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2015-05-12 19:55顾彬朱谅谅
美文 2015年7期
关键词:顾城柏林

顾彬 朱谅谅

“我把刀给你们。”

——顾城:《水银》,第35页

“我们可以一起死,但你得先杀死我,我不会自杀。”

——谢烨:《袖珍汉学》 1993年第1期, 第23页

“我想死

去那生命的尽头

面向大海

任由玫瑰花瓣与风帆掠过”

——谢烨:《die horen》 第156期,第27页

“我来了,没带渔网

只带来我的心

在辽阔的大海里,我想

只要有句爱的话语

鱼儿就会跟我上岸。

——顾城:《英儿》,《九十年代》1993年第9期,第95页

楔子

有些通话很遥远,故而显得不真实。十年前,我第一次在柏林接到电话:“某某某自杀了,请于某月某日来某某墓地参加葬礼。”而这次,我在波恩接到了来自特里尔的电话:“你听说了吗?”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说,并且还天真地希望将要听到的会是好消息。可先前在埃菲尔山出现的征兆太厉害了,就算经过了波恩、柏林、洛杉矶及奥克兰的缓和也未见减弱。随后与在悉尼的杨炼的通话,则让我的心情愈加沉重——他们不是双双殉情,也不是情急下的误杀,而被初步猜测为蓄意谋杀。周六晚上(10月9日),我以揣测的口吻给朋友们写了如下通告:

亲爱的朋友们:

顾城和谢烨死了。他们的死,真正确认了《袖珍汉学》杂志在1993年第一期刊登的马里安·高力克与我妻子张穗子对顾城的访谈中所暗示之事。

1992年3月至1993年4月,顾城和谢烨先是受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 (DAAD)的邀请,参加了柏林的一个艺术家项目。顾城在那里写了组诗《城》,谢烨则在撰写她的回忆录。这一年中,俩人的状态看似都很好。

随后,海因里希·伯尔基金会授予了他们三个月的奖学金,他们便在我柏林的公寓暂住到了1993年8月中旬,然后动身去了埃菲尔山。那段时间,顾城在近乎焦灼的状态下书写他的忏悔录《英儿》。《英儿》正式发行前,香港杂志《九十年代》(已停刊)在最后一期刊登了其节选,里面有“你们都是我的妻子,我爱你们”的句子。而这里的“你们”指的是谢烨与英儿。据德国《法兰克福汇报》的报道,顾城《英儿》的文稿在'93深圳(中国)首次优秀文稿公开竞价活动中以最高的价格被拍卖。

可在埃菲尔山时,他们俩出现了危机。顾城掐了谢烨的脖子,谢烨决定要和顾城分手。不过,多亏了波尔基金会从中调停,俩人又重归于好,并决定提前离开德国。在他们8月27日离开前,我们还在波恩见了面。见面时,他们留给我的印象是彼此都很有信心,想重头再来。

经由美国回到新西兰后,谢烨应该是下定了决心要与顾城分手。俩人开始各过各的生活。两个星期后,也就是10月8日,顾城在其姐顾乡的家里用斧头砍杀了谢烨,随后上吊自杀,留下了一个快6岁的儿子。

也许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顾城离了谢烨,根本没法活,更别说是以诗人的身份活下去了。是谢烨把顾城口述的东西写下来并加以修改,使其出版,顾城才得以名声在外。但同时他也只能通过谢烨来说话,谢烨的存在,让顾城失去了自己的语言,同时也失去了自我。这一点,顾城知道,谢烨肯定也知道。

顾城和谢烨的出事,应该不大可能是精神错乱的问题,而更多是他们俩一直以来关系的逻辑性后果。这一点,高力克和张穗子写得够多了。

在柏林时,谢烨是个非常有计划、朝气蓬勃的人,但同时她也知道危险的存在。而顾城则是一个非常激烈的中国批判者,并总将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归责于“文革”。

1993年10月10日

顾彬于波恩

很多时候,我们认为自己对一个人很了解,但这种了解有多深?难道顾城和谢烨看起来不是理想的一对吗?他们不是总无忧无虑、步履轻盈吗?在柏林时,我从未听他们谈过他们之间还隔着另一个女人。顾城不离嘴的一句话是“我想死”。周围的人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所以也都戏谑地答道:“既然这样,那祝你早日脱生。”只有张穗子1992年圣灵节时在伦敦严肃对待了这玩笑背后的另一面,因为谢烨曾告诉她:“我们经常会想到死,我的路便是死亡之路。”

对一个看起来总是很愉快的人,我们到底了解有多深呢?年轻的时候,死亡于我并不陌生。孩提时,我经常去死亡之城维也纳,经过亲戚们的耳濡目染,我了解到,对死的渴望其实是一种膜拜。但这些亲戚都没有自戕,而且大部分都活到了很大的岁数。一个社交游戏里便有这样的说法:“我要是能死就好了!”既然如此,顾城为何不一样?他难道不是有一个愿意为他付出全部,并完全按照他的意愿来生活的妻子吗?这个妻子,一直以来都忙着记录他整个的生活。在他与我以及其他人谈话时,她的工作便是录音、记录、修改整理,然后交付出版。

于是,我开始在记忆及旧日笔记中寻根究底,希望能找到一些导致这场悲剧发生的蛛丝马迹。

我和顾城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1984年11月。那是一个黄昏,北岛来天安门广场的国旗下接我。就着傍晚的昏黄,我们骑自行车,一会儿便到了北岛的住处。当时,有好几个人在包饺子。我能很清楚地记得有北岛的妻子——画家邵飞,还有顾城,但对另外一个人的印象则很淡,也许是谢烨?北岛替下了顾城,顾城便和我一样,坐在了沙发上。就这样,我们开始了第一次交谈。他告诉我,因为“文革”,他只上了三年学,他的汉语以及其他知识都是从中国版《格林字典》——《辞海》上学来的。是婚姻,让他学会了说话。他觉得自己处在一个陌生的社会里,人都变成了昆虫,他就是一只蚂蚁。而只有心灵,才能让人超脱事物与动物。一直以来,他都将让·亨利·法布尔(1823-1915)的《昆虫记》视为他最喜欢的书,甚至在逗留柏林期间,还专门让人把他从孩提起就念念不忘的中文版寄到柏林。

