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理之数

2014-09-17 14:10言叔夏
美文 2014年5期
关键词:绳索树林奶奶

言叔夏

某小说家说童年初习数字时,在睡觉的床头总会从模糊的意识底层里拉起一条隐形的绳子,将这些看不见的数字1、2、3、4地往下排去。8、9、10大概就在床尾边,11、12、13已来到了客厅大门前(有时尚且回头与床边的1、2、3并排成行),顺着公寓的楼梯回旋而下,从辽宁街到南京东路、从南京东路到整个城市数不清的路口,仿佛不来梅的吹笛手与老鼠似的;这些从二位数变成三位数、从三位数膨胀成数以亿万计的数字们,就这样倒转变成了远方黑暗夜空里的星星,被整条悬浮的绳索支撑起来。

我记得在敲打论文的夜里读到这段时,忍不住会心笑了起来。因为小时候我也有一条非常类似的绳索。那时我们住在高雄与屏东交界的一个小镇上,而我们的房子又在这个边缘小镇的最边缘。我记得幼年时的夏天黄昏,母亲常常带我去散步。沿着房子旁的小路往山里走,起先会遇见林投树,接着树荫渐渐浓密了起来。夏日午后的雷声从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传递过来。可是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树林蓊郁地包围着我们,将我们兜头罩下。母亲与我的脸都阴暗了。雨要下下来了吗?又或者这只是一个关于下午的幻觉?童年的我担心地想着。

我指着山路两旁树枝上垂挂着的一袋一袋黑色的物体,问母亲说:

“那是什么?”

四周忽然阴翳。树林飘盪了起来,母亲眯着河童一般的脸孔对我说:

“是猫啊。”

我已经忘记那个夏天的傍晚,母亲和我究竟淋湿了没有,又或者我们其实一直被雨围困在那座森林,和许多的猫在一起。那时的我既不知道山路的尽头是什么,也不知道树林的外面有些什么。我们总是骑很远的车,到那像是夏季雷雨远来的小镇:买书,更多时候是买回一些卫生纸沙拉油之类的物事。在母亲的机车后座,公路的路灯一排一排地后退,我曾想过这些路灯就这样一路无止尽地倒退下去,像一条绳索,只要走着走着我们就会到美国。我还记得小学三年级的自然课,第一次知道宇宙黑洞的事。放学回家后我问奶奶:

“你知道我们住的这个地方,上面是什么吗?”

奶奶摇了摇头。我于是得意地说:

“是一个叫做宇宙的地方,有星星、月亮和太阳,而我们脚下的这个地面,其实是一颗圆型的大球。”

奶奶笑了起来。露出镶嵌的假牙,对我说:

“我们所住的地方上面,什么也没有。”

奶奶死的时候身体弯成一个7。像一把拐杖。父亲败光了所有的家产,于是我们拥有一个很脆弱的葬礼。葬礼结束后父亲就离家出走了。讨债的人将我们的窗户全数拆走,泼上(他们可能精心挑选过颜色的)油漆。很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关于奶奶的一切她已经全都忘记了,包括她们是如何在一间屋子里争吵或对峙,交锋着属于女性的心机。只记得奶奶被装进棺木前的身体。那么弯曲,像一枚鹦鹉螺,漂亮地发散着某种淡粉红。母亲说奶奶只有死掉时才会那么地漂亮过,像一个婴儿。肉身是7,那么与死衔接的胎儿就是8;8是两个迴旋螺类往下交缠降落,从A到B,从B到A,莫比乌斯环。母亲后来用这两个数字签了六合彩(且受到牌支组头的嘲笑因为连号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没想到竟得到一笔钱,将家里被砸烂的窗户全都换掉。某天回家,母亲指着那些和四周墙壁的败旧程度不成比例的全新窗框对我说:

“这一扇是7,那一扇是8,奶奶就藏在这些窗户里。”

我不知道奶奶是不是真的藏在这些窗户里。很多年以后,当我终于离开童年时代的那座小镇,那座挂满蜷曲身体的猫的森林,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整个森林都吊挂着一个又一个奶奶的错觉。奶奶的身体在树下被悬宕得好长好长,像一个弹簧尾端因拉扯而终于失重的7,垂着小小的白色的头。

我终于离开这座树林,在大学的课堂里学习艰难的知识,写晦涩的论文。背起厚重的笔电爬一段几近垂直的坡,抵达山坡上的研究室,谈论那些与我无关的事物。冬天的城市尖锐严厉,季风吹来简直是一种指责。整个冬天的早晨我越过广场石子路上灰扑扑的鸽群,到一个阴暗的图书馆。图书馆里有极高的书架和狭窄的走道,书库里的书轻轻一吹就有灰尘雪花般地飘散在阳光里,悬浮降落。

从光里降落,降落在光谱渐层的暗影里,因为理解暗影才理解光。才知道光的内里有黑暗。所有的物事光天化日,在光里只是无干。我学习到将一颗苹果从桌上拿开,桌子并不会产生剪影般的凹洞。我对那样的苹果感到非常羡慕。因为我试着将离家出走的父亲作为一颗苹果从心上移走,胸口的世界却莫名地整个空掉了。只剩下父亲剪影般的轮廓。从前我以为那仅是苹果倒映在心上的阴影,后来某日伸了手进去掏才知道那其实是一个洞。洞里有风,呼呼地通过,发出呜呜的声音。

