踮起脚尖的日子

2014-09-17 14:10黄信恩
美文 2014年5期
关键词:三寸金莲阿嬷小脚

黄信恩

小学时,有次父亲整理老家,在书柜最底层、一排老相簿后方,搜到一包方状物。方状物以报纸裹身,闷在霉味浊重的角落,受尽委屈。

我们粗糙地撕开报纸,像剥开一层又一层的时光,然后愣住了——是一双鞋!它小得惊人,却贵气凌人,好一双三寸金莲呀!

我拿起鞋,鞋上尽是绣工。底部有个木质垫跟,绣上绿龟,口中吞着紫烟;鞋身则紧连一个长筒状布套,橘黄色,上、前、后方分别以蓝、绿、红缎带镶边,左侧绣龙,右侧织凤,另有祥云、松枝、羽叶、草苗与鹿隻。虽然织线有些掉落,色彩染污褪去,但我仍能想见,百年前这鞋必定光鲜,亮橙橙。

而鞋底状似一枚叶,色度青灰。从色泽与磨损来看,我推测这鞋不是装饰品,而是踏踏实实、被穿过的鞋。

那年我小学四年级,隐约知道中国古代有个习俗叫“缠足”,女子自幼裹小脚,足型尖削而疼痛。我将这双三寸金莲拿来和自己的脚丫比对,鞋底勉强纳得下脚趾;拿尺一量,七公分。面对那么一双十岁男童脚趾大的鞋,我不禁怀疑:脚真能缠得如此小?那时,我天真地以为,我的先祖踮起脚尖来走路,颤颤巍巍,行咫尺,腿肚便痠疼。

事后,我们曾试着查证这鞋被谁穿过?为谁拥有?但没人能解答。问阿嬷,她说不知道,而阿公离世也问不到了。因此我们粗略地推测,这鞋应该是阿公那条族系的遗物。

我家没有蒐藏骨董的癖好,对于古文物的敏感度也不佳,很快地,这双三寸金莲就被塑胶袋套起,暂置在一个陈旧的纸箱内。就这样,大家都遗忘了它。直到有天学校社会课,老师要小朋友带一件家中最特别的东西来分享。我想了想,这双三寸金莲肯定没人见识过,于是向老师说,我要带一双“世界最小”的鞋。

“该不会是你婴儿时穿的鞋?”老师问。

但回家后,翻箱倒柜,尘埃落了一地,却遍寻不着。三寸金莲不见了!

“会不会上次和那箱衣服拿去回收了?”母亲有些懊恼。

我们对三寸金莲的去向感到凶多吉少,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好好保管它。

后来,我偶然会在博物馆或文物展览里邂逅三寸金莲。我总停下脚步,立在橱窗前,端详那足下最华美的工,然后叹息着:“我家曾经也有那么一双鞋呀!”只是这些展示的三寸金莲,没有一双鞋底比我家的小。我总是想:鞋长十五公分,也未免太大了吧,称得上三寸金莲吗?如果是,我家的就是“一寸半”金莲。

越长大,我越对缠足感到匪夷所思。相传南唐李后主,曾在宫廷架起六尺金莲花,令舞姬于上翩舞。小足上缀着珠饰,丁当丁当,轻凌金莲花台,美之极致。此后,众妃嫔竞相争仿,裹小脚于是流传开来。

因此有人说,缠足是当时崇尚的一种美学。足小为美。三寸金莲似乎是褒扬,仿佛女子有了这金莲,就娇嗔了起来;而也有人说,缠足呈示了女子的温让,不能远走,守着家。

有次,某个报导大陆风土的电视节目,镜头来到陕西宝鸡。旁白说,宝鸡有八怪,其中一怪就是裹小脚。记者采访了一座封闭的聚落,昏黄的天色,晒辣椒的老屋,看戏的老人,整个农村尽是失落的调性。有次村里举办小脚比赛,愈能符合“小而健康”的足,就愈能获胜。后来记者采访了一位全村公认脚最小的姥姥。

姥姥原先是拒绝摄影的。在劝说之下,终于愿意在镜头前裸露小脚,同时示范缠足。她拿起一条米色裹脚布,将足部肌肉缠绕上推,脚背隆起,接着穿上特制的布袜,踩着一双素色绒毛鞋,一跛一跛走出房门。

