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刺客聂隐娘》中武侠文学精神

2015-03-01 03:21刘嘉任
电影评介 2015年19期
关键词:聂隐娘刺客武侠

刘嘉任

侯孝贤《刺客聂隐娘》中武侠文学精神

刘嘉任

电影《刺客聂隐娘》剧照

武侠文学是我国独有的一种文学类别,与西方骑士文学在对形式表现和精神内涵上有许多共性,都以侠士或骑士的仁、义、勇、真、善、美作为理想的精神追求,他们杜绝妥协、重情重义、有着自我牺牲的奉献精神,这种文化上所推崇的理想人格可谓是各个文明的共鸣,在东方文化语境中,理想的侠士的人格更符合儒家经世致用的入世哲学和仁、义、礼、智、信的人生信条。从武侠文学发展历史来看,我国武侠文学产生于先秦时期。它最初存在的形式一般是史传散文或武侠小说,《战国策》《侠客列传》《史记》等经典古籍都可以看到早期武侠文学的雏形,比如《史记·游侠列传》里记载了卿相之侠和布衣之侠两种形态,他们具有古典侠士朴素的道德理念和追求纯粹理想精神境界,而游侠更强调的是侠士的行动状态,由于黄老之学在汉代大肆盛行,黄老之学中又较大比例的融合了无为而治、出世归隐的道家精神,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游侠大为盛行,魏晋时期的侠士文学包括记载当时的文人风流的人物品评型小说《世说新语》和记载志人志怪的神话小说《搜神记》,进一步丰富了武侠文学的发展,直到唐传奇的产生,“始有意为小说”,代表着古代文言小说的最高峰,其中大量脍炙人口、妇孺皆知的经典故事被后世文人二次加工后出现在戏台、舞台、电影里,真正的融入民间市井文化中,唐传奇中将“侠肝义胆”作为理想的侠客道德模型,言语生动、构思独特、想象诡谲、包涵着许多中古世纪幽暗隐秘的黑暗之术也一直为后人所好奇。明清一代戏曲、章回体小说是近代武侠小说的发展高峰,主要分为两种形态:侠义公案类和英雄儿女类,内容上多加入了忠君爱国的元素。侠士们

锄奸惩恶、除暴安良、劫富济贫正是百姓阶层对清明圣主、太平盛世的向往,此间产生了如《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俞樾的《七侠五义》《小五义》《续小五义》《正续小五义全传》等章回武侠小说以及《施公案》等公案小说,期间经“南向北赵”和“北派五大家”的过渡,直到20世纪50年代之后香港文坛上有金庸、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等崭露头角,这是新武侠发展的开端,此后古龙、温瑞安再到新武侠大系的新生力量,武侠小说从表现形式、人物刻画、主题传达上都发生了变化。本文在梳理我国武侠文学发展脉络的基础上,对各个时期的武侠文学情节叙事特点做总结和归纳,结合侯孝贤新片《刺客聂隐娘》文本内容进行分析研究。

一、以“仁”为价值理念的儒家精神

“仁”作为儒家学说的核心思想具有丰富的内涵,历来学术界对“仁”思的概念或“结构”归纳与解释比较复杂,仁作为四德之一,属于道德伦理范畴,也是儒家文化一直强调的一种理想化人格的标准。“樊迟问仁,子日:爱人。”爱人者仁恒爱之,由此可见尽管儒家文中“仁”的概念在历史文化发展交融中不断被赋予新的内涵和外延,但其仍然是孔孟哲学的核心价值体现。“仁”与墨家的“兼爱”不同,更接近于一种有差别的亲疏距离划分的仁爱,对象主要指向亲人之爱、朋友之爱、上下级之爱、其他种族或国度的陌生人之爱乃至对物之爱。“仁”的概念在我国武侠小说中作为核心文学价值而体现,墨子说“仁侠,损己利人矣”,可见“仁”意味着奉献于牺牲,具有舍己为人、自我牺牲的“利他性”。《史记·游侠列传》里,司马迁传神地刻画了几种不同的侠客,比如布衣之侠、乡曲之侠、隐士之侠等等,文章生动地描写了古代侠义精神:“视为知己者死”“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比如一诺千金的韩信,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的郭解”。现代武侠文学中在形式内容创新发展基础上更加突出对人内在的刻画,比如古龙笔下眼盲心亮的花满楼,乐观豁达的叶开等,这些经典角色在以“善”为人性的基础上添加了东方文化语境中“仁”的内涵,可以说是人们理想中对侠义精神的原型塑造。

