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本田能村竹田的《填词图谱》及其词作*

詹 杭 伦



论日本田能村竹田的《填词图谱》及其词作*

詹 杭 伦

摘要：日本江户时代的词学家田能村竹田著有《填词图谱》和三部词集，在日本填词史上被尊称为“词学大宗师”。依据《田能村竹田全集》评述其词学成就，可以窥日本词学之一斑。通过考察《填词图谱》的编纂缘起、材料来源，分析竹田词作并对其词学批评进行再检讨，由此揭示中日词学的相互影响，展示《填词图谱》在东亚词学史上的重要学术地位。

关键词：日本； 田能村竹田； 词学

在日本的江户时代(1603—1867)，以中国明清时期文人的风雅情趣为时尚，日本的填词与文人画一同勃兴。此期填词的代表人物田能村竹田(1777—1835)，名孝宪，字君彝，号竹田，别号九迭仙使，又号花竹幽窗主人等*参见[日]田耜：《竹田居士略传》，[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东京：国书刊行会，1916年，第1页。。竹田在绘画和诗词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在神田喜一郎(1897—1984)著《日本填词史话》中，竹田被尊称为词学大宗师*[日]神田喜一郎著，程郁缀、高野雪译：《日本填词史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35页。。在中国词学的影响下，竹田29岁便撰写了日本第一部有关填词作法的专著《填词图谱》，此书不仅在日本广泛流传，而且传回了中国，受到中国词学者的喜爱。竹田也是一位热衷填词的词人，著有《清丽集》、《秋声馆集》、《竹田布衣词》等三部词集。由于文献不足的缘故，前此中国内地的学者对于田能村竹田及其词学一般仅能依赖《日本填词史话》作间接的了解*参见赵山林：《读〈日本填词史话〉》，《北京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有鉴于此，本文拟依据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所藏《田能村竹田全集》，对竹田的《填词图谱》及其填词作一个案研究，以展现中国词学的东传与日本词学的反响。全文分四个部分：第一，《填词图谱》的编纂缘起；第二，《填词图谱》的材料来源；第三，竹田的词作分析；第四，对竹田词学批评的再检讨。通过这四个方面的研究，可知田能村竹田的《填词图谱》及其词学展现了中日词学的相互影响，在东亚词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学术地位。

一、《填词图谱》的编纂缘起

在《填词图谱》卷首，有一篇竹田撰写的《自序》，交代了其书的编撰缘起，引录于次：

宋人以为词者诗之余也，诗既为文章中之一途，又以余称之，最戋戋者也哉。况于本邦，固为无用物耶！士人不敢专攻其业，殆束阁焉。然于古人中要之，有前中书亲王《忆龟山》之词。盖王夙好文学，才藻典丽，罹时不淑，退隐西山，掩关却扫，因制此词，寄调《忆江南》也。读之辞致凄惋，世与《菟裘》诸赋并传，当推以为我邦开山祖也。有祖无传，尔后绝响一千年于兹。

宪也禀性碌碌，躬遇泰运之日，进则无任官之能，退亦无耕野之业，拘拘乎雕虫刻鹄之末，偷生于艺林菁华之际。往日养病竹田书屋，汤药余暇，辑诸图谱，参订斟酌，综为六卷，摘句选声，娱乐遣日。人或嘲之，因自解曰：宪也禀性碌碌，为斯戋戋者，原是本分内之事，复奚疑焉？若夫窃论其志，则嗣龟山之音，以代华封之颂。欲明文治之象，弘汇万类，毫末无遗也。勿谓靡音丽语，以为闲散逸豫、燕宾夸客之资矣。*[日]早川纯三郎编：《四能村竹田全集》，第3页。

图1　日本文化三年版《填词图谱》书影(日本国会国立图书馆藏本)

由此序可知，竹田认为，日本的填词之道滥觞于平安朝醍醐天皇的皇子兼明亲王(914—987)。由于兼明亲王曾担任中务卿，竹田称其为前中书亲王，以区别于后来也担任中务卿的村上天皇的皇子具平亲王(964—1009)。兼明亲王的《忆龟山》词，收在日本《本朝文粹》第1卷中，过录于下：

