打手机,他不无伤感地埋怨着:“银亮哥,我看你这是不管我了,连喜那里又发钱又送煤,明显的是贿选么,你就不能给王书记反映反映?”银亮笑着说:“情况我都知道,关键问题是,连喜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干部,他就是个做买卖的,他愿意给工人和家属发福利,镇党委和村支部还真管不了人家。”他笑着反问天平,“怎么了,心里没底啦?”天平鼻子里哼哼着说:“我不信南无村的人都是属狗的,扔个馒头就跟着他连喜走!”银亮表扬他:“这不就对了么,你有你的优势,实在不行,你也脑子活络点?”天平就恼了:“我不干那抠屁眼吮指头的事情,靠给点甜头当上干部,也树立不起威信来,不如不干!”银亮说:“王书记和张委员都很认可你,可关键还是要看票,你有你的优势,原则上我要担任选委会主任,能说上话的人家我也会把招呼打到的。”

老阳儿把家家户户的房子西向的山墙涂抹成亮金色的冬日午后,头顶上的铅云却越积越厚,像个没遮严实的大锅盖,南无村那些个瑟缩在村街十字路口的阳窝儿里、俗称“等死队儿”的老汉婆婆们,看到后洼庄方圆几十里名气最大的红白喜事理事会大厨张呆子拉着灶具的农用小金刚进了村,张呆子坐在儿子驾驶座的旁边,满脸堆笑地和他们打着招呼,回答着他们的问题,“眯眼儿”二贵衰老得像个烂柿子的妈扯着男女莫辨的嗓子查问:“这又是谁家有事情呢?”张呆子示意儿子减了速,头探出驾驶楼去说:“去你们村长家。”老媒婆翻动着白内障的眼球问:“天平爷爷不在了吗?活了快一百了吧?”张呆子只来得及撂下句:“明天不是你村换届选举日么,天平准备请你们全村吃酒席哩!”小金刚就颠着屁股走出去老远了。

金海妈埋怨着自己的媒婆师傅:“婶子,你糊涂了,天平爷爷去年就死了。”老媒婆像个小闺女一样羞涩地笑了,运动满脸的皱纹,像是核桃成了精。金海妈想起什么,招呼也不打,扶着骨质增生的膝盖表情痛苦地站起来,待关节活络些了,就挪动着罗圈腿像个日本太君一样去了兴儿家。

兴儿妈送走了喝得醉醺醺的天平,天早就黑透了,刚才她不停地埋怨着村长:“看这是在哪里喝成个这样,明天就要给你投票哩,你能不能起来?说叫你喝碗米汤,你也不喝,叨叨叨,叨叨叨,和你叔叨叨个没完,他一个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的货,他知道些个什么!”天平嘿嘿地傻笑着不停地嘱托:“婶子婶子,明天投了票到我家来吃酒席啊,全家都来,都来!”好容易打发走天平,兴儿妈回身正要上门闩,有个黑影儿挤了进来,看体积像是嘉成,嘉成的脸在黑暗里看不清,声音里泛动着笑意说:“婶子,这条‘红河’烟你拿回去给我叔抽,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先走了。”兴儿妈扯住他说“鬼话”:“嘉成,你也要当村长?”嘉成说:“正的当不成副的也行,婶子你看着投吧。”说完,肥硕的身躯居然轻易地从门缝里挤了出去,像只柔若无骨的夜猫子。

兴儿妈嘟嘟囔囔地转身往回走,兴儿在黑暗中像个鬼影儿一样尾随着她,可怜的孩子发出老人般看透世事的笑声。回到灶屋,把腋下那条烟搁在兴儿爸眼前说:“热闹处打点子,嘉成的烟你以前抽过一支吗?”兴儿爸把两只大手按在自己两条膝盖上,咧着满嘴黄牙的大嘴望着婆娘乐。兴儿妈就恼了:“笑,一天就知道个笑,明天就是选举,咱全家投谁的票你能定了吗?”兴儿爸摆动着大脑袋说:“你说投谁咱就投谁。”兴儿发表意见:“你们要是不投我天平哥,就是没、没良心!”他惦记着自己的偶像,每天要把天平打海云的事情给人讲上三遍。兴儿妈绕过儿子,拿起水瓮盖上她出嫁时陪嫁来的围巾,甩到脑后在下巴底下系了一下就要出门。“你还要去谁家?让兴儿跟上。”兴儿爸担忧地问。兴儿妈已经到了院子里,在棉门帘外面回答:“我得去和庆有妈商议商议,兴儿别去了。”

