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的纽带——解析马拉默德小说《店员》中的犹太父子关系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9617（2015）03－0293－05

DOI：10.13888／j.cnki.jsie（ss）.2015.03.002

收稿日期：2015－04－06

基金项目：辽宁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w2014086）

作者简介：任　淼（1980－），女，沈阳人，硕士，讲师。

在犹太传统价值体系中，男性被认为是其文化的主要保卫者和监护人，而女性被看作是服从于男性统治的。在圣经中，神是犹太父亲的权威在家庭中表现的基石。在神与犹太人的关系上，上帝被描绘为神权下的父亲形象。他是心地善良的，充满同情心的。

上帝的这种神权下的父亲形象延伸到了犹太男性在他们的宗教实践中所扮演的角色上。在流散的犹太人聚居区，犹太男性在犹太教堂里以新的形式来组成各自之间的纽带，目的是为了学习犹太律法。他们互相之间进行讨论，以神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任何一个有知识的男性都可以成为犹太拉比。只有男性才可以对犹太律法和习俗中的争端做出决断。这种犹太教堂式的纽带关系给予男性在流散的犹太人聚居区很重要的地位。正是这样的体系给予了男性权力和特权，如果不是这样的体系，犹太人将不会作为一个民族而留存于世。

犹太律法中所强调的男性纽带体系加强了父亲在犹太家庭中的角色和地位。父亲扮演的角色决定着他们与自己儿子之间的关系，塑造了希伯来传统中的作为社会单元的家庭形象。在家庭活动中，父亲作为家长因为严谨而不会滥用权威而受到家庭成员的尊敬。他们是自己家族权利的捍卫者，是自己儿子的保护者。他们教授自己孩子什么样的工作适合他们，会和他们一起玩耍。他们还会教育自己的儿子什么是令人尊敬的人。

马拉默德以犹太圣经中的亚伯拉罕、艾萨克、雅各布等形象为蓝本来描述犹太父亲形象。和其他的犹太作家一样，马拉默德发现圣经是父子关系母题重要的材料来源。作为一个东欧移民的儿子，马拉默德成长的环境使他与犹太传统有很深的联系，使他对自己民族的遗产，诸如托拉准则、意第绪传说和语言有着深刻的了解。虽然他不像辛格那样深深地沉迷在犹太传统中，但是他也意识到在希伯来圣经中上帝的教诲以及塔木德中贤人智者的话语的重要性。从他的角度，马拉默德透露出自己民族的文化对于保持美国犹太家庭稳定的重要性。

一

犹太家庭对于犹太文化的保持具有宗教上的意义。犹太家庭被认为是在保持传统犹太教和保留传统的犹太生活方式方面起着极其很重要的作用，远远超过了犹太教堂和犹太学校。在犹太的塔木德经中记载着很多这样的说法：对于一个犹太人来说，他的儿子和女儿们对他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犹太人，如果他没儿没女的话，那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1］。”父权是一个犹太男人在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儿子是他最宝贵的财富。这样的情感决定了犹太家庭的父子关系，并通过希伯来传统中的基本社会单元来再现希伯来家庭中的父亲的权威。

犹太家庭中的父亲不仅具有那种威严的权威，而且在家庭生活中担负着巨大的责任。他必须按照犹太神的旨意和希伯来法则来养育自己的儿子。对于他来说，教授孩子生存技能或是给孩子请老师作指导是他的责任。因为犹太家庭的父亲是自己儿子的指导者，因此犹太家庭中的儿子时刻都以父亲为自己奋斗的楷模。他通过站在父亲身边或是代替父亲参加集会来表达对父亲的敬意；通过给予父亲生活上的帮助来表达对父亲的尊敬。通过这些方式，儿子把父亲作为自己的良师益友来看待。他仰望着自己的父亲以便得到父亲的暗示来如何扮演自己男人的角色，特别是将来如何扮演父亲的角色。