忆龟山，龟山久往还。南溪夜雨花开后，西岭秋风叶落间。能不忆龟山。

忆龟山，龟山日月闲。冲山清景栈关远，要路红尘毁誉斑。能不忆龟山。*[日]大曾根章介等校注：《本朝文粹》，东京：岩波书店，1992年，第135页。

显而易见，兼明亲王这两首词是模仿白居易的《忆江南》词，抒发自己对现实的不满和思乡之情。神田喜一郎特别指出，兼明亲王虽然效仿白居易词的句法，但白居易原词首句不押韵，而兼明亲王的词作首句是押韵的，这就在模仿的基础上有所创造*[日]神田喜一郎著，程郁缀、高野雪译：《日本填词史话》，第12,6,142页。。竹田认为兼明亲王为日本填词之祖，后来的日本学者有新的见解，青木正儿和神田喜一郎都认为，平安朝初期，嵯峨天皇仿张志和词作《渔歌》五首，才是日本填词的开山祖师*[日]神田喜一郎著，程郁缀、高野雪译：《日本填词史话》，第12,6,142页。。当然，后起的新说并无意抹杀兼明亲王对日本填词的贡献。田能村竹田说自己一不在官场，二又倾心风雅，因而有继承兼明亲王的遗音和振兴日本词学的宏伟大愿。这正是《填词图谱》的编纂缘起。在这篇序言中，竹田称其编纂的词谱为6卷，但现今所见仅有小令2卷。神田喜一郎推测，应是还有中调、长调各2卷，原稿当时已经完成，但受印刷条件的限制，只出版了前2卷*[日]神田喜一郎著，程郁缀、高野雪译：《日本填词史话》，第12,6,142页。。

二、《填词图谱》的材料来源

竹田《填词图谱》卷首有《发凡》数则，前两则论及其书的材料来源：

诗余，废也久矣。尧章鬲指之声，君特煞尾之字，明人既不能辨，而况捩喉扭嗓，东西异音耶？比来清舶所赍，虽有草堂诸集、图谱数种，多置不顾。加之挂漏讹谬相袭，笥中徒逞蠹鱼之欲耳，余有恨焉。壬戌(日本享和二年，1802)春，过赌春书堂，得《词律》廿册，红友万氏所著也。字法句格精严详悉，曒如见日。按之填，则鬲指、煞尾，不唯不费我之齿颊，妙自彼而合，余得之拱璧不啻也，遂编斯书。

斯书参考诸家所著图谱及词选而专从万氏之格，盖万氏以为图谱有害而无益，其说确当，似不可易。然图之为物，一黑一白，照之往哲所制，目下晣晣，故姑充筌蹄，俟彼忘者。*[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217,234页。

由上可知，竹田编纂《填词图谱》有三方面的材料来源：其一，从明清的填词图谱，取其样式；其二，依据万树的《词律》，正其格律；其三，参考诸家词选，取其词例。

明代张綖有《诗余图谱》，程明善有《啸余谱》，清代沈际飞有《词谱》，赖以邠等有《填词图谱》。尤其是赖以邠撰、查继超增辑的《填词图谱》，后出转精。该谱6卷，续集3卷，共收545调，682体，唐宋词中习用常见词调大都列入其中，是一部中型词谱。此谱沿袭明人制谱之法，以白圈表示平，黑圈表示仄，上白下黑圆圈表示平而可仄，上黑下白圆圈表示仄而可平。以字数多少分为小令、中调、长调；每调所列之词，以宋词为先，宋不可得方取唐，唐不可得方及元明*赖以邠等编《填词图谱》有康熙十八年(1679)原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26册影印《词学全书》本。另有乾隆十一年(1846)世德堂刻本、1916年木石山房石印本、1912年大东书局石印本、文宝书局石印本、今人吴熊和点校本等。。

