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园主的尚俭意识及其行为

2014-08-15 00:44李金宇董广智
关键词:清人园主造园

李金宇,董广智

(1. 扬州职业大学 学报编辑部,江苏 扬州225009;2. 扬州职业大学 旅游学院,江苏 扬州225009)

0 引 言

中国园林,无论是皇家苑囿还是私家园林,都是地位、财富的象征。“宝鼎二年,帝命破坏诸营,大开园囿,起土山、楼观,穷极技巧,工役之费以亿万计。”[1]421“近世士大夫解组之后,精神大半费于宅第园林,穷工极丽,不遗余力。”[2]皇家苑囿自不必说,而明清私家园林营构的好大夸富,攀比竞胜,无疑成为世人“炫耀式消费”的一种,其“崇奢”也就成为了它最为显眼的外在形式。如中国明清时期经济最发达地区的苏州、扬州分别是:“吴地俗称蕃庶,俗尚游观,巨室富豪,喜崇园林池馆之饰。”[3]286“扬州群邑,于天下最名繁会,居其间者率喜作园馆,以靓丽相夸尚,连趾接荫,隐映合分,跨川弥,或十余里不绝。”[4]30今人张春树认为:“中国人品味的物质倾向最突出地表现在对规模宏大的宫殿或庭园的热衷。这些豪宅面积一般从几亩到60 余亩,最大的甚至达数百亩……到17 世纪中叶,已经有两千多所庭园分布在政治和经济中心,尤其是苏州、南京、扬州、北京和太仓。”[5]119-120

就在这样的世风之下,江南却出现了一些“别样”的园主,不为俗尚所左右,执着地固守着尚俭崇朴的传统。“俭,是中国古人所推崇的基本德性之一。所谓俭,即节约、节省、不奢侈。”[6]他们在建园中不是“豪举相尚”、“极尽华侈”,而是以俭为乐,追求“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审美理想,体现的是求俭下园林世界与人格世界的“比德观”。

1 尚俭理念下的园林营构

园主的尚俭理念,反映在具体的园林营构上,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1.1 建园面积狭小

园主即使位高权重,也不扩地增池来扩大他的园林。如都御使李公的半园,清张云章在《总宪李公半园记》中说李公虽身处高位,但所建家园,按时人看来,却是弹丸一隅,实在与其身份不符。有邻人愿卖地给他,却被李公辞谢拒绝。张云章记载云:“盖其地本椭以隘,邻之人有以愿鬻告者,公谢去之,不欲增辟也。”李公的克俭守持,小而自足,以至张云章感言:今世无事不以侈靡相尚,巨室贵家,尤增治园池亭观……大者连数里,小者犹百余里……寥廓悠长,游者足疲神耗,而涉历游不得遍。计其快意,不过以充一时之耳目。考其由来,所渔猎侵牟以致之者,可胜道哉![4]27同样,被俞樾誉为“视吴下诸名园,无多让焉”的半园,邻有隙地,有人劝园主人史伟堂把它买下来,而史伟堂认为:“吾谓事必求全,无适而非苦境,吾不为也。”史伟堂官至江苏布政史,按理增地扩园符合其身份、地位,也符合当时的礼乐之制与等级秩序,而史的“不为之”,实是对当时普遍判断的“反动”。俞樾对史伟堂的“知足不求其全,甘守其半”的所为极为敬佩,并作了文化和哲学上的阐述:“以君之力,固足以笼有余地,乃甘守其半,不求其全,此君之知足也。然君之园,视吴下诸名园固无愧矣,君乃以半名之,曰吾园固止一隅耳,此又君之知不足也。合知足,知不足两义,而君进乎道矣。”[3]130

1.2 园中景物的俭朴

明杜琼《雪屋记》云:“孟祥结庐数椽,覆以白茅,不自华饰,惟粉垩其中,宛然雪屋也。”[7]72虽俭到只用白土饰墙,却不以为意,反而自许为“雪屋”。王廷礼的阳湖草堂是“偏构堂数楹,苫覆以茅,粉垩无饰,窗户几榻,务皆朴素。”[3]191建筑如此,相关的叠石理水、结构组景也从俭从朴,如清潘耒纵棹园“侍读乔君石林归白田,得隙地于城之东北隅,治以为园……不叠石,不种鱼,不多架屋,凡雕组藻绘之习皆去之,全乎天真,返乎太仆,而临眺之美具焉。”[8]120清陈元龙的遂初园也是“园无雕绘,无粉饰,无名花奇石,而池水竹木,幽雅古朴,悠然尘外”[8]270。