我与顾城接下来的三次会面都在北京,但记忆已不那么鲜明了:第一次是1985年的3月,我与一些德国作家一起,在文化宫与包括顾城在内(很可能也有谢烨)的中国青年作家会谈。第二次是在1986年4月18日下午,在离北京动物园很近的西苑饭店。第三次是在1986年12月30日上午,地点是北京的名人居住区百万庄。我印象很深的有两件事:一是顾城关于哲人老子的演讲,二是他所说的与谢烨颇富命运色彩的相识。

顾城是在北京的火车站邂逅谢烨的。(这是我的记忆,其他的记载说明,他们俩是1979年在上海开往北京的火车上认识的。)在一片乌泱泱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中了她:就是她——我心目中的女神。从此,一段连体婴儿式的感情便开始生根发芽。

我那小小的中国当代文学档案库,很快就被顾城与谢烨用爱以及他们生活和创作的足迹慢慢填充。至今,档案库里还保留着他们1987年5月30日来明斯特参加诗歌节的机票。一直到他们到达前,我们都不清楚,他们是否真能来。那时候,我每天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北京挂国际长途,就连他们原本要朗诵的那个星期六上午也不例外。最后,他们来是来了,但来得太迟了,没赶上朗诵的时间。当时中国官方不想让他们来,虽然最后放行了,但那“别回来”的警告让人始终有些心有余悸。张穗子在法兰克福机场等了好久都没接到他们,后来他们才终于出现。张穗子想加大马力疾驰,但车况不随人愿,以至于我们下午才在明斯特大教堂及邮局中间见到对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顾城带着他那顶高帽。到酒店后,我郑重地劝说顾城在正式场合别戴那帽子,但收效甚微。顾城在当晚为他准备的接待会上即兴写的一首诗,算是代替了他原本要在市政厅的朗诵会,也为明斯特诗歌节的落幕划上了一个句号。该诗传递的是一个已为人熟知的思想:世界只在我的感知中存在。我死了,世界也注定毁灭。

5月31日至6月2日那几日,顾城和谢烨住在明斯特的一个传统木屋里,吃的是口味比较重的西法伦菜,顾城显得有些乖戾。在奥斯那布吕克及海德堡朗诵后,他们在6月5日到达了维也纳。在维也纳时,顾城的脾气又有些阴晴不定。他们在行李中带了很多肥皂,因为顾城的母亲担心他们在欧洲买不到。这些肥皂最后留在了维也纳。肥皂很多,就算天天用也用不完,一如对于肥皂主人的记忆也永远不会变得苍白。

顾城在维也纳的日子看起来很充实:在老铁匠房艺术中心朗诵;攀登庆典台;去必去的中央墓园、圣马尔克斯墓园;与可称作中国良心的上海作家戴厚英去郊外贝多芬的故居——遗嘱屋,在树荫下漫步交谈。贝多芬就是在那里写下了著名的《圣城遗嘱》。6月13日,我们在一大户人家的宽大厨房里惬意地包着饺子。暖暖的阳光照在露台上,一时让我们有些不知置身于何处。那日后,我们暂别维也纳,来到波恩。6月底,顾城开始变得有些阴郁。波恩大学东方语言系给他举办了一个朗诵会,来的人数一般,顾城的开场白也是那期间他惯用的开场白:“我听见一个声音,一只鸟的声音,这声音对我说……”

谢烨想去买衣服,离了谢烨就活不了的顾城于是陪着她去了波恩市中心宫廷路的一家时装店。在谢烨挑选衣服时,顾城便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对他来说,世上没有什么比生活的具体化更让他反感了。顾城后来总是说,衣物和食物对他来说,都是些毫无实质的东西。确实,那么多年,他的穿着比我的还要糟糕。不过,我的耳朵对顾城说的第二样事物提出了异议,因为它存储了顾城的一句话,一句有多种变体的话,一句它在柏林总听到的话:“我想吃点东西。”难道不是他和谢烨在我们波恩家里的食品储物间里翻找食物,并且出乎我们意料地将那些我们早就忘记了的好吃的找了出来?

我眼中还浮现出顾城在7月12日再次动身去维也纳前,与我在波恩城南栗树下沿着宫殿路漫步的情景。我听他重复说着一句话:“我很想回去看看。”这句话,顾城后来不记得了,但却暗暗付诸了实践。据1993年10月23日《北京青年报》的报道,顾城和谢烨于1993年3月回北京在父亲顾工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但他们在柏林时从未提起过此事。

很多年来,我不仅是顾城的档案室,也成了他的记忆库。当中的原因很简单:我们同姓(中文名),而且我们的儿子——我儿子奥雷尔(顾小彬)和他儿子萨缪尔(顾木耳)是同一时间在维也纳怀上的,很有可能是在同一栋房子里,也就是维也纳的迈德灵区的烟街巷16号。不过,顾城和谢烨在维也纳时,并非生孩子的高手,而是睡觉的能者。每次散步时,他们总是远远地走在前面,然后在树下挑张长椅以继续睡觉。每次都是我把他们叫起来,领着他们去维也纳不计其数的墓园及酒馆。

他们怀上孩子,是上帝的旨意,谢烨想要,但顾城不想。大家都说,他不爱这个孩子,而她则要照顾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顾城是大孩子,顾木耳是小孩子。