竹田所编《填词图谱》在很大程度上采纳了赖以邠《填词图谱》的制谱方式。该谱分上下2卷，上卷收从《十六字令》到《清平乐》共56种词调的图谱，下卷收从《金蕉叶》到《小重山》共59种词调的图谱，凡115调，一调一体。其体例是先列图，后列谱，按图谐音，按谱命意；以字数多少为序，少者在前，多者居后，词有一名而数调者，不另外列出，只取古今相通，方便后学采用；记谱方式为白圈表平，黑圈表仄，平而可仄为上白下黑，仄而可平者为上黑下白；上去入三声必须分填者，特地一一注明；双调前后段相同者，则只列前段。此图谱尤其讲究平仄读法，便于按谱填词。以下将赖以邠等编《填词图谱》与竹田编《填词图谱》两书所收同调词举一例作比较：

赖以邠等《填词图谱》收录《画堂春》，注明：“前段四句，后段四句，共四十七字，七韵。”

【谱式】：

【例词】徐俯(一作秦观)：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花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赖以邠等：《填词图谱》卷2，《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426册，第41页。

绿窗虚静水沉飘。流莺说尽花朝。楼头柳色暗河桥。人在东郊。

云鬓只随鸳枕，胭脂都上鲛绡。风吹春思入眉梢，满镜红潮。*[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217,234页。

宋征舆(1618—1667)，字辕文，号直方，上海松江人。工词，与陈子龙、李雯并称“云间三子”。他的这首《春阴》词，邹祗谟(1627—1670)《倚声初集》选入，并载阮亭评云：“结句譬‘玉船风动酒鳞红’，自是世间不多得语。”*邹祗谟：《倚声初集》卷6，《续修四库全书》第1729册，第270—271页。意谓王士禛认为此词的结句与宋人何大圭(字晋之)《小重山》词的名句“玉船风动酒鳞红”一样，都是出自天成，人间少有的妙句。杨慎《词品》引高耻庵云：“‘玉船风动酒鳞红’之句，譬如云锦月钩，造化之巧，非人琢也，此等句在天地间有限。”*杨慎：《词品》卷1“玉船风动酒鳞红”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0页。竹田能够选择宋征舆《画堂春·春阴》这样不可多得的好词为例，足见其鉴赏眼光高明。

诸家词谱的错误瑕疵，每每被万树《词律》所指摘。如果用宋元以来久佚复出之词集来验证，万氏之说往往是正确的，所以竹田决定遵从万氏格律来订正词谱。竹田《填词图谱·序》的起首数句即来自万树《词律·自叙》：“诗余乃剧本之先声，昔日入伶工之歌板。如耆卿标明于分调，诚斋垂法于择腔，尧章自注鬲指之声，君特致辨煞尾之字。当时或随宫造格剏制于前，或遵调填音因仍于后，其腔之疾徐长短，字之平仄阴阳，守一定而不移，证诸家而皆合。”*万树：《词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6—7页。“尧章自注鬲指”见姜夔《湘月·序》：“予度此曲，即《念奴娇》之鬲指声也，于双调中吹之。”*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卷4，夏承焘：《白石诗词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35页。意谓《念奴娇》原属大石调，《湘月》原为双调，用笛吹奏词乐时，通过移高一孔或移低一孔的指法变化，便可实现将曲调由原属大石调转变为双调。“君特致辨煞尾”指吴梦窗填词特别重视结句练字。

万树《词律》所列词例，主要是清代以前的，从读者的角度考虑，似乎不如清代词家之词来得亲切，所以竹田又据清代词选，如清人聂先、曾王孙编《百名家词钞》，夏秉衡(1726—1774？)编《清绮轩历朝词选》之类，来替换词例。经过一番综合选择删汰工夫，竹田才编纂成自己的《填词图谱》。例如万树《词律》选入欧阳修《忆汉月》(五十字，又名《望汉月》)：

红艳几枝轻袅(韵)，早被东风开了(叶)。倚烟啼露为谁娇(叶)，故惹蝶怜蜂恼(叶)。

多情游赏处(句)。留恋向(逗)，緑丛千绕(叶)。酒阑欢罢不成归(句)，肠断月斜人老(叶)。*万树：《词律》卷5，第156页。“则可作三字两句”原误作“则可作三句两句”，韵逗标注原无，并据保滋堂藏板《词律》校补。

