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小说与宗教

2015-03-19 02:50赵海涛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宗教余华文学

赵海涛

(复旦大学 古籍所,上海 200433)

余华小说与宗教

赵海涛

(复旦大学 古籍所,上海 200433)

摘要:余华的小说创作从“寻找真实”过渡到“寻找温情”,进而去追寻“人为什么活着”,再到那部被生存苦难与灵魂困境逼出来的《第七天》,一直在探索真实与追问存在。从余华的创作与探索中,我们或许可以多多少少看到:与宗教无涉的生存与灵魂困境在被文学所表现时会遇到哪些可能性与难度。

关键词:余华;余华小说;文学;宗教

收稿日期:2015-05-11 2015-06-23

作者简介:赵海涛(1989- ),男,河南驻马店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文学古今贯通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识码:A

文章编号:编号:1008-6390(2015)06-0074-05

基金项目: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项目(2011jytq184)

读余华小说,或许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他的小说几乎与宗教无涉。当然,与宗教无涉的作品完全不影响其是否经典,不受宗教影响的作家也完全不影响其是否大师。这里想考察的是,余华作为当代一直孜孜求新求变的作家之一,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到《在细雨中呼喊》,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到《兄弟》《第七天》,在没有宗教背景、作品不受宗教影响的情况下,一个呼唤平等与温情的作家怎样在苦难重重的现世中解决不公、暴力与冷酷,一个有良知与责任感的作家怎样在伤痕累累的生存困境中寻找正气与道义,一个关注此岸与存在的作家又怎样去化解生命中的虚无与存在的无意义:与宗教无涉的生存与灵魂困境在左冲右突的余华小说创作历程中有怎样的可能与难度?

一、寻找真实

应该承认,余华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清醒的作家。他知道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是重要的,他也知道自己应该表达什么:“我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更加接近真实。”[1]163为了接近真实,余华无所不用其极,他转换叙述方式、颠倒行文结构、翻转时间进程、重排记忆顺序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余华眼中的真实不仅与现实敌对,而且也导致了他对常识的严重怀疑。那个时候的余华,热衷于用“虚伪的形式”接近他心目中的真实:“当我发现以往那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只能导致表面的真实以后……我开始使用一种虚伪的形式。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1]165

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到《在细雨中呼喊》之前的这些作品,可以看出余华这个时期对人与人性的基本看法,也可以看出余华心中的“真实”到底是什么。《十八岁出门远行》中,十八岁的儿子被父亲赶出家门去见识外面的世界,天真的儿子因善良与正义遭到他人的殴打。余华这里想追问的或许是: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善良与正义为什么总是遭到贪婪与暴力的凌辱?《一九八六年》《河边的错误》《现实一种》共同追问了暴力及其形式所不为人知的一面。《世事如烟》与《古典爱情》,以缥缈恍惚的人物命运及遭遇透露出人世间的一种残忍与辛酸,为什么人可以这样残忍血腥,为什么人又是这样的卑微鄙贱。

这时期的余华一直在探索人性与人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他的探索不仅使他自己对人这种存在深深失望,更使读者凉到了骨子里,这就是余华那个阶段寻找到并信任的真实。余华的聪明之处在于他用凌虚蹈空的虚伪形式更加直接地逼近了真实,他绕过常识直击存在,使人性中的阴暗与丑陋在他那里无处可藏。应该说,余华寻找到的真实是深刻的,他没有歪曲人类曾经的历史及人类生存的现状。他像一个深邃的思想家一样,剖析了人这种存在,并对人这种存在做了一次令人震惊的探索与发现。余华这时期的小说,以他独具匠心的审美艺术让我们再次发现,一直以来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的触目惊心与不堪回首。

可以说,余华寻找真实的努力成功了,他寻找到了他心中的真实。但是,他并未满足,也没有因此而停留。

二、寻找温情

正如余华引用一位诗人的话所说的:“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2]129人性中虽有阴暗与丑陋的一面,人类纵然有万万的恶,可人总是还在活着并且还得活着(除非他放弃生存的权力选择自杀),不论活的好坏与是否幸福,活着都是一种让人进退不能的存在:只要活着,你便无处可逃(活的酸甜苦辣与悲喜哀乐)。既然如此,人还是要活着,并且要承认人还在活着。余华寻找到他心中的真实后,接下来遇到的或许就是上面这个问题。

