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树四棵

2014-09-17 14:09蔡珠儿
美文 2014年5期
关键词:波里蓝花梧桐

蔡珠儿

洋梧桐

怎么说呢,我把城市分成两种,有洋梧桐的,以及没有洋梧桐的。没有的,例如曼谷、香港和台北,气候没法种,就不说了。有的呢,例如伦敦、巴黎、上海、墨尔本,栩栩然蘧蘧然,就有种洋味。那洋,既是十里洋场的洋,也是洋洋洒洒的洋。

夏有荫,桐叶如巴掌,高高伸举挥动,擎向透亮蓝空,遮了阳,却筛出银丝天光,碎影流淌下来,在路人脸上溅出光晕,走在树下,无端端忽然就美起来。人都这样,路就更别说了,青壮直溜的树骨,丰盛宽绰的枝荫,两侧环伺拱护,夹出深度和器宇,小街也成了轩昂大道。

秋有叶。黄灿如花,漫天飘坠,离枝时恋恋不舍,在空中旋身起舞,频频回顾,好半天才落下,厚厚积满行路,踩上去淹及小腿,沙沙哗哗,簌簌作响,黄叶应声酥裂,多踩几下,更化为齑粉,零落如天际残云。往昔伦敦深秋,我最爱去绿公园和河岸大道(The Strand),快步纵走踩落叶,那沙沙脆响,酥酥碎裂,反击萧瑟秋风,激起一种爽利暴烈的快感。

冬有骨,春有芽。入冬叶尽枝秃,树皮剥落,露出铮铮白骨,苍灰暗青,斑驳成块如迷彩,枝梢垂着一二小铃,风来仿佛当当敲响。晚春冒出蜷曲芽心,慢慢伸直,幼叶湿软如出蛹蝶翅,柔黄转为浅碧,翠色逐日加深,等到舒展成巴掌,青阴匝地,又是一年光景。

洋梧桐其实不是梧桐,是悬铃木,正名叫“二球悬铃木”(Platanus acerifolia),还有一球和三球的,顾名思义,就是会结出铃状小果的乔木——你猜得没错,二球正是一球和三球杂交出来的。至于正牌梧桐,就是诗词常见,原生中国和日本,“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那种梧桐(Firmiana simplex)。

洋梧桐和香港的洋紫荆一样,都是自然杂交的混种,特别秀异强健。这树17世纪在西班牙发现,初名西桐,后来引进英国,遍栽于伦敦的公园大道,所以又叫伦敦桐(London Plane)或英桐。因其高大雄健,绰约多姿,又被巴黎、马德里等欧洲各城广泛种植,并随殖民传入美洲、亚洲和澳洲,成为全球温带最常见的街树。

上海的洋梧桐,也是法国人引入,种在租界,因此俗称法国梧桐。张爱玲笔下,经常飘出片片桐叶,“白色的天,水阴阴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叶,黄翠透明”,张姑姑独沽一味,只写洋梧桐的黄叶,从不见绿芽碧荫,那树的存在,只为见证沧桑,预兆衰落,这谶言似乎也从笔下扑出,反噬城市和她自己。

大半世纪来,上海先是砍了洋梧桐,辟出地盖楼开店——90年代中,木心回到睽隔多年的上海,去淮海路,“第一眼是两旁的法国梧桐全没了”。近年来,这城市不知为形象或悔过,又拼命补种新树,然而楼高路窄,洋梧桐局促路边,和行人争道,倒显得寒碜小气。所以怎么说呢,有洋梧桐,也不一定洋。

月桂树

伊斯坦堡的路边有行道树,高两三丈,青郁深绿,枝腋间撮撮簇簇,开蒙蒙的粉黄碎花,叶子卵圆肥长,看来眼熟,有点像月桂(Laurus nobilis)。但应该不是,在欧洲旅行,月桂看得多了,多半剪成圆球形,种在大盆里,两侧各置一树,左青龙右白虎,镇守家门口。要不就修成树篱,严整深密,低矮乖顺,不可能这么任性,又这么高大。

然而摘叶搓揉,沁出木材芳馨,像极了月桂味。不敢确认,赶紧去问土耳其朋友S,他是园艺达人,听完我描述,点头称是,“没错,就是月桂树,帅吧?”