美国犹太作家大多数都在自己的作品中把父亲描述成一个指导者的形象，父亲是如何帮助自己的儿子解决问题，给他们的生活指明方向。这些作家都是从不同的视角来展现犹太父亲形象，辛格从宗教的视角来描写犹太父亲形象，在他的作品中，父亲是哈西德式的宗教人物，对上帝虔诚无比，与自己的家庭的联系是非常之紧密的。罗斯和贝娄主要是在心理学方面来描绘犹太父亲形象，在他们的作品中，茫然无知的后辈寻找着能对给他们指明正确方向的指导者。马拉默德在道德层面来描绘犹太父亲形象，在他的作品中，父亲教授孩子们通过受难获得救赎以便获得解脱。他给犹太式受难以新的含义，展现了在犹太传统下的受难父亲形象。在马拉默德看来，犹太人之所以要受难是因为这可以促进他的道德成长。犹太神学家约瑟夫·斯洛文奇克写到：“受难会使犹太人变得崇高，使他的思想变得深刻，扩展他的眼界。一句话，受难的目的就是为了修改犹太人自身性格上的缺陷 ［2］。”正如马拉默德所说：“如果生活的实质是制造出很多的苦难的话，那么人类的本质就是从他的这些苦难经历中得到学习，进而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 ［3］。”

在一封私人信件中，马拉默德写到自己父母的那种同情心和怜悯的性格影响了他，他把自己父母描绘成是勤劳的犹太移民，强调自己的父亲是履行了家长的角色，以自己的努力领导和支撑着整个家庭：“我母亲和父亲是性格温和、诚实善良、心肠慈悲的人，对我充满了爱。在我小时候对我是照顾得无微不至 ［4］。”

马拉默德认真地通过自己记忆中的父母所展现出来的美德编织着他作品中的父亲形象。在他的小说中，一个充满爱心的父亲不一定是一个人的生身之父。正如塔木德中所说：“把孩子抚养长大的人才可以成为父亲，而不是给予孩子生命的人 ［5］。”马拉默德期望着自己作品中的父亲就是这样一种人，这样的话，上帝的律法就会被一代代地传承下去。以这种模式塑造的父亲形象就会提高在自己在孩子心目中形象，反过来，儿子就会以相同的方式来模仿着自己的父亲。另一方面，马拉默德也很关注父亲与儿子之间的那种冲突，并通过上帝与以色列的那种契约关系来使之充实。这两个方面的父亲形象来源于圣经中的父权身份，作为基本的救赎方式在马拉默德对犹太主义的说明和他对于现代美国犹太家庭的描述中展现出来。

二

在小说《店员》中，莫里斯是一个典型的犹太式的父亲形象。他就是现世的“约伯”，理解人类的受难，把它当作现实生活存在的一种准则。他在这个到处都是谎言的世界里坚持着诚实的品性，他就是在现代社会中对犹太律法真正的遵守者。他毫无怨言地承受着苦难，他把犹太人定义为拥有美德的受难人，可以和自己的痛苦相妥协，因为其身上具有良好的美德。

长时间的工作，灵魂都充满着诚实的味道……不会占任何人的便宜，变得越来越穷。他越是努力工作，看起来得到的就越少……他不比任何人富有。看他的名字（莫里斯·鲍勃）你感觉不到他是有钱人，就好像金钱从来都是与他无缘一样。 ［6］35

在这样一种约伯式的生存中，莫里斯给我们展现的是一个品德高尚，诚实守信和富有爱心的人。为了卖给一个顾客三美分的东西，他会冒着严寒比平时早起一个小时。他会在大雪天跑两个街区去追赶一个贫穷的意大利妇人，仅仅为了还给她落在柜台上的一分钱。当弗兰克问他为什么不像其他的店主一样来愚弄自己的顾客，莫里斯的回答简单而又诚实：“我为什么要欺骗他们？他们欺骗我了么 ［6］35？”弗兰克反驳说：“如果他们想的话就会那么做 ［6］35。”莫里斯坚持说：“一个诚实的人即使在睡觉时心里也是踏实的，这可比在别人身上骗一分钱重要得多 ［6］35。”

