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求剑的寻找之旅
——《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中的死亡意蕴

2015-03-14 12:37田佩佩山西大学太原030006
名作欣赏 2015年18期
关键词:荷花意象灵魂

⊙田佩佩[山西大学, 太原 030006]

刻舟求剑的寻找之旅
——《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中的死亡意蕴

⊙田佩佩[山西大学, 太原 030006]

朱天心近年来的创作明显体现出对现实“小节”的关注,以小见大,上升到人的价值与生命层面进行探究。《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就是此种翘楚,从寻找中年人的爱情这一角度出发,却无奈地发现了无处不笼罩的“死亡”阴影,人物从一次次刻舟求剑的探险中逐渐形成了对“死亡”的认知和认可,渐渐褪变为彼岸世界的“老灵魂”。

爱情 老灵魂 象征

“初夏的荷花”是胡兰成在追求四十岁的范秀美时所说,人生的春季已过,桃李颓败,荷花初开,中年的美别有一番韵味。朱天心借用这个说法讲述了一对远不止四十岁的真正中年夫妻的爱情和生命状态,麻木沉默的丈夫和寂寞的妻子,中年夫妻的爱情去哪儿了?作者别出心裁地将故事设置成为一个花园的入口,数条小径任君挑选,一条条走过,寻找年轻时热切的爱情,寻找原始的生命活力,一场寻找之旅就此展开。

一对衣帽优雅的老夫妇并肩立于古典风格的桥上凝望,就是这样一张充满美感的照片引出了整个故事。那样年纪的他们在喟叹什么?寂寞吗?更年期的妻子出于好奇策划了一场旅行,当然这种强烈的好奇是来源于自身呆板无趣的婚姻生活——现在已经时时喟叹自己无聊寡淡寂寞相随,老年后又怎样?故事就从一场旅行开始,“一对没打算离婚,只因彼此互为习惯(瘾、恶习之类),感情淡薄如隔夜冷茶如冰块化了的温吞好酒如久洗不肯再恢复原状的白T恤的婚姻男女”的旅行。中年夫妻走进花园,小径曲折幽深,兜兜转转绕完整个园子,始终绕不出“死亡”的死循环。

一、刻舟求剑的爱情诉求

从《日记》这条小路开始寻找初夏荷花们的爱情,一本写满了丈夫年轻时对自己热切爱慕的呢喃的日记让中年孤独的妻子忆起当年充满爱意痴情的少年,这与如今冷漠得不看自己一眼的丈夫形成骇人的对比,感情淡漠欲望不再,妻子一再怀疑眼前的男人是被“替换”掉的,半点看不出当年少年的影子。终于因捍卫婚姻有了再次一同出游的机会,丈夫却没有一丝温存,身体和眼神都没有触碰,被拥挤的人流挤散的妻子只得到丈夫不耐烦的神色,不满累积成恨,“将他推落桥下”。小径的终点是丈夫的死亡,沿路是妻子绝望的呢喃,“少年死得比丈夫的感情还要早”“恨透这男的,少年无疑地被他给杀了”,一路充斥着死亡的意象。

走到绝处心有不甘,从头收拾旧山河,回到故事起点,换条路,又继续探寻找回爱情的可能性。《偷情》真是独辟蹊径,创造了柳暗花明的绝佳情境,扮演一对各自有家庭的男女偷情者,“为你抛家弃子”使妻子对爱的渴望得到了最大化的满足,短暂的欢愉之后,混杂着对彼此出轨心态的猜疑、过分的入戏以及错位的激情就将这场游戏以妻子接近死亡的方式宣告结束。恐惧中妻子心里无比渴望家庭与丈夫,情感状态顿时又回到了起点,偷情的刺激行为失控滑向了背离初衷的悬崖,结尾充满了悲剧和嘲讽意味,寻爱之旅误入歧途,尽头已与死亡无异,爱情的寻回又一次变成空想。

寻回爱情的举动遭遇两次滑铁卢,均以具体的死亡告终,探险的举动似乎变成一出出玩火自焚的闹剧,溯洄从之,满怀期待的妻子措不及防地看清了自己生活中已经“死亡”的东西,浪漫的寻爱之旅变成了确认爱情“死亡”的失意之旅。