人生有那么多的悲辛与苦难,那么人的幸福如何可能?余华一不小心寻找到了时间这个武器。《在细雨中呼喊》代表余华的这次探索,从这部小说可以看出余华重塑记忆的努力,或许人的幸福与快乐有时是因自己可以随意挑取那些美好的记忆:“当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时,就会珍惜自己选择过去的权力。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不一样的经历。”[2]138

现实有太多冰冷、伤害、无奈、苦痛等不如意,于是回忆里哪怕片刻的温情都会让人感到一丝丝幻想中的温暖。对于一个把握不了现在与未来的人而言(或许,对那些有能力把握现在与未来的人而言也同样适用),他最大的权力与幸福或许就是有能力做他自己回忆的国王。他可以随意对他的回忆(包括往事的时间、空间、逻辑、真假、过程、结果、程度等)进行生杀予夺,回忆在他的重组与改造下会成为其忠心不二的奴仆,在对奴仆的呼来唤去中他可以尽情享受那些曾经有过或梦中有过的欢乐与幸福。或许,这是人们热爱回忆的理由之一,也是人们在重重苦难的生活中还不至于自杀的原因之一。虽然这是“幻想”,是不真实,是自欺欺人。

小说中的孙广林是那样一个孤独与敏感的孩子,儿时的片刻温情都让他在回忆里有种津津乐道的不自禁,养父王立强对他的好,与苏家兄弟、国庆曾有的感情,异性带来朦朦胧胧的甜蜜等都让他记忆犹新。余华这里为生存的幸福与欢乐找到一个独特的宣泄口与出发点,在这里,记忆因其独特的形式使“时间固有的意义被取消。十年前的往事可以排列在五年前的往事之后,然后再引出六年前的往事。同样这三件往事,在另一种环境时间里再度回想时,它们又将重新组合,从而展示其新的含义。时间的顺序在一片宁静里随意变化。”[1]169

余华希冀重塑记忆来寻找新的意义,这种方式使当事人获得了温情与快乐,也使以往事件再获新生,这刷新了人们感受幸福的方式,但是这种幸福无异于掩耳盗铃:这是艺术真实,而非生存真实,活着的人不可能一直靠回忆取暖,更不可能一直生活在回忆的虚幻温情中。毕竟,人终究还是要活着。

余华以他的聪明,试图在倒退时光中借助回忆寻找可怜的温情,可是苦难重重的人生之旅并不会因那些回忆中的温情而改变其应有轨道,作为一个存在的人也不会因那些自欺欺人的“谎梦”而解决其灵魂困境。因为,生活还要继续,活着的人还要活着。于是有了《活着》。

三、人,为什么活着?

写完第一部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的余华并未停止回忆的脚步,他继续在回忆的路途上出发了。这次倒退时光的幅度更大:他写了一个人一生的“回忆”及这个人晚年因回忆而有的幸福,这就是《活着》。

福贵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妻子、女婿、外孙等亲人一个个死去,最后只剩下他与一头老黄牛。他给老黄牛取的名字也是福贵,不只是他觉得老黄牛与他很像,就是村里人也说他与老黄牛很像,福贵心里还“美滋滋”的,他的欣喜似乎仅仅是因这头老黄牛的命运与他很像,或者是因他的命运与这头老黄牛很像。不管怎么说,他心里大概有了平衡:天底下并不只是他福贵一个人命运悲惨,至少还有一个不如他的老黄牛与他相依为命。

福贵的一生是芸芸众生中某个人曾经活过的一生,以他为例或许不能阐释人为什么活着这样的宏大追问,因为他并不具有代表性,但在余华眼中,他具有代表性。因为余华自信“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2]130,余华相信这本《活着》至少表达了以下内容:

“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活着》还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讲述了眼泪的宽广和丰富;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2]130-131

