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女阿纯

2015-05-30 10:48费米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海蛇美人鱼天涯

费米

南海一别,已有经年。每到夏天雷雨天气,半夜里电闪雷鸣,我的睡眠就很不好,而且还经常做梦,梦见我又回到了南海。我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眺望着色彩斑斓的海面。

如果我在梦里又回到了海上,第二天一早就会收到一件快递。快件通常是个小盒子,快递单子上只有收件人——也就是我的地址、电话,寄件人一栏里只有一个名字:阿纯;没有地址,没有电话,名字前面连姓都没有。里面的东西没有考究的包装,一般是铺一层海绵,真正的海绵,不是泡沫塑料制成的所谓“海绵”。东西却是价值连城,有时候是一支通红的珊瑚,有时候是两颗硕大的海珍珠。红珊瑚旁会有这样的字条:“像不像我们一起看的晚霞?”海珍珠旁边的纸条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又见彩虹!”

我有时候会埋怨:这样贵重的物品也不保值寄过来。但我只是这样想想罢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联系她。

2010年的暑假,我带了一个夏令营来到南海边。

我那时候在一家青少年基金会工作,每年的工作就是带各种冬令营和夏令营。这一年的暑假,基金会组织了一个海洋生态夏令营,我带了40多个初中生从北京出发,火车坐了36个小时,过了琼州海峡就到海口了。然后坐大巴走东线快速4小时,就到了我们的目的地。

这是座海边小镇,人口不算多,一半是渔民,一半是菜农,不算很富裕,倒也衣食无忧。据当地人讲,这里风调雨顺,除了每年8月初会有台风路过,基本没有什么自然灾害。休渔期一过,青壮年出海打渔,留下来的是些种瓜果蔬菜的,以及上年纪的人。日头一落,很多人便在路边榕树下的茶馆里喝茶聊天。

我们这个夏令营的活动中有一项重要内容,是跟海边的一所学校——天涯学校,开展共建活动。因此从北京出来之前,我做了些功课,除了跟天涯学校所在地的镇文教局进行沟通之外,还在网上查了查有关资料。当地海洋资源丰富,热带鱼种类繁多,同时,还是南海最大的海蛇繁殖地。

海蛇?这让我有点毛骨悚然。我从小就怕蛇,对此不免有些埋怨:谁定的这么个目的地!但又一想,当地人跟海蛇相安无事了多少年,总不至于我们这趟会有什么意外吧?

忙碌了一整天,我感觉疲惫,正想关上窗户就寝,忽然发现海面上泛起一大片银光,闪烁着,跳动着,并朝着一个方向涌去。我眯着眼盯了一会儿,以为是月光,关上窗户就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正和营员们在餐厅吃早餐,一个身着T恤和针织运动短裤的年轻女孩子走过来:“请问,您是夏令营领队费老师吗?”

我站起身来,发现她个头儿快跟我一般高了:“是啊,你哪位?”

她莞尔一笑:“我是天涯学校的学生许纯,大家都叫我阿纯。我们校长让我来接你们。”

我吃了一惊:“学生?你多大了?”

“过完这个暑假我就满16岁了。”她说。

我有些诧异,他们校长倒是放心让个孩子来负责接待。说是孩子恐怕不确切,这个阿纯身材匀称健壮,一举一动富有弹性和力度。我不禁赞叹:如此好身材的女子还真不多见,感觉不像刻意练出来的,而是天生的,浑然天成的。当然,我还是惊叹:这样的身材,说她有20岁了也不为过。

快到村头,见到一尊巨大雕塑,形状似蛇,作向上飞升状;材料像是青铜,不过兑有少量的银,发着淡淡的白光。看上去年代久远,上半部分锈迹斑斑;下半部分可能经常被人摩挲,亮闪闪的,阳光下颇为耀眼。

阿纯淡淡地说道:“青龙雕像。”

我有些诧异:“按照排列,南方应该是朱雀,青龙是在东方。这样的极南之地,怎么安放青龙呢?再说了,这东西看上去像是蛇,不像是龙啊。”

她微笑道:“费老师难道忘了《山海经》上有这样一句:‘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说不定这就是祝融的座驾呢。”

我对她有些刮目相看起来:小小年纪,倒还强记博闻的。好!

