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中的不可靠叙述

2014-01-28 19:01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81
名作欣赏 2014年6期
关键词:希克呼啸山庄艾米莉

⊙袁 方[中央民族大学, 北京 10081]

⊙唐荷月[中国人民大学, 北京 10081]

作 者:袁 方,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唐荷月,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英美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艾米莉·勃朗特出生在英国北部的约克郡旷野的桑顿村,她短暂的一生只留下一部为后世争议的《呼啸山庄》。在刚出版时,读者对这本书褒贬不一,甚至认为其是最难理解的作品之一。但是进入20世纪之后,对艾米莉的研究开始变得如火如荼,这位天才的女作家和这部充满着爱恨纠葛的激情的作品也在文学界获得了应有的地位。为纪念《呼啸山庄》出版一百周年,英国学者特拉维西写了一篇论文,第一句话就是:“在所有被公认为19世纪英国古典小说中,也许哪一部也比不上《呼啸山庄》那样能引起这么多分歧的意见吧。”的确,《呼啸山庄》中最能引起分歧的除了在文中呈现的两代之间动人心弦的爱情外,还有它多变复杂的艺术结构和叙事策略。读者必须通过层层的叙事分析才能到达故事的核心,领略作者展示给我们的关于人性的内涵。《呼啸山庄》采取第一人称叙述策略,耐莉在文中被认为是可靠的仆人,是第一人称叙述的关键人物。然而,在叙事学中,不可靠叙述一般发生在第一人称叙述的情况下,因此,耐莉的话语是否可靠成为至关重要的问题。作者为什么选择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进行叙述?我们又由什么来判断?本文试图在《呼啸山庄》叙事结构的基础上分析耐莉话语模式的不可靠性,揭开隐藏在迷雾背后的真相。

一、何为不可靠的叙述者

不可靠的叙述者在西方叙事学的发展中一直是被高度关注的话题之一。自韦恩·布斯提出不可靠叙述者的概念之后,叙事学界对这个概念就众说纷纭,争论不休,难以形成一个统一的标准。我们在此讨论的不可靠叙述者的标准是什么?

韦恩·布斯是这样定义不可靠叙述者的:当叙述者为作品的思想规范(亦即隐含的作者的思想规范)辩护或接近者以准则行动时,我们把这样的叙述者成为可信的;反之,我称之为不可信的。这种思想规范的核心具体是指作品中的风格、基调和技巧。布思对于不可靠叙述的核心是在隐含作者和叙述者的关系上。杰拉德·普林斯在《叙述学词典》中是这样收入“不可靠叙述者”这个词条的:其准则和行为与隐含作者的准则不一致的叙述者;其价值观(品味、判断、道德观)与隐含作者的价值观相偏离的叙述者;叙述者的叙述的可靠性被其各种不同的叙述特点所破坏。里门·凯南在《叙事性的虚构作品》中明确提出,不可靠的叙述者的标志是他对故事所做的描述和评论使读者有理由怀疑。针对不可靠叙述者的标准,她提出了三点:第一是叙述者的知识有限,第二是他亲身卷入了事件,第三是他的价值体系有问题。詹姆斯·费伦发展了韦恩·布斯的观点,他认为不可靠叙述者通常会在过程中做出三种相应的行为:报道、解释和判断。不可靠叙述者对隐含作者的偏离主要表现在事实/时间轴上的不可靠报道,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解读,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可靠判断。费伦归纳出不可靠叙述的六种类型:错误的报道、错误的解读、错误的判断、不充分的报道、不充分的解读、不充分的判断。

德国叙事学家纽宁和雅克比也代表的学派建立了认知方法,纽宁将不可靠叙述者的讨论归入读者与文本的关系,他认为不可靠的叙述在于读者对文本的不同阐释。针对百花齐放的学术界,到底应该以什么标准界定不可靠的叙述者,国内学者申丹对此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她认为纽宁的认知方法不可能取代韦恩·布斯和费伦代表的修辞方法,认知方法所处的位置是“有血有肉的个体读者”受制于读者的身份、经历和特定的接受语境,后者处于“隐含读者”的身份,为文本所预设,与隐含作者相对应,隐含作者创造出不可靠的叙述者,制造了作者规范与叙述者规范之间的差异,从而产生反讽的效果。但是认知方法聚焦于读者的阐释框架之间的差异,并以读者本身为衡量标准,既然如此,对错便无可分辨。

虽然关于不可靠叙述的概念难以形成统一的标准,而且各种学说都会存在着缺陷和盲点,本文将运用费伦关于不可靠叙述的讨论,分析在《呼啸山庄》中的不可靠叙述者是如何形成的。

二、耐莉叙述的不可靠性

表面上洛克伍德来到呼啸山庄的时间是在1801年末到1803年的元旦,间隔只是一年的时间,但是在这一年中,洛克伍德用一个月的时间听耐莉讲述了呼啸山庄在三十年前发生的故事,然后洛克伍德很快离开呼啸山庄,在这期间,故事还在继续。九月再次拜访(第三十二章开始),他又听耐莉讲述了在这八个月之间发生的故事。这是整个故事发生的基本框架。