园主崇俭,并不是因为经济的原因不能尚奢,而主要是内心德性的追求所致,园主的不趋奢,更多来自内心对“奢靡”的不屑与排斥。“在古人看来,俭乃成就各种德性的基础,不俭无以修身、养德。”[6]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俭以养德”(诸葛亮)、“言有德者,皆由俭来也”(司马光)、“惟俭养德”(明太祖)等古训,都说明了尚俭的道德价值。“崇尚节俭,反对奢侈一向是中国传统对个体消费伦理的基本要求,因此在消费活动中,传统伦理总是将节俭归之于善,将奢侈归之于恶。”[9]在这样的道德背景与心理欲求下,一些园主或后世的文人一方面是直接肯定园林尚俭的合理性、正当性;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对历史上“侈丽造园”后果的悲剧性描述,达到对造园崇奢的贬斥,从而反证对造园尚俭行为的褒扬。

2 园林中的崇奢之弊

2.1 造园崇奢费财损力,得不偿失

清人王时敏所建“乐郊园”,虽“颇极林壑台榭之美”,但在倾囊所有后,王园主“不惟大减资产,心力亦为殚瘁”,先想出售数十亩山池,不得后又考虑到“自惟衰迟罄悴,无力整顿”,实在支撑不下去,又不忍“以瓯脱置之”,以致最后只有“分授诸儿,令其各自管领”[8]146。更为沮丧的是,园主投入大量精力、财力、物力建园后,却没有福气享受。如明人谢肇氵制在《五杂俎》卷三中写道:“缙绅喜治第宅,亦是一蔽。当其壮年历仕,或鞅掌王事,或家计未立,行乐之光景皆已蹉跎过尽,及其官罢年衰,囊橐满盈,然后穷极土木,广侈华丽以明得志,曾几何时,而溘先朝露矣!”[10]60园成人亡,实在不值。情况相似的,还有在顺治十年购拙政园的陈之遴,据说陈得园后重加修葺,备极奢丽。但陈长期在京,购园五年后又获罪被谪辽东,以至客死谪所,竟再未见园中一花一木。

2.2 造园崇奢不利后代发展

园主购豪园,除炫耀逞能、养性怡情、便于雅集等社交外,其最终目的无非是颐养天年和福泽后代,给子孙留一笔财产。“我子孙若能世世守此,飠蔔于斯,粥哭于斯,富贵也无所加,贫贱也无所损,是则予之所厚望也夫。”[8]272真实的情况却截然相反。谢肇氵制曾以一个亲耳所闻之事作为证明:“余乡一先达,起家乡荐,官至太守,赀累巨万,家居缮治第宅,甲于一郡,材具工匠皆越数百里外致之,甫落成而身死,妻亦死,子女争夺,肉未寒而券入他人之手矣!每语子弟:‘可为永鉴也’!”[10]60明人王世贞更以考证的方法梳理了《洛阳名园记》中北宋的私家名园,得到一个令人瞠目的结论:“宋时李文叔之所记,无一其子孙有者。”[8]149可见,与购园者的初衷相悖,穷极治园不是造福子孙、荫庇后嗣,而是园败人衰、境遇没落,理想与现实大相径庭。

2.3 造园崇奢易被豪强攘夺

崇奢的园子,是园主极尽财力、人力、心力打造的,自是“楼台掩映,朱碧鲜新,宛入赵千里仙山楼阁”[11]434-435。然而,园主或子孙常常无福享受,反而会引来灾祸。如被明人王世贞称为“壮丽遂为诸园甲”的太傅园,本应是徐鹏举(徐达七世孙)之园,不想却被叔父徐天赐借帮忙料理家务之机,占为己有,并改称为东园。谢肇氵制曾云:“余谓富贵之家,修饰园沼,必竭其物力,招致四方之奇树怪石,穷极志愿而后已,其得之也既难,则其临终之时,必然留连眷恋,而惧子孙之不能守也。岂知子孙之贤不肖,志趣迥别,即千言万语,安能禁其不与人哉?况富贵权力一旦属之他人,有欲不与人而不可得者,其为惑滋甚矣。”[10]53清人朱彝尊也感慨道:“思夫园林丘壑之美,恒为有力者所占。”[8]259