兴儿妈摸黑出了门,她没有直接去庆有家,先越过庆有家的巷子口儿,去天平家院子外面张了一眼,天平家院子大,为方便进大车没盖大门,整座院子遮着好几块大帆布顶棚,灯光照得亮如白昼,炉火映照到顶棚上,只有一团微弱的橘黄,院子里人声鼎沸像是赶集,能听见酒瓶子碰着碗碟的悦耳悠长的回响,一团一团的笑声突然升起来,像夏天的田野上空兀立的积雨云,兴儿妈咒骂着男人的没出息,上不了场面,她支棱着耳朵,费劲地捕捉到在嘈杂的人声里,有自己的大儿子旺儿突兀而憨厚的笑声,她安慰地笑了,转身去了庆有家。

庆有妈煞有介事地瞪圆着眼睛告诉兴儿妈:“我早早就让庆有去天平家帮忙了,这种时候不见人,就不成个人了。”兴儿妈说:“我家旺儿也在那儿。”庆有妈的神情更加的庄严起来,透露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我刚才让秀芹去庆有家转了一圈儿,秀芹回来说银亮也在天平家坐着喝酒哩。”

“我就说银亮不能支持连喜么!”兴儿妈打抱不平地说。

庆有爸罗锅着背闻声过来说话,加入了对时局的讨论。

刚吃过早饭,支书银亮已经在喇叭里招呼所有选民去小学校投票,兴儿妈不愿意和父子俩相跟,就说:“你俩先走,我上个茅房就去。”兴儿和他爸出了门,慢腾腾从巷子汇入村街上的人流,遇见庆有爸,两个老汉搭着闲话往废弃的小学方向走,他们惊奇地发现,村街两边停满了汽车,有轿车也有面包车,颜色有红的、白的、黑的,还有银色的和绿色的,兴儿爸对庆有爸说:“哪来这么多汽车?我看没有一百也有八九十辆吧,这是天平的还是连喜的?”庆有爸说:“连喜的吧,这都是从城里来的汽车,天平怎么能弄来这么多汽车?”走到小学校大门口,看见有四个人分别站在大门两边,八字形的大门两侧刻着全国通用的毛体校训:“好好学学天天向上”这边站的是庆有和旺儿,“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这边站的是连喜和海云,各自抽着烟,满脸堆笑地喊着叔叔伯伯婶子大娘,庆有和旺儿吆喝着:“投了票都去天平家喝羊汤啊,今天一天管三顿饭,酒管够!”连喜和海云喊着:“投连喜票的全家都去镇上的饭店吃饭啊,这些个车都是等着拉人的,坐满就走哩!”两个老汉看到儿子,把脸扭一边紧走几步进了会场。兴儿爸附在庆有爸耳边说着“鬼话”:“还是根据庆有妈和兴儿妈商议的办法投吗?”庆有爸说:“不能变,咱两家投连喜,庆有和旺儿两家投天平,两边都不得罪。”

镇党委张委员和支书银亮坐在主席台上,银亮请张委员先讲话,张委员宣讲了半天村民直选法规,银亮介绍了选举程序和注意事项,吩咐选委会的工作人员清点报告人数,然后发票。开始的时候会场上除了咳嗽打喷嚏还很安静,偶尔有人搞怪打个大哈欠,把婆娘们逗得笑上几声,统计人数的时候还算秩序井然,选票发下去后就像捅了马蜂窝,银亮不得不大声喊叫:“先不要填,先不要填,我说了填票说明再填,有的是时间!”但是大多数人已经填了起来,连喜在镇联校当语文老师的弟弟双喜也回来投票,金海妈、老姑娘秀娟和几个不认字的婆娘让双喜替自己写选票,有选连喜的,也有选天平的,双喜都给写成了连喜,她们也弄不清楚;更多的人没有带笔,懒得找人借,就把自己的选票给有笔的,让给自己捎带填了就算。天平弟弟天星背着“眯眼儿”二贵的妈来的,当然票也替老媒婆填了。乱哄哄投完票,就乱作一团抽烟、斗嘴,争吵着一会儿是去天平家喝酒,还是坐上村街上那一排汽车去镇上的饭店开荤。兴儿兴致勃勃地跑到村街上去数汽车,和几个年轻娃娃打赌有没有一百辆。票箱搬进了生着火的教室里,村民选举委员会的监票员和计票员紧张地计票,银亮陪着张委员在一边观看,票数出来后,张委员先给镇党委王书记电话做了汇报。银亮拿着选举结果,陪着张委员出来重新坐到主席台上,打开话筒招呼大家回到会场,准备宣布选举结果——有些人早已经溜号儿了。