在天涯学校的活动结束后,阿纯带我们去了海边。

天涯村座落在一个海湾当中,亿万年的潮汐力量,将海岸冲刷成长达数百米的弧形,因而形成了一个天然避风港。更令人称绝的,是岸边一片金色的沙滩,方圆数公里,与一大丛的椰林接壤。这个景致,镇上负责安排夏令营活动的李老师对我说起过,他说,天然良港难得,更难得的是渔港和沙滩兼得,这样的景观恐怕是独一无二的。

“快看!”有人惊呼道。

“一大片!是什么呀?”

“是带鱼!”一个学生自作聪明道,随即带头朝水边冲去。别的营员也跟着一起朝前跑起来。

“都回来!”阿纯厉声喝道,“不许过去!”

话音刚落,她已经飞奔过去,拦住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男生:“你们看清楚了,是带鱼吗?”

“妈呀!”学生的脸色都变了,“是海蛇吗?真的是海蛇耶!”

“大家都退后。”阿纯大声说道,“别接近水边。”

一大片黑白相间的海蛇将头浮出水面,在离岸不远的海域里蠕动着。这个场景,连我也被吓着了。

我问阿纯:“它们会不会爬上岸来啊?”

“会,但不是这个时候。”阿纯回答说,“现在是海蛇的产卵季节,它们会在半夜爬进沙滩,产下蛇卵。”

我这个时候的脸色肯定是很难看的。阿纯笑了起来:“这种巨环海蛇性情温和,从不主动进攻人;它们若是上岸来产卵,更是失去了进攻能力。有人根据海蛇的这个习性,大肆捕杀海蛇,慢慢的它们也快成濒危动物了。”

我想起镇上海鲜市场里出售的一捆捆海蛇干:“渔民们会去捕捞海蛇吗?”

阿纯说,这个季节的海蛇是严禁捕捞的。村里渔民几乎没有人去捕海蛇。但是管得再严,也禁不住外来的人偷猎。毕竟,一条海蛇可以卖到好几十块钱呢。

我注意到,在离村子一两里地外,停了一辆厢式货车,看上去不像是本村的车子。

晚上的联欢会在镇实验中学礼堂举行。大多数节目由实验中学出演,余下的节目由各村子的几所学校挑选而来。

歌舞表演还真不错,大多取材自海洋和热带雨林生活。镇子不算大,民族倒有好几个,那个黎族的舞蹈给我印象很深,据介绍是从当地一个传说而来,故事曲折,舞蹈编排精巧,小乐队伴奏得也不错。就一个海边小镇中学来说,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相当好了。

最后一个节目,是天涯学校的舞蹈《海之恋》。

一阵奇特的音响过后,一排热带鱼造型的孩子“游”进了舞台中央。在各种拟人化的动物舞蹈中,水生生物是最难表现的;陆地和空中的动物总有些标志性的舞蹈动作,比如杨丽萍,把孔雀表演得登峰造极,六小龄童的猴王也无人超越。但,至今还没有一个舞蹈节目把占动物数量一半还多的水生生物表现出来,大多是加个道具,比如贝壳或者海螺壳,就算是在表现海洋生物了。可以那么说,设计这些舞蹈的人,对海洋生物根本就不了解。

台上的这排“热带鱼”造型一点儿都不夸张,只是增加了点儿色彩而已,但当这些孩子动起来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就感觉舞台已经变作大海,成群的热带鱼在海水中游动。我想,舞蹈的设计者抓住了鱼的几个特征,最关键的,是抓住了鱼的神韵。什么人,能将海里的生命表现得那么出神入化?毫无疑问,是那个叫阿纯的渔村女孩子,节目单告诉我,她是这个舞蹈的编舞和领舞。节目一开场就镇住了我:就算经验丰富的舞蹈家也没有这等造诣啊!