2.4 在侵害他人基础上建豪园,下场更惨

如果园主崇奢是建立在侵害他人,违背社会伦理、道德的情况下,那就更没有好下场了。清人王韬在《翁片庸馀谈·卷三》中详细记载了一个为建豪园而无良的恶霸:“羊城恩宁西街,有麦氏花园,即潜芳园也。其园未建时,前后左右,乃系小屋,邻人比栉而居,甚适也。”园主为达到扩园的目的,不惜强占硬夺,暴力拆迁:“麦悉欲售之,特其中有愿有不愿者。麦氏恃其势力,巧取豪夺,尽为所有。有不肯出屋者,投其器物于街衢,贫穷者至于靡所栖依,无立椎之地,麦氏略不顾恤,竟以薄价取其地,鸠工庀材,大兴土木,于是潜芳园遂以构成……园之内,名花遍植,嘉树纷披。园内外近泮塘,引水为池,叠石为沼,挹入座之荷香,缅迎眸之荔色,殊有佳趣。”[8]469但园主结果是不得好死,下场悲惨:“(麦氏)后不料居未久而疾作,疾渐愈而转癫,时而妄语狂呼,以占据贫邻者自詈自讪……竟弃此园而卒。计自筑园至殁,仅数年耳。虚掷金钱,难以数计。”作者感慨道:“殁后,即将此园典质别姓,园亭易主,景物已非,盛衰何常,悲愉转毂,呜呼!豪强者是亦可以鉴矣。”[8]469

2.5 造园崇奢是园主没有创造力、附庸风雅、人云亦云的表现

清人李渔认为:“土木之事,最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当崇俭朴,即王公大人,亦当以此为尚。盖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凡人止好富丽者,非好富丽,因其不能创异标新,舍富丽无所见长,只得以此塞责。”[12]141

3 园林尚俭之利

3.1 造园尚俭方可留传长久

清人缪彤认为自己的园子能够耐久,就是因为俭之又俭。“余既买山于皋峰之饮马池……山故有园,园之中,或板扉,或竹篱,取其朴也。或短垣,或土山,取其陋也。以柳枝植于池上,喜其易成阴也。昨冬折芙蓉枝覆以土令植之,不费钱也;土花木石买于山中,不远求也。惟朴惟陋,惟不费钱,惟不求人,故能耐久。”[3]144俭代表了长久,而奢华则代表了短暂。清人沈德潜在《兰雪堂图记》中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西邻之拙政园,据于镇将,归相君,其穷极奢丽,视兰雪直邾莒耳!然熏天之焰,倏焉扑灭,易三四主……岂非汰侈者速亡,而富贵之不可长存欤?”[7]106清人袁学澜也曾说:“高台深池,雕窗碧槛,费赀钜万,经营累年,妙妓充前,狎客次坐,歌舞乍阕,荆棘旋生,子孙弃掷,芜没无限,殆奢丽固不足恃与!”[3]84

3.2 造园尚俭不易被豪强霸占

清人袁学澜记自己的双塔影园:“其园萧条疏旷,无亭观台榭之崇丽,绿墀青琐之繁华,大抵与云美之园等耳。其蹊径爽垲,屋宇朴素,师俭足以自守……今余之园,无雕镂之饰,质朴而已,鲜轮奂之美,清寂而已。”[3]84而这样的好处是袁学澜的园林终“不为豪贵攘夺”。