在马拉默德的小说里，父亲会把受难当作一种训练的方式以此来把犹太民族和犹太历史中的有意义的部分传递给自己的儿子。很明显，弗兰克与莫里斯之间有一种相互的吸引力因为他们两个都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中遭受着苦难的折磨，人只有在自我的创新中发现生命的意义。乔纳森·鲍姆巴赫指出：“《店员》其实是两个中心人物的传记，一个是作为犹太圣徒的莫里斯·鲍勃的生到死，另一个就是弗兰克·阿尔卑的犯罪到后来的重生，前一个给后一个指明了新的生活模式和奋斗目标 ［7］。”事实上，这部小说的描写结构就是弗兰克对于父亲形象的一种寻找，他先是抢了莫里斯的杂货店，在犯罪之后又返回杂货店，坚持要待在店里帮助莫里斯经营。

这部小说源于弗兰克的无意识的寻找精神上的父亲，暗藏着他与莫里斯之间的关系。抢劫片段表明弗兰克寻找的第一步。当他走进莫里斯杂货店时，是用白手帕蒙着脸，实际上那时他就有负罪感，比如，弗兰克回避着莫里斯的目光，他不停地注视着深厚的镜子。当他从莫里斯柜台里面抢钱时，他开始感到很糟糕，不敢看墙上的镜子，害怕镜子会裂开掉在顶上摔碎。海伦通过这种镜子形象分析弗兰克的性格：“你注视着镜子，想从镜子中找到什么，却不知道什么是对的、真实的或者重要的 ［6］77。”海伦的观点很清晰：镜子是莫里斯阴郁的性格的反应，是弗兰克生存的依赖，是弗兰克无意识转向父亲般的指导的形象。

弗兰克对于沃德要抢劫莫里斯杂货店所表现出的不自在的反应暗示着在接下来他返回到杂货店那里帮助莫里斯搬运牛奶箱，清洗玻璃，并最终接管了杂货店。在小说中，弗兰克三次在莫里斯晕倒后救了他。在第二章，在把莫里斯抬回屋里并放在沙发上后，弗兰克解下了莫里斯的围裙系在自己身上低声说我需要积累经验。在第七章，在他被莫里斯赶走后，弗兰克及时地回来救了莫里斯，使他避免煤气中毒。在第八章，莫里斯受到一个竞争者的教唆打算一把火烧了杂货店来骗保时，又是弗兰克及时赶到制止了他。那时，阻碍这种父亲和儿子之间关系形成的障碍消除了。

寻找父亲和寻找儿子这两条线在小说中是纠缠在一起的。小说开始时，莫里斯对于自己儿子伊夫雷姆的死感到非常的悲痛，儿子的形象不停地出现在他的意识中。一天晚上，因为无法入睡，他打算下楼看看，“但是脑子突然一闪，儿子伊夫雷姆的形象跃然纸上，他感到很轻松，悲伤也没有了，之后就安然入睡 ［6］109。”在第二章，莫里斯在和弗兰克第一次见面后就开始发展两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当他递给弗兰克一杯咖啡和一长条面包，弗兰克狼吞虎咽地吃着说：“哦，上帝，这面包太好吃了 ［6］37。”在听到弗兰克对他讲述自己的身世后，莫里斯想：“可怜的孩子……我六十岁了，他的苦难经历和我一样 ［6］37。”显然，弗兰克这个年轻人使莫里斯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伊夫雷姆，使他在潜意识中接受了弗兰克，把他当成自己儿子的替代品。也是在这一章里，当莫里斯艰难地在雪中搬着牛奶箱时，他想到了弗兰克，但是“没有弗兰克·阿尔卑帮助他，在擦完玻璃后弗兰克就离开了 ［6］166。”在整个小说中，尽管莫里斯的妻子艾达喋喋不休地抱怨说弗兰克最好在第二年夏天就离开杂货店，但是莫里斯坚持让弗兰克待在店里，把杂货店生意的重生归功于弗兰克的到来。