1992年3月16日,他们作为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的奖学金获得者来到柏林,并未携孩子同来。他们住在哈伦湖高速路及公路间的一条名为施托克角的小巷里,每次去那我都会迷路。3月21日,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和顾小彬先去踢足球,然后坐飞机去柏林。下了飞机,我们直接去了顾城家。当时并不是只有顾城和谢烨,他们在鹿特丹诗歌节上认识的马丁·莫伊也在。谢烨看起来很开心,因为有客人在,她终于可以做饭了。在新西兰的时候,顾城禁止她做饭,规定全家吃水果野菜充饥。我们一起看他们和顾木耳在奥克兰附近激流岛上的照片。顾木耳被寄养在一个毛利女人家,时间久了,毛利女人渐渐就把木耳视作自己的孩子。因为不是个女孩,顾城很恨木耳,而且他认为木耳把谢烨对他的爱夺走了。作为惩罚,顾城不准谢烨见孩子,否则他就要伤害孩子。谢烨在死的前几天还一直问她在新西兰的朋友:“是我死还是孩子死?”为了和孩子在一起,她想到了一个方法。顾城在北京时,在来明斯特之前,爱上了一个名叫李英的女孩。在新西兰时,顾城开始想念李英。谢烨于是给李英买了到新西兰的机票,一整个冬天都把丈夫让给李英,以便能和儿子木耳在一起。

在柏林时,顾城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想念英儿(李英),他所谓的“一去不复返的爱情”“灵与肉的真正结合”。谢烨没办法,只得去找李英,就像之前在奥克兰一样。但这次,谢烨没找到英儿,因为英儿已经跟一个年龄比她大很多的花花公子,一个有很多家按摩沙龙的男人跑了。不过最终,还是找到了。顾城在柏林与她通远洋电话,威胁她说要自杀。李英在电话那头的回答是,她无所谓。

但当时在柏林,没人知道这些事。我们看到的是一对幸福的夫妻,丈夫是一个天才诗人,妻子是一位洋溢着温暖、散发着活力的女人。

我们像在波恩的雨中漫步于老墓园、在维也纳驻足于中央墓园犹太人墓地时一样,在三月一个灰蒙蒙的星期日(3月22日),兴致盎然地参观了柏林克罗伊茨贝格区的历史墓园。我们在那参观的第一个墓园位于梅岭大坝21号,埋葬了门德尔松·巴托尔迪、E.T.A 霍夫曼及阿德尔贝特·冯·沙米索。这个墓园后来成为了顾城谢烨这对内心焦灼的夫妇在柏林居住的最后三个月经常去的地方。

初到柏林的那几个月,顾城和谢烨经常出门在外,我们都是通过电话和信件保持联系。直到八月中,我们才得以见一面,出去散散步。因为我总是听他们满怀眷恋地说起新西兰的大自然,所以就想带他们去看看临近的森林、水域有多近。那是8月17日,一个星期一的上午,天上乌云密布。我们乘坐119路巴士,经过瓦尔特·拉特瑙被谋杀的国王大道,来到了位于玫瑰角的终点站。步行不过几分钟,我们便来到了古鲁那森林。谢烨开始讲她跟一个名叫贝缇娜的人学习德语的事,不过很快,我们的话题就变了。他们俩都惊叹那里和承德很像。树、摩挲的树枝以及阴蒙蒙的雨天都让他们想起了中国的北方。而我,正置身于我所钟爱的柏林,随身还有一个一会儿在森林地里捡木棍,一会儿又嚷嚷着要我背的孩子。

顾城他们在古鲁那森林湖从猎宫到克鲁门兰克一路都像是走在中国的路上,走在他们记忆中的中国的路上。那时,他们离开中国去新西兰定居已有五年,谈起中国来,语气中满是戏谑。他们唱着笑着,回忆起“文革”中的伤心往事。“文革”时,他们还都是孩童。谢烨聊起了父母间的争吵、离婚,说起她因为生病不得不在承德的医院住院一年。顾城则抱怨离开母亲去幼儿园的事。一周六天都见不到母亲,特别让他受不了。可回到家,他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那四堵死寂般的白墙。为了宽慰自己,他开始和墙讲话。

据记载,顾城是在柏林时首次提出对死的渴望:“我很想死。”而这种渴望,一般中国人是不具备的。当时我以为他是将此作为学术话题来讨论,故而并未多作它想。当时,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中国人的自由是界限前的自由,也就是说,如果他不承认这个界限,他就能做他想做的事。那时,我并未理解这句话的深意。直到事发后,我才大彻大悟。那天,我们在雨中走了四个小时,没找到可以歇脚的地方,雨又越下越大,我们只好离开。我们都穿着单薄的夏衣,在雨中瑟瑟发抖。脚下的土地变得泥泞,头顶的天空则是我再未在柏林见过的模样。

8月20日,星期四,我和顾城约好上午在动物园门口见面,去动物园逛逛。但我们没碰上头,因为我在动物园大门口等,他和谢烨则等在火车站前面。后来打了电话,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等的时候,儿子顾小彬意识到,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故而守在围栏前不肯离开。我好说歹说,他才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我走了。不过,我对他给我讲的那些夜行动物也产生了兴趣,所以回头和小彬又去了动物园。我后来对顾城说,你就像柏林动物园那些不见光的动物一样,存在于深处。听到我这么说,顾城表示同意,并承诺一定和我一起去趟动物园。

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去顾城家里时,已经快晚上了,我又一次迷了路。小彬在我膝上疲惫而满足地睡着了。巴士车从库坦大街出发,到了哈伦湖桥时,我又下错了站。也许是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作祟,催促着我快点下车,快点到达目的地。我在库坦大街尽头看到的凄惨景象,也许只有顾城能将其美化。因为对顾城来说,那景象不是真的,它只是通往他对北京的记忆以及他的梦的跳板。

到了顾城家里,我头一次注意到里面有“文革”时的毛泽东横幅,旁边还摆着顾城花了好价钱在柏林跳蚤市场买来的一个佛像及一幅圣乔治的画像。于是毛泽东成为了我们那晚的话题。顾城说《水浒传》里的李逵,就是那时候中国80%的人的榜样,他的“杀,就杀。要负责,来找我。”影响了当时很多人。