《活着》里的福贵经历了多于常人的苦难,如果从旁观者的角度,福贵的一生除了苦难还是苦难,其他什么都没有;可是当福贵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来讲述自己的一生时,他苦难的经历里立刻充满了幸福和快乐……《活着》里的福贵就让我相信:生活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感受,不属于任何人的看法。[3]16—17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述这些话,是想尽可能多地把余华本人对《活着》的理解与评价呈现出来,毕竟他是小说的创造者,他最有发言权。但有时候,文学作品产生出来,作者的发言与读者对作品的理解往往不同也是有可能的。正是这种不同的可能性,作品所具有的张力才会在不断阐释中愈加丰富。主旨单一与众口一声的作品很多时候往往是没有太大价值的。

乍看之下,似乎没有理由去否认余华上面那些话的情真意切,也可以看出,余华对福贵这个人物及其遭遇的拳拳之情。可是,实际情况真是如此吗?生命在遭到不尽苦难的打击时,一个人可以默默忍受,可以迎难而上,可以在迎难而上中半途而废,也可以以苦为乐与苦难同住,更可以在宗教情怀的关照下承受、消解苦难,等等。但是不论哪种情况,最重要的都是不能忘记是谁在承受苦难,为什么要承受苦难,承受苦难之后呢,也就是说不能忘记承受苦难的理由与承受苦难的目的。如果没有理由与目的,人为什么要承受苦难?人为什么还要承受苦难?进一步追问,如果人一定要承受苦难,那么人为什么还要活着?因为几乎每个人似乎都可以自主决定是否还要活着。

如果对这些问题追根溯源,那就只有求救于宗教,人类的理性在这些问题面前是无能为力的,虽然理性可以使人在思考中向真理接近,但理性的局限也使人类成为一个悲哀的存在:理性恰恰回答不了那些与人类生存至关重要的问题,也恰恰在与人类密切相关的生死询问面前束手无策。

余华经过探索得到的答案是:“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2]130这句看似意义深刻实则又无太大意义的话中一方面饱含着人类生存的无尽辛酸与苦痛难言,另一方面也透露出人类面对此在时的一种无可奈何与不知所措。余华的答案似乎轻松地回避了活着应有的意义与价值,消解了存在的理由与目的;这个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答案的答案,多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与呻吟,更像是存在失落之后一个束手无策的黯然与彷徨。余华认为《活着》还讲述了“眼泪的宽广和丰富;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但从福贵的遭遇及结局来看,他的泪水很多时候都是没有太大意义的——为至亲之人抛洒再多泪水都是人之常情;从他的存在来看,我们看到的或许并不是“绝望的不存在”,而是存在的绝望——深深的绝望(我们并不否认《活着》是一部伟大的作品,福贵等人的形象塑造得很成功,也能从中多多少少看出20世纪中国人的生存情况)。

再来回顾一下余华1989年6月在《虚伪的作品》中所说的一段话:“我并不否认人可以在日常生活里消解自我,那时候人的自我将融化在大众里,融化在常识里。这种自我消解所得到的很可能是个性的丧失。”[1]168而在1992年9月完成的《活着》中,我们看到的福贵便是一个消解自我、丧失个性的存在,而余华似乎并未因这种个性的丧失而悲痛。从福贵身上,或许我们还可以看到,活着的人虽然还活着,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不存在了。存在的消失,或许就是精神生命的消失——虽然他还有回忆。

消解了存在之后,存在还能怎样存在?余华《活着》对这个问题的探索虽然给出了一个并不让人那么满意的答案,但至少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从这点来说,他的探索是有意义的,但从向上探索人类生存苦难及灵魂困境上来讲则不是那么成功。因为,他那个答案的弦外之音似乎是:活着,就活着吧,还能为了什么呢?他不是选择解决问题而是选择了回避与消解。

四、“活着”没答案,那死后呢?

正是因为余华在存在面前选择了回避与消解,于是便有了那部被生存苦难与灵魂困境逼出来的《第七天》:“活着”没答案,那就试着向死后寻找。

写完《活着》后,1995年8月余华写出了《许三观卖血记》,将近十一年后余华完结了他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兄弟》(2006年2月),又近七年后写出《第七天》(2013年1月)。余华认为《许三观卖血记》是“一本关于平等的书”:

这个人头脑简单,虽然他睡着的时候也会做梦,但是他没有梦想。当他醒着的时候,他也会追求平等……他才不会通过死亡去追求平等,他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是一个像生活那样实实在在的人,所以他追求的平等就是和他的邻居一样,和他所认识的那些人一样。[2]122

读完余华的这段话,我们几乎要失声而出:俨然又一个徐福贵!福贵最后的心安大概是因人世中尚有一头和他同样名字的老黄牛,他之所以能忍受下来,套用余华这里的说法就是:至少还有一头老黄牛与他一样存在。许三观作为一个人,他为什么活着?他活着的意义与目的是什么?或许许三观不会想这些问题,但是作为关心人的存在与灵魂的作家余华,他能不想这些问题吗?