帅呆了。后来,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边的山坡,看到更多月桂大树,蓬蓬怒长,枝叶四溅,和盆栽树篱那种谨小慎微完全不同,活像两个树种,让我大开眼界。土耳其的水土真肥呀,我以为的灌木,在这里竟长成乔木。S说,山上那些是野生树,月桂多花善籽,容易萌芽生发,山上没人管,森然成林。

走在“桂林”间,清馥氤氲,仿佛有几分桂花味,细碎黄蕊,加上深郁枝叶,当年月桂的中文译名,想必因此而来。二树并无亲戚关系,桂花是木犀科,月桂属于樟科,但如果老实译成“月樟”,信则信矣,意趣雅致却要大减。“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西方的月桂,和中国的桂树一样,有悠深的文化渊源。

桂冠就不用说了,古希腊人把月桂枝叶编成头冠,代表胜利和荣耀,至今还流传于奥运会与文艺界。然则原生于地中海的月桂,历史比古希腊更早,可以远溯两河文明的太阳神崇拜,神庙遍植月桂,女祭司咀嚼桂叶,陷入迷醉出神状态,以宣示阿波罗神谕——这应该是人类最早的迷幻剂。

难怪食谱总是说,端菜上桌前,要先把月桂叶挑掉。桂冠艰辛难得,桂叶却普遍家常,从欧洲、北非、中东、北美到南亚,甚至港澳料理,都常用它烹煮调味。此物有清新木香,微带桂皮和椒辣味,可以去腥镇膻却又不出风头不抢味,幽雅得体,甜咸皆宜,西方人熬高汤、煮肉酱,一定要下几片,提滋助香。

所以香港把月桂叫“香叶”,炖牛腩、焖咖喱鸡、做潮式卤水,都要用到。澳门人则呼为“咸虾叶”——这咸虾不是形容气味,是唐人对第二代葡人的谑称。葡国菜以月桂入馔,用得甚凶,烹理猪杂、血鸭、葡国鸡、咸鳕鱼,皆需此味压阵。

回港前,我特地去买了一袋月桂叶,香港虽也卖,听说土耳其的品种更香醇。S来送别,给我一把深紫小莓果,是他家月桂树结的,嘱我带回香港试种。风土差太远,估计不成,但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不但有桂叶摘,闲着还能编桂冠。

蓝花楹

应该叫难花楹,好难拍。从利马,里约,圣地亚哥,一路南行,走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一碰到蓝花楹,我就追上去拍,晴空如洗,紫花似瀑,横看侧视皆好景,绮丽万状,照理应该很好拍,然而一入镜,花魂就像被勾了,变得苍灰死气,乌黯无光。拍了上百张,只有寥寥几张能看,真泄气。

原因很简单:一、相机傻,二、我也不高明,三、虽说花团紫簇,夺目照眼,但那蓝紫色,其实纤美轻盈,被晴烈鲜亮的晴空一烘映,蓝调就析解消融了,只剩下稀薄的淡紫,飘忽迷离,相形失色。

拍不出,只好拼命看,用眼睛摄下,在心中高清存档。紫藤、丁香、鸢尾、罗兰,我酷爱蓝紫色花木,而蓝比紫少有,树又比花难得,像蓝花楹(Jacaranda mimosifolia)这样轰烈的蓝花大树,更加恍兮惚兮,如梦似幻。endprint

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花事已近尾,绿肥蓝瘦,青碧羽叶丰浓如发,蓝花稀疏参差,枝上晃着酱褐色蒴果,我捡了几个,想带回去种。蓝花楹也是“南”花楹,原产南美洲,虽然全球各地,包括台湾香港都有栽植,然而毕竟是原生故乡,南半球长得最茂。我没去过,但听说澳洲的柏斯,南非的普勒多利亚,都是猗盛的蓝楹花城,每年十一二月花季,正逢圣诞,北半球是圣诞红,南半球却是圣诞蓝,晴阳与蓝树相映。

在七月九日大道(Avenida 9 de Julio)漫步,蓝影簌簌飘落,拾起一朵筒状花,闻到幽沁芳馨。这条纪念阿根廷独立的大道,大气磅礡,雄奇伟丽,是全世界最宽的马路,共有十八线道,想穿越,要过三个红绿灯。