顾城的中国情节很严重,但因为他离开了家乡,去了新西兰,对家乡新近发生的事情都不清楚,故而能谈的便只有过去。他常常自言自语,从一个话题,能很快跳跃式地转到另一个话题。刚才还在说毛泽东,很快便又聊到了他父母,然后不知怎的又转到了婚姻。每次他都说缺乏父母的爱,父母从未说过爱他,只是对他说“多吃点”“穿暖点”,谢烨也从未说过爱他。顾城说这句话的时候,谢烨正在灶台边给我们包饺子,但并未对此作出回应。不过有这个必要吗?难道说她整个的人生不是对顾城付出?这难道不是一种无声的爱?顾城通过她才学会了说话,他诗化语言的形成,要感谢她。他所有书面的东西都要归功于她,是她替他修改稿件,是她将其记录下来、转化成我们熟知的顾城的语言,然后出版。顾城任何一部作品的诞生,都离不开谢烨的辛勤工作。如果有人将其发言稿和稿件借给我,自己却不能作公开发言及写作,或者只能在被偷走的时间里公开发言和写作,那他是不是把灵魂借给了我,使得我与事物及动物能区别开来?为什么顾城要在谢烨实实在在的爱之外,还要谢烨说爱他呢?这种卿卿我我的爱情话语,在西方虽然泛滥成灾,但在中国不是很不普遍吗?

我经常向顾城和谢烨说起我在柏林最喜欢的一张画——阿诺德·勃克林的《死亡之岛》。这张画最美的一个版本曾经挂在希特勒的办公室里,现在收藏在德国国家画廊。星期五上午(8月21日),我们一起出门,便是要去那看看。我们从动物园出发,经过了国防运河处刽子手曾把罗莎·卢森堡的尸体扔进水的地方,然后穿过了二战前那些已衰败的大使馆。顾城和谢烨心情很好,这于我并不陌生。有些东西到头了,到底了,自然便开始发挥作用,把人从天马行空中拉回来,拉回自我。我们穿过曾经的帝国军队总部,剩下参观反希特勒展览及纪念史陶芬柏格庭院的时间已不多了,看《死亡之岛》的时间只有一点点。顾城对其唯一的评论是:我也曾这样梦过。

之后在舍嫩贝格老圣马修墓园时,我们的心情很明朗。站在一位银行家气派十足的墓前,我调侃地说道:“没有一个诗人会有这么阔气的墓,你顾城也不例外,估计会比较像作曲家马克斯·布鲁赫的墓一样不起眼。”那刚翻新的墓碑,那些曾经响当当的人物,以及邀我们入睡、已沾有初片落叶的长椅,让我们在美丽的夕阳中,带着对这美好一天的感激,依依不舍地告别。

我喜欢万湖的两条路,特别是通往孔雀岛的那条孤单的路,因为那里见证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易碎”这个道理。参天大树下,在一片优雅古老的别墅群中,屹立着一栋巍峨的建筑。谁也不会想到这栋建筑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二战纳粹者就是在这里决定了要彻底解决犹太人的问题,现在它成了纪念馆。

那天是星期一(8月24日),纪念馆没开门。我建议顾城和谢烨下次再来,他们后来也的确试着来了,但却没找到地方。那天,天气变幻莫测,一会儿晴,一会儿阴。我们沿着水面走了四个小时,聊的不外乎是中国。万湖又让他们想起了承德。谢烨用清丽的嗓音半戏谑半认真地唱着儿时及“文革”时的歌曲。在唱到某处时,她和顾城总是哈哈大笑起来,我却一头雾水。看来,经历了过去的困难,生活可以变得愉悦光明,也可以按照万湖的路与台阶来计划。顾城作为曾经的木工,注意到了脚下的木板,说他在激流岛时也是这样加固农场的。我们沿途休息了两次,一次是在弗伦斯伯格狮子像下,还有一次是在孔雀岛对面的大湖湾处。眼看天变了颜色,风也变得凉起来,但湖里的鸭子却一副愿享受潮湿的样子。

一天后,我和诗人、翻译家约阿黑姆·萨托柳斯一起受邀来到顾城家吃晚饭,照例是饺子。我充当顾城和萨托柳斯的翻译。我们聊到写作,聊到中文文笔好(鲁迅、周作人)与不好(郁达夫、刘心武及张洁)的问题,还聊到了简单与神秘(罗伯特·弗洛斯特)。萨托柳斯问,顾城则用大段独白回答。他说,诗不能写,诗是自然而然出来的,就跟文字一样,不是想写就能写的。它们在的时候就在,不在的时候就不在。从道家的观点来看,写作是一种无为,因为不去碰玻璃的人,才能真正理解柏林。只有把写作看成是“找气”,写作加上修改才能被积极地理解。而“修改”这个中心词则给了我机会指出顾城父亲对他的影响:就像以前顾工,为便于出版而修改顾城的诗,或者干脆将顾城的诗锁起来,现在顾城也是随意修改自己的文章。顾城的诗,最好离顾城远点。这些抽象的谈话很快被现实取代:谢烨指了指打开的录音机,以及她在电脑前的编辑修改工作,指出顾城写作时犯的错误。有时候虽然经过她修改,但印刷时还是会存在,比如说中德对照的组诗《水银》就有错误。

可顾城还是愿意继续错下去。他说他第一次来德国时,什么都不想看。那时他要的只是想象中的生活以及在树下小憩,这与他现在在柏林完全不同。因为生活在新西兰,再加上政治原因,他五年都没跟出版社有什么联系。现在是好时机,可以重新想出版的事了,但出版地主要是香港,因为大陆还是按需写作的天下。

参观完凯特·珂勒惠支博物馆后,我和顾城谢烨坐到了位于法沙嫩路的文学屋的露台上。那是一个星期一(9月14日)的下午,秋风徐徐。我们只简短地聊了聊凯特·珂勒惠支的作品,顾城觉得它们太现实了。然后我们便聊到了那个永恒的话题:中国。这一次,顾城主要是批评文人。他说,1949年以后,中国的文人只想自己的个人得失,既不像西方的文人,也不像1911年以前的中国文人。最好的例子便是郭沫若,此人到处投机取巧,就差变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傻瓜了。他关于不死诗人李白和正直的杜甫的研究完全是为“文革”的意识形态服务的,这种谄媚的行为,简直就是对精神的自残。像郭沫若这样的知识分子比比皆是,只有少数人例外。像沈从文,在被妻子出卖后寻死未果,后来便不搞文学了。顾城说,在出国前,他还得在开会时忍受别人指责他写诗纯粹是为了搞破鞋。

