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词“除了”的词汇化及其动因

2015-04-11 07:59
关键词:朱子语助词句法

张 成 进

(南京审计学院文学院,南京211815)

介词“除了”的词汇化及其动因

张 成 进

(南京审计学院文学院,南京211815)

介词“除了”的语法意义表示排除,它来源于魏晋时期的“动+结果”完成貌结构“除+了”,“除”是清除、去除义行为动词,“了”是完毕、结束义完成动词。“除了”的词汇化主要经历如下三种形态:“动+体标记”结构,多动词结构,状中式结构。介词“除了”(包括框式介词“除了……之外”)萌芽于宋代,发展成熟于元明。“除了”的词汇化主要有两大动因:一是多动词句法环境,“除了”是在该句法环境的V1句法位置实现虚化的;一是隐喻认知机制,由清除、去除这一具体动作行为义投射为抽象的范围排除义。

“除了”;词汇化;认知隐喻;完成貌结构;多动词结构

一 引言

介词“除了”的语法意义表示排除,在表示排除义时又有两种基本用法:一是引进被排除事物,该事物不在一定范围之内;一是引进被排除事物,该事物包括在一定范围之内。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将“除了”的这两种语法意义概括为:“排除特殊,强调一致”,“排除已知,补充其它”[1]126。 关于介词“除了”的意义和用法,大多数汉语词典及汉语虚词词典都给出了解释,诸如侯学超《现代汉语词典》(1998),北大中文系1955、1957级语言班《现代汉语虚词例释》(1982),张斌《现代汉语虚词词典》(2001),朱景松《现代汉语虚词词典》(2007)均收录了该词;同时,一些古代汉语虚词词典,如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古代汉语虚词词典》(1999)、雷文治《近代汉语虚词词典》(2002)、何乐士《古代汉语虚词词典》(2006)也收录了该词,这些词典对“除了”意义和用法的解释,都涉及了吕先生所概括的两种基本用法。

马贝加认为介词“除了”在宋代已经出现,先出现“排除特殊,强调一致”的用法,后又出现“排除已知,补充其它”的功能[2]328-329。 马先生只是给出了介词“除了”产生的具体时间,成词途径没有论述。目前学界关于介词“除了”形成过程及形成时间可简括为如下三种观点。

第一,“除了”是同义并列结构语法化的结果。雷冬平认为,“除了”是动词“除”与动词“了”连用后语法化的结果,其中的“了”不是完成体标记,而是“抛开、丢下”义动词,介词“除了”是同义并列结构的动词语法化的结果[3]174-178。 雷文没有明确给出“除了”语法化的具体年代,但其所给的例句都是宋元时期的。

第二,“除了”是“动词+体标记”凝固化的结果。陈昌来认为“除了”是动词“除”加上动态助词“了”的形式,宋元时期,介词“除了”及“除了”介词框架开始出现使用[4]95-96。

第三,“除了”是替换“除却”的结果。蒋冀骋、吴福祥认为,唐代出现复音形式“除却”,到了宋代逐渐被“除了”所替代[5]500-501。 冯春田也指出,唐五代时期先产生介词“除却”,宋代以后替换成了“除了”[6]421。周四贵也认为“除了”是对唐代形成的复音介词“除却”的替换,大约在宋代已经大量使用[7]103。

上述学者关于介词“除了”历时发展演变的看法都是他们在论述相关问题时顺带论及的,总体显得比较粗疏,因此有必要对这一问题再做深入细致地梳理研究。本文具体考察如下几个问题:“除了”的来源形式到底是什么?成词的时间怎样?成词的途径及动因如何?

二 “除了”的词汇化历程

关于“除了”的来源形式,雷冬平认为是清除义“除”与抛开、丢下义“了”同义并列结构的动词语法化的结果[3];陈昌来认为“除了”是由动词“除”加上体标记“了”(陈文表述为动态助词“了”)凝固而来[4];蒋冀骋、吴福祥、冯春田、周四贵认为“除了”由唐代形成的介词“除却”替换而来[5-7]。那么,介词“除了”的来源形式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先对此进行考察。

(一)“除了”的来源形式:“动+补”完成貌结构

我们检索到的“除了”的最早出现文献是西晋汉译佛经竺法护《文殊师利普超三昧经·属累品第十三》卷下:

(1)洗除众结永已除了。诸魔罪盖不能覆蔽。 (《大正藏》)[8]第十五册,427

梅祖麟、曹广顺将东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几个意义相近的动词“毕、讫、竟、已、了”称为完成动词,同时梅先生将“动词+宾语+完成动词”结构称为完成貌句式[9]63,曹先生称之为完成句式[10]17。 据此,句(1)“除了”中的“了”是完成义动词,意思是完毕、结束,“除”和“洗”意思相近,都是清除、去除的意思,“了”作“除”的结果补语,“除了”是“动+补”完成貌结构,意为清除完毕。但这样的用例很少,就我们检索到的文献语料来看,魏晋六朝时期的中土传世文献中没有发现“动+补”式“除了”,只在《大正新修大藏经》中发现了上述一例。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介词“除了”的来源形式应该是“动+补”完成貌结构。

唐代,用作“动+补”完成貌结构的“除了”在文献中出现不多,但仍有使用,如一行阿阇梨记《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卷十六《入秘密漫荼罗位品第十三》:

(2)啰字净除者。先已作阿字及啰字净除了。……令悉净已。方复以甘露法水而灌洒之。

(《大正藏》)[8]第三十九册,749-750

句(2)“净除”中的“净”和“除”都是清除的意思,是同义并列结构。“净除了”中“了”处于动词之后,也恰好用在句末,但它既不是体标记助词“了1”,也不是事态助词“了2”,仍然是动词完毕的意思,做结果补语,因此,“净除了”还是“动+补”完成貌结构。理由有二。其一,“净除了”与后文“净已”结构上对举,“了”与“已”对应,都是完毕义动词作补语,可推“净除了”与“净已”同为“动+补”完成貌结构。其二,唐代时,用于句末的事态助词“了2”尚未形成,据曹广顺考察,表示“肯定事态、变化实现”的事态助词“了2”形成于宋代[10]89-92;吴福祥认为,到了北宋,“了”才最终完成向事态助词的转化过程,变成表示新情况出现的事态助词[11]301。

(二)“除了”的发展形式:“动+体标记”结构

宋代时,体标记助词“了”已发展成熟并大量出现,与此相适应,“除了”由“动+补”完成貌结构发展出“动+体标记”形式。如:

(3)起身除了首饰,脱了衣服,上得床,将一条绵被裹得紧紧地,自睡了。(《快嘴李翠莲记》)[12]60

(4)如上纽衫一等纰缪鄙陋服色都除了,如此便得大纲正。 (《朱子语类》)[13]2186

(5)奴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饭。今日却得大王杀了,也替奴家除了害。 (《错斩崔宁》)[14]88-89

以上三句中的“除了”都是“动+体标记”形式,其中“除”是去除、清除的意思,“了”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除了”后接的宾语都是比较具体的事物或对象,“除”动作行为的过程就是使受其支配的事物或对象消失的物理过程。“除”这一动作行为都有明确的施事者,“除”在这些句子中用作强动作动词,因此,可以自由后接体标记助词“了”,“除了”的功能是充当所在句子或小句的核心谓语。但有时,“除了”后接的宾语也可以扩展为相对抽象一些的事物或对象,如:

(6)《大学》所谓忿懥、好乐等事,亦是除了此心,则心自然正,不是把一个心来正一个心。(《朱子语类》)[13]2899

(7)说许多病痛,都在“诚意”章,一齐要除了。下面有些小为病痛,亦轻可。(《朱子语类》)[13]326

以上两句中“除了”支配的对象“此心”(指心理、心态)[句(6)]、“病痛”[句(7)]语义上相对抽象。“除了”表示对这些支配对象的去除、清除。尽管“除了”支配的对象相对抽象,但它仍然是所在句子或小句中的唯一动词中心,因此其核心谓语地位依旧稳固。

(三)“除了”重新分析的句法环境:多动词结构

当“动+体标记”形式的“除了”处于句子或小句中唯一动词中心时,核心谓语地位稳固,但当“除了”所在句子或小句中还有其它动词与之并存时,“除了”的核心谓语地位动摇。我们姑且把“除了”处于V1句法位置、其后还有其它动词性成分的句子或小句称为“多动词结构”。“除了”正是在这样的句法环境中开始虚化的。这一过程在宋代也已开始。如:

(8)水自是元有,只被塞了,才除了塞便流。(《朱子语类》)[13]2833

(9)学者只是要熟,工夫纯一而已。……须熟读之,便得其味。今观《诗》,既未写得《传》,且除了《小序》而读之。(《朱子语类》)[13]188-189

(10)老阳少阴,少阳老阴,即除了本身一二三四,便是九八七六之数。 (《朱子语类》)[13]1612

句(8)—(10)均为“多动词结构”,除动词性结构“除了”之外,其后还有其它动词性成分。因“除了”位于前一动词的句法位置,很容易被重新分析成后一动词性成分的方式、途径、范围或状态性成分。因此,这三句中的“除了”都带有歧解性(两解性)特点:或分析为动作行为上的清除、去除,或分析为范围上的排除、去除;如是前者则“除了”是动词性成分,若是后者则“除了”就是介词,引进范围上排除在外的对象。如句(8)中的“除了”,如按动词性成分分析,“除了塞便流”意思是,如果清除了淤塞,水就会通畅地流淌;如按介词理解,意即,如果排除了被淤塞的情况,其它情形下水都是流淌无阻的。句(9)、(10)中的“除了”的歧解性依此类推。

(四)“除了”重新分析的完成:状中式结构

对处于重新分析过程中的“除了”的理解,往往需要借助具体语境才能准确把握言者所要表达的究竟是哪一种意思。伴随使用频率的增加,在不需要语境提示的情形下就可以用“除了”独立表达一定范围内被排除的对象,即“排除特殊,强调一致”,则介词“除了”虚化完成。虚化成介词的“除了”在宋代也已出现,如:

(11)大抵《蒙卦》除了初爻,统说治蒙底道理。 (《朱子语类》)[13]1746

(12)除了留侯无此貌,便何郎、傅粉终粗俗。(李昴英《贺新郎·谁种蓝田玉》)[15]2869

(13)《南北史》除了《通鉴》所取者,其馀只是一部好笑底小说。 (《朱子语类》)[13]3204-3205

以上三句中的“除了”均用为介词,介引排除在一定范围内的对象,由“除了”及其后附宾语组成的介宾结构充当后续动词或后续小句的状语。

这一时期,除单用的介词“除了”已产生之外,由“除了”和方位名词“外、之外”构成的“除了……外”与“除了……之外”两种形式的介词固定结构也已见使用。这种形式的介词固定结构陈昌来称之为介词框架[16],刘丹青称之为框式介词[17]。 但在宋代,“除了”框式介词使用频率较低,我们只检索到了5例,现列举3例如下:

(14)看得道理熟后,只除了这道理是真实法外,见世间万事,颠倒迷妄,耽嗜恋着,无一不是戏剧,真不堪着眼也。 (《朱子语类》)[13]147

(15)今观孔子诸弟子,只除了曾颜之外,其他说话便皆有病。 (《朱子语类》)[13]2355

(16)只有一个熟处说不得。除了熟之外,无不可说者。 (《朱子语类》)[13]2817-2818

以上三句都是介词“除了”与方位名词“外∕之外”构成的框式介词(我们下文统一简记为“除了框”),其功能都在于表示“排除特殊,强调一致”。

以上探讨的介词“除了”或“除了框”表示的都是“排除特殊,强调一致”的情况。宋代,介词“除了”或“除了框”表示“排除已知,补充其它”的用例也偶见,与前一种类型相比,用例很少。如:

(17)我是蓬莱旧酒徒。除了茅君谁是伴,麻姑。 (李石《南乡子·醉饮》)[15]1300

(18)伊川云“卦爻有相应”,看来不相应者多。且如《乾卦》,如其说时,除了二与五之外,初何尝应四? 三何尝应六? (《朱子语类》)[13]1665

(19)除了初六是过于畏慎无咎外,九二虽无不利,然老夫得女妻,毕竟是不相当,所以《象》言“过以相与也”。 (《朱子语类》)[13]1806

(五)“除了”在元明时期的发展

据上文分析,宋代介词“除了”及“除了框”都已产生,且“排除特殊,强调一致”和“排除已知,补充其它”两种功能都已出现。但其使用仍处于初期阶段,具体表现在以下两种不均衡性:一是介词“除了”及“除了框”分布的文献极不均衡,主要是用于《朱子语类》中,其它文献,诸如宋词以及宋代汉译佛经中虽也有使用,但用例很少;另一个是“除了”及“除了框”表示的两种意义中,“排除特殊,强调一致”的意义在所有用例中占绝对优势,而表示“排除已知,补充其它”意义的用例极少。

