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亢虎台湾游记

2014-09-17 14:10王鼎钧
美文 2014年5期
关键词:美金台币游记

王鼎钧

网上广传江亢虎写的《台游追记》。江亢虎,生于1883年,死于1954年,曾是著名的学者、教育家和政治运动家。1934年8月,民国23年,九一八事变发生后三年,他有台湾之游。那时台湾尚未回归中国,正是中国人念念不忘割地之痛的时候,他游台湾,写台湾,正是最好的时机。

江亢虎去台湾要办出国手续,由一家公司从中代办,服务费五元,护照规费四元,领事馆的签证费四元,共13元。今天读游记的人希望知道他使用的是哪一种货币,他没有说,他不知道一个写游记的人,应该把读者的兴味放在心上。今日猜想,他应该使用中国的“圆”,那时中国尚在流通银圆。

数据显示,江氏游台的第二年,民国定纸币为法币,法币一元“大约”相当于美金三角,江亢虎办护照签证用去13元,折合美金大约四元,比现在便宜太多了。不过换个角度看,那时中国小学教师的待遇“最低”是20“圆”,13元是他一个月薪酬的三分之二,这个价码又比现在高出很多。

江氏记述,他在基隆入关,乘出租汽车赴台北,五个旅客合乘一车,每人车资五元,他没说使用那一种货币,猜想应该是日币,也许是当时的台湾流通券,俗称“台元”,读者希望知道他如何把中国的“圆”转成日元或台元,其间可能发生有趣的小插曲,他也没有说。那时一台元等于一日元,一日元“大概”相当于多少美元?我找不到直接的纪录,姑且从日元、中国圆、美金多角关系辗转推算,大概一日元相当于美金三角多一些,江亢虎等五人由基隆雇用专车到台北,车资共二十五台元,“大概”折合美金八元,他认为太便宜了,确实很便宜。

江亢虎坐过台北市内的公共汽车,他记下票价每人五角,大概不到美金两角。江亢虎游台之后15年,我在台北坐公共汽车,票价也是五角,可是这时的货币叫新台币,新台币之前是旧台币,旧台币之前是台湾流通券,当年以旧台币代替流通券的时候,一比一,到了新台币代替旧台币的时候,一比四万,也就是旧台币四万元兑换新台币一元,我这一张公车票的票价,相当于旧台币两万元,比江氏手中的那张票涨了四万倍。可是,江氏手中的五角低于美金两角,我手中的五角,那时等于美金一元二角五分,这样比一比,前后差别并没有那么大。

江亢虎注意当时的物价,我很爱看。他记载由台北坐火车到高雄,三等车每人十元,二等车每人20元,头等车每人40元,头等卧铺加七元,二等卧铺加四元,三等车没有卧铺。他还特别记下车上供应的“便当”,每盒只卖五角。今天台湾的“高铁”,由台北到台南,商务厢相当于头等,全票一张新台币1955元,大约是江亢虎票价的五倍,“高铁”还要年年亏损。我今天不能想象当年如何能够维持那么低的物价,原料,工资,捐税,宣传,样样算得出来,还有研发费用,你我算不出来。低物价给人“岁月静好”的感觉,为之悠然神往,尽管也知道事实并非是那个样子。

由此联想到美国的物价。当年在国内看过一些翻译过来的小说,背景都在第一次大战前后,在那些故事里面,美金两毛五分,也就是一个quarter,很管用,餐后可以付小费,小说里头的小人物喝五分钱一杯的咖啡。有一本小说,中文译名《福自天来》,写一个新移民在工厂里打工,把老板得罪了,老板盛怒之下,站在二楼的窗口,把他叫到窗下,抓了一把penny劈头盖脸撒下去,教他滚蛋。这一把penny算是老板付给他的工资,他狼狈而逃,没敢拣落在地上的钱。幸而他戴着帽子,帽子上缝着一圈用布条制成的巾“箍”,有些penny落进这一圈布箍里面,他用这有限的penny做本钱,慢慢赚了一份家当。penny,今天掉在地上已没有人弯腰去拣起来。

记得我小的时候,孔方兄“制钱”已废,但是阴魂不散,买东西使用“铜板”,上面写着“当五文”,就是五文制钱,“当十文”,当十文制钱。我读小学的时候,算学老师出了个题目:“如果你有一块钱,你打算怎样使用?”全班无一人答得出来,因为在我们心目中,“当十文”已是“大钱”了,一块大洋完全超出我们的支配能力。今天回想,真如梦寐。

