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性作家”骆以军的“死亡”书写

2015-03-14 12:37段宣娇山西大学太原030006
名作欣赏 2015年18期
关键词:西夏旅馆书写

⊙段宣娇[山西大学, 太原 030006]

文学生命关怀小辑

“魔性作家”骆以军的“死亡”书写

⊙段宣娇[山西大学, 太原 030006]

台湾作家骆以军是一位难得的具有女性作家的细腻和敏感的男性意识流作家,骨子里带有浓郁的忧郁气质的他,或受张爱玲的影响,或受川端康成的影响,或是受自己特殊身份和抑郁症这一特殊经历的影响,从而形成了极具特色的“骆氏”风格,尤其是其小说中的“死亡”叙述更耐人寻味。本文试图针对“死亡”主题,结合作品分三个方面具体论述骆以军作品中的死亡与时间、死亡与爱欲以及死亡与空间的关系。

死亡 时间 爱欲 空间

导师推荐语

文学与人性相互赋予无尽的生命动力,在此意义之上的“死亡”叙事,通常构成一种强大的文本“召唤”。作家往往置身于个体生命力的呼唤之中,折射出的却是时代灵魂。这一组研究生的习作,选取的都是在人性与时代书写上颇具特色的当代作家,他们的讨论从文本叙事的层面直指生命体悟与现实关怀。段宣娇的《“魔性作家”骆以军的“死亡”书写》选取骆以军的“爱欲”小说《遣悲怀》《西夏旅馆》为考察对象,细致解析了小说中的死亡时空,认为作家将自身置于死者之境,在境界穿越之中展现“华丽的悲伤”;田佩佩的《刻舟求剑的寻找之旅》同样选取了朱天心的小说《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中的死亡意蕴为分析对象,认为小说的“中年寻爱”是“老灵魂们开始了预知死亡”;张裕晋《浅析龙应台作品中的生死体悟》和李佳贤《混乱现实中的人性之光》选取的是以现实关怀为鲜明特色的作家龙应台与贾平凹,但两篇文章均着意于作品的人性之光;张裕晋认为,走出了“野火期”犀利的作家开始寻找生命圆融的支持,以《目送》等作品为标志,龙应台在“内外之间”表达了对人生孤旅的独特思考;李佳贤则通过对《带灯》中的女主人公面对重重严苛现实的委屈和隐忍的分析,得出贾平凹小说走向关注人性之美与生活智慧的结论。诚然,文学作品的多义性是其永恒魅力所在,但四位同学皆能从生命本质论层面进行思考,这是对文学怀有敬畏之情的基本素养,而对于小说文本的细致解读更是难能可贵。

(刘芳坤,山西大学文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

骆以军,大胡子浓眉——张飞一样的一张脸,壮壮的身体里却装着好似林妹妹的敏感之心。“外省第二代”的特殊身份平添了骆以军谨言慎行和无归属感的恐惧,身患抑郁症的特殊经历更助长了其对于“伤害”的钟情。读罢骆以军的小说,不难发现作者着迷于观察刻画残忍的癖好,仿佛故事一流过他的身体,便充满猖獗的魔性一般。出道二十余年,近十部作品满目皆是令读者心生恐惧的遣词造句和狂乱想象,笔下狂乱的暴力与死亡描写充斥着读者的眼球,被肢解的尸体、杀妻者、如万花筒般的伤害汹涌而至。本文试图借助骆的近期新作《遣悲怀》和《西夏旅馆》等作品从三个方面谈谈作者钟情的“死亡”叙述。

一、死亡与时间

在关于死亡的种种叙述中,“时间”的设定是绕不过去的问题,“死亡”与“时间”的前后设定无疑是骆以军作品中的一大亮点。“因为死者(死亡)因而时间已经冻封不再前进,而生者的时间在书写中留在那已然停止的、封冻的时间记忆里,对于生者而言,面对已然过去的每一刻时间记忆就如同面对一次个人的死亡一般,生者在此呼喊的,不是死者的复生,而是时间的复现。”①以骆以军的《遣悲怀》一书为例,作者刻意制造一种凌乱的布局,并不是直线式顺畅地讲述故事,而是以破碎的布局组合达到冻结时间的目的。比如:

我坐在她的面前,断断续续说了三个——也许是四个吧——故事。中间有几度她疲惫地闭上眼。我完全无法将那些故事整理得有条理些,我像念经一般嗡嗡地说着。某些过场我甚至胡乱说一些无意义的句子。为的是不让我的声音中断——我怕我一停止,她便永远地断气了。”②