白天,我跟天涯学校的校长聊天时,他说起阿纯来也是赞誉有加,说她除了学习好,舞蹈天分更是令人称奇。校长还说,阿纯的身世连她本人也说不清楚。10年前,她抱住一块船板在海面上漂浮着,天涯村的渔民把她救了起来。问起她的父母,她说遭遇风暴,船翻了,人都没了。至于以前住哪儿,她也说不上来。当年的老校长收留了她,还给她起了名字,报了户口,留在学校上学了。

这个舞蹈的配乐也很奇特,准确地说根本没有音乐,只是各种声音而已。有些声音我们能明白,比如海涛声;有些声音我一点儿都不懂,就连听也没听到过的。

一阵天籁般的歌声响起,一条美人鱼从水里冒出身体时,整个画面凝固了。

那真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美,纯净、圣洁,恍若女神。

这时候万籁俱寂,台下也是凝神屏息。事实上,我当时根本就没认出来美人鱼就是阿纯。但她的眼神告诉了我:美人鱼就是阿纯,只不过多了条尾巴出来。整个形体,包括那些鳍、那条尾巴浑然天成,一点也看不出人工的痕迹。

余下的表演时间里,若是有面镜子,大概能看到我的嘴一直就没合上。联欢晚会过去了好半天,我的腮帮子还是酸疼的,我感觉似乎是脱臼了。

晚会后,阿纯和她的同学们要回天涯村,我送他们上了车。我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人,但依旧沉浸在刚才的舞台场景中。白天我注意过阿纯,感觉她不算是大众审美标准里的美人,例如鼻梁太挺,眉骨凸起,身材稍显丰腴。这样的五官和身段,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像,像什么呢?对了,似乎像希腊神庙里的女神造型。

我又一次问她:“你真的是16岁吗?”

她趴在车窗口,调皮地一笑:“费老师想要查户口吗?”

夏令营第二天的活动安排是去附近的一个黎族山寨,那里有一片茂密的热带雨林。中午我们回到了镇里,在派出所门口看见警察正将几个人押送进两辆警车里,旁边停着的厢式货车,就是昨天在天涯村见到的那辆。旁边一大群镇民在围观,边看边议论着。

“这帮广东人太厉害了,一晚上弄了好几吨!”

“这要弄到蛇肉馆里,一条还不得卖个100多块?”

也有人忿忿不平:“谁叫我们这里的人傻呀?禁猎禁猎,断了自己的财路,钱都叫内陆人赚走了!”

“你能禁得住吗?要不是那个女学生举报,这一车海蛇不就被拉走了?”

女学生?会不会是阿纯呢?

正这么想着,见阿纯从派出所里出来。我要另外两个老师带营员回宾馆,我在这里下了车。我过去跟阿纯打招呼。见是我,她忙指着那辆装了海蛇的货车说:“得麻烦您了,费老师,能帮我把车开回天涯村去吗?这些小家伙得赶紧放回海里去。”

怕归怕,我还是上了车,阿纯也坐进了驾驶室里。

我问她:“你报的案?”

她点头:“半夜大家都睡得很死,他们才动手,一下就弄走那么多。多大的贪欲啊!”

“放回海里就没事了,是吗?”我问道。

她摇头:“起码会死一半。天那么热,又闷在车里。海蛇跟陆地上的蛇习性不一样。”

我劝慰她:“起码挽回了一半的损失。也是功德一件。”

她的神情更忧郁了:“恐怕是要出事情了。他们把蛇王打死了。”

我愣住了:“蛇王?小丫头说话靠谱点儿好吗?”

她一脸的严肃:“费老师,真是蛇王。信不信由你。”

一路上,她跟我解释了蛇王这件事。

人类对海蛇的研究是非常欠缺的,至今还没有研制出海蛇蛇毒血清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大多数情况下,人要被海蛇咬了就只能等死。海蛇的繁殖更是神秘,很像鲑鱼,要成群结队回游到产卵地。天涯村的沙滩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海蛇在那里生育繁殖,要比人类早上了不知多少万年,应该说是我们侵占了它们的领地。好在海蛇性情温和,只要不妨碍到它的生存,它是不会主动向人发起进攻的。而且,除了产卵季节,海蛇一般不在人多的地方活动。

“比起一般的海蛇,蛇王的存在就更加神秘了。我们几乎是见不到蛇王的,两三百年前有人在大西洋目击几十米长的海蛇攻击渔船,那就是蛇王,它在向大肆捕猎它的子民的人类复仇。”