3.3 造园尚俭易得自然之美,更与周边环境协调

尚俭之园,因其简素,对自然景物更为重视。明人顾大典论谐赏园为:“大抵吾园台榭池馆,无伟丽之观,雕彩之饰、珍奇之玩,而惟木石为最古。木之大者数围,小者合抱,茏葱峭,若林麓。”[3]205这也使得尚俭之园与周围的环境更加和谐,明人祁彪佳所筑“寓园”就是“亭台轩阁,具体而微,大约以朴素为主”。园中建筑往往素桷竹椽,不加雕琢,甚至连油漆也省了。他解释“选胜亭”时说:“登亭回望,每见霞峰隐日,平野荡云,解意禽鱼,畅情林木,亭不自为胜而合诸景以为胜。”因此,奢华的画栋雕梁真的毫无必要。对“太古亭”的“斫松葺茅,不加雕垩”的样子,祁彪佳认为因其地“负冈荫渚在幽篁老干间,潇然独立,不共花鸟争妍冶,亭可谓得其所矣”,如果绘饰一新,反而与环境不相和谐。[13]清人尤侗的亦园也无楼阁、廊榭,更无层峦怪石,唯有一亭。该园可谓简朴得可以,但作者不是感到不妥,而是因俭而感受到自然的大美。“今亭之内,既无楼阁廊榭之类以束吾身,亭之外,又无丘陵城市之类以塞吾目,廓乎百里,邈乎千里,皆可招其气象、揽其景物,以献纳于一亭之中。”“则夫白云青山为我藩垣,丹城绿野为我屏衤因,竹篱茅舍为我柴栅,名花语鸟为我供奉,举大地所有,皆吾有也。”[3]81园林虽没有楼阁、廊榭、假山,却可与天地自然完美融合,园主得到了一种超越尘俗的畅适惬意。可见,园之俭,并不是说园无景无境,只不过不是俗人所追求的罢了。

3.4 造园尚俭有益子孙和睦,子嗣兴旺

都御使李公的半园,虽园小而简,却是子嗣繁盛。“公之家,自文定作相以来,世为卿班,名在国史,族之绾组绂而占甲科者,累数十人。淮南之李家声冠天下,公又作宪万邦,为天子所毗辅,使极够贵者之所欲为,亦何所不可?”[4]27这与园大而奢,却子孙绝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不能不使后人喟叹深省。这就难怪清人王士晋《家规》中以“以俭示后,子孙可法,有益于家”来教育子孙了。

3.5 造园尚俭可以为园主赢得高蹈清洁的名声

中国园林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为居住、游乐的场所。宋代大量标题园的出现就很好的说明了物质建构的园子早成为了园主理想人格的化身。尚俭的园林,正体现出园主对世人皆求声华奢靡的“反叛”,张显着一种不被世俗淹没的卓立人格。这样的园主,往往被称为“主人洁清贞正,渊如恬如,不绝物,不苟同,与世俗日相接而各不相喻”[3]93;被描写为“予度其人,非恬势利,厌尘嚣,旷焉有得于胸中者”[3]143;被称赞为“独抚松主人道韵平淡,朴角不斫,素题不木开,除一二幽人憩息外,虽显贵挟势以临之,卒色然而拒。守园如守身,有古人凿坏阖土之遗风”[4]152。即使是崇奢的皇家园林,统治者为了获得仁义治国的美名,也“知节用裕民,则必有仁义圣良之名”(《荀子·富国》),从而建有如“乐农轩”(颐和园)这样的简朴之地。