在分手前,我们还是得以短时间地将话题扯回柏林的现实。我们聊了库坦大街,罗伯特·穆齐尔写小说《没有个性的人》的角落,谈到了以前的中国大使馆。直到70年代末,它一直挂的都是国民党旗。现在,它的旁边开了一家中国餐馆。然后,我们还聊到两星期前参观墓园后,我们在布莱希特屋看到的那幅名为《怀疑者》的卷画。

我们最后聊的是一些俗事。每次见面,我们都是先谈俗事;每次分手告别,我们聊的也是俗事。首先是顾城经常在电话里问的问题——我要不要去他家吃煎饺。第二是谢烨对顾城的一贯评语:“这个人讨厌死了。”

十一

四个多星期后(10月25日),我应顾城之前的邀请,去了他在施托克角的家吃煎饺。顾城很快又聊到了他最喜欢的两个话题:中国和谢烨。他说,中国的任何一种语言都是谎言(说谎的语言)。不过,这个话题,我们并没有聊很久。顾城接着聊起了第二个话题。他说谢烨只通过包饺子来表达感情,除此之外,他只有通过她写的东西来了解她,因为她总是沉默。结婚前,她整整两年都没和他说过话,然后说话便用命令式的口吻:我告诉你……说她从来都没对他说过爱他。

“沉默”的谢烨说起了她将要在柏林举办的三次朗诵会,届时的听众将是女听众。她想朗诵她在新西兰写的日记《岛上千日》与写给儿子的散文《你叫小木耳》。她说今天刚与北京的出版社通了好长时间电话,它们都要在北京发表。另外,她也想借此机会朗诵点她以前写的诗,并嘱咐我从波恩把那些诗给她带过来。而那些诗,我从此再没见到过。后来谢烨跟我聊起这几个朗诵会的时候,还眼泪迷离。她说,当时她的心情是那么的沉重。

十二

12月15日晚上六点,顾城在波恩大学的礼堂朗诵。开场白与他之前在柏林的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画廊的朗诵会如出一辙:“在北京坐公车时,每次售票员喊出下一站是故宫,我的心都会颤抖,因为这听起来就像是我父亲的名字顾工。又如组诗《城》,是一组写我自己的诗,因为我的名字就是城。”

与在柏林不同的是,朗诵过后有提问。比如为何他要戴那顶诗人帽?答案也与之前一样:“因为它给我一种安全感,一种就算我晚上睡觉也会伴随着我的安全感,我晚上也不把它摘下来。”在被问到为何没有安全感时,顾城很落落大方地说起了自己的危机。在1985年前,他想做一个人。因为不认识这个世界,所以他希望能像一个孩子那样相信灵魂,相信希望,并回本溯源。但世界被证明是一个梦幻,他认清了自己,于是选择在1985年后停止思考,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方式与这个社会告别。如果说作为人很难、很无聊,那他也不要作为事物,而情愿自此只走幽灵所走的路,快乐地做个飘渺不定的影子。顾城还聊到了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东西。我后来才知道,为什么组诗《城》的副标题不再是六四,而是讲一个女孩之死,而这个女孩大概是英儿。

接着是在科隆与波鸿的朗诵会,然后是在海德堡关于中国流亡文学的会议。顾城聊到了北岛。他说自己把诗看作是精神出世,而北岛则认为诗生于语言,但语言不是源于精神吗?

这次在波恩,我们参观了画家奥古斯特·马克的故居,在艺术博物馆观看了马克的画,去了泡波尔斯多夫的墓园、小教堂,最后去了泡波尔斯多夫宫殿的矿物质博物馆。对于一个十分喜爱石头、赞颂石头的诗人,这可以称得上是顾城此次波恩之行的高潮。他与谢烨的随影而行对我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看着那些石头,顾城像是看不够似的。在参观时,我总是试图让顾城想起他之前不断叙说要回中国看看的愿望,但顾城每次的答案都在重复我在柏林已知道的:“中国太可怕,我受不了。”他说他的组诗《城》里出现了很多幽灵,这是他用来表达他抗拒中国的方式。

顾城之所以害怕中国,与他从农村回到北京有关。1974年的时候,他意识到世界已不再是自然之音说了算,取而待之的是实际的交通规则。十岁时,他父亲总是规劝他学自己写“文革”赞歌。慢慢地,他与父亲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弄得他最后都想自杀了。为了平复自己的心绪,他去做了五年的木工。但矛盾以后也在日益扩大,以至于顾城在与谢烨的新婚之夜便对她说:“让我们一起去死吧。”1987年到达新西兰后,顾城为了遏制住自己想自杀的念头,敲了整整四年的石头。

难道他什么也不爱吗?当然不是。他爱未受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及美国化荼毒前的北京。难道他没有高兴的事吗?当然有。如果北岛能拿到诺贝尔文学奖,他会很高兴。他读王蒙吗?不,他读王朔。

那接下来的那些天呢?顾城在厨房占好了位置,说这样我们便能更好地一起为他的诗歌爱好者做鱼吃。我们又做了煎饺,我们聊起了唐朝诗人李贺的诗“天若有情天亦老”。

十三

1993年1月17日,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我要坐夜车回波恩,但这之前,我和顾城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可以在哈伦湖见面。顾城在谢烨做包子的桌上,摆起了他们在巴黎的照片。他们搭朋友的车,在没有签证的情况下越过了中法边境,去看望瘫坐在轮椅上的画家马得升。看完照片后,顾城又在桌上摆起了他最近的画作及书法作品。我们俩都对一幅题为“盘中鱼思乡”的画津津乐道。顾城说,画猴以及用左手题类似“革命”之类的字是他现在的乐趣。他悲伤的时候画画,情绪稳定时才写作。