南无村的选民这会儿都已经冻得“吸溜吸溜”的,搓着手跺着脚,支棱起冻得通红的耳朵,缩着脖子瞪着眼望着支书,大家都注意到银亮握着那张纸的右手微微有点发抖,他扭头看了张委员一眼,这才清清嗓子对着话筒说:“大家注意啦,经过南无村村民选举委员会的认真计票,根据选民的投票结果,选举出了新一届村委班子,包括一名村委主任和两名村委副主任。现在我宣布,南无村新一届村民委员会主任是郭连喜,副主任是李嘉成和郭虎娃。现在请新当选的村委班子成员上台和大家见面,大家欢迎!”选民们把屁股底下压了半天的嘴巴拽出来放到头顶上,会场又成了马蜂窝。银亮叫了半天,嘉成嫌支书成了副村长丢人,屁股黏在板凳上死活不动窝,虎娃望了一眼铁青着脸的天平,也没敢上台去,结果只有连喜一个人笑眯眯地走上台去,坐在张委员另一边,宣布了他要给南无村人办的三件大事,他最后说:“不图别的,我就是要让南无村的人知道,你们没有选错人!”然后他就坐在那里,安排三喜和海云招呼所有选民坐车去镇上的饭店喝酒:“选我的没选我的,都去!”张委员赶紧说:“这话散会后再说!”银亮宣布:“会后支部、村委班子成员都留下,到教室里开个支委扩大会议。”他扭头对连喜说,“你给新班子开个会安排一下工作。”又看看张委员,宣布:“散会!”——原本议程上最后一项是张委员做重要讲话,张委员看这情形,早早示意银亮取消了。

天平嘴角挂着笑,环抱着双臂头一个走出会场,天星、庆有和旺儿几个紧跟着他,虎娃屁股在凳子上磨蹭了半天,偷偷瞟了一眼连喜,小跑着赶上天平说:“天平哥,我还得开会……”天平微微地点着头,不置可否,径自向大门外走去。虎娃看看庆有和旺儿,旺儿说:“愣什么愣,还不快回去,小心连喜扒你的皮!”虎娃拧起眉头骂着自己:“啧,里外不是人!”赶紧又跑回了会场。出来大门,天平打量打量村街上两排望不到头的汽车,回头对跟着自己的那几个人说:“开会的和街上碰见的,有一个算一个,让他们把全家都叫上去我那里吃酒席,实在不行挨家挨户去拉人,谁要觉得我天平这些年对不起他家的,就不用来了!——我天平赢得起更输得起!”三喜在开会,海云见人都被拉去了天平家,干着急没办法,不敢走近天平,更不敢在这会儿去招惹他。

“两委”散会后,连喜第一个从教室里走出来,满脸的春风得意,安排银亮、铁山、嘉成和自己陪着张委员先去镇上吃饭,留下虎娃、三喜和海云几个招呼选民和村里人坐车。张委员对银亮说:“叫上天平么,他也是副支书。”银亮笑着说:“今天算了吧,他心里不痛快。”连喜笑着说:“叫,叫,叫天平,你不打电话我打。”他掏出手机来,银亮没拦住,已经拨了过去,连喜冲着手机笑着说:“天平,你是副支书,我不是党员,你还是我的领导哩,咱们陪张书记去镇上吃个饭么,我派个车专门过去接你!”能听见天平在那边说:“连喜,我不尿你!”连喜依旧笑着说:“我尿你还不行?”银亮赶紧把他的手机夺过来说:“算了算了,咱先走吧,别让人家张书记看笑话,王书记和刘镇长还在镇上等着见你哩!”张委员就坡下驴,笑眯眯地说:“还是连喜面子大,全镇多少村子换届,王书记和刘镇长谁的饭也不吃,就吃你们南无村的!”银亮笑着说:“一是连喜面子大,二是县里的韩国工业园区项目重要,不管怎么说,我们跟着沾光吧。”