而其实那只是我中学时代写下的一段句子。在一个离家遥远的教会中学,午睡时间我老是趴在桌下的抽屉里写着没有人明白的小说。在放课前的第八节课,我钻进空无一人的教会大楼,大楼里有一部老旧的电梯,往上爬升到最顶楼就有了一个小阁楼。阁楼的窗外可以看见远处的球场上,奔跑的人群,缓慢运球的学生,还有那些漫步在圆弧形操场上的老人与狗。靠海的城市高楼多风,只听得风吹得制服的裙摆啪啦啪啦作响。还有洞。别针般地别在胸口的左侧,风一吹整个洞口就鸣笛般地作响。休休。休休。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因为父亲的事而受到任何的一点伤害。无论那是倔强,还是仅仅只是一种自持。因为早在父亲离家之前,我便已经拥有了那凿刻在身体某处的洞。父亲只是从他自己人生的轨道上倾斜偏移,不慎失足坠入了这个洞口,被猪笼草般的这个洞穴给整个吞没,消化吸收。想起父亲,还有这个洞时,我总是有一种非常饥饿的感觉。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吃饱过。但我喜欢这个洞,就一直保持着空空的状态,像一只袋子,可以装盛许多东西,可以在洞里藏匿一个小孩,可以随手就拉出一条手帕或者兔子来。我与这个洞穴,一起穿越了故乡山里那片挂满猫的树林;穿越离家极近、母亲日日骑车去眺望的海。有时它会像一个皮囊那样可以从内里往外整个翻出,将我反噬,把我密密地包裹,护持着我迁徒来去,如同童年时的那条数字绳索,从1、2、3、4……乃至于无止无尽,穿时越空。endprint

而绳索的数字之中,总也有那样一两个打结窒碍的号码,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我以这个洞穴消化除尽。当我试图将它吸纳进洞里,它总是繁衍增生出无尽延伸的余数,仿佛自体分裂的细菌。隐喻牵连着隐喻。话语堆叠着话语。质量守恒。物质不灭。目下的一整条公路蜿蜒直至天际,我已在离家极远极远的异地。

我想起几年以前的某一天,父亲忽然来到我生活的城市。那时我与父亲已经许久没有见面。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样的事,和什么人在一起。我带父亲到住处附近的学区餐馆,面对面坐了下来。等待菜肴上来之前,父亲一直非常侷促,嗫嚅地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之类的话语。我还记得那是一家灯色昏暗的简餐店,卖着小火锅之类的饭食。店里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极长,低低地垂挂在墙上。我与父亲,就像大学城里随处可见的亲父与儿女,对坐在同一张餐桌的两侧,仿佛对弈。

晚餐结束,夜色昏暗。仿彿整个夜晚的浓稠黑色都在等待着这样的一刻。父亲终于对我开口,说:“……我来台北,看一个同事。他太太月初过世了。”父亲的嘴唇微微地颤抖:“所以……所以你能不能借我几千块,包奠仪用……”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谎,还是父亲自己杜撰出来的一个故事。还有那些虚构的死亡与人物。这些年,母亲总是告诉我:不要相信你爸说的任何一句话。父亲究竟是怎样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则小说?而关于虚构和死亡,你比起其他行业的同年龄人,何尝不更清楚地理解,所有的虚构既在死亡之后,也在死亡之前。虚构是丧礼,有时你执行它简直祭司般地行礼如仪。是凭吊吗?你比谁都明白,还是仅仅只是一种布置?像一种激活的仪式,对死亡说:醒来吧,请醒来吧!请醒过来看看我所装饰的世界!

我把皮夹里的钞票拿了出来,并且问父亲今晚住在哪里?要不要到我的房间来睡(但其实心里想着的是最好不要吧)?父亲告诉我没有关系,他会睡在台北的一个朋友家里。父亲且对我描述那个朋友就住在龙江路行天宫后面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我点了点头,我知道父亲在台北是没有任何朋友的。

我忽然想起国中时代父亲最后一次教我数学。童年时算不出习题、会对我掀桌咆哮的父亲,整个晚上和我在同一道题目周旋不去,无论如何也算不出解答上的数字。计算纸上画满红色的数字,父亲的手指沾满晕染的墨渍;√2是2的头上戴着的一顶大帽子。像魔术师。我心里真想跟他说:不要把帽子掀开,否则帽子里就会拉出一连串根本无从理解的数字来。我还记得摇晃的日光灯管下父亲终于疲惫的脸孔,有着一种我彼时尚未能理解的成人的凹陷。他白日必须攀爬极高的天车,到炼钢厂里六七层楼高的地方去修理开关。

“爸爸没念过多少书。”父亲这样对我说。

“以后的作业,我再也不能教你了。”

除不尽的命运。还有时间。√2打开是1.414213562,仿佛未来一直一直来。父亲那句话的意思是:就送你到这里了,以后的日子,你要多保重!

我们离开了餐馆,走进城市里满布着霓虹夜招的夜晚。华灯初上,漂浮而摇晃的夜色,像一个永远做不完的梦。我想起远方家乡的树林里,那些树枝上一丛一丛吊挂的猫,是否也正萤火虫般地点起了银色的灯笼?

那个夜晚,父亲的身影,很快地就被这个城市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淹没了。我不知道他最终会否被这城市几千几万的人潮带到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父亲的手里是否也握有一根守护着他的数字绳索,可以保他穿街越弄,不受妖邪侵扰。我只是背转过身,与父亲走在同一条街两个完全悖反方向的道路上,怀抱着一种对任何人类都会有的担忧与哀愁。忽然,就像一个女儿般地沿路哭了起来。endprint

猜你喜欢
绳索树林奶奶
绳索
给奶奶按摩
奶奶喊你吃饭啦
秋天的树林
在树林里捉迷藏
推理:绳索比长短
解开干部身上的“绳索”
奶奶驾到
雨后的树林
我家也有奶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