就好像我们根本不是在柏林市中心一样,那个晚上的话题只有自恋的中国与中国评判声音的沉寂。顾城说,在一个物质横溢的世界,每个人都只想到自己,没有人会扛负起未来的责任。

最后,顾城与谢烨在119路巴士站与我挥手告别。我要去波恩开会,而他们则要回去继续写他们的诗、散文。

十四

我们想利用假期的时间,再最后一起去一次柏林。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为期一年的奖学金就快结束了。谢烨很想孩子,顾城则很想新西兰的农场。我们逃离了波恩的狂欢节,一起在周末(1993年2月20日、21日)去了柏林。张穗子和顾城忙着校对将要在《袖珍汉学》第一期上发表的顾城访谈录。在我看来,访谈录唯一的问题是中国式逻辑,那些隐晦的说法看起来根本无足轻重,他们对二十年代文学的依赖性太强。在克罗伊茨贝格的那个夜晚过得很快,像是在象征着那一整年的时光飞逝。谢烨催着要去电影节看看,午夜过后会有一部香港的功夫片。顾城的角色便是一如既往地作她旁边的睡客。

第二天晚上,我们去了哈伦湖,回顾着这一年的时光。在我问到中国到底有什么可怕时,顾城说:“我是新西兰最可怕的东西。”他是站在纸堆间说这句话的,脸是一如既往的苍白与邋遢。因为客人的缘故,那些纸都被移到墙边了,都是些书法。他也开始在柏林以200马克的价格卖掉。他按照庄子鱼之乐写了一张,送给我做纪念。

顾城说他在柏林的收获是组诗《城》,这都要归功于他与柏林冬日及其鬼魂的相遇。北京曾是一座城,但现在已沦为一个市,在买与卖中走向衰败。这种衰败不同于罗马及其他古城,完全是由其自身造成的。

十五

顾城改变了主意,又想接受伯尔基金会三个月的奖学金了。但奖学金开始之前,还有四个月的过渡时间。于是,他们1993年4月中旬搬进了我在柏林克罗伊茨贝格的公寓。他们闭门写作,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每次我要打电话时,他们都会把笔记本合上或盖上。我要看体育新闻时,他们就换房间,怕受到影响,打断写作。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写忏悔录《英儿》。顾城那时候开始读《圣经》,说自己人很坏,很恨自己。谢烨用电脑打出顾城录音机里说的及纸片上写的关于新西兰的生活,并对其进行修改。她那时已经知道,这将是顾城的遗嘱。也许这才是让她越来越不安的原因。顾城口述,她打字。顾城那些与英儿的具体情色探险也许也对她有影响,但这影响不是最大的。他们狂热地工作着,只有在吃饭或散步时才停下来。谢烨去厨房做饭时,顾城便在我家后院桦树下的长椅上躺下,丝毫不管邻居是否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对我说,这才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于幽静处做梦,这也是他原本的工作。有时,我得把他叫醒,起来吃饭。散步的时候,他们一般都会去临近的儿童游乐场去打打乒乓球,爬爬克罗伊茨贝格山,或者去梅岭大坝的老墓园走走。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些生活的乐趣。虽然我们没什么时间细细聊天,但能打打乒乓球也是蛮有趣的。

十六

五月中旬的一个周末(5月14日—16日),正逢柏林最美丽的时候,我和顾城在聊书。法布尔《昆虫记》的中文版寄来了,顾城十分高兴,一直在赞叹其语言之优美。对他来说,《昆虫记》就是他的《圣经》。他也谈起了另一本于他而言类似《圣经》的书,但可惜他也只能看中文译本。他说,中文版的《圣经》,不管是《旧约》还是《新约》,语言都不美。除了《昆虫记》,顾城把《奥赛罗》称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书,但他指的应该是《哈姆雷特》吧?另外,他说还有两本书让他想成为一个好人。一本是哈代写的书,具体书名他没说。另外一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我问他组诗《城》里的一个只以第三人称代词“她”出现的人物是怎么回事。结果,回答我的不是顾城,而是旁边的谢烨。那是顾城离开中国迁往新西兰前,在北京认识的一个年轻女孩,她也很喜欢这个女孩。说这话时,谢烨的目光很愉悦,让我不禁糊涂起来。顾城说到他的矛盾之处,因为母亲的关系,(“孩子,多吃点!”)他需要很多爱,但他自己却给不了爱。他得的是贾宝玉病,对他来说,只有女人的世界才是纯粹的,他想住在女儿国里,却没有这个能力,因为他自己是个男人。对他来说,女人在无所事事时是美丽的、纯粹的。所以他要求谢烨什么都别做,就待在家里,就连看电影也不行。

我们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我们要做酸辣汤,肉泥要用快刀或菜刀才能剁得好。顾城把那把中国菜刀磨得十分快,难怪他叫我用的时候要小心。“他磨刀的技术绝对一流。”谢烨骄傲地说。

吃饭的时候,顾城被辣得喘不过气来,他不能吃辣。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起了人的幸福。顾城说,他曾经的幸福是在山东农村度过的时光(他还特意送给我一些那时候的照片以便我存档用)。但对于现在来说,他能想到的最大幸福便是死在谢烨的手里。

我们站在阳台上,瞭望着约克桥旧火车站前的一场大火。二战后,那个火车站的铁轨便没再投入使用,杂草丛生,野花独放。不止他们俩,还有很多人都喜欢去那散步。火光闪闪,谢烨说她想木耳了。

十七

如果我柏林的家有人住着,我便习惯在厨房睡觉。顾城知道我起得早,虽然他自己失眠,但他还是一反常态,经常一大早便溜到厨房来,开始对我进行一系列的提问。而那时,我一般都在伏案改学生的作业或是论文,脑子里根本分不出神来回答他的问题。一个星期天的早上(1993年6月13日),他问我:“为什么每个人都不一样?”我几小时后才回答说:“那是为了让谢烨这样的女人能爱你。如果人人都一样,那就没有爱,只有自爱了。”他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嘟囔着说最好既没男人也无女人。谁能想到,这种话是从他这样一个把自己当作女性、把谢烨当作男性,而且只想像贾宝玉那样在女人堆里生活的人嘴里说出来的?不过很奇怪的是,他对《红楼梦》这本书的问题又看得很清楚。他说,《红楼梦》只是在哀悼美的陨落,却并不介怀人的死亡。拿林黛玉来说,她悲怜的只有自己,至于别人是否仙逝,她不会有丝毫的动容。