三

随着弗兰克学习并吸收了莫里斯身上的美德，莫里斯越来越把弗兰克当作自己儿子的替代品。渐渐地，他们的关系从最初的店主与店员转换到父亲与儿子、导师与信徒。弗兰克曾经问莫里斯：

“我想问什么样的人是真正的犹太人？”

因为羞于自己没念过多少书，莫里斯对这样的问题从来就是感到无所是从，但是他觉得必须回答。

“我父亲过去常说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犹太人你必须有好的心肠。” ［6］190

但是弗兰克对莫里斯的回答仍然是很困惑，要求他进一步解释。莫里斯坚持说是犹太法规，是托拉使他成为一个犹太人。莫里斯告诉弗兰克：

法规，意味着做正确的事，对他人要诚实，要善良。生活是艰苦的，我们为什么要去伤害别人呢？每个人都应该做到最好，不光是你和我。我们不是动物。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法规。这是犹太人的信仰。 ［6］190

为了回答弗兰克的进一步的提问，莫里斯把犹太法规定义为一种重要的道德规范：

“告诉我为什么犹太人受如此多的苦难，莫里斯？”

“看起来他们好像喜欢受难，不是吗？”

“你喜欢受难么？他们受难是因为他们是犹太人。我的意思是，他们遭受的苦难超出了他们的承受极限。有些人受更多的难，但并不是因为他们想这样。但我觉得如果一个犹太人不是为了犹太法规而受难的话，他就是无缘无故地承受苦难。”

“你为谁受难，莫里斯？”弗兰克说。

“我为你受难，”莫里斯平静地说。

弗兰克把刀放在桌子上。他嘴唇发抖。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为我受难。” ［6］190

莫里斯和弗兰克之间的交流揭示了父子母题的特质。对于弗兰克来说，受难是不可理解的。莫里斯并没有对他的话做出解释；他知道弗兰克一定会经历这种受难，最终领悟到生活的真谛。

维多利亚·艾伦把莫里斯使用的这种对照方式“我为你受难……我的意思是你为我受难”解释为受难的实质。他坚称：

这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和话语中所带有的结构上的颠倒可以被看作是对于小说中所宣扬的犹太普遍受难性的解释……莫里斯·鲍勃的信仰‘我为你受难……你也为我受难’揭示他与弗兰克·阿尔卑的那种情感契约关系，被莫里斯选中以一种契约关系使弗兰克成为自己的继任者。 ［8］

弗兰克选择以莫里斯为他受难的方式来为莫里斯受难。莫里斯死后，弗兰克接管了杂货店，承担起保持杂货店正常运营和解决自己家庭温饱的责任。受莫里斯话语的启蒙，弗兰克懂得了人天生可以超越自己的苦难和磨难。以莫里斯的一生中为参照，弗兰克开始学习受难的实质：“受难，他想，其实就像生活的一部分。我敢打赌，犹太人把受难当成一种享受 ［6］358。”弗兰克认为受难既是对犹太人的也是非犹太人的想法标志着他道德上的成熟。莫里斯死后，弗兰克学着他的样来受难来帮助别人，比如他甚至比过去的莫里斯早起来一个小时就为了卖给一个波兰人三分钱的面包。

在继续莫里斯的工作时，弗兰克实际上是扮演着他的精神父亲的儿子的角色，实现了自我救赎，成为一个诚实的好人。如阿尔弗雷德·卡金所说：在马拉默德的小说里，父亲与儿子是相互依赖，为对方受难，互相之间都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四

父权在美国犹太人生活中是至关重要的一股力量。父亲在马拉默德小说中是中心人物。通过对圣经中父权模式下的父子关系的分析，我们开始意识到这种关系情感上的那种紧凑的、深刻的、原始的诱因。

马拉默德笔下的父亲角色是特殊的犹太人形象。他们是以受难的形象示人，都按照犹太主义戒律生存。他们没有那种个人灵魂上得到超度的意识，也不认为自己在有生之年的受难会使他们来世得到好处。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犹太主义的典范人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马拉默德对于犹太父亲的观点表明在美国犹太小说中的深刻的思想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