万树对此调句式格律阐释云：“同叔作名《望汉月》，查与此词同，只‘倚烟’句用‘谢娘春晩先多愁’，‘先’字恐误；‘酒阑’句用‘年年岁岁好时节’，‘节’可作‘平’。观后柳词，则知，亦可用仄。但前结云‘更撩乱，絮如雪’，三字两句，与此不同；后结云‘怎奈有人离别’，则可作三字两句，亦可作六字也。”*万树：《词律》卷5，第156页。 晏殊《望汉月》曰：“千缕万条堪结，占断好风良月。谢娘春晚先多愁，更撩乱，絮如雪。短亭相送处，长忆得，醉中攀折。年年岁岁好时节，怎奈有人离别。”见晏殊：《珠玉词》，明刻《宋名家词》本，第16页上下。

由上可见，万树《词律》辨析《忆汉月》谱式相当精细，所以田能村竹田《填词图谱》所注《忆汉月》谱式，主要遵照《词律》列出：

将竹田所列谱式与万树所列相对照，可见二者基本相同。但竹田没有采用万树原来的例词，而是换用清人陈玉璂*“陈玉璂”原误作“陈玉琪”，据聂先《百名家词钞》(清康熙绿荫堂刻本)改。的《忆汉月·慵起》：

明月一天如水。变作五更残雨。梦魂只在枕头边。几度思量不起。

绣帘呼小婢。金兽里，衣香添未。今宵无力试新妆。且把玉台深闭。*[日]田能村竹田：《填词图谱》，第12页下至13页上。

陈玉璂，字赓明，号椒峰，武进人。康熙十八年(1679)进士，官中书舍人。著有《耕烟词》，入选清人聂先编《百名家词钞》。聂先引沈方鄴(泌)评曰：“椒峰以宏博绝丽之才，发秀艳清新之句，故浏览则烟霞草木任其驱使，言情则风雨山川供其挥洒，极心胸之窅眇，撷天地之精英，宜其可歌可咏而无对无双者矣。”*聂先：《百名家词钞·耕烟词》，第15页上。沈泌对陈玉璂词学水准评价很高，所以竹田将其词选入自己的著作。陈玉璂词作的上阕第三句收平声，竹田特别注明：“‘边’字宜叶韵。”这是因为万树注明上阕第三句叶韵，但其所列欧阳修例词第三句“倚烟啼露为谁娇”的“娇”字本有平仄两读，读作平声表示“撒娇”，读作仄声表示“矫情”。欧阳修词的“娇”字是“撒娇”的意思，应读平声。清代词家依样画葫芦，上阕第三句末填作平声字，自无问题。

三、竹田的词作分析

竹田词作现存三部词集，《清丽集》收词24阕，《秋声馆集》收词16阕，《竹田布衣词》收词23阕，《补遗》6阕，总共存词69阕。小令、中调、长调各体俱全。他的词作题材主要是写时令、景物、交游以及个人生活境况和情趣。下面从三集各录一首来作分析，以窥其词学境界之一斑。

《清丽集·浣溪沙·睡起》：

荇蒂荷钱绕小堂。松黄竹粉映虚廊。有人闲卧梦潇湘。

衾枕凄凉多意思，人天踪迹费商量。半窗残雨湿斜阳。*[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468,468,229，230页。

这首小词下面录有两家的评语，一位叫朱柳桥，评曰：“有情有景。”另一位叫僧一圭，评曰：“‘映’字恐未妥当，盖填上声字才可也。”又曰：“填得一个‘雨’字，一词音亮。”*[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468,468,229，230页。

朱柳桥(1771—？)，浙江宁波人，他是在日本文政二年(1819)以“得泰号”船“财副”身份登陆长崎的文人*见[日]大庭修编：《唐船进港回棹录、岛原本唐人风说书、剖符留帐：近世日中交涉史料集》，吹田: 关西大学东西学术研究所, 1974年，第9页。。僧一圭(1795—1831)，号荷塘，日本知名诗僧。先看朱柳桥对此词写作艺术的表扬“有情有景”，其景是客居小园之景，写得清丽明净，其情是思念远人之情，写得缠绵婉转。下阕之思皆由上阕末句的“梦”字开出。结句“半窗残雨湿斜阳”，以景结情，将情景绾合，一个“雨”字确实是点睛之笔，景是残雨之景，情是如雨之思，绵绵不尽。