马路宽,不稀奇,难得的是十八线中,只有八九条用作车道,其余辟成阔大绿地,碧草葱茏,林荫深敻,棕榈和雪松并生,莿桐和榆木共存,这又是南美的过瘾之处,寒热带、东西方的树种都有,也都长得肥健婆娑。马路就是林园,任他车水马龙,闲人天宽地广,在此发呆,散步,遛狗,拍拖。

我也学人家,躺在草地,仰望树顶天空。真是要命的蓝,青浓如膏,却又汁液饱满,水润透着金亮。煌煌帝青,浩浩穹苍,乃悟花楹之蓝,原来被天色浸渍濡染,所以难描难摄。

紫藤宜墙,丁香宜园,鸢尾宜水,而蓝花楹,当然宜天,南方的天。

柠檬树

斜坡陡起,老街逼仄,险些跟来车擦碰。房舍密集挨挤,其间却暗藏缝隙,岔出一条巷,折入另一条胡同,然后再一条又一条,左弯右拐,蜿蜒迷走,终于山穷水尽,撞进石墙底一个小弄堂,门口做针线的大婶楞嘴瞪眼,挥手叱叫。

我们也惊叫,司机却老神在在,“没事没事,你们好运咧,碰上拿波里最厉害的计程车,坐稳啰。”他倒档,全速后退,窄巷两侧停着摩托车,墙下晾着衣衫被单,后面有个蹒跚走来的阿婆,都被刷刷擦过……完了完了,我们急出汗,却发现一切完好,什么也没撂倒,计程车全身而退,继续南闯北冲,钻进下一条胡同。

终于,在一个弄堂口,他笑嘻嘻说找不到,把我们放鸽子,“应该就在附近,你们自己找吧。”

两只鸽子拖着两只箱子,傻眼呆站,惶然四顾。弄堂的葡萄藤架下,慢慢踱出一个老爹,凑过来看我手上的地址,咕咕哝哝,指手划脚。意大利语听不懂,但肢体表情完全懂,绝处逢生,我们欣然拉起行李,跟他走,在羊肠窄巷绕折数匝,终于找到网上预订的公寓,房东已叉腰等在那里。

是个小平房,二房一厅狭小灰暗,但厨房敞亮,对着大院子,院里长着天竺葵猫薄荷,以及我的天啊,一棵柠檬大树,圆阔如伞,密叶深沉乌绿,开着馥馥白花,垂着累累黄果,地上掉了好几个。

拿波里有碧海,火山,情歌,海鲜,天下最好吃的披萨;也有小偷,狗屎,抢匪,涂鸦,街头积满的垃圾包,以及这个运将。旅游书、去过的朋友都谆谆叮咛:小心地铁有扒手,走路要把包包抓紧,天黑后快回家……我们如临大敌,紧张兮兮。

然而,因为这个弄堂,这个院子这棵树,我们轻松柔软了,拿波里也就不一样。

每天傍晚回来,和纳凉的阿弗列多(就是那个老爹)打招呼,去院里收晾衣,顺便折几枝龙蒿茴香,捡几个柠檬回厨房,烧鱼,烩菜,炒海瓜子。夏日迟迟,趁天光还蓝,在院里摆台吃饭,饭后啜着柠檬甜酒(limoncello),听着乌鸫的圆润晚唱,也听着左邻右舍的大嗓门和电视声,菜香和市井气,令人安心宁神。

每天喝柠檬茶,鲜摘现切,冲滚水,舀进椴树蜜,馨香扑面,甘酸醒神。有一树柠檬,摘不完用不光,泡茶,榨汁,做菜,煎饼,敷脸甚至洗澡,身心芬芳,很有豪奢感。拿波里的柠檬,和我知道的全然不同,不太酸,水盈多汁,极香,带茉莉和蜜味,那香气一沾手上身,纠缠久久不散。

后来发现,南意的柠檬真是好,皮薄个大,油滋香浓,即使北意也难相比。最好的品种叫苏连多(Sorrento,就是我们唱的“归来吧苏连多”),本地土生,种了数百年,拿波里郊外和沿海诸岛,多有柠檬园,但只供自用,少有外销,外人无缘得识,难亲香泽。

这也像拿波里的好,在黑道和垃圾中,有芳香柠檬,亲切邻居,好心路人,热情鱼贩,诚实司机,但你总要混身其中,渐渐才能知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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