死亡就这样又一次悄悄地潜入了我们的谈话。对顾城来说,所有的人都是“人口”,也就是动物。中国人没有“上帝”这个概念真好,因为这样,他便可以随便杀生。他把死理解为“无生”,是某种变幻、是梦、睡眠或是未知的东西。

在这个阴雨绵绵、同时又是我们在柏林共度的最后一个周末,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忏悔录《英儿》已写好,顾城又在继续写组诗《城》。他一边写,一边想着如何准备他自己提出要在法兰克福神学家及哲学家面前要作的报告。他的题目是中国哲学中的自然。他问我能不能帮他,我帮了他,但却是在另外一个领域。洗衣机被一件衣服勾住了,我与顾城一起,用一根小木棍捅来捅去,才把洗衣机修好。

不久,便发生了顾城要在柏林自杀的事,谢烨花了好大力气才劝住了他。那是作报告的前一晚。至于第二天的报告,他们俩后来都神采飞扬地说非常成功。

十八

八月中旬,顾城和谢烨离开了柏林,去了埃菲尔山的海因里希·伯尔基金会。他们到那还不到一周,顾城便在一个星期一(8月23日)虐待了谢烨,弄得谢烨不得不去医院。直到星期四(8月26日),两个人都一直有争执。结果顾城被要求送进精神病院,谢烨则要独自回新西兰,但当天没找到送顾城去精神病院的救护车。星期五早上,俩人和好,决定一起经由波恩和柏林回新西兰。不过这之前,顾城得去看心理医生。让顾城去精神病院,是谢烨要求的,但在顾城的苦苦哀求下,她心软了,于是对医生说她爱她丈夫,要和他一起回新西兰。

他们由人陪同,在下午到达了波恩。我和我的同事早就约好了给他们送行。我看到了一个安静的顾城,一个承诺会改好的顾城,一个想让自己变得有用的顾城,一个想照顾儿子的顾城,一个想成为好丈夫的顾城。他说,不是他,而是“它”掐的谢烨,那不是他的本意。以前,谢烨手上要是有一点小伤痕,他都会心痛不已。他说,《城》这组诗他恐怕写不完了。他的这句话,看起来像是他开始转变的标志。是的,他发誓不会再写东西了,而且还说,如果放在今天,他是不会去写《英儿》的。我看到了谢烨,一个遮盖着脖子上伤痕的谢烨,一个依然微笑如初的谢烨。但为何在告别后,她还在台阶上久久凝视着我的背影呢?她说的那句“也许我们很多年后,在经历了平淡无奇的日子后,才能在新西兰再见。”我还以为是一句儿戏。她身后站着顾城。顾城的目光短促,却依旧温暖,只是这温暖很快将受到全世界的质疑。

第二天,我打电话去我柏林的公寓,但没人接。他们去了公寓,在一个熟人那留下了一张便条。9月10日我到了柏林时才读到这张便条,上面写着:“我们走了,再见。”离开前,他们和柏林的许多朋友告别。顾城和朋友一起玩牌,显得很合群,并将死称赞成一件很美的事。谢烨却成了惊弓之鸟,似乎已经意识到顾城那关于身体哲学的后果——就算只有身体的一部分想死,其他部分也要同归于尽。

十九

回新西兰前,他们计划在美国待几天(或几周),至于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我们现在只有猜测了。在柏林时,我已经注意到,顾城和谢烨总是形影不离,他不允许她一个人出去。她要是想去看电影,他就是再没兴趣,也会陪她去,然后百无聊赖地打着盹等电影放完。我还看见过他陪谢烨在克罗伊茨贝格逛完街回来,好像日常的事务突然对他产生了另一种含义。我听人说,谢烨在美国简直就是他的俘虏,他像对待奴隶似的对待她,而且一天比一天坏。在伦敦时,谢烨就说过顾城虐待她。更坏的是,到了奥克兰,谢烨已不被允许和任何人说话或者打电话,顾城二十四小时监视她。一直以来,都是顾城说了算,他也不允许谢烨和孩子在一起。原本就已状态不佳的谢烨在9月24日回到奥克兰后更是日渐憔悴,顾城却显得越来越冷静。刚回到岛上,他就试图去借手枪,但没借到。朋友们都试图帮忙,谢烨想带着孩子逃跑,但没成功。大家劝顾城与谢烨分手,好聚好散。顾城同意了,搬到了他姐姐顾乡家里,开始学习开车、用打印机打字,而这两样事,谢烨都是他的老师。在彻底分手前,顾城说他有个最后的心愿——请谢烨再给他十天时间,他想和她一起给儿子写本书。谢烨答应了。于是,他们白天在顾乡家一起写书,晚上谢烨便回去,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星期四晚上。最后,顾城终于受不了了。星期五上午,他一直在看交规,然后给谢烨打了好长时间的电话,请求她下午来教他开车。他手拿着交规在停车场上等着谢烨,谢烨下车时,看到了顾城准备好的斧子,试图逃脱。顾城从后面砍中了她,她头骨破裂,后背全是伤。当时,谢烨还没死,只是喘着粗气。而顾城则在一棵树上挂好绳子,然后去屋里洗手。他厉声对姐姐顾乡说,他杀了谢烨,现在要去自尽,不要阻拦他。说完后,他上吊自尽。顾乡赶紧去找谢烨,叫了救护车,然后把弟弟顾城的绳子剪断。当时顾城也还活着,喘着粗气。但鉴于顾城的警告,顾乡没有试图救活弟弟。而谢烨在两小时后,因为伤势过重,也离开了人世。