江亢虎说,他游历台湾的时候,也就是1934年,全台湾人口不足500万,其中汉人470万。那时台湾是日本的领土,他说的汉人应该都是日本国籍,中国人在台湾算是华侨,江说,全台华侨大概不足六万。

五百万,人口似乎嫌少,想象中很安静,那种鸡犬不相闻的安静。抗战胜利,台湾光复,大家都是中国人了,到了1949年,台湾人口700多万,号称800万,到了1958年,台湾人口超过1000万,号称1200百万,入口急膨,数字特别夸张,为的是显示人多势众。新增加的人口大半在城市里讨生活,这时候就显得人挤人了。

世世代代居住台湾的人,常对我们后之来者称道“从前”台湾治安多么好,归功于日本的治理,我想人口稀少应该是主要的原因。有学问的人做过实验,把许多白老鼠关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这些白老鼠就暴躁易怒,互相伤害。那时候,台北有一个用活人做实验的笼子,就是公共汽车。江亢虎在他的游记中称道台北市的公交车服务很好,那是在人口五百万的年代,到了人口一千万的年代,公交车的乘客非常拥挤,车里面产生一股戾气,车掌小姐就不能维持她的微笑和鞠躬了。

说到治安,江亢虎说了一件我们不知道的事,台北,日本的总督府,“门口仅有一名不带剑的警察守卫,外来的访客可以任意直接进入各部门办公室,不会受到稽查,也不会通报上级,没有中国军政机关警备森严的情况,而且也不如各国驻华使领事馆的威严。这种情形真的很特殊。”我想日本总督大概没有三代以上“土阶三尺”的想法,这种美谈,我用“治安很好”来解释,治安能够如此良好,民风淳朴是重要的因素,日本政府的法制铁腕不宜过分强调。这种小掌故很有趣,也往往反映大问题,游记作家应该勤于捕捉。

江亢虎称赞公交车的车掌,他是从女子职业着眼,他一向注重女子就业的权利。他对车掌的褒词是“年轻貌美,口齿伶俐,态度谦和”,“公交车每停一站,车掌小姐必以柔美的声音播报站名。客人上下车,也一定会鞠躬迎送”,这个见解并不高明。就职业而论,飞机上的空中小姐,火车上的随车服务生,都不必对乘客鞠躬迎送,何况公交车车掌的待遇比她们低。江亢虎偏偏提出来强调一番,对车掌有欠公平。

既然注重女子就业,当然倡导女子就学,江亢虎曾先后创立女子学校,受人称道。他到了台湾,随处参观女校,但是他的注意力:“我亲自参观女学校的体操课,女学生们都四肢发达,胸部臀部隆起,几乎可以与欧美女子抗衡。”他不止参观一所女校,类似的话也就不说过一次,有一次他还表示:有强健的女子始有强健的下一代国民。他为女子争取受教育的权利,在当时是进步的思想,但是他多出来的这句话却很落后,即使是江亢虎在世之日,早已有人反对“把女人当做生育的机器”了。今天的游记作家必定仔细检点,避免流露对性别,对种族,对宗教的任何偏见。

江亢虎并不是一个优秀的游记作家,他的语言陈旧,叙事没有趣味也没有张力,尤其缺乏鋭敏的观察。他之所以称为作家,大概因为他能照着唐宋格律写诗,他在台湾与当地诗社唱和,几首七律很不错。他在游记中只记自己的诗,不记人家的诗,那时台湾的诗社以诗词寄托对祖先、对祖国、对中华文化的依恋,他也没有注意。他甚至也没留意别人叫什么名字。依我拙见,台湾的诗酒之会他可以写成一篇小小的诗话,足以成为文学史料,那样做,当时增加这篇游记的传播率,事后增加这篇游记的存活率。

也许因为他是日本留学生,江亢虎一一记下他在台湾跟日本官员的接触,对他们颇有好感。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来,在很大的程度上,他用这篇游记当做交际应酬的工具了,而应酬的对象是日本官府。既然如此,他对日本政府对台湾人的歧视,只能淡淡地表示“奇怪”,丧权辱国之痛,还我河山之志,对台湾父老的慰问惜别之情,在这篇游记市里也就似有还无了。这根本不是作家的心态,这是政客的心态。这篇游记今日能在网络上传来传去,有些人,例如我,很想看看70多年以前的台湾,有收获,没有趣味,这种写法己不能满足今天的读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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