“除了”及“除了框”发展至元明时期,以上两种不均衡性得以均衡发展,因此,我们把元明时期视为“除了”及“除了框”发展成熟期。元明时期,众多文献中均有介词“除了”及“除了框”的使用,且使用频率都不低。我们在《老乞大》、《全元曲》、《全元散曲》、《西游记》、《水浒传》、《金瓶梅》、《三言二拍》都检索到了一定数量的用例。如:

(20)除了这个马,别个的都不甚好。(《原本老乞大》)[18]36

(21)翠岩前。青松下。把个茅庵儿围抱。除了猿鹤。等闲间世无人到。(邓玉宾《中吕·粉蝶儿》)[19]309

(22)楼上除了六扇窗户,挂着帘子,下边就是灯市,十分闹热。(《金瓶梅词话》)[20]507

(23)除了画图上仙女,再没见这样第二个。(《二刻拍案惊奇》)[21]272

(24)曹招讨道:“闻得贝州除了王则四五人外,余者俱不会妖邪术法。……”(《三遂平妖传》)[22]118

句(20)—(24)中的“除了”及“除了框”出自元明时期不同的文献,其功能都表示“排除特殊,强调一致”。元明时期,表示“排除已知,补充其它”功能的“除了”及“除了框”也大量出现,彻底改变了宋代这两种功能使用不均衡状况,如:

(25)你丈夫除了冯主事,州中还认得有何人?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23]675

(26)我这里除了大小头目,还有五七百名小校,凭你选择,领多少去。 (《西游记》)[24]248

(27)通滚算着,除了牙税缴讲外,也觅了加五利钱。(《原本老乞大》)[18]36

句(25)—(27)中的“除了”及“除了框”均表示“排除已知,补充其它”。

元明时期,“除了”及“除了框”在文献使用广度及出现频度方面较宋代大大改观。同时,元明时期,“除了”及“除了框”两种介引功能也都比较常见。因此,应把元明时期视为“除了”及“除了框”发展成熟期。

三 “除了”词汇化机制与动因

介词“除了”的来源形式是西晋时期的“动+补”完成貌结构,唐五代至宋,随着“了”由完毕义动词虚化为体标记助词,“除了”由“动+补”完成貌结构发展演变出“动+体标记”形式。宋代时,随着“动+体标记”形式“除了”支配对象的扩展以及所处句法环境的改变,最终在“多动词结构”的第一动词位置完成了词汇化过程,“了”由体标记助词进一步虚化为词内成分,“除”与“了”凝固为一个整体,介词“除了”产生。这一过程的完成主要由两大因素促动:一是语义上的认知隐喻机制,一是句法环境方面的“多动词结构”。

(一)认知隐喻

“隐喻是两个经验领域里两个概念的映射”[25]57,是源域向目标域的投射,源域熟知、具体,目标域抽象、无形,隐喻投射的结果发展了语义范畴的抽象意义。“除了”由动作行为上对某一事物或对象的清除、去除发展演变为范围上对某一成员的排除,认知域上经历了由具体的动作行为域向抽象的范围域的投射。

“除”语义上最初表示清除、去除某一具体的事物或对象,后附的“了”或是表动作结果的完毕义动词或是表完成态的体标记助词。二者结合后形成的句法结构“除了”后接宾语时,语义上则蕴含着使受其支配的事物或对象离开直至消失这一物理过程,动作行为具体且是个强及物性结构。伴随“除了”后接宾语成分的进一步扩展,相对抽象的对象也可以成为“除了”的宾语,甚至后接的宾语可以扩展为更加抽象的范围。当“除了”的宾语扩展为抽象的范围时,“除了”不再表示清除、使消失这一具体的物理行为过程,而是表示范围方面的排除或不包括在内。沈家煊认为,“隐喻就是用一个具体概念来理解一个抽象概念的认知方式”[26]41。认知隐喻的结果使得“除了”由“动+体标记助词”形式凝固为一个整体性词汇单位,词汇化过程完成,表示排除语法意义的虚词“除了”产生。以下两句中“除了”的理解可以直观地反映上述隐喻过程及结果:

(28)留他在上,可以扞蔽北虏。若除了,便与北虏为邻,恐难抵当。 (《朱子语类》)[13]3143

(29)岁寒相命,算人间、除了梅花无物。(刘辰翁《酹江月》)[15]3221

句(28)中的“除了”是杀死、除掉的意思,是个强及物性结构,“除了”动作行为的结果是个体生命的消失。而句(29)中的“除了”并非意指去除梅花或使梅花消失这一物理过程,而是强调在一定的范围内对梅花这一个体成员的排除。以下是对“除了”词汇化过程的概括:

“动+结果补语”(“了”以词汇意义的方式表清除、去除完成)→“动+体标记”(“了”以语法意义的方式表清除、去除完成)→介词(整体介引排除对象)

“除了”词汇化过程中,“了”在词义和功能方面经历的相应变化如下:

了:完毕、结束(结果补语)→了:动作行为的完成(完成体标记)→了:词内成分(构词成分)

现代汉语中介词“除了”在表示排除语法意义时有两种用法,通过上文分析可知,“除了”最先虚化出来的语法意义是表示“排除特殊,强调一致”,后又进一步扩展出“排除已知,补充其它”的语法意义。这从宋代“除了”刚产生时表示前一种语法意义多见,表示后一种语法意义偶见,发展至元明时期,二者均常见这一点上可以看出。

(二)“多动词结构”的句法环境

刘坚等认为:“就多数情况而言,词汇的语法化首先是由某一实词句法位置改变而诱发的。”[27]161当某个实词脱离常规的句法位置,改变了常规的结构关系,就有可能引起功能的演变。“除了”的来源形式动补完成貌结构,“除了”发展形式是“动词+体标记”结构,该结构的整体功能是动词性的,因此,“动词+体标记”形式的“除了”也需要在适切的句法环境才能实现最终的虚化。这一适切的句法环境就是“多动词结构”,“除了”正是在多动词结构的第一动词句法位置实现虚化的。处于多动词结构第一动词位置的“除了”主要包括如下两种类型。

首先,除了+N1+V+N2:

(30)书不是恁地读。除了灵公事,便有何发明?存灵公事在那上,便有何相碍?此皆没紧要。 (《朱子语类》)[13]978

(31)太庙向有十二室,今祔孝宗,却除了僖祖宣祖两室,止有十一室,……岂有祔一宗而除两祖之理! (《朱子语类》)[13]2663

(32)看书,不可将自己见硬参入去。须是除了自己所见,看他册子上古人意思如何。(《朱子语类》)[13]185

句(30)中“除了”如果没有后文“存”作上下文语境提示,很难确定它到底是作动词性结构理解还是作介词理解,但“除了灵公事”之后有“存灵公事”与之对举,我们才得以判定其为动词性结构。句(31)中的“除了”也需借助上下文语境中的动词“祔”才可以判定其为动词性结构的。句(32)中的“除了”因缺少上下文语境凭依,只能作歧解性理解,既可以理解成动词性结构也可以理解为排除义介词。

其次,除了+N1+便是+N2:

(33)太阳居一,除了本身便是九个;少阴居二,除了本身便是八个;少阳居三,除了本身便是七个;太阴居四,除了本身便是六个。这处,古来都不曾有人见得。 (《朱子语类》)[13]1922

句(33)中的四处“除了”都处于“除了+N1+便是+N2”这种多动词结构形式中,该结构中因V2位置由判断动词充当,动摇了处于V1句法位置“除了”的核心谓语地位,因此,这里的“除了”也很容易被重新分析。这里的四处“除了”都具有岐解性,既可以理解为动词性结构“除了”,意思是“去除了本身,剩下的就是……”;也可以理解为排除义介词,意思是“一定的范围内均不包括‘本身’”。

伴随使用频率的增高,当“除了”在多动词结构中不再强调清除掉、去除掉这样的动作行为义,听者只能按照排除义理解时,介词“除了”产生。

(34)除了雕梁,肯容紫燕,谁管门前长者车。(蒋捷《沁园春·为老人书南堂壁》)[15]3433

(35)曾经大海休夸水,除了须弥不是山。(《五灯会元》)[28]卷十六,1024

以上三句中的“除了”都不能再作动词性结构理解,只能作排除义介词理解。句(34)中的“除了”不再表示清除掉雕梁这一动作行为,而是表示排除了雕梁这一处所,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容纳紫燕了。句(35)中的“除了”很显然是化用元稹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而来,“除了”与“除却”一样都是介词。

四 小结

介词“除了”表排除义时主要有两种基本用法:一是“排除特殊,强调一致”,一是“排除已知,补充其它”。从“除了”在汉语史上的发展演变历程来看,先有第一种用法,后扩展出第二种用法。