再看僧一圭关于此词声律的批评，他认为此词的第二句“松黄竹粉映虚廊”中“映”字的位置应当填上声字，填去声则未妥当。这一批评是有根据的，因为万树《词律》所收张曙《浣溪沙》首二句作“枕障熏炉冷绣帷，二年终日苦相思”*万树：《词律》卷3，第115页。，下句第五字“苦”为上声；《御定词谱》所收韩偓《浣溪沙》首二句“宿醉离愁慢髻鬟，六铢衣薄惹轻寒”，下句第五字“惹”也是上声。《御定词谱》还特别注明：“此调以此词为正体。”*王奕清等：《御定词谱》卷4，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95册，第71页。不过，这种在仄声中进一步区分上去的作法是比较严苛的，大部分词人填词并不作这样严格的区分。我们看到，竹田的《填词图谱》所收《浣溪沙》词例为清代闺秀词人叶纨纨的《赠婢》，首两句为“欲比飞花态更轻，低回红颊背银屏”*[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468,468,229，230页。，下句第五字“背”即是去声。一般来说，上声与去声通押并不影响词的声律。

《竹田布衣词·一剪梅·试茶》：

茶圃雨晴绿满枝。采也嫌迟，焙也嫌迟。新泉活火品枪旗，醉困能医，睡困能医。

燕子雀雏争共飞，梅已生儿，竹已生儿。晚窗不使小帘垂，风嫩偏宜，月嫩偏宜。*[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468,468,229，230页。

此词上阕写试品新茶，下阕写春茶时节景物，用词遣句流利自然，清新之气袭人，饶有生活情趣。竹田是一位茶道行家，他在《竹田庄诗话》中声明：“予也生晚，五内既为茶气所浸染，一旦不能遽然出离苦味乡中，故茶法亦不可以不讲也。”*[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206页。故其著有《竹田庄泡茶诀》、《竹田庄茶说》、《石山斋茶具图谱》等文章。将其所谈茶法拈来与此词对读，方见妙处。如《竹田庄泡茶诀·制茶》条：“凡芽茶，制有二法，一蒸一炒。江州信乐所造，蒸而焙之，故气厚味温。如诸州炒者为多，故味烈气芳。”又《择水》条：“水不问江、井，要之贵活。善哉斯言。”又《汤候》条：“汤用活火固然……盖冲泡一事，心会悟入，神而明之，实在其人也。”又《得趣》条：“然得趣与不得趣，亦在其人。其人果韵，极热场中，化作清凉世界；其人倘俗，竹雨松风，变与市声尘喧一般。呜呼！何但茶而已哉，何但茶而已哉！”*[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312—313,471,472页。读诸条论述，可知竹田深谙茶道，而且是一位清新雅致的有韵之人，因而能体验新茶之美，享受风物之宜，写就品茶之词。

《秋声馆集·满江红·渔父》：

春水盈盈，晓来涨，翠光笏滑。极目处，绿芜千里，远粘天末。斜带蒲风帆宛转，深穿柳雪篙鸦轧。喜孤舟恰受两三人，才如叶。

名利地，罾鱼脱。王侯梦，风花瞥。放狂歌唱出，懒梳蓬髪。担尽败簔肩上雨，看过破笠眉端月。笑江湖满地一渔翁，生来拙。*[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312—313,471,472页。

此词下面也录有两家评语，僧一圭曰：“音亮响。”又曰：“相见其人，毛孔都韵也。” 江芸阁曰：“下阕凄婉，运意典雅。”*[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312—313,471,472页。

此词上阕前两韵写湖中景色，波光盈盈，如翠玉之光，如象笏之滑，水生植物繁茂，一望无际；后两韵写渔父驾一叶小舟下湖，在蒲风、柳雪之间穿行，“帆宛转”、“篙鸦轧”，写得活灵活现。下阕则点名渔父的身世，他并非打鱼世家，而是一位挣脱名缰利锁的诗人，封王封侯之梦，如风花过眼，不屑一顾。他蓬头垢面，破笠败簔，笑傲江湖，活得洒脱自在。这渔父之形象，不啻为作者本身个性行事风格之象征，所以评者以为其周身毛孔都透出诗人的潇洒气韵及风范。

