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诗

2015-09-10 15:34弋舟
新民周刊 2015年26期
关键词:锦鲤院长医生

弋舟

弋 舟

“70后”实力作家。有大量长中短篇小说见于重要文学刊物。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获郁达夫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西部》文学奖,《青年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著有长篇小说《跛足之年》、《蝌蚪》、《战事》、《春秋误》、《我们的踟蹰》、《刘晓东》等多部。

春天的时候,林永靖医生决定养一缸鱼。医院里的小车司机管生向他推荐了锦鲤。管生说:这种鱼皮实,性情温和,好养,最妙的是,有个讲究——养在家里,能让生活中的一切关系在潜移默化中变得和谐。林永靖医生被打动了,花了不菲的价格,买下了九条不同品种的锦鲤。

进入盛夏的时候,九条锦鲤中最漂亮的一条死掉了。死掉的锦鲤华丽而矫健,在林永靖医生心里,是当作那一缸鱼中的领袖来看待的,并且对它格外地赋予了一些神秘的寄托,随着它的死亡,林永靖医生的生活也改变了。

庞安医生

庞安医生看到那条死掉的锦鲤时,“死亡”这两个字就令她一阵眩晕。她恍惚记起林永靖医生出门时的叮嘱:照顾好鱼,万一停电,就换换水,这样它们才不会缺氧,天气这么热,嗯——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庞安医生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心里想,我既没有照顾好鱼,也没有照顾好自己啊。

庞安医生似乎从来就是个消极的人。对于生活,她从来没有积极地去谋求过。她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没有格外地经营过什么,也似乎没有格外地丧失掉什么,尤其在嫁给林永靖医生后,生活在她面前变得更加轻盈,一切都被林永靖医生去积极地克服了。有时候庞安医生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鱼啊,在一片幽暗的深海里,安静地游来游去。

入夏以来,庞安医生的安静却被打乱了。医院里新来了一位院长,叫乔戈。新院长乔戈仿佛一枚高品质的鱼钩,对她这条寂寞的鱼发出了试探。对于一枚鱼钩的试探,庞安医生身不由己地做出了回应。这种回应源自庞安医生内心的记忆,被荏苒的时光酝酿着,甚至独立在她消极的意识以外。庞安医生觉得,这位新院长在遥远的过去就站在某个地方对她张望着,那种意味深长的窥望,终究要引动她内心积存已久的焦虑。

但鱼钩与鱼凶恶的关系,从初夏到盛夏一直陷入在遥遥无期的对峙之中。庞安医生已经习惯了的消极态度,有效地延宕了那种顺其自然的汇合。犹豫与徘徊让这个燠热的夏天成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季节。在林永靖医生出差之前,他们没有任何轻举妄动的理由。这样的局面甚至让庞安医生觉得自己内心的波澜只是一种幻觉,两人之间的召唤与回应,只是一种虚构的情节。直到乔戈院长对她暗示林永靖医生的出差是一次刻意的安排后,她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着了。

傍晚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顷刻间雨水滂沱。庞安医生在暴雨击打窗子的嘈杂声中苏醒。然而苏醒之后她的第一个意识,就是那条锦鲤的死亡。虽然阴沉的天空令屋内的光线一片昏暗,但她仍然可以看见那条锦鲤漂浮在水面上的姿态。它翻着肚皮,仿佛一个惬意的仰泳者,随着鱼缸里的水流不易觉察地摆动着。那些微不足道的水流出自一只水泵,正是由于它一度停止了工作,才造成了那条锦鲤的死亡。现在它却勤奋地工作着,制造出的气泡发出嘟嘟囔囔的水声,像一个人周而复始的抱怨。庞安医生觉得自己的听觉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现在,她觉得这只水泵发出的声音压过了窗外暴雨的喧哗,那种轻微的单调声音,在四周营造出一种懒散的寂寞。一切声音都被它覆盖了。所以,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庞安医生觉察到。

乔戈院长只在电话里“喂”了一声,就被庞安医生的哭泣打断了。

庞安医生悲伤地呜咽起来。她说:“它死了!”