而在《兄弟》中,宽厚仁爱的宋凡平与宋钢最后落下的是那样一种下场,而流氓混子的李光头却风光无限,人究竟是怎么了?人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当人类社会中的道义、价值、善恶、是非、真假、美丑等完全变味或混淆之后,正义善良的人们为什么还要活着?当有关公正道义的神话破灭后,那些追求的人还有什么理由需要活着?余华不知道。于是便有了那部被生存苦难与灵魂困境逼出来的《第七天》。

余华是一个求新求变的作家,他不会满足已有的成就,更不屑于重复自己。从《第七天》的出版可以看出,余华遇到了困境,关于生存与灵魂的困境:人生是什么?人为什么活着?人死后将要去哪里?人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

或许余华创作《第七天》时并没有思考这些问题,也有可能他只是想借此批判社会的不公或揭示人生的苦难。但根据余华已有的成就与取得的高度,他应该不会如此浅薄。余华应该是在思索生命与存在的道路上遇到了障碍,途中有太多他回答不了或根本无处着手的问题——又是人类理性的局限给人带来的困境。《第七天》试图打破生死界限,超越人类理性,可是一番周折后发现,这是徒劳的:死后世界一处是现世世界的翻版(仍有权力、贫富、贵贱与秩序的存在),一处是余华幻想出来的可以令人永生的桃花源(“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4]225),一处是令人不解的安息地(有骨灰盒与墓地就可以去那里,并且“去了那地方的没有一个回来过,谁也不知道那地方的冷暖”[4]210),这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存在呢?这样的设想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其意义又何在呢?

读完《第七天》,我们还是不能明白活着的意义与生死的困惑,如果我们问余华: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死后的世界又是怎样的?余华或许会不屑地说:活着不怎么样,死也不怎么样,就那样。

五、余论

应该看到,《第七天》其实是余华打着基督教的幌子所作的一次“招摇撞骗”。小说开篇前有这样一句话:

And on the seventh day God ended his work which he had made;and he rested on the seventh day from his work which he had made.

——Old Testament·Genesis

对应的汉语是:

到第七日,

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

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

安息了。

——《旧约·创世纪》[4]前插页

可是整部小说中好像除了“安息”一词的含义与基督教有关外,其他的完全与基督教无涉。小说中那个不伦不类的死后世界,好像也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宗教(如果此宗教对人死后的世界有描述的话)对彼岸及其存在情形的描述都不一样。当然,艺术创作完全可以天马行空不受任何已有“存在”的规范与约束,作家本人也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想象力把作品推到极致;作家可以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探索与描述那些超越理性的存在,作品对那些充满未知存在的设定更可以在宗教常识之外再立山头。但考察余华小说的创作历程及作品,我们会发现《第七天》在余华小说中是那样一个另类的存在——它借助并引入一些社会新闻,以至于我们读小说时总会在某些段落中遇到那些曾经在报纸或网络上熟悉的语言或事件,而余华对死后世界的设想也没有什么新意——某种意义上说,是被逼无奈:如何才能让死者发出声音(当然,让死者发出声音并不一定要借助彼岸这个道具。可是余华这里使用了这个道具——一个不那么成功的道具)?当使用“彼岸”这个道具时,很多情况下都会出现一个令作家难堪的处境:在现阶段,不借助、不相信宗教,只凭依个人(或人类)的理性与智慧,是万万越不过生死界限的(当代科学的成就更是远远越不过这道门槛。当然,能不能越过这个界限完全不影响艺术创作)。康德早就考察了理性的局限与可怜。不依靠宗教,人对死后世界仍旧一无所知(以人类现有的成就而言)。