在《刺客聂隐娘》里,武侠文学中“仁”的精神贯穿着整个叙事,可以对片中几个角色所体现出的”仁“心进行分析:对于隐娘来说“仁”心首先表现在“见大僚小儿可爱,不忍杀之”是基于善良本心的不忍。其次是遵照师命暗杀表兄田季安则是因为出于对表兄旧情而不忍下手,并且唯不能斩绝人伦之情被师傅一语点破,从刺客任务和执行角度上来说,尽管隐娘武艺高超并且能够藏身与光与影交错之臾,杀人与无形之中,但从情感上“不忍杀之”则说明隐娘并不适合做一名冷血杀手,同样的对于道姑师傅来说,培养隐娘成为一流刺客最初目的就是为了维护中央王朝政治利益,利用杀手除掉对朝廷存有异心之人,然而人是情感动物,在彼此相处的过程中每个人心中都有了与初心与意志相违背的柔软,这正是出于对他者产生情感的缘故。

二、以“隐”为主旨的隐侠精神

电影表达的思想核心在于“隐”,所谓“大隐隐于都市”,小说中描述的隐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于都市中取人首级,其身形可以隐藏在光与影交汇处,这足以看出唐人瑰丽想象具有梦幻与诗意特质。比如开篇黑白回忆部分,聂隐娘作为杀手行走在树林之中,光影斑驳,树干影影绰绰、观众透过平行镜头视角无法窥探其全貌,而在出其不意之间完成暗杀行动。影片中没有过多的台词与对白,镜头切换的时间较长,叙事方面需要观众对镜头语言做细致研究,最好是在观看前了解下故事所处的时代背景:晚唐时藩镇割据一方并逐渐摆脱唐王朝的掌控,欲以称霸一方。因此,可以从该片的视听语言中探索到“隐”做为影片主旨的核心表达。

首先是视听语言表现上不同与该电影在艺术风格上体现为生活流式的镜头表达和文本叙事。大量固定镜头、平行视角且有距离的镜头态度、忠实还原画外音和自然音的音响效果,空镜对人物情绪表现等,比如有一场在白桦林中隐娘与精精儿打斗的场面,影片中没有采用大量高难度动作戏作为戏剧推动力量,而是通过简化的打斗动作和带有流云空镜头来表现打斗的激烈与精彩:其中流云在镜头语言中通常表现为时间的流逝,也起到人物情绪与情感堆积的心理效果。如同说书人般以第三视角向观众娓娓道来,可谓是开辟了与传统武侠电影风格不同的感官效果,以至于看惯了好莱坞情节性叙事电影又不熟悉侯孝贤影像风格的观众在电影院直呼看不懂,

事实上,该片影像风格较之于剧情更具有研究和探讨价值。

其次是角色情感的克制。舒淇笑称扮演该角色台词总共不超过九句,整个台词文白夹杂显得惜字如金,此外,侯导在接受采访时称自己不会去说戏,而是训练演员自身去领悟角色情绪,影片中隐娘表情凝重而克制是在多次表演尝试后形成的,而与外在表情的克制与隐忍不同的是我们看到的隐娘至情至性的一面。尽管剧中台词和表情上没有流露出角色的心绪,但观众可以通过镜头传达的内容“读”懂人物性格与情感的刻画。比如隐娘刺杀田季安一场,田宅屋内烛光被风吹的时而幽暗时而明亮,纱帐帷幕后是隐娘藏匿住的情绪,导演通过室内器物的细微变动来展现隐娘的内心情感。再如田元氏在室内梳妆打扮一场,田季安过来提醒她活埋丘降一事并让她不可再为之,表明了田季安对田元氏家族势力对其力量的干涉不满并且对田元氏所作所为心知肚明,田元氏见之前暗箱操作的事情败露,情绪可想而知,但镜头中田元氏依旧坐在镜前完成梳妆打扮程序,但微妙表情还是能被摄影机忠实记录下来。