4 园林尚俭下的精神追求

尚俭的园主,虽在物质条件上求俭,但在精神上却追求不简,不约而同地追求文气书香。早在白居易的《庐山草堂记》中就有这样的表述:一切可俭,但“书”不可少。“明年春,草堂成。三间两柱,二室四牖……木,亞斤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阶用石,幂窗用纸,竹帘糹寧帏,率称是焉。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两三卷。”[14]1明人汤卿谋的荒荒斋、明人王廷礼的阳湖草堂、清人宗元鼎的东园草堂等皆简朴,与庐山草堂相似,都特别强调了“书”的不可少。汤卿谋说:“予所居书斋,仅俗膝地,屋宇卑朴,墙垣窗户,都无雕垩,其中所有,止古今书数卷,及笔二三事。”汤传楹在解释他的斋名时说:“斋虽荒,视彼荒于婚宦声色、荒于酒肉货赂者”,而不忘的是“坐拥书城,兴尽掩卷”[3]73。王廷礼的阳湖草堂虽“务皆朴素”,但“文房所需之物,莫不毕具”[3]191。宗元鼎是“堂之中茶鼎、药铛各一,竹几之下有书,阶以下亦有花木数株,无馀物也”,但园主并不为意。一方面,园主“见其室稍静,遂改为读书地”;另一方面,园主“性最喜书……与古人交,朗诵其佳处,不必问其首尾从来,亦自快人意”[4]96。清人董对廷对其意园中的藏书之乐,描写得生动可感:“不施雕饰,不求精致,故用其廉;不假曲榭,不设回廊,故其成易。取涤于竹,借阴于桐,资厚于榆柳,凡果木之易得易植者,视其地之所可容,无所择焉。”主人引以为豪的是园中有数千卷藏书。在园落成后,他为之歌曰:“书千卷兮竹万竿,以官易园兮予所安。卉葛为服兮粗粝为餐,愿藏拙以终其身兮,惧芳意之阑珊。”[4]62

园主好书、标榜书、强调书的原因是,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读书才能知耻,知耻才能明礼,明礼才能成为贤良智慧之人。在一个贤良智者的眼里,外在环境的简陋根本不值一提,内心世界的丰富与饱满,才是其追求的“大道之境”。戈宙襄在《广居记》中这样表达:“余居枫江寒山寺东,门外水环之。入门折而西,余书屋三椽在焉,纵二寻有五,横倍之,茅屋纸窗,仅蔽风雨。余于左置长几,积书其上。下一小榻,倦即卧,中容方几短椅,供三四人坐。客来小饮。恒肩摩而趾错然。右有书橱五,无他物。前庭深五尺,植大香橼树一,后有一小室,室外即小圃,不半亩,杂莳草木,四时皆备。凡庭外花最繁,室中器具以及需用者皆寡甚,而书则无算。性好整,不杂乱,读罢必归原次,以故书虽多而不见其烦。人过者恒曰隘哉隘哉!……始以为隘者,见之更蚩然笑予妄。嗟乎!人患不读书明道耳,不读书则市井之习易染,而识遂流于猥鄙……若而人虽日处通都大邑,崇台峻阶,甚而堂高数仞,榱题数尺,非不自谓华侈可尚,顾盼生光也。余视之,真若局天足脊,而日无所容其足焉。何也?中无所有,外虽盛而莫当也。”宅主戈宙襄自认为:“盖广居者,本在内而不在外。虽环堵之室,寻丈之间,而天下之广若皆了然心目而无所遁。”[3]102

“(尚)俭,从心理层面上看,始于对人的物欲的一种节制。……不俭则会放纵自己的物欲,而如果物欲横流,则会将一切德性置于脑后而不顾。正是基于对这种关系的认识,古人特别重视崇俭在养德、修身中的作用。”[6]也就是说,不俭导致的是不良、不贤,这都与读圣贤书有极大的关系。古人认为,园林的废留是与园主或后辈的贤愚有很大的关系。明人文震亨以为:“园林之以金碧著,不若以文章著也;以文章著,不若以子孙著也;以子孙之贵显者,不若以子孙之忠孝著也。”[3]62清人汪琬指出:“吴中园居相望,大抵涂饰土木,以贮歌舞,而夸财力之有馀。”但因为其主人庸碌,其园也终成废址。“彼皆鹿鹿妄庸人之所以尚耳,行且荡为冷风,化为蔓草矣。”[3]70他认为“艺圃”之所以留传,被四方骚人墨士或歌咏,或绘图,皆因为园主姜贞毅为人克己奉公、为官刚正清廉,其子亦是饱读诗书之士。