乔戈院长

乔戈院长在看到女医生庞安的第一眼时,就变得心事重重了。他觉得时隔多年,她依然保持着那种惘然如失的风度。他不由得要去凝望她,双眼满含忧郁的深情。但在行动上,乔戈院长却是迟缓的。他一度甚至满足于这样的状态:仿佛在共同钻研一道令人着迷的难题,只和对方模棱两可地相互启发着,却并不去响亮地给出答案。这样的情绪裹挟在盛夏的酷暑之中,成为了一种软弱无力和装腔作势的混合物。乔戈院长感觉到,在这种情形下,他的威信都有丧失的可能。他甚至觉得医院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审视着他,在他们眼里,一个新的院长,或许不该陷入在裹足不前的境地之中。

院里要在盛夏的时刻派出一名医生去外省完成一项合作。乔戈院长犹豫再三,终于做出了决定:就让林永靖医生去吧。乔戈院长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对林永靖医生命令道:“就是你了,就派你去!”

林永靖医生走后,开始的两天乔戈院长还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之感,似乎仅仅做出这个决定就足以令他满意了。但是在第三天,当他和庞安医生在院里那条羊肠小径不期而遇时,他像一个大梦之后的觉醒者一样,突然就分辨出了自己的方向。

“乔院长好!”

“庞医生,你好!”

“林永靖打电话回来了,他已经到了。”

乔戈院长没有吭声。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泪水居然溢出了眼眶。后来他们一同走出了医院。准确地说,也并非是“一同”。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在炽烈的光线下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上。阳光粗暴地泼在他们身上,大街上没有一丝风。高温令大街上的车辆都稀少起来。乔戈院长吃惊地发现,原来医院门前的这条马路是如此笔直,它明晃晃地延伸出去,仿佛没有尽头。

傍晚的时候,他们进入了那家酒店。在前台登记的时候,乔戈院长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但庞安医生的态度纠正了他,庞安医生朝他笑了笑:“走了一身的汗,冲冲澡会舒服很多,你看,你的衬衫已经湿透了。”

庞安医生这样一说,乔戈院长当然就没有了余地。于是“冲冲澡”就成为了最大的任务。进入房间后,庞安医生果然直接去了卫生间。乔戈院长独自坐在一把椅子里。房间里晦暗的光线产生出一种幽冥的效果。乔戈院长觉得自己坐在了一席最糟糕的位置上:悬在头顶的空调,风向正对着他,汗流浃背的身体被冷风一吹,有种被针刺的感觉。但是他没有更换自己的位置,他把自己置于冷风的覆盖之下,这种有些自虐意味的行为,不禁再次令他潸然泪下。

庞安医生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出来的时候,她衣衫齐整,甚至头发都是干爽着的,一点没有沐浴后的样子。这令乔戈院长感到了诧异。乔戈院长心事重重地进入了卫生间。他看到卫生间的地面上分明是积着一洼水的。他打开了龙头,在一片水声中脱光了衣服。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不是站在酒店的卫生间里,而是站在多年前那堆篝火明亮的光明之中。

那是为了分别而点燃的篝火,燃烧在毕业典礼后的夜晚。火焰熊熊,将一张张年轻的脸辉映得夺目,每个人的面孔仿佛都被涂抹上了一层黄金。只有一个女生例外,她用双手遮住面部,像是试图挡住眼前耀眼的光明。年轻的乔戈发现,当她的双手偶尔移开的瞬间,暴露出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就有一股惘然如失的情绪像水一样汩汩流出。年轻的乔戈并不熟悉这个女生,只隐约知道她的名字。整个大学期间,年轻的乔戈都是静止着的。他的静止来自一种天然的羞怯与卑下。像一具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在整个青春期,他就是一个站在成长这个大操场外的旁观者。但是那一天,当这个女生起身离开篝火的时候,年轻的乔戈朝她追踪而去……

很多年来乔戈回忆起那天夜里自己的举动,唯一可以归纳出的理由就是:他当时喝醉了,在毕业聚餐上他喝了过量的啤酒,而且,分离的情绪,灿烂的火焰,都放大了酒精的作用。他尾随着那个女生,看她走入了操场角落里隐蔽的厕所。远处的篝火依然在燃烧,回望过去却变得蓝幽幽的了。同学们的身影在火光下袅袅浮动。有人在背诗,诗句在夜空中有了重重叠叠的回响般的效果。年轻的乔戈遥望着远处的光明,觉得自己像一颗独悬在天边的孤星,已经被浩瀚的天际抛在了边缘。

插画/苏向宁

林永靖医生

在去往外省的火车上,林永靖医生想起了新院长对自己说话时的态度。

“就是你了,就派你去!”