三、以“义”为支撑的忠义精神

“忠义”是儒家文化伦理范畴中重要一部分,是古代各个阶级共同追求的价值理想,“忠”属于主流文化或是统治阶级的文化环境,“义”则具有江湖文化或草根民间文化属性。明清一代近代武侠小说在内容上多加入了忠君爱国的元素,这是元以后尤其是明代士大夫阶层普遍追求的共识,不伺二主的背后有着统治阶级对君君臣臣儒家伦理范式的固化和维护帝国大一统历史使命的内在逻辑,这点往往被后人视作愚忠式的迂腐。不同于古代服从于政治利益的教化文学,武侠文学有着天然的草根性和民间文学的俗文化基因,明代末年民间社会流动的“性情”“性灵”思想解放运动对性情文学的发展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为近代发展成显学的武侠文化提供了成长契机。清代武侠小说《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七侠五义》中关于“义”的阐释具有脸谱化的性质,符合古代人民审美趣味,但由于时代差异,到近现代武侠文学对“义”的表述多了层深入的思考与追问。比如关羽武圣人一直被塑造成英勇忠义的形象,红脸关公在京剧舞台上唱了百年可谓形象已经被模式化,但今人拨开历史重重迷雾再去思考关羽其人时便能意识到他处于历史漩涡中的悲剧精神:在三国争霸、天下动荡、百姓民不聊生的当时,“忠”忽然就失去了合法性以及模糊了人物精神追求的焦点。同样在《刺客聂隐娘》中,当时正处于中唐到晚唐的过渡期,此时安史之乱之后,地方势力不断增强形成了多中心低压的政治生态模式,大唐王朝似乎还在维护着分崩离析前繁荣盛世的假象。然后故事从即将出师的隐娘要完成她的“毕业作品”,即暗杀其表兄田季安开始说起,隐娘作为中央政府地方维稳的一个微小螺丝钉,其生活完全围绕着暗杀异议分子展开,其本身也是个很好的执行者,表面上看暗杀田季安行动失败是由于隐娘的“不忍”,或者是因青梅竹马长大又曾有婚约的情感因素,但故事背后则存在一个潜在的线索或逻辑:保存田季安势力一方面可以和田元氏家族势力和中央朝廷势力相制衡,另一方面彼此之间也可形成掎角之势压制另一方,这也许是隐娘对“忠义”价值观的自我判断。

影片所反映出的“忠义”则是基于“情”之上,观众经过田季安关于与曾与阿窈定亲的叙述,结合影片开头母亲说公主娘娘屈叛了阿窈的情节可以推出隐娘对其表兄也就是田季安旧情未斩,同时又出于要维护中央朝廷利益,这两种因素相结合也就解释了最后隐娘下不了手,而再见到道姑师傅时师傅说隐娘“汝如今剑术已成,唯不能斩断人伦之情”继而与隐娘交手后也出于师徒之情放过隐娘,原本只是复仇的一颗棋子最后道姑师傅也无法斩断人伦之情也是“情”在影片中的体现。

结语

《刺客聂隐娘》从表现形式与内容都展现出与以往武侠电影不同的新面貌,它不仅丰富了武侠电影在官能感受上丰富性和视听语言表达的多样性外,更重要的是扩展了对武侠电影或文学等其他艺术形式表现出的关于侠的概念,第一次从“隐”的概念上阐释杀手的价值与意义所在,开辟了武侠题材电影“隐侠”的审美范畴,对今后电影人创作武侠电影之余带来新的启发和思考。同时,武侠文学里塑造角色的审美趣味则为华夏民族关于理想化人格提供了足够的想象空间,正如侯孝贤所言《刺客聂隐娘》重新定义了武侠电影。

【作者简介】刘嘉任,女,吉林省吉林市人,吉林化工学院编辑,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及新闻传播学方面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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