很显然,死亡并不单单指的是个体生命的消逝,作品中已经将词意泛化到所有曾经存在现在无迹可寻的任何事物,包括热切的少年、充沛的情感以及强烈的欲望,不存在了,就是死亡。物是人非之后,逆着时空寻找过去本身就是一种刻舟求剑的荒谬行径,更荒谬的是刻舟求剑成为打破生活死水和情感枯竭困境的必然诉求。爱情成为初夏荷花们生命力的星火,为了重获燎原的生命活力而屡屡尝试冲破生活围城,冲出去却只能更加直接地面对“死亡”,一种宿命般的绝望和无奈蔓延在作品中,情感和生命的消亡成为不可避免的结局。

“还是想死吧,那是另一只柔柔的手”,就像丈夫少年时期日记中写的一样,死亡成为与爱情相对的另一端,要么爱,要么死。

二、无性别的“老灵魂”

寻爱结局惨淡,死亡是两个人互相作用的结果,不只是因为缺乏爱情而死,也是因为死亡而难以维系爱情。但作者或者是说妻子并不甘心,依旧固执地另寻蹊径继续探险。

镜头闪回到古典风格的桥上,妻子和丈夫并肩而立,不住感慨“吃不动了,走不动了,做不动了”,肉体的欲望和疼痛开始逐渐消弭,人到中年万事休、束手就死的状态让妻子屡屡提及死亡的临近,甚至是已将这样无欲无求无波澜的生活等同于死亡。“不再留恋现世的东西,不再了解和喜欢现世的人(包括儿女),其实都在预做准备,预做前往彼岸世界的准备”原来老去就是进入死亡的初级阶段。肉体感觉迟缓,爱情和欲望消失,岩像一般,没有好奇,没有期待,疲惫冷淡,进入了“石化期”,活着已经无异于死亡。

这种死亡的界定是生命活力的消失,往往是从丈夫开始的,男人不再打猎,生儿育女后的男人似乎像是自然界的“老公狮”,疏于感情交流,对妻子的感情依赖渐渐转为幼儿对母亲般的依赖,老去的男人退化为亟须被照顾的动物,亲昵痴缠不再,情感零交流的生活让妻子也渐渐失去女性角色的特性,不再温柔耐心,同丈夫先后褪变为“无性别”的个体。“老公狮”松开了紧握着妻子的手,解除了前半身痴狂的肉体欲念,自由地走入另一个彼岸世界,无性无欲的彼岸世界。

“社会学认知理论整合了心理因素和社会文化决定因素,认为性别概念和性别角色是广泛的社会网络相互作用的结果。人类的进化提供了身体结构和生物潜能,即可能性,而不是固定的性别差异模式。人们对自身发展的贡献和带来的社会变迁通过相互关系、相互影响的能力活动构成了性别关系。”①自然的衰老大大减少了男性性别特质,男性性别形象越来越趋于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无欲无求、迟缓颓败的迟暮形象。荷花们身处逼仄狭小的、以家庭为辐射的生活空间,社会网络的影响远不如家庭的作用,打猎的丈夫变成沉默的“老公狮”,性别关系随着改变,夫妻不再是相互吸引或是厌倦的男女,而变成不同生命阶段的差异组合。

恰如朱天心《预知死亡纪事》中提到的“老灵魂”,他们惧怕衰老与死亡,但又对死亡抱着世故的态度,充分理解自己正在迈向死亡,彼岸世界正是“老灵魂”面对死亡的从容过度,是对必然到来的肉体死亡给自己预留出的缓冲。“老公狮”顺从地成为沉默的“老灵魂”,妻子四处突围惨败而归后无奈地踏上了成为“老灵魂”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说,朱天心笔下的主要人物一直是同一种人,《初夏》是这些人物形象变化的重要阶段,飞扬浪漫的少男少女历经《爱情》和《念奴娇》式的爱情与婚姻体验,走到初夏荷花的年纪,先后面对生命衰老,活生生一部”老灵魂“形成纪录片。

如果说石化期就已经是进入死亡状态的话,作者带着我们横冲直撞试过了多种突围方法,最后无一例外不是惨败,或者更加迅速地走近了实实在在的死亡,就是心有不甘被迫安于无限接近死亡的老去。中年人的死亡情结还可以算作情理之中的话,年轻一代的“死亡”就显得惋惜悲哀。

三、两个历史时期的爱情

老去的中年人喟叹自己再无欲望和行动力,代表生命的肉体难以维系精神的追求,不甘老去,无可奈何,年轻一代却已经从心理上消弭了这些欲望,“他们是知道太多,看得太多,还来不及自己上场就食伤了”。

