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碎片与拼图式叙事空间——《比利·巴思格特》的后现代叙事策略分析

2014-08-15 00:44颜碧洪
关键词:托罗多克格特

魏 婷,颜碧洪,彭 颖

(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 外语系,福州 福清350300)

美国当代犹太作家E.L.多克托罗在其经典之作《比利·巴思格特》中以大胆的文学虚构方式勾勒出20 世纪30年代纽约黑社会的内幕,把过往事件以历史事实的面貌呈现在故事性的框架中,充满了尖锐的讽刺和强烈的吸引力。小说以同名主人公比利·巴思格特的第一人称叙述展开,它像一部真实的回忆录,生动地记录了一个男少年在大萧条时期的成长历程。小说打破了传统叙事作品以时间顺序为基础的线性时空结构,让读者在赏读作品时重构时空之碎片,将零星的线索和封存的历史在头脑中复活,从而构建了全新的时间和空间秩序。该作品在艺术上形成独具特色的艺术魅力,与其叙事艺术密切相关,本文尝试对其后现代主义叙事策略进行分析。

1 个体叙事与历史碎片

海登·怀特认为:“历史是一种叙事的论述,其内容是想象、杜撰的与发现到的成分参半。”[1]15他在《元史学:19 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一书中提出历史是一种特殊的存在方式,“叙述既是实现历史阐释的方式,也是表述对历史题材之成功理解的话语模式”[2]84。在他看来,历史的意义不是被发现到的,而是被创造出来的,叙事的历史就是意义生成的历史。它强调了历史学家的意向性和道德抉择在构建事实意义中的作用。给真正发生的事件以诗意的解释和再现,这种叙事性会揭示和解释历史中事件的意义、连贯性和历史性本身,为整体的人类历史提供一个自圆其说的解释模式。我们看起来似乎有因果关系的历史只不过是历史学家“通过包容、排除、强调、从属等手段对其裁剪拼贴的结果”[3]672。面对历史史料时,人成为历史的阐释者,也使他们把“过去所谓单线大写的历史,分解成众多直线小写的历史;把那个非叙述非再现的历史,拆解成了一个个由叙述者讲述的历史”[4]97。

小说《比利·巴思格特》以青少年比利的视角来反映大萧条时期美国的社会生活,其采取的个人化叙述视角和主体化的姿态非常恰合上述观点。小说以第一人称“我”的个人观点来讲述历史事件,并且在小说中有两个“我”并行存在:一个是以一个十五岁懵懂少年的视角看世界,一个是以成年的视角回忆当时的事件。作为以苏尔兹为首的黑帮没落时期的唯一记录者,比利在文末表示自己脱离黑帮后,就读于常春藤学院,毕业后被委任为美国陆军少尉。在回顾这段历史时,比利的语气是冷静而审慎的。“我在这儿讲述我一生追随苏尔兹先生的一切真实情况,我从中找到一点安慰。不过,在某些方面,如果你看过旧报纸资料,我的叙述跟你将读到的是不同的。我已经说了我说过的真情和我在话中没有说过的真情。”[5]319通过比利之口,多克托罗暗示了后现代文本的意义是经由读者解释而增值的“新的意义”,蕴藏着解释的无限可能性。通过挖掘比利的个人记忆,一幕幕美国往事再现于读者面前。然而,重构不复存在的过往历史往往是破碎、片面的,并被打上记忆载体的主观色彩。有关苏尔兹生命最后时光的回忆也因比利被遣返回家而不时地打断:一次是在纽约时苏尔兹向其对手和背叛者发动反击,另一次是苏尔兹偷逃巨额税款在奥农多加镇受审。比利回家后,有关苏尔兹的消息也只能从报纸中获悉。小说不断插入各家报纸的消息,这些内容和上述的故事互相说明,形成了一种复杂的“拼贴”式叙事。报纸作为一种新闻传播媒介,具有倾向性且无法给出新闻的全貌。因此,比利虽是苏尔兹黑帮的核心成员却依然游离于黑帮或历史之外。然而,比利对往事的逼真描述给人留下了其亲历历史的假象,但碎片式的回忆却增添了叙述的不确定因素。把虚构人物和历史人物拼贴起来,多克托罗引领读者经历了别样的历史,同时也使历史的含混性不证自明。

多克托罗的历史是有选择性的,交织着真实的文献资料和虚构的想象。小说的情节并不讲究因果逻辑,叙述充满了奇特的巧合。比利见证了苏尔兹王国没落时期几乎所有的重要时刻。如苏尔兹将叛徒波·威恩伯格捆在铁桶并抛入大海淹死;苏尔兹企图暗杀特别公共检察官托马斯·E·杜威。暗杀计划尚未实施,苏尔兹一伙在新泽西一家旅馆突然遭到枪击,苏尔兹中弹受了重伤,其他人被一网打尽,惟有比利幸运逃脱。苏尔兹被送进医院,比利偷偷地潜入病房去看他。他根据苏尔兹临终前模糊不清的言语找到一个废弃的仓库,从中发现该帮埋藏的数百万美元。凭借苏尔兹的财产,比利接受了高等教育并成功进入上流社会,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比利的美国梦如此顺利地实现使之更像是一场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日梦”,多克托罗借此暗示美国梦的虚幻性,比利所建构的历史的文本性也昭然若揭。