这是《遣悲怀》九书中典型的而且是出现频率最高的“把时间喊停”的例子,从中不难看出骆以军在想方设法冻结时间上做出的极大努力来达到试图延缓邱妙津死去的时间,骆以军以迷宫式的搭建方式来叙述死亡的写作技巧正巧妙地印证了其善于讲故事的特长。在《遣悲怀》描述的“九书”中,“时间”的戏码以各种变形扭曲的姿态呈现。当然,作者试图以冻结时间的方式进行死亡叙述的另外一层用意还在于用书中的“我”与自己进行对话,从而达到遣自身伤悲的目的。

逝者已逝,然而被留在时间彼岸的生者在无法阻止时间继续前行的情形下只能以悼念和追忆的方式来遣自己的伤悲并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与思想。面对已经离去的死者,作为生者的作者只能在悼念死者(邱妙津)的书写中才能将时间和记忆短暂地叫停,所以,骆以军在“九书”中多次书写自己的感受和自身的经验,如:在第七书中,骆以军写到高中时候遇到一个常邀请他到自己家中偷看姐姐洗澡的同学,突然“玩”起自杀:

他突然从他坐的书桌那边对我说,喂,你看这样割一下哦。我说哦。他又说喂你看么嘛,我再这样割一下哦。我说那很好,小心点。

我抱着他坐计程车时,他还对我露出一个神秘的变态笑容,说:“这就是死亡的真相。”③

骆以军的此种书写方式,是将自己真正置身于死者的处境中,去感受死亡,去经历死亡。一方面试图召唤和悼念亡灵;另一方面好像在告诉邱妙津自己知晓并理解她自杀的真相。此种带有“理解”的悼念方式更有助于拉近生者与死者的情感距离,使生者的悼念显得更真切。

二、死亡与爱欲

“骆的后青春期骚动就像烟瘾酒瘾一样,不时回来引诱他,引诱他再自投罗网。骆不断地回到后青春期性幻想,因为明白在这个阶段,身体怒放勃发,正做出进入成年人世界的冲击。但也在这个阶段,身体被狂放的欲望——爱欲,或死亡之欲,是如此的折腾。”④王德威认为骆以军写爱欲,成功点出了青春期欲望最黑暗的一面,即“死亡的诱惑早就等在那里”⑤。书中的死者邱梦津就是因为爱欲的执念而选择了自死。

台湾作家骆以军是一位难得的具有女性作家的细腻和敏感的男性意识流作家,骨子里带有浓郁忧郁气质的他,或受张爱玲的影响,或受川端康成的影响,或是受自己特殊身份和抑郁症这一特殊经历的影响,在表达手段上自觉地加了更多现代派诗人的意象和拉美魔幻的多变。他对于生命的诞生和消逝的叙述,对于“爱欲”本身的表达,奇幻而不失温情,与其说他是与死者对话,还不如说是在与一个虚拟的自己,以及虚拟的记忆对话,从而在现实与梦境的悼念中,追溯一出出逐渐逝去、已然逝去的生命碎片。

骆以军在描写死亡时,纳入诸多“爱欲”的描写,比如:性幻想、性爱和性本能的叙述。作者对于这些的渲染其实是想表达在爱欲面前生命的渺小、爱情的无助,从而选择以死来对抗“爱欲”满足不了的无可奈何。例如:在《遣悲怀》中有如下的描写,甚至不止一处:

高中时那个巨蟹座女孩被他强行脱去衣服强行插入的身体,却像急冻检体那样,一秒也没移动地停格在那个画面里。⑥

他说,我想那时我是强暴了她。

但是那具身体里,是黑匆匆的被死亡伤害过的空皮囊哪。⑦

这是《遣悲怀》中一段描写,蔡因对于哥哥的死无所适从,出于发泄在高中时伤害了一个女孩,其实,蔡因在伤害这个女孩的同时怎么能说不是对自己的一种无可理喻的自残呢?

骆以军笔下的淫乱型、情爱型、性爱型等描写,以及有着细腻敏感之心的男作家的骆对恋物癖的性变态行为的种种表现引发了学者对于“死亡与爱欲”关系的研究。有研究者这样认为:“回顾文学史上出现的三次性混乱行为描写的高峰,可以发现混乱性行为的表现总是与现代性事件相伴而尘,它是现代性追寻过程中必然产生的对抗性力量,但它本身不属于现代性的成分。”⑧细读文本不难发现,骆以军在小说中其实是借助挚友邱妙津的意外之死表达自身对于“爱欲”的理解,在作者看来,“爱欲”是人的一种权利,而不仅仅是一种生理本能,小说中用邱妙津的自杀,也就是身体的死亡来隐喻人的这种权利的丧失。作为同龄人,骆以军或有与邱妙津近似的人生体验,因此,邱妙津的死不仅成为骆以军书写的触媒,更成为其重新思考“爱欲”与“死亡”之间关系的触点。