耐莉一直属于内在的同故事叙述者,她亲身经历了1771年到1803年的事情,但是对于在1771年到1801年之间发生的事情,洛克伍德是外在的异叙事者(1801年间到1803年之间的事情洛克伍德与耐莉一样属于内在的同故事叙述者)。对于耐莉讲述的1771年到1801年之间发生的事情,我们有理由进行怀疑,因为所有可以发声的亲历者都已经死去,希克厉在几近癫狂的状态下不可能作为一个常人进行叙事。当一个超故事的叙述者变得更为外显时,他作为完全可靠的叙述者的可能性就减小了,因为他的解释、判断和概括不会总和隐含作者的标准一致。故事的内叙者,尤其是当他又是同故事叙述者的时候,总的来说,要比超故事叙述者更容易出错,因为他们同时也是虚构世界里的人物。洛克伍德作为耐莉受叙者,在某种程度上也参与到了故事的发展过程当中,洛克伍德第三次去呼啸山庄做客,充当了一名联络员,趁人不注意把耐莉的条子递给小凯瑟琳还好心问她有没有回信。所以说1801年到1803年的故事,我们有理由相信它是真实的,因为洛克伍德和耐莉同时经历了这之间发生的事情,虽然二者都是内在的同故事叙述者,但是二者的相互监督的共同存在使读者不得不相信这部分叙述的可靠性。前半部分故事现存的真实经历者或者许多现场的目击者只剩下了耐莉,那么她的叙述到底是不是真实的,我们能从她的叙述中看出端倪。

“可是我还是没法喜欢希克厉,我时常感到奇怪,东家在这个绷紧着脸儿的孩子身上究竟发现了什么,竟是越看越好。在我的回想中,这孩子不曾对于那位老人的溺爱有什么感激的表示。”在后文中,耐莉举出一个例子,就是希克厉把小马跌跛后想要亨德莱的马,希克厉使用了各种口头上的威胁,但是亨德莱“又打了他个耳刮子”,说:“滚开吧,狗!”“亨德莱把秤砣扔了过去正中他的胸口,他一头倒下去,可是立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面无血色……亨德莱送来一个冷拳,把他打倒在马腿底下,算是结束了那一场咒骂。”作为一个旁观的读者,公正地来讲,亨德莱在这场争斗中并没有吃亏,不仅在嘴上占尽了便宜,而且揍了希克厉好几拳,希克厉仅仅是想霸占亨德莱的马,但是却遭受了肉体上的种种折磨和咒骂。耐莉不仅用这件事情来说明自己有多不喜欢希克厉,而且“要不是我在旁边劝拦,他真的会去当场找东家,痛快地报了他的仇——只消让他身上所受的伤害来替他申诉,并且说出这是谁的暴行”。按道理来说,一个大人旁观两个小孩子打架,理应是劝架的态度,但是耐莉这里却完全站在亨德莱这一边,只是阻止希克厉去告状。我们不得不说,从希克厉走进家门的那一刻起,耐莉的确对他没产生什么好印象。因为耐莉自己从小和亨德莱呆在一起,所以在情感上会偏向亨德莱,且耐莉自己也说“我跟他是吮同一个奶头的姐弟,所以也就比旁人多担待他几分”。作为叙述者的耐莉很显然是在自己的个人喜好(兴趣)上造成了“不充分的解释”(知识/感知轴上),并且叙事语气中明显指出“没法喜欢希克厉”而偏向亨德莱,读者很容易接受耐莉描述的这种“希克厉是恶棍式的人物”的观点,而忽略耐莉在叙事过程中的偏向性。

不仅是在知识/感知轴上,耐莉的叙述犯了致命的错误,而且我们可以看出耐莉用自己的价值判断主导了希克厉和凯瑟琳的爱情别离,但是在叙事过程中,她完全为自己开脱,不仅自诩自己有知识会读书,而且认为自己间接导致希克厉的离开和凯瑟琳的死亡都是为了他们着想。耐莉走进厨房,发现希克厉在高背椅后面,这时候凯瑟琳走进来,向耐莉倾吐心声。“希克厉在哪儿?”凯瑟琳这样询问耐莉。可是耐莉明知道希克厉可能会偷听到他们讲话,却自作聪明地回答到“在马房里干活”。耐莉明明听得懂凯瑟琳答应林顿求婚之后的困惑,却是一步一步地揭露凯瑟琳答应这场婚姻的虚伪本质。

“你爱埃德加先生因为他年轻,长得俊俏,满脸春风而且爱你。那最后一点,等于没讲——就是他不爱你,说不定你一样会爱他;而且他自拟,如果没有前面的四个吸引条件,你也不见得会爱他吧。”

“不,当然不会;那我只有可怜他罢——说不定还恨他呢,要是他是个大老粗,丑八怪。”

耐莉说:“一切似乎都很美满,那阻碍在哪儿呢?”“在这儿在这儿,”凯瑟琳回答道,一只手拍着自己的额头,一只手拍着胸房;“总之,在那灵魂居住的地方。我的灵魂,在我的心坎里,我知道我是做错了。”