以上所选竹田词虽然仅有3首，但窥一斑而略知全豹。竹田词从题材上看，多写文人雅士的个人生活情趣和对自由的追求；从风格上看，可以“清丽而潇洒”来概括其创作特色。总之，其词创作成就可当得起“本色当行”的评价。

四、对竹田词学批评的再检讨

神田喜一郎对《填词图谱》有比较严厉的批评意见，他说：“从现在的角度看，竹田对填词的态度却令人感到非常遗憾。他所理解的填词，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看了上面提到的《填词国字总论》，便完全明白了这一点。”*[日]神田喜一郎著，程郁缀、高野雪译：《日本填词史话》，第140页。神田喜一郎提到的《填词国字总论》指竹田用日本片假名写作的一段文字，载于《填词图谱》卷末，其《小序》云：“迄今升平二百年，从经学文章到稗官小说，出版物应有尽有，唯独填词却寥寥无几……我为填词之道的衰落而深感惋惜，因此编纂了此书，并等待四方风流人士的反响；即便是受到‘绮言丽语，应为犁舌狱中罪人’的中伤也在所不惜，我坚持作一个雪月风花派的忠臣。”*原载[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249页；参考程郁缀、高野雪译：《日本填词史话》，第140页。神田喜一郎不仅看到竹田的声明，而且发现《填词图谱》封面，有另一个书名《花月关情笔》，还写有“竹田书屋游戏文字”的字样。他进而检查了《填词图谱》中所收例词，发现其中所收20首清人词作，大部分都是写艳情的无聊之作。他认为，这些例词都选自清人夏秉衡《清绮轩历朝词选》，此书13卷，编选者夏秉衡为云间词派中人，其选词多采艳丽小令，虽然流传颇广，但却受到过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的严厉批评：“《清绮轩词选》〔华亭夏秉衡选〕大半淫词秽语，而其中亦有宋人最高之作。泾渭不分，雅郑并奏，良由胸中毫无识见。选词之荒谬，至是已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5，唐珪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888页。神田喜一郎看到这样的评语，又进而考察清朝词史，明白在竹田编纂《填词图谱》之时，清朝朱彝尊、厉樊榭的浙派已经声势消减，代之而起的则是张惠言常州词派的《词选》，张惠言在其书《目录叙》中主张“无使风雅之士，惩于鄙俗之音”*张惠言：《词选·叙》，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9页。，崇尚的是雅正之词。神田喜一郎认为竹田的主张与张惠言正好相反，由此认知，日本“当时的词学仍处于蒙昧状态”*[日]神田喜一郎著，程郁缀、高野雪译：《日本填词史话》，第142,140页。，与中国词学的发展进程未能同步。

神田喜一郎能够对日、中词学发展史作比较，批判地看待日本词学发展的历史，表现了日本词学史家对待学术认真而严肃的态度，是应当得到高度评价的。但是，是否应当允许竹田及其同时的学者，对词学有自己的理解和认识，日本可以形成自己独特的词学发展观，而不一定要追求与中国词学思潮的发展同步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后人应当秉持同情的态度考察竹田及其时人的词学观念。竹田不仅认为词可写艳情，而且亲自创作了《钗头凤·艳情》、《西江月·春恨》等艳情词。《钗头凤·艳情》写道：

桃花纸，胭脂水，躲人手写相思字。偷封送，须珍重。半途开拆，外间传弄。恐、恐、恐。

当初事，如今记，情香梦暖双鸾睡。愁同种，欢难共，佯言春酒近来多中。痛、痛、痛。*[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477,477,214页。

江芸阁对竹田这类词评价道：“词乃诗余，且题曰艳情，曰春恨，据题按拍，旖旎袅娜，最为合度。《历朝词选》中，指不胜屈。无须割爱，尤宜存积。丁亥(1806)小春月，书于崎馆灯窗。”*[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477,477,214页。江芸阁名大楣，字辛夷，号芸阁，别号印亭、十二瑶台使等，江苏苏州人。嘉庆年间，东渡日本，在长崎与田能村竹田等交游*参考蔡毅：《长崎清客与江户汉诗——新发现的江芸阁、沈萍香书简初探》，载台湾《清华学报》第34卷第 1 期(2004年6月)《汉学与文化交流专号》，第103—122页。。看来，江芸阁对竹田写作这类词是加以鼓励的，这坚定了竹田按照自己的词学观念编纂词谱并填词创作，以中兴词学的信心。