二十

顾城从“文革”以来,就一直试图自杀而未果。终于有一天能随了愿,这也许不是件难理解的事。但他为何要在死之前把妻子杀掉,从而使得他们的孩子变成一个无母之儿呢?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大家都像揣测当初德国绿党政治家佩特拉·凯利被其丈夫盖尔德·巴斯蒂安枪杀时那样,开始编造各式各样的传说。美国和新西兰的报纸都说这是一个悲剧性的情杀,是由谢烨在柏林认识的第三者引起的。谢烨由受害者一下沦为了凶手。就顾城在柏林就已对谢烨实行的严格监控来看,第三者的出现是不可能的。在顾城已经计划要自杀时,谢烨在柏林想要的,不过是同情、倾诉而已。也许别人比我看得更清楚。顾城的道貌岸然,确实把我迷惑住了。实际上,他不管是在言辞上,还是在行为上,都早在新西兰对妻子和儿子使用过暴力。难道谢烨的死还不够吗?难道她还要成为顾城这样公开将自己与第三者的情事告诸天下的牺牲品吗?况且顾城用的还是他曾鄙视的郁达夫的青春式笔法。真相不是这样的。忏悔录写的那些幼稚的情爱,也许是对一个可能的欺骗及失去的一种主观感知,但不管从文学还是人文的角度,都是空洞无比,十分可笑的。顾城在柏林的时候得知已失去了英儿,故而才特意推迟了回去的时间,还声称回去就是他的死期。而谢烨作为他的语言和文字,已被他剥削得不成样子。她仅剩的一些力量,想留给孩子,但这意味着顾城失去了妻子,失去了情人,孑然独立,只能从头开始学习生活,而他知道他学不来。

但他的残暴又怎么解释?难道他不是总在追求着绝对的美与真吗?他不是在谢烨身上发现了这两点吗?他的行为不是冲动的后果,而是预谋已久的谋杀。但他为什么要让她单独死,而自己先去洗手呢?他不是一直希望和她一起死吗?那他为什么要冒着死后与她天各一方的风险?

事发后的第三天,顾城的尸体被火化,来的人不多。他的骨灰并没有被葬于地下,而是按照中国习俗存在了朋友那。而谢烨的尸体在好几天后,才被警察发回。她的遗体也是在几十位亲朋的注视下被火化,骨灰安息在她弟弟那,但一部分骨灰据说要被带回中国。将来属于这两个人共同的东西,就只有激流岛的人为了纪念他们而栽的那棵树而已。

现在,顾城被世人说成是一个被宠坏、没有学会承认任何原则的人。与人在一起时,他显得很有节制,但在家里就对妻子和孩子乱发脾气,为所欲为。他的绝对意志,他的无我状态,以及他幽灵似的存在,所有这些,再加上他的唯我独尊,让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神,一个能决定生死的神。对他来说,他的爱是一种让其他人为他的生活而服务的手段,只是为了他而存在。给谢烨自由,意味着他自己创造的帝国的毁灭,也会让谢烨有可能给后世呈现一个完全不同的顾城。

二十一

问题是:为什么那些最渴望爱的人,自己却不能给予爱?对他们来说,美意味着一切,但他们为什么还如此不美地离开人世?顾城只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例子而已。我想试着用德国神学家罗曼诺·瓜尔迪尼的一本非常好的书 《忧郁的意义》中的一段来解释:

这让我们来到忧郁的价值中心:忧郁最终不过是对爱的渴望,对一切形式与阶段的爱的渴望,从最基础的肉体之爱到最高的精神之爱。忧郁的中坚力量是爱神。对爱及美的渴望……它知道美者易逝的痛苦,知道爱的东西会被夺走,知道鲜活的爱只能短暂存在,知道死是美的邻居。……人生的两大最基本欲望是得到满足与走向毁灭,二者在忧郁者眼里有一种特别的颜色,它们之间的矛盾令人伤神。在忧郁者眼中,对绝对的渴望是与一种深层次的意识联结在一起的,以至于一切都显得枉然。……这是因为,想如何得到绝对的方式,已经决定了它的不可能性。这种着急想要的不耐心,让其看不到中间物的存在,从而走上了一条幻想之路。

二十二

那些通话以及那个简单的问题:“有什么新消息吗?”可问题的答案总是让人绝望。我能把什么作为最后的原因告诉你呢?

还有那些信及心里的负罪感。我们原本是可以救谢烨这位不同寻常的女人的。谢烨最后并不想和顾城一起回新西兰。如果顾城留在了德国的精神病院,而谢烨独自回到了新西兰会怎么样?估计全世界都会对谢烨指指点点,说她怎么能抛下顾城,让他从此失去语言和文字,而且随时都可能自杀……她到新西兰后,面对着儿子木耳,她该说什么呢?还有她秉信的儒家道德观,她能过得了心里那一道关吗?顾城杀妻不是一个精神紊乱者的行为,而是蓄意的谋杀。

还有那些照片、录像,在波恩的,在维也纳的,在全世界各地的……

11月17日,我去了柏林。我将信箱上俩人的名字去除掉,在纸篓里寻找蛛丝马迹。俩人的骨灰天各一方,但到处都遗留着他们的痕迹,而且在四处散漫着,以至于我的孩子都问我:“他们死了有什么用处?”

然后是从北京回来的人带给我的忏悔录《英儿》,一本正式、已装订的,一本非正式、未装订的。封面上是个半裸的女人。

最后,我们要问的是:我们对一个人了解有多深?答案是什么?也许它就像我们日常吃的饺子,像人一样,有一个外壳,但里面最终是什么,只能在生活的日常实际中体现出来。

顾城的忏悔录让他成为了世人的笑柄,而他的罪行则让他变成了最低等的贱民,只有上帝才能原谅。谢烨常年以来的付出,得到的不是回报,而是惩罚。死在别人手上,谢烨是能相信的,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在顾城手里。她的死,给后人留下了一个沉重的警告:在亲近弱者时,万万不要被其表面的温暖而迷惑,也不要因一个微笑而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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