三、死亡与空间

骆以军不断在小说中反复表现自我身份追寻,揭示那种无根的异乡人、无身份的流浪者之类的主题。旅馆似的空间是“无归属”的,有人来有人去,但并不属于任何人。“无归属”感和在台大陆人后代的从属问题,是骆以军向来要表达的忧虑和思考。

“乱针刺绣”是骆以军自己对《西夏旅馆》的形容,《西夏旅馆》在写法上极似“乱针”,结构错综复杂,旁逸斜出,若干线索隐约现出,时而齐头并进,时而相互糅合,在空间与时间的流变中,骆以军在11世纪的西夏王朝和20世纪的台北之间搭建起一座隐形的桥梁,书写了“一个南方的、离散的、因彻底失去原乡而绝望妖幻长出的繁丽畸梦”。

《西夏旅馆》至少包含了三个空间场域:“一是作为我们所在整个岛屿的意象隐喻,一是四面八方而来的肉身流浪、心灵流亡者的聚集所,一是西夏王国本身的历史想像叙述与模拟。”作者将肉身的流浪、种族的灭亡在“旅馆”这一看似狭小有限的空间中残忍上演。党项族人崛起于大漠戈壁,立国西夏,两百年的历史却被蒙古骑兵攻击到亡国灭种的地步,只剩一小股幸存者流亡,在饥饿苦痛与死亡间颠沛流离,不知所终。西夏王朝的惨烈亡国、幸存者的艰辛流徙,成为了骆以军的“历史托喻”,道出作为台湾外省人及第二代的命运、历史及认同的错乱与焦虑,作者将对于“死亡”的书写上升到身份认同的高度。

小说中用“西夏”当作现代旅馆的名称寓意深邃。说来便是一座收容了许多脱汉入胡者怨灵的集中营,他们是无主之鬼,因冤恨悔憾无处宣泄而聚集于此,数百年前的西夏流亡者与现代流离者有了冥冥之中的脉络联系。像作者所言,“我们这样的人最大的问题即是我们没有一个可供这些蒲公英籽般四面八方飘散的后代按图索骥以想象自己族群脸貌的故事”,从骆以军的言辞中不难发现无法言说的痛苦根植于心,难以宣泄,不得不长久发酵,或腐烂,或碎裂,这原乡的梦难免已成畸形,散落在流徙者的路途上。

骆以军说,西夏旅馆可作为自己所在整个岛屿的意象隐喻;而对于观者,其隐喻的沉痛与晦涩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这旅馆有无数个房间,一间连着一间,每一个门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那些故事都是破碎的,人们听得是惊心动魄、不能自己,待要拾起,却如七宝楼台,仅余片断。故事与故事的线索之间有时似有联系,更多时全无瓜葛,很适合用“乱针”的手法绣出。他意欲制造“一条不同时间钟面的时间甬道”,在这里经年累月地默然上演着各种纷繁故事,包含着如许苦楚与哀愁。骆以军巧妙的将“死亡”“流亡”带来的凄苦放置在“旅馆”这一特定的空间设置中,不仅道出了西夏人流离失所的惨状、现代流浪人的苦楚,更道出了自己作为外省第二代无归属感的惊慌失措。

王德威似有所感,为其作品《遣悲怀》作序,标题取作“华丽的淫威与悲伤”,“他是一个对身体和情色非常不敬的作家,但是你读他的小说,真的会感受到他深沉的悲伤,越读,你越会不忍。作家只有将自己作践成那样,才能呈现出这样的文学。这才是真正生命的文学。”骆以军这样谈小说:“如果花力气去读,每一本书都是一条神秘的河流,于读者而言,这是置身所在的另一个世界。在我看来,花园里的种样趋于复杂,是人类文明进化中最美好的事情。小说传递的不是故事,而是观看的方式、时空的结构,去认知完全不同的几何结构。”骆以军的小说故事,从个体经验、国族论述、文化认同等多角度将时间的倾斜、空间的并置、本能的爱欲分别与“死亡”发生关系,完成了极具特色的“骆氏死亡”叙述。

① 王琼涓:《濒临边境的可逆之旅:90年代以降台湾现代小说的死亡书写》,国立东华大学硕士论文,第44页。

② 骆以军:《遣悲怀》(第五书),麦田出版社2001年版,第111页。

③ 骆以军:《遣悲怀》(第七书),麦田出版社2001年版,第222页。

④⑤ 王德威:《我华丽的淫猥与悲伤——骆以军的死亡叙事》,收于骆以军《遣悲怀》,第20页,第20页。

⑥⑦ 骆以军:《遣悲怀》(第四书),第97页,第98页。

⑧ 韩冷:《现代性内涵的冲突——海派小说性爱叙事》,东北师范大学博士论文,第2页。

作 者:段宣娇,山西大学2013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代文学思潮。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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