走了大半个花园,初夏荷花们自己也已经失望,无奈地承认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已被“替换”,承认了爱情的消逝,甚至承认了自己同死亡无异的生存状态,但眼光不甘心地从自己身上移到了年轻的儿女一代身上:也许年轻的小妖们可以打破初夏荷花们的石化期,重新激活他们的荷尔蒙,走出类死亡的状态,最不济,小妖们也会替他们吃,替他们做,替他们走,用最原始的方式延续生命的活力。遗憾的是,年轻的小妖们还是让人失望了,他们独处的时间只是一包包吃着奇怪的零食、听音乐、看综艺节目,没有互视和触碰,似乎竟已经在“彼岸世界”。

米兰·昆德拉在“加速前进的历史里的爱情”中有一段话:“历史的加速前进深深改变了个体的存在,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个体的存在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个历史时期里进行。如今,却要横跨两个时期,有的时候还更多。尽管过去历史前进的速度远远慢过人的生命,可是如今历史前进的速度却快得多,历史奔跑,逃离人类,导致生命的连续性、一致性四分五裂,于是小说家感受到这种需求——近乎被遗忘的亲密的生活方式的回忆。”《初夏》中的小妖们与中年夫妇已经明显是处于两个差别很大的历史时期中的两代人,两者的爱情和表现都在迥异的历史进程中呈现几乎难以通融和理解的差异,后者对生命和爱情的解读在前者身上难以维系,投射的期待必然带来失望。

“叙述性小说的两个主要模式在英语中分别称为‘传奇’和‘小说’。”“小说是真实生活和风俗世态的一幅图画,是产生小说的那个时代的一幅图画。传奇则以玄妙的语言描写从未发生过也似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②《初夏》恰恰是用传奇的笔法写作的小说,用不可能发生的情节写出生活中真实的、确切发生作用的“老灵魂”心态。死亡情节和意象的常见设置凸显了《初夏》日常传奇的气质,“死亡”在这部作品中充满了象征意味,成为与丰满生命力和美好事物相对照的状态,是囊括了消逝、改变以及衰老的综合意义的词汇。初夏花园的游历充满传奇色彩,游历花园的人构成了小说,“死亡”意象的设置完善了作品的传奇同时又凸显了小说苍凉的悲剧色彩。

“‘意象’一词表示有关过去的感受或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回忆……联觉意象把一种感觉转换成成另一种感觉。”③《初夏》中以全知视角展示每条路径中的夫妻,但整体感觉却是从妻子的角色出发进行描写:“失去了那少年”“丈夫某次国外出差被替换过了?”“那孩子给绑到哪儿去了”……物是人非的感觉被一次次的细节加深后在妻子的精神世界中转换为了彻底的、断裂式的“死亡”的意象:“少年的死,你也曾给过他一刀吧?”“亟想抄起一件家伙打杀了他”“眼前的人先已杀了……你的四岁小男孩。”毕达哥拉斯将死亡称之为灵魂的暂时的解脱,《初夏》的“死亡”意象无疑也是“老灵魂”给自己的一剂催化剂,说服自己与现世生活不再心心相连,无奈中让自己的肉胎凡心随着现世寄托的死亡而“死亡”。

王德威曾评价朱天心写作是“怨毒著书”:“她的老灵魂人物披挂上阵,更让我们觉得朱严以待人,却也自苦得紧。相因相袭,使她的作品充满怨毒之气。”④《初夏》虽不是一般意义上有怨毒可言的政治或历史题材,但“讲述一个人和个人经验的故事时最终包含了对整个集体本身的经验的艰难叙述”,其中充斥着难以排解的怨怼和忧愤、奈若何的叹息和无奈,虽然没有前人深刻或是深沉,却真诚袒露了现实生活中中年将近老年之人的不甘以及作者的无能为力的一腔幽怨,特写镜头下普通人生活中的大风大浪同样让人为之动容。

最后的章节,夫妻携手走进彼岸世界,放弃了寻找、回忆和期待,安享无欲傍身的自由,也许老灵魂们开始了“预知”死亡吧。

① 邢强:《性别形成和差异的社会认知理论评述》,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

②③ [美]勒内·韦勒克奥斯丁·沃伦:《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52页,第211页。

④ 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91页。

作 者:田佩佩,山西大学2013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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