“排除特殊,强调一致”的“除了”来源于西晋时期的“动词+结果补语”完成貌格式,唐五代时随着“了”的虚化,“除了”又发展出“动词+体标记”形式。当“动词+体标记”形式的“除了”位于多动词结构中的V1位置时,“除了”步入重新分析的进程;当“动词+体标记”形式的“除了”位于状中式结构的状语位置时,介词“除了”便形成。

“动词+体标记”形式的“除了”词汇化为同形的排除义介词,促动的因素主要有两个。一是认知隐喻机制导致的“除了”表义的抽象化,由“清除”、“去除”这一具体的动作行为义投射为抽象的范围排除义;二是多动词结构导致的“除了”所处句法环境的改变,当“除了”处于多动词结构的V1位置时,其独立作核心动词的句法地位被动摇,受汉语信息焦点靠后原则的影响,处于V1位置的“除了”连同其宾语一起逐渐虚化成作V2前的状语,表限定范围,“除了”随之由内部分立的动词性句法结构凝固为整体性词汇单位。在“除了”的整个词汇化过程中,“了”在意义与功能方面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由完毕义动词作结果补语虚化为完成义体标记,再进一步虚化为无独立意义的词内成分。因此,“除了”的词汇化过程同时也是“了”由实词演变为虚词直至词内成分的语法化过程。

在介词“除了”的来源问题上,我们不认为它是同义并列结构的动词语法化的结果,同时也不赞成它是宋代时替换“除却”的结果。我们赞同“除了”是“动词+体标记”凝固化的结果,但“动词+体标记”形式的“除了”只是介词“除了”发展演变的一个中间阶段,介词“除了”的初始来源应该是“动+补”完成貌格式。

[1]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2]马贝加.近代汉语介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3]雷冬平.近代汉语常用双音虚词演变研究及认知分析[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4]陈昌来.“除”类介词及“除”类介词框架的产生和发展[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2).

[5]蒋冀骋,吴福祥.近代汉语纲要[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

[6]冯春田.近代汉语语法研究[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

[7]周四贵.元明汉语介词研究[D].苏州:苏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

[8]大正一切经刊行会.大正新修大藏经[G].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

[9]梅祖麟.现代汉语完成貌句式和词尾的来源[C]//梅祖麟语言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10]曹广顺.近代汉语助词[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

[11]吴福祥.敦煌变文语法研究[M].长沙:岳麓书社,1996.

[12]洪楩.清平山堂话本[M].谭正璧校点.新1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3]黎靖德.朱子语类[M].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14]京本通俗小说[M].上海:中国古典文学出版社,1954.

[15]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

[16]陈昌来.介词与介引功能[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17]刘丹青.语序类型学与介词理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18]〔韩〕郑光.原本老乞大[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2.

[19]隋树森.全元散曲[M].北京:中华书局,1964.

[20]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重校本[M].梅节校订.陈诏,黄霖注释.香港:梦梅馆,1993.

[21]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M].陈迩冬,郭隽杰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22]罗贯中.三遂平妖传[M].张荣起整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

[23]冯梦龙.喻世明言[M].许政杨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24]吴承恩.西游记[M].黄肃秋注释.2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25]刘正光.隐喻的认知研究——理论与实践[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

[26]沈家煊.实词虚化的机制——《演化而来的语法》评介[J].当代语言学,1998,(3).

[27]刘坚,曹广顺,吴福祥.论诱发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若干因素[J].中国语文,1995,(3).

[28]普济.五灯会元[G].苏渊雷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

[责任编辑:唐 普]

H136

A

1000-5315(2015)03-0100-06

2015-02-01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汉语常用语气副词的语法化研究”(13YJC740049)、江苏省高校哲学社科基金项目“现代汉语框式介词研究”(2014SJB200)的研究成果。

张成进(1974—),男,安徽六安人,文学博士,南京审计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猜你喜欢
朱子语助词句法
句法与句意(外一篇)
韩国语助词的连续构成与复合助词的区分
述谓结构与英语句法配置
Zhang Zai’s Neo-Confucian Guiding Principle and the Positioning ofHis Material Force Theory
《朱子语类》中几种常见处置式
日语中间投助词さ的考察
日语中“间投助词”与“终助词”在句中适用位置的对比考察
句法二题
诗词联句句法梳理
江永桃川土话的助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