5 园林尚俭下的忧患意识

园林尚俭尚朴,这其中包含着中国人内心深处强烈的“否极泰来,泰极否来”的忧患意识,《周易》说一切皆变,物极必反;《老子》说“反者道之动”,祸福相依。明人王行对园主何朝宗的何氏园林不求完备,说过一段很有意味的话:“盛衰消息,相寻于无穷,君子固不较也。然以孟之崇贵,释之殷富,盛衰之理有不可违者矣。今翁之治兹园,虽多清胜,而不求夫悉备,不至于甚盛……吾将见其为永久之传矣。”[3]84可见,满则必损,盛则必衰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无疑也警示着人心。清人袁学澜《游息园记》有云:“余于是有悟盛衰兴废之理,迭相倚伏矣。余尝旷观世间万事,须臾变易,如太空浮云,白衣苍狗,顷刻万状,转瞬之间,旋就澌灭,归于无有,况歌舞娱游,楼观靡丽,极盛难继,高明鬼瞰,朱门甲第,再过为墟,大抵然矣。在有道者视之,满损谦益,日中必昃,富贵无常,豪赀籍没,炙手可热,门成罗雀,荣华寂寞,与时消息,实事理之,恒无足异者。”所以,袁学澜以为简单、俭朴的生活,才能“无升沉之感,绝忮求之心,优哉游哉,自适其适”[3]87。

确切地讲,能有自己园子的园主,并不在社会的最底层,也没有到吃糠咽菜的地步,他们所表现出的“忧患”,正如庞朴先生所说:“忧患意识在儒家思想体系中,最具特色的,恐怕不在于身居‘困难的处境’时,自己担当起问题的责任……相反在并不困难的处境,在相当顺利的时光,才是忧患意识大行其道的场合。所谓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得而不忘丧……在安存治得的顺境中,具有忧患意识,便是一种理性的精神,一种基于对人生和宇宙的透彻了解、并为理想之实现而动心忍性的智慧。”[15]331这种所谓对人生、宇宙彻悟的智慧与心胸,正如明人李东阳赞扬东庄园主吴融的一段话:“夫人之业,未有不勤成而侈废者,翁之为东庄也,承往敝而修之,恳悃劬瘁,历数十年然后备,亦既艰矣。而翁又遵道畏法,虽处富贵,泊然与韦布者类,则所以保其业者,岂苟然者。”[3]60

更值一提的是,这种园林尚俭的忧患意识背后,还包含着强烈的天下兴亡,关乎园林、关乎奢俭的责任感。“由此观之,则名园不特可以验天下之治乱,亦可以知奢俭之得失。是知雕墙峻宇,不若蓬枢瓮片庸之长久也;刻桷丹楹,不若土阶茅茨之易守也。儒有一亩之宫,环堵之室,箪瓢疏食,以永朝夕,泌水衡门,可以修道。是亦足矣,何园囿之足云哉。”[3]287

6 结 语

园林,特别是私家园林,最初的本意不过是营造一个放松身心的空间,一个适意寄情的场所,即“丘园足畅遂之情,自惟托迹衡泌,宅志淡泊,为能适其身心”。但在后来的历史发展中,特别是在明清时期,人们建园好大好奢,反忘记了造园的初衷,不知造园为何?这就难怪沈德潜在《遂初园记》中说:“然则林园景物亦寄意而已,而人世之侈靡相高,徒有羡于金谷、铜池之华者,为足陋也。”[3]148这样,园林就不再是栖息心灵的场所,而成了患得患失、精神负担之地。“今夫高官厚禄,良田美宅,与美人玩好之具,皆世间梯荣谋利之徒所朝夕奔竞求其必得者也,既得矣,惟恐其偶失而不留者也,然或数年,或数十年,吾见夫鸣钟列鼎之家,高台曲池之处,化为冷烟宿莽,夷于樵牧,未必其久留焉已。”[3]206

尚俭之园,还能不能称得上是园林,清人朱王存曾以自问自答的方式予以回答:“或曰:‘世之置园者率务侈,曲榭崇楼,奇花美木,不可殚状,而今殊朴略,谓之园,可乎?’余曰:‘可哉,园固以可名也。尝论圣人无可无不可。’”[3]17园林尚俭,若抛开技术的、经济的因素,它更多体现的是人们对传统美德的遵循。“论起关于消费与生活水准之事,中国传统思想一般说来总是爱好节俭而不喜奢侈浮华。”[16]127然而传统文化所倡导的与明清现实世界里饮食男女所追求的往往并不一致,伦理要求与现实需求也存在矛盾,因此,明清时期出现园主造园多奢靡、少俭朴的现象。当然,或许正因为其少,这种尚俭的园林意识和行为才值得关注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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