望着她的足,就尺寸上来说,我没有太惊讶,毕竟比起我家那只三寸金莲还是大了些;但那面目模糊的足,却让我印象深刻——大拇趾朝外弯折,余四趾卷向足底。或许因为长年承压,这四趾像被碾过,夷平化为脚底的一部分。远观会觉得这足挤成一团,恍如肉球。

姥姥务农,因此裹脚的标准还比城里来得宽松。五岁左右她便开始裹脚,缠了几年,痛了几年,足下的故事反复着流血与化脓。这期间,由于行走重心落在弯折的趾上,于是动不动就发炎、肿胀、破皮,甚至伤口不癒形成碗状溃疡。

我无法想象那样的折磨。如果是夏季,伤口闷在裹脚布里,会腐败而发臭吗?然而这还不是最激烈的。接着得硬力扳折趾骨,使足板凹折,将趾骨与跟骨尽可能靠近,让足部挤压成一拱状。

多年以后,我成了一位20多岁的男孩。一个冬日黄昏,行经阿嬷的房间,看见她正打包旧衣。她叫住我,要我帮忙将铁柜内的厚衣,搬往储藏室的木橱内。铁柜历经翻搅,樟脑丸滚了一地,几枚干瘦的蟑螂蛋掉了出来。过气笨重的衣物里,我竟然瞥见三寸金莲,就塞在两件毛衣间。怎么会在这里?

阿嬷说她不知道。但我猜想,是她藏的,但早已忘了。

她是嗜藏的。这个举动至今我仍不明白,她习惯将邮票、纸钞、日记本分散藏着,衣柜、大衣口袋、枕头套、床垫下都能藏。而我最讶异的是,她会藏饼干糖果之类的干粮。仿佛有场饥荒即将来临,必须封存食物,像韩国人拿瓮腌泡菜一样,预备度过严冬。

我拿起三寸金莲,重新端详一番,鞋底仿佛更缩小了。那时我身长178厘米,脚丫子更大了,球鞋约穿44号。我拿来比对,鞋底差不多我的大拇趾宽、长度再长些。天啊!那就要踮起大姆趾来走路?当然,那不可能,我只能遥想先祖缠足缠得辛苦,举步维艰,甚至可能无法行路了。

我想起医学上有个形容步态的用词叫“toe walking”(以趾走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是在一位复健科医师的诊间。那是一位脑性麻痹的男童,下肢痉挛,无法正常利用足底走路,得拿辅具,在复健师的引导下,用脚趾一步踮一步。

Toe walking除了见于部分脑性麻痹患者,足后的阿基里斯腱短小及一些罕见的肌肉神经病变,亦可能出现。而我们被教导,许多小孩极年幼时可能出现toe walking,但长大后就消失了。原因未明。然而那些未消失、持续的toe walking,必须谨慎评估,因为可能是自闭症的一项表现。

我年幼时也曾toe walking吗?已不复记忆,但我是会toe walking的,特别是夜深人静,担心步伐声过于巨大,或是进入一个午休的办公室。也因此,我常常在那样的时空里,吓到一些人。此时,toe walking似乎是一种备战状态,生怕被察觉,惊扰四周潜伏的事物。

为了改善痉挛,男童每隔一段时间就到门诊,趴下,四肢被制伏,于双下肢肌肉共注射八剂肉毒杆菌素。其实制伏男童并不难,他力气薄弱,下肢苍白,一点搏击都显得费力。

注射后,男童又拄起辅具在诊间练行,我仔细观察,似乎全然toe walking,严格来说是tiptoe walking(以趾尖走路),他的着地点仅有趾尖哪!

“如果一生持续这样toe walking,久了会有什么问题?”我问老师。

“这样姿势不良,久了可能会有腰椎前凸的问题。”

Toe walking如此艰辛,费力地为了一个无解的命运。为了行走,为了美,为了一个荒谬的朝代。而我的先祖,三寸金莲底下,那揉挤、面目全非的足,步态又是如何?

即使后来,我明白裹小脚的鞋内,不是踮起脚尖这么简单的事,每当看到家里的三寸金莲,我总是想:这如趾大的鞋底,竟能负载一代女子的生活事,踏得华丽,也踩得伤痛。

如今阿嬷离世已四年多了,看着这双三寸金莲,我偶会忆起她藏的本事,或许是时代遗留的踪迹,抗战教导她必须懂得囤藏。纵使时代富裕,她仍反复那小心翼翼、不可思议的藏物举动。或许这是时代的一种缠足——担心劫难,忧虑烽火,生活在迁徙动荡之世,仿佛就这样绷紧神经,踮起脚尖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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