百十辆汽车都像张开贝壳的河蚌一样打开了车门,街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拉进了车里,还是有一多半车空着,海云对三喜说:“人刚才都被天平叫去他家里了,这明显的是和咱哥对着干么!”三喜对他二哥双喜说:“二哥你带着坐满人的车先走,我带几辆车去天平家巷子口儿,把吃完出来的人都拉到镇上去。”又吩咐海云,“你带几辆车跑一跑,看看谁家没锁门,把人都叫出来拉上去镇上的饭店。”虎娃正进退两难,一眼看到村街十字路口那些个老汉和婆婆子,眼睛里放出光来,对三喜说:“我去把‘等死队’都拉上去镇上吃饭。”三喜犹豫着说:“那些人都不保险,万一折腾死一个,嗨,算了,有一个算一个,你带几辆车去拉吧,出了事我哥会负责。”

兴儿爸和庆有爸没走远,藏在教室后面的梧桐树下说闲话,两个老汉商议着:“庆有和旺儿去了天平家,咱俩就不能去了,没投天平的票也没脸吃人家的饭。”等人都走干净了,学校里安静下来,才一前一后走出来,庆有爸罗锅着背一踮一踮走在前面,兴儿爸耸着肩膀摇摆着脑袋跟着后面,正好被双喜瞧见,招呼着上了车奔镇上了。兴儿在街上数完那些汽车,等在自家巷子口,想问问他爸到底有没有听他的话投天平的票,突然觉得肚子拧得疼,可能早上那个生红薯吃坏了,捂着肚子连滚带爬地回家去上茅房。好半天才舒服一些,却发现慌慌张张忘了带手纸,就扯着嗓子喊他妈让扔卷卫生纸进来,喊半晌没人答应,他就赌气蹲在坑上要看看到底他妈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他灵机一动,把茅房里那棵大椿树爆起的皮抠下几片来解决了问题。等他一歪一扭从茅房里出来,发现两条腿都蹲得发麻,像蚂蚁乱窜一样难受,他一手扶着腿,慢慢走到院子中间,充满怨气地喊了几声妈,确定他妈没回家后,他走向大门。到了跟前发现大门被从外面锁上了。这难不倒兴儿,他从小被这样反锁惯了,熟练地从腰间取下钥匙串儿来,钥匙串儿被一根绳子拴在裤腰上,他踮起脚尖,把身体尽可能地贴在门上,从门缝里伸出手去,把钥匙插进了锁头里,扭开,取了下来,拉开外面的铁栓,把自己解放了出来。兴儿回身关好门,重新锁好,一步一摇地向村街上走去,他惊喜地发现,家家户户的大门都上了锁,这在他的经验里所没有的,因此他感到有趣,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念叨着,愤慨着,自得其乐。上了村街,那两排望也望不到头的汽车仿佛都被突然而起的西北风吹到天上去了,这让兴儿很失望,为了确定这个事实,他歪歪扭扭地走到了十字路口,发现东西南北交叉成十字的两条水泥路光溜溜平展展,一个人毛儿也没有。“怎么一个人毛儿都没有了呢?谁也不等我啊!”他忿忿地转过身,惊讶地发现,就连嘲笑他也被他嘲笑的“等死队儿”也不见了!

兴儿原地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他害怕起来,想喊一声妈,张张口,却发出像羊羔一样的声音来:“咩——”小时候,他是放过羊的,那只强壮漂亮的母羊力气很大,脾气也倔,常常会把他拖拽得摔倒在地上,变成了羊牵着他,惹得人看笑话,让他气恼那只羊更气恼自己。那个时候,村里的牛羊很多,家家院里都养着猪,这才几年时间,现在村里连只鸡都不容易见到了,兴儿常常会感到寂寞,可是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怎么会突然间这天地间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呢?空荡荡的村子太安静了,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寂静压迫得兴儿的耳膜钻心地疼,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就在这个时候,亮晶晶的雪片从铅色的天空中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

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上班、赶回来陪父母过年的学书在村口下了车,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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