平心而论，竹田乃至江芸阁所肯定的词写艳情，不过是唐宋以来“词为艳科”观念的流播。“艳科”一词，其本意是令人艳羡的科第，如宋人杨东山《桂芳堂记》所说：“至于唐进士，遂以艳科目之，得隽命之曰折桂。”*王霆震编：《古文集成前集》卷9，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9册，第72页。本世纪20年代胡云翼出版《宋词研究》，他说：“我们看宋朝的时代背景，是不是适宜于词的发展呢？自然是适宜的。‘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席，竞睹新声’。既是国家平靖，人民自竞趋于享乐。词为艳科，故遭时尚。”*胡云翼：《宋词研究》，上海：中华书局，1926年，第30页。自此之后，人们将“词为艳科”的意义理解为,词是擅长描写艳情的文学门类或文学样式，认为这是唐宋词所体现出的文学观念，并将其广泛地应用在词学批评之中。为着推尊词体的需要，清代的词学家从张惠言到陈廷焯，竭力贬低艳情词，推崇雅正词，这样做的结果虽有提倡“教化”的正面价值，但也有负面影响，那就是模糊了词本身的文体特征。胡云翼的论述秉持现代文学史观，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清代词学批评的拨乱反正。现在看来，竹田的词学观念坚持“诗余”或“艳情”的传统，没有追随张惠言等人的“雅正”之路，这对于词学的发展也许是幸事而并非不幸，从其《填词图谱》得到广泛传播也可说明此点。

竹田编纂的《填词图谱》，于日本文化三年(1806，清嘉庆十一年)秋由京都宛委堂堺屋伊兵卫、河野信成共同刻成出版。丘思纯《序》说：“国家建櫜，奎运丕阐，凡华人所为，无所不为，独诗余一途，寥寥无闻焉。惟前中书王《忆龟山》，仅存于《文粹》中耳。何也？岂由谱之难辨，调之难协耶！今兹编也，并图与谱，纤悉无遗，田子之功伟矣。初学之士，照图按谱，何词不可填哉？”*[日]早川纯三郎编：《田能村竹田全集》，第477,477,214页。丘思纯的说法，在日本填词史中得到了印证。神田喜一郎评价其意义说：“此书的出版，给我国广大普通读者以了解填词的一般知识，其丰功伟绩是难以用数字计算的。并且其印刷木板一直传到今天，多次重新印刷，年年大量销售；同时在中国上海又出版了石刻印本。我想在黄泉下的竹田，应该含笑长眠了。”*[日]神田喜一郎著，程郁缀、高野雪译：《日本填词史话》，第142,140页。神田喜一郎所说的上海石印本，现今可见的有署日本竹田主人原编，吴县孙佩兰参订的国学书局1917年印本和上海扫叶山房1934年印本。竹田的《填词图谱》能够在中国本土印行，证明其在民国年间得到了中国词学界的认可，实现了日本词学的西传。中国作为词学的本土，其词学通过东传影响日本；日本词家对其做了符合自身特点的改造，以新的形式通过西传影响中国。东亚的词学正是在这样互相影响中成长壮大的。

图21934年扫叶山房石印本书影 (香港大学图书馆藏本)

图31917年国学书局石印本《填词图谱》书影(博宝艺术网拍卖品，美国加利福利亚大学图书馆有藏本)

通过上述四个方面的研究，可知田能村竹田的《填词图谱》在东亚词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学术地位。竹田词学评述既毕，吟成小诗一首作为结束：

东洋词学细端详，图谱琳琅故纸香。

域外回传真瑰宝，一衣带水盛文章。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中图分类号：I313.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5)02-0001-08

作者简介：詹杭伦，香港大学中文学院教授(香港 999077)。

基金项目：香港政府研究资助局 (RGC GRF 752113)

收稿日期：*2014—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