从《第七天》可以看出在余华内心深处,其实他是已经看到或理解了他曾为“活着”寻找的答案是失败的。在这部小说中,他是自己否定了自己:“活着”没答案,死也有死的不易与苦难,虽然死好像比生更好,可死了又能怎么样呢?这真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探索。

《第七天》中还有一幕与宗教有关的事件,就是李月珍去世后,郝强生为她做的法事:“几个和尚正在那里做超度亡灵的法事……和尚可能知道李月珍准备移民美国,念经之后告诉郝强生,在他们念经之时,李月珍的亡灵跨上了郝强生的膝盖,又跨上了郝强生的肩膀,右脚蹬了一下升天了。”[4]102暂时还没有资料能发现余华对佛教的看法与理解。但这一幕的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对和尚们的嘲讽与不屑,我们或许可以推测,余华本人对佛教及佛教经忏的看法就是如此:他对这些是排斥与不相信的。当然,看法是作家个人的事,但是要注意的是,这里对僧人形象的描写是相当多一部分人对僧人的认识,也是相当多一部分人对佛教的理解:佛教不就是敲敲打打念念唱唱吗,寺院里和尚们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吧。这里姑且不论这种看法对佛教的曲解,这里传达出的一个信息是很重要的,那就是:余华小说一直以来都与宗教无涉。

从余华小说的创作历程,我们可以发现,他从“寻找真实”过渡到“寻找温情”,进而去追寻“人为什么活着”,当发现他为“活着”寻找的答案并不那么如意时,他开始打着宗教的幌子去探索彼岸世界了(虽然,他笔下的彼岸世界仍多是此岸世界的翻版加上个人的胡编乱造,他设想的那个可以令死后亡灵永生的“死无葬身之地”并没有太大意义)。可是,由于人类理性的悲哀,加上他本人对宗教及宗教常识的排斥与不屑,他对彼岸世界的探索或者他借助彼岸这个酒杯来消解他心中苦闷的尝试并不是那样成功。

可见,当一个一直试图发现并揭示生存与灵魂真相的作家完全不依靠宗教时,他的创作会遇到怎样的可能与困难,他又能在这些可能与困难中走多远飞多高。当然并不排除有些作家完全可以用他的天赋与才力解决这些困难。比如余华前期那些为寻找真实而使用虚伪形式所作的小说就非常有力地直击到存在与灵魂,那些小说就与宗教完全无涉。当然,一个人若是想要探索那些超越理性的事情,完全可以去看宗教经典,大可没必要看小说。但是,最伟大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不是也能在某些方面代替那些仁慈宗教软化人心、净化心灵、予人怜悯与同情之心的作用吗?文学绝不只是娱乐消遣,它更多时候是有关生命、人心与灵魂的事业。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文学与宗教还是有某些相似的作用——虽然它们是那样的不同。文学与宗教并不相互排斥,而且,如果文学创作能引入宗教中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作家能用一种更加宽广与仁慈的视角去看待众生与世界,而不是去斤斤计较人世的细微得失(作家本人即是大千世界中最普通的一员,又是大千世界的俯瞰者与仰望者),那么他的所得所感肯定既同于常人又迥异于常人,作家的精神气象伟岸了,他的作品也会跟着气度不凡——当然,这些完全是作家个人的选择与爱好,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余华在探索真实与存在的道路上一直向前,可是到《第七天》的时候他遇到了整个人类都不能越过的障碍:生死界限。或许,这就是文学与宗教之间的温情与张力。从探索人心与灵魂的幅度和努力来看,文学是另一种形式的宗教,这种宗教它的目的是不断向真善美慧迈进,迈进途中它会自觉或不自觉的武装人心的仁爱与慈悲,它可以抵达宗教曾经或暂时抵达不了的人心区域与受众群体,在这个意义上讲,文学对人心的软化或许比宗教更直接。从余华的创作与探索中,我们或许可以多多少少看到:与宗教无涉的生存与灵魂困境在被文学所表现时会遇到哪些可能性与难度。

《第七天》之后,余华会写什么与怎样写,相信会有很多人都在拭目以待。因为余华在当代文坛中是那样一个重要与不可或缺的作家。

参考文献:

[1]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余华.温暖与百感交集的旅程[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3]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4]余华.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于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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