耐莉在之前就表明自己不喜欢小姐的任性脾气,而且不赞同她那副势利的眼光,跟随林顿玩耍完全忽略希克厉。但是耐莉在这里却做出了错误的价值判断,因为她完全不会想到她的许多行为会导致严重的后果。耐莉将凯瑟琳和希克厉在楼下关于希克厉要娶伊莎贝拉的争吵告诉林顿先生。“于是我把院子里的那一幕情景讲出来,还大着胆子,把接着发生的那一场争吵也如实说了。我认为这番话对于林顿太太不见得是太不利的,除非她以后对于她的客人的态度采取袒护的态度。”在这里,耐莉的判断是对林顿太太有利,但是她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告密或许也会破坏林顿先生与凯瑟琳的感情,甚至会引起一场不小的纷争,甚至这也是凯瑟琳一病不起的导火索。似乎是耐莉主导了整个事件发生的趋向。当凯瑟琳小姐一病不起精神错乱的时候,她没有向林顿先生报告,间接导致了凯瑟琳病情的加剧,林顿这样责备她:“这样的事你却不让我知道,这,你以后还得给我解释清楚!”但是在向洛克伍德先生叙述的过程中,她完全为自己开脱,认为当初不向林顿先生报告凯瑟琳的病情是因为她认为“一个人发疯发狂,若是事先便有他的打算,那么他即使在盛怒之下也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力,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这样的一个叙述者,不仅没有认识到自己在当时所犯的严重错误,也没有认识到自己在主导呼啸山庄人物命运中的“关键作用”,让读者不得不以为凯瑟琳和希克厉的悲剧爱情是因为他们性格中的任性和跋扈所造成的。

费伦还提出了在叙事中的人物功能和叙述功能的连续性,会直接对叙述的可靠性产生影响。“当叙述功能独立于人物功能运作时,叙述将是可靠的和权威的。当人物和叙述功能相互依赖运作时,叙述可能是可靠的,也可能是不可靠的。”我们在耐莉的叙述中可以清楚地辨别出,她在叙述过程中未把人物功能与叙述功能分开,一方面她作为故事的亲历者,叙述整个故事的过程,另一方面耐莉是家里的仆人,而且自己的“东家”不断转变,从老欧肖、亨德莱到画眉山庄的林顿,我们不得不去质疑这个“忠实”的仆人在价值判断上的倾向性,许多事件也清楚地说明耐莉将自己的情感判断带入了叙事评价当中,忽略甚至误读了许多事件的情节。我们可以说,耐莉的叙述有很多疑点。

三、结语

艾米莉·勃朗特为什么要采用这么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在这背后有什么隐藏的深意?有评论家认为艾米莉常年居住在偏僻的山区,再加上出身于牧师家庭,养成她性格沉静、内心刚强、善于隐藏的性格特点,这与她层层嵌套的叙事表达的方式有着密切的联系。但是,艾米莉设置耐莉不可靠话语的作用不仅如此。仔细观察看来,整个呼啸山庄除去死掉的老恩肖,任何人都没有真正地珍惜呵护过希克厉,这个捡来的孤儿被视作是对家庭爱的篡夺者,他的叛逆精神和愤世嫉俗只是为了希望自己得到与世人同等的爱。当他的愿望破灭,最爱的凯瑟琳也因自己地位卑微离去,他疯狂地报复,在他的世界中,爱和恨已经超越了道德的界限。读者并没有因为希克厉不是一个正面人物而厌恶他,因为那个冷冰冰的世界里足矣让一个畸形的灵魂失去理智。女作家并不满足于作品中再现了我们这个道德世界、理性世界;凭着她的创作激情和才华,她突破了严肃文学的表现范围,又创造了一个超出是非善恶的非道德世界,一个不能以常情常理衡量的非理性世界。作者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叙述者(耐莉)的偏颇,不做任何评论,因为耐莉的叙述更加造成一种反讽的效果,或许希克厉越可怜,读者就越能理解他坎坷的一生、他无情的复仇,越能体会他那颗渴望被爱、被关注的心。

艾米莉·勃朗特运用复杂的叙述结构,多重叙事手段和这么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让事情的真相变得扑朔迷离。耐莉这个“忠实”的仆人的叙述的确有不忠实之处,作为唯一的事件的亲历者和发声者,她完全可以对1771年到1801年的事情进行曲解和隐瞒,读者只有在仔细分析耐莉话语模式的可靠性之后,对事件的真实性做出判断,才有可能透过层层迷雾,到达事件的核心,领会作者的真实意图。

[1][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M].方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2][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M].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3][美]杰拉德·普林斯.叙述学词典[M].乔国强,李孝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Rtmmon-Kenan.Narrative Fiction[M].London and NewYork:Routledge, 1983.

[5]James Phelan.Living to Tell about It[M].Ithaca: CornellUniversity Press, 2005.

[6]申丹.何为不可靠叙述[J].外国文学评论,2006(4).

[7]申丹,王丽亚.西方叙述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8]方平.爱和恨,都是生命在燃烧——试论《呼啸山庄》中的希克厉[J].外国文学研究,198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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