比利的成长历程真实地反映了大萧条时期的美国社会状况。自美国20 世纪20年代实施禁酒令以来,黑市上集中了许多胆大妄为、杀人越货之徒贩卖私酒牟利,结果导致犯罪率急剧上升,尤其是帮派犯罪猖獗,警察也随之大规模腐败。随后的经济大萧条进而促使人们对于现实生活越来越失望,暴力犯罪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几乎成为了美国大众生活的一部分,一大批曝光率极高的黑帮头目被偶像化为路人皆知的名人。那些无法无天、凶煞嚣张的歹徒在各种各样的演义和报道中都被变成了神话,成为以暴力对抗腐败和权威的“英雄”。黑帮团伙在这种光环的笼罩下,成为许多美国人逃避现实,期冀助其摆脱贫困牢笼的幻想对象。小说中的比利出身自社会底层,家境清寒,父亲抛弃家庭,留下年幼的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同其他纽约市布朗克斯区的贫民一样,身份低微的比利渴望出人头地,加入黑社会无疑是他获得成功的一条捷径。随着他在苏尔兹黑帮中越陷越深,他对于金钱功能的认识也日益深刻。比利注意到苏尔兹与其他偷漏税款的罪犯不同,苏尔兹既不跑也不躲,而又在“潜”逃中,他“只是简单地控制着人们看见他的能力”,而这魔力的来源正是金钱,“当然,你得在空中挥动钞票,你挥动一美元,然后你就看不见了”[5]47-48。当苏尔兹将大笔的钱存入奥农多加镇的银行时,他不仅将黑钱“洗净”为看似合法的资金,还颇为自得地打算竞选议员,为自己取得更多的政治资本和靠山。只要给警察局缴纳一笔费用,他们就可以自由出入警局的靶场,进行射击游戏。最后,当他发现自己面临着检查官的指控和被推上法庭接受审判的危险时,他又让比利拿着一万美元去向检查官行贿。除了司法体系,宗教在金钱的左右下也失去了圣洁性。来自圣巴纳巴斯天主教堂的神父为了使自己管辖的教区多一位慷慨的信徒,仓促地为苏尔兹举行了入教洗礼仪式。金钱构筑了文明世界与黑帮世界之间的桥梁。在金钱面前,敲诈与贿赂,正义与邪恶成了同义词,两个世界应有的界限在金钱的左右下几乎被抹杀了。

多克托罗历来忠实欧美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重视文学创作和社会生活的密切联系。在《比利·巴思格特》中,多克托罗重访历史,以史喻今,对“里根时代”的社会丑恶和意识形态进行了深刻地抨击。这个阶段的美国正面临着通货膨胀的巨大压力,里根推行的经济政策的确增加了国民收入,但在增加大量就业机会的同时也拉大了贫富阶层间的差距。这种阶层间经济地位巨大的不平衡,导致那个时代拜金主义盛行,人们对于名誉、金钱的癫狂。多克托罗在一次公开演讲中曾讽刺里根政府颇具有“黑帮精神”[6]86,在他看来,里根执政期间的政客和商人与黑帮分子毫无二致。“至里根任期结束,共有138 名由里根本人亲自任命的政府官员都因被控犯有罪行和不法行为而受过司法调查。他们参与了从贩卖武器和毒品、上百万美元的欺诈案、谋杀、恐怖主义活动、资助反政府武装,到挪用公款、滥用职权、行贿受贿和其他许多罪行。卷入这些不法行径中的一项或几项的官员人数在美国是史无前例的。”[7]184现实生活中黑社会与官场的勾结与冲突和小说情节如出一辙。多克托罗借助黑帮题材,将美国20 世纪30年代的历史作为一面参照现实的镜子,以此来讽喻和批判里根时代盛行的价值观。历史事件呈现在故事性的框架中,多克托罗的文本在参与构筑历史的过程中,自身也成了一种彰显历史意义的文本。

2 混乱的时序与拼图式叙事空间

作为比利的成长场域,20 世纪30年代的纽约这个虚幻的叙述空间只存在于比利的回忆里,由一些被分割的凌乱的情感碎片组成,人物动作、故事场景被分割、组合进这个叙述空间中。如同许多后现代小说一样,《比利·巴思格特》运用了时空倒错,情节并置等后现代叙事手法,大胆地摆脱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模式,赋予了叙事时间和空间新的内涵与形式,充满了随意性和不确定性。按照传统的线性结构,情节必须顺应时序,自始至终都应循序渐进、依此展开,而《比利·巴思格特》却以某个不明确的“过去的将来”作为起点。小说伊始,气氛恐怖阴森,苏尔兹的同伙用小船载着被手铐铐紧的波·威恩伯格乘着夜色出海。“他一定早就策划好这件事了,因为我们开车到码头时,船就在那里,发动机在转动。……而我现在明白,能够以爱慕的目光崇拜权力的粗野,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是个更伟大的学生。”[5]3-4小说第一章的头几段话己经容纳了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间向度,展示了小说叙事结构的空间特性。对于叙述者比利来说,一切都己经发生,一切都己是“过去”。接着小说采用“闪回”的艺术手法,自小说第二章始比利又将读者引领至那显得有些“遥远”的“过去”(过去的“过去”)回顾自己是如何加入苏尔兹的黑帮,使故事发展悬念丛生,富有戏剧性。直到第十一章比利才接着讲述波当时是如何被推下大海葬身鱼腹,从而又回到“将来”——小说的开头。于是,小说的结构形成了一个时间性的圆圈。时间不再是一条永远向前流动不息的河流,时间流动得快与慢、停顿与倒流在时间的层面不断变化与交替,构成纷乱的时间形态。