这像是在和谁赌气啊,林永靖医生感到有些好笑:他赌什么气呢?他不用赌气我也要服从命令啊。

在春天的时候,林永靖医生买下了那缸锦鲤。他觉得那些锦鲤果然神奇,真的是在潜移默化中改善了自己的生活。林永靖医生心目中的“改善”,与一个叫徐未的女人有关。徐未是林永靖医生大学时期的女友,掐指算来,两人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见面了,可就在林永靖医生买下那缸锦鲤后的第三天,两人却意外地邂逅。那是一次医学会议,进入会场的时候林永靖医生就看到了昔日女友的身影。会议要在那家酒店里开三天,与会人员来自五湖四海。徐未来自遥远的兰城。当天夜里,当林永靖医生在徐未的房间里重温了往日的快慰之后,他不禁由衷地把自己的好运与那缸锦鲤联系出了一种因果的关系。

徐未身在兰城,而林永靖医生此行的目的地,恰恰正是兰城。林永靖医生出发前并没有跟徐未打招呼。他觉得这样更好,能让惊喜更加地惊喜。

到达兰城后,出乎林永靖医生意料的是,他居然不能立刻和徐未见面。林永靖医生此行参与的合作是诊治经济困难的白内障患者,一下火车他就被带上了手术台,几乎马不停蹄地连续摘除了二十多个混浊的晶状体。直到第四天,他才得到了休息的机会。林永靖医生给徐未所在的医院打了电话,对方告诉他徐未医生正在手术,让他呆会儿再打过去。在等待的空闲中,林永靖医生把电话打到了家里,起先是占线的忙音,间隔了几分钟后才拨通。

林永靖医生也是只在电话里“喂”了一声,就被庞安医生的哭泣打断了。

庞安医生悲伤地呜咽起来。她说:“它死了!”

“谁?你说谁死了?”林永靖医生一阵紧张。

“鱼,最大的那条,唔——”庞安医生急迫地说,“就是那条‘大正三色’,是吧,是叫这名字吧?”

“是!”林永靖医生愤愤地答了一声,质问道,“它怎么会死的,嗯?怎么会?”

“停电了,水泵不工作,我想……它是缺氧死掉的。”

“停电?你为什么不换换水?你去哪儿了,停电的时候你不在家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庞安医生的呜咽声也戛然而止。林永靖医生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恶劣,他控制了一下情绪,安慰道:“算了,没关系,不过是一条鱼……”

年轻的乔戈

庞安医生在卫生间里冲澡时也回忆起了那堆篝火。

那一夜年轻的庞安受到了惊吓。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幕她从未向人提及,只在回想之中伴随着某种耻辱的印象使她惊悸不安。那件事情在庞安年轻的内心里是难以理喻的,但是它瞬间揭示出的真实却随着重复的记忆,成为了庞安医生日后消极岁月中翩翩幻觉的一个部分。随着岁月的粉饰,它居然逐渐具备了一种令人着迷的性质。它一直潜伏在庞安医生的心里,直到很多年后,乔戈院长出现在眼前,它才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天夜里,年轻的庞安解完手起来整理裙子的时候,突然就发现了那双闪烁着的眼睛。它盯着她的身体,在星光下熠熠发亮。对方几乎是和年轻的庞安一同惊醒的。当年轻的庞安即将无可遏制地惊叫出来时,对方首先发出了声音:“不要叫!”

“不要叫啊——求求你!”他用痛苦、喑哑的声音乞求她,“求求你!”

年轻的庞安看到那双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惊魂未定地看清了眼前的这个男生。他的脸经过泪水的冲刷,在星光下一览无余。

这张脸浮现在卫生间蒸气氤氲的镜子上,让庞安医生陷入在冥想中无力自拔。她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出来时沐浴过的头发都已经自然风干了。

乔戈院长在卫生间里呆的时间更长。他也从蒸气氤氲的镜子上看到了某种物体。那是一块隐匿在黑暗之中的白色,仿佛一只饱满的气球,悬浮在无尽的幽暗里。乔戈院长知道,这是毕业那天夜里的一幕再现了。从理论上讲,年轻的乔戈在那一夜窥视到的应当就是一个女生的屁股。但事与愿违,从目睹到这团雪白的东西之后,这团东西在他的心中就从未和身体联系在一起。它只是一团颜色,或者是一团光。这团光在乔戈院长的记忆里闪烁不定,总在一些沮丧的日子里战栗着照亮他心里的某道伤疤一样的皱褶。