晴空里突然响起了一阵霹雳,乌云在海水上方聚集。

“这次被那几个人打死的蛇王有10多米长。不知道它为什么要现身,也许是预感到会有灭顶之灾,前来警告同类们的?它应该是没有恶意的,否则三五个人根本不是它的对手。但是他们把它打死了。”

云层越来越厚,天色越来越暗,整个渔村被黑暗笼罩了。

“蛇王死了,我怕更多的海蛇会前来复仇。巨环海蛇在陆地上走不远,它们的怒火只能发泄在海边的渔民身上。天涯村的人是无辜的,但对海蛇来说都是人类,它们分不清内陆人和本地人,在它们眼里,都是两条腿的人作的恶!”

听了她的叙述,我感到身上发冷。同时,我也有了个疑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刚好一阵雷声响过,她可能没听见我的话。

雨来得突然,走得也是匆匆。往海上眺望,乌云的空隙间出现了一道彩虹。彩虹穿过云层,直插入大海之中。

海面上,海蛇越聚越多,银光闪烁一眼望不到头。

这场景美极了。但是不是有点儿诡异?简直能使人毛发倒竖!

阿纯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别怕。”她说,“你赶紧回镇上去。”

我故作镇静:“我为什么要怕?你一个女孩子都不怕,我怕什么呢?”

她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长这么大,我还没去过北京呢。”

我稍稍放松了些:“想去北京那还不容易啊!买张飞机票就去了。你要到北京了,我做向导,咱们吃喝玩乐坐汽车。”

她淡淡一笑:“我怕出远门。我离不开大海。”

云块重新聚拢,闪电撕裂了天际,空气中满是臭氧的味道。

突然,大片森然的银光漫过了海水,朝沙滩涌来。在岸边没多作停留,海蛇分成左右两拨,朝渔村扑去。

阿纯说了声“不好”,闪电般冲蛇群跑去。

我跟着跑了几步。我承认,我当时害怕极了,我的腿发软,跑几步就跑不动了,干脆一屁股瘫坐到沙滩上。

阿纯站在海蛇中间,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语言在说着什么。

我屏住呼吸,听了好一阵,却一句都没听懂。

海蛇昂着头,过一会儿都摇晃起来,看光景似乎怒气未消。接着,它们还是分作两队,欲朝渔村扑去。

只听阿纯一声叱呵,眼前顿时光线大亮,一条美人鱼出现在五彩的光晕中。她双手向上并举,表情庄严肃穆,声音富于韵律。

我不相信起自己的眼睛来。我揉揉双眼,看了又看,知道这不是在舞台上。这是真实的一幕。

海蛇也都低下头来,不再暴躁,相反,它们变得很温顺。

美人鱼引领着大群海蛇,朝海里游去。等大半个身子没入水中,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银铃般的声音随风飘来:“费老师,告诉孩子们,要他们善待大海。至于我的真实年龄,我可以告诉你实话:我已经3000岁了。”

此时乌云散去,霞光格外柔和,她的表情如此恬美温柔。

不一会儿,沙滩上空无一物,海面也恢复了平静。

我一直瘫坐着,半天没能站起来。我被震撼了,同时感觉到:一种世上罕见的美好事物在离我远去。神迹发生了,很快又消失了。

夏令营各项活动圆满结束。离开镇子时,李老师过来送行。临上车前,他告诉我:“天涯学校的女生阿纯好像是失踪了。本来,她也应该来送送你们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要是照实说来,大概没人会相信的。

一年后,我自费去了趟天涯村。人去屋空,没有海蛇,也没有美人鱼。而海蛇,再也不来这里产卵了。

我以后经常梦到大海。梦中的海域是南海。这片海水是五彩的,不像一般的海面那样蔚蓝。当然,那是我梦中的海,我心中的海。尽管我着了魔似的在网上搜集一切有关美人鱼的条目,但所有的信息都告诉我:那只是神话,或者是以讹传讹。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神话,亦非以讹传讹。

但奇怪的是,阿纯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梦中只出现五彩的海面,一道彩虹,还有海面上跃动着的晚霞。

还有,梦醒后的第二天,一件来自大海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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