在非线性的叙述结构中,穿插于章节中的“闪回”似乎完全是比利意识涌动的结果,这又使小说的叙述带上了不少“蒙太奇”的特征。[8]113故事像走马灯上的一幕幕灯景,轮番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比利对过去的讲述是由一连串“选择”构成的功能性事件组成的:波·威恩伯格被捆在铁桶上推进了大海,苏尔兹在奥农多加镇受审,比利被遣返回家,苏尔兹和他的亲信不明不白地死在敌对势力的乱枪之下,穿插于其中的是比利和苏尔兹的情妇杜小姐的一段浪漫情史。这些跳跃性很强的故事汇集了身体感受、回忆、历史等各种片断,为了让这些片断同时涌现,多克托罗取消了叙事的时间顺序,从而在形态上使它们呈现出一种空间上的并置:码头—纽约布朗克斯区—奥农多加镇—萨拉托加J 纽瓦克市立医院—巴思格特街。一些章节就像是一个个的元件,供读者按照某种秩序进行重组,我们只有像玩拼图游戏似的把相关内容拼接起来,以组合成某种空间“图式”,才能对整部小说的结构有个整体的把握。

空间除了是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多克托罗还成功地利用了空间的变易来安排小说的结构,推动小说的整个叙事进程。在小说中,苏尔兹为了准备对付法院对其诈骗罪的起诉,将总部暂搬往纽约州的奥农多加镇。通过详尽描述处于困境的奥农多加镇这个场景,多克托罗再现了大萧条时期的美国乡村。镇上的商业区中心,许多商店挂着出租的招牌,“商店里的陈设都是又黑又静,货架空空的,显得很不正常。它们之间又被关门歇业用木板封门的商店一家一家地隔开”[5]115。田野里,人们跟在收割机后面,“捡起机器掉下来的马铃薯,将它们放进背后的粗麻布袋,由于穷困的催逼,有的甚至从四面八方越过田垄赶来,男人、女人和小孩都有”[5]129。苏尔兹为了博得当地人的好感,重塑黑帮成员的形象并且积极参与当地慈善事业。他在镇上广泛结交朋友,施舍穷人,帮他们赎回被抵押的土地。比利一边上周日学校补习,一边参加了这些披着合法外衣的慈善活动。在受审前几天,苏尔兹买通一些人,举办了皈依天主教的隆重仪式,其实他根本不信天主教。多克托罗着力描写奥农多加镇的破败状况及荒凉景观,渲染了该静态空间描写的“弦外之音”,为下文苏尔兹在奥农多加镇被判无罪释放埋下伏笔,创造性地阐释了被历史忽略或有意遮蔽的事实背后的深层原因。在如此特定的空间中,金钱发挥出强大魔力,帮助苏尔兹再次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3 结 语

《比利·巴思格特》的叙事具有多重的时空维度与丰富的思想内涵。在叙事手法上,多克托罗安排独特的故事时间和特定的人物活动空间,刻意地进行时间与空间的置换,让时空参与了叙事,将空间性场景的排列与时间性故事的叙述交错进行,由此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和塑造人物形象。另一方面,多克托罗通过文学的想象空间,将史实和虚构事件交织在一起,巧妙地构建出大萧条时期犹太人黑帮组织的兴衰史。作者立足现实进行历史言说,针对“里根时代”黑社会与官场的勾结和冲突,金钱至上的价值观进行了深刻有力地抨击。现实的生活里有历史的印记,而历史事件又有它的翻版,在现实与历史的两相对照之中,这部后现代主义小说更凸显了强烈的批判性和反思深度。

[1][英]基思·詹金斯.论“历史是什么?”——从卡尔和艾尔顿到罗蒂和怀特[M].江政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2][美]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M].陈新,译,彭刚,校.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3]陈榕.“新历史主义”.西方文论关键词[Z].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主编.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4]李阳春,伍施乐.颠覆与消解的历史言说——新历史主义小说创作特征论[J].中国文学研究,2007(2):96-100.

[5][美]E.L.多克托罗.比利·巴思格特[M].杨仁敬,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6]Doctorow E L.Poets and Presidents[M].London:Papermac,1994.

[7]Johnson,Haynes.Sleepwalking Through History:America in the Reagan Years[M].New York:W.W.Norton &Company,2003.

[8]暴力、金钱与情感钝化的文学话语——读多克特罗的《比利·巴思格特》[J].国外文学,2003(3):113-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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