那天夜里,那个女生终究没有叫喊出来。她只是在片刻的失措后从他的身边跑了过去。年轻的乔戈目送着她的背影奔向了那堆篝火。巨大的恐惧让他颤抖不已。当他平静下来重新回到篝火边时,他看到那个女生依然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同学们在背诵诗歌。那是一首北岛写的爱情诗,恋爱着的和没有恋爱着的,都被这首诗打动了。他们神情虔诚,每一句都背诵得仿佛誓言一般庄严。

乔戈院长把花洒的水流调到最小,让水花滴滴嗒嗒地跌在自己的脸上。当他从卫生间里出来时,他发现庞安医生坐在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里。乔戈院长想,那可是一席最糟糕的位置啊。

“你不要坐在那里啊,正对着空调,会被吹坏的。”他这样说着,就有种想哭的感觉。他觉得,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才第一次有机会去报答这个女同学。庞安医生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乔戈院长又说了一些话,她都置若罔闻。直到他喃喃自语道“林医生是我派出去的”时,庞安医生才如梦方醒。

脑震荡患者

那条锦鲤的死讯最初并没给林永靖医生带来额外的阴影。他很快就联系上了徐未,两个人约在一家酒店里见面。对于兰城,林永靖医生当然是陌生的,所以酒店由徐未落实。徐未很体贴,在电话里详细告诉了他路线。

直到他们从酒店里出来,林永靖医生都觉得一切仍是顺遂人意的。他也企图留下徐未,但徐未有家庭,晚上必须回去。林永靖医生没有坚持,他要求送徐未一程。那个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在徐未家的楼下,身心愉快的林永靖医生在告别时刻顺理成章地伸出一只手去拥抱徐未。徐未的态度却在一瞬间发生了逆转。她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动作粗暴地摔开了林永靖医生的手。林永靖医生下意识地再次举起手时,就感觉自己的手在半空中被人攥住了。他觉得那个人非常敏捷,使用的手段完全具备专业的水准,拿捏之下,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扔了个跟头。他摔出去,脑袋重重地撞在一张水泥石凳上。

“不要打啊,你们不要打!”他听见徐未在惊叫。

林永靖医生意识到什么,他也在一瞬间变得敏捷了,几乎是从地上一跃而起,像只一往无前的兔子,飞快地逃掉了。后来他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后才回头观看,但车外只是一片陌生的街景。这时候林永靖医生才感觉到了脑袋的沉重。他以一个医生的知识判断出:自己脑震荡了。

被自己确诊出脑震荡的林永靖医生表现出了一定的症状: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出现了短暂的失忆,他没有去推究自己受伤的原因,而是跳跃着将自己的伤情和那条死去的锦鲤联系在了一起。他突然变得很激动,狂暴地用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鱼为什么会死?停电的时候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他严厉地对庞安医生发出了质问。

庞安医生一阵恍惚,甚至没有辨认出对方的声音。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话,所以,在庞安医生听来,电话里传出的就是一个陌生人玄秘的申斥。庞安医生恐惧地扔下了电话。

但是这个电话在深夜再次打了进来。依然是同样的严厉,依然是同样的质问:“鱼为什么会死?停电的时候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这一次庞安医生镇定了,她判断出了对方是谁。她只是不能理解,这个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陌生。她对着电话嗫嚅地说:“不过是一条鱼……”

“这不是一条鱼的问题!”林永靖医生显然是被激怒了,他吼道:“好好的一条鱼被你弄死掉了,我们都会倒霉的!”

庞安医生觉得他不可理喻。如果这时候她知道林永靖医生是一个脑震荡患者,她就会理解他的偏执与易怒了。她只是觉得,如今那条锦鲤的死亡成为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庞安医生怔怔地想:为什么偏偏在那天停电呢?她不由得要去猜测,是在哪个时刻,家里的那只水泵停止了工作?她对这个疑问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趣。她把电话打到了物业公司,询问那天停电的具体时间。得到准确的答复后,她就开始绞尽脑汁地追忆起来:在那个时刻,自己和乔戈院长究竟在酒店的房间里做着什么呢?

管生

乔戈院长在电话里得到了那条锦鲤的死讯。他感到了庞安医生的悲伤,还在电话里劝慰了她几句。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庞安医生又在深夜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家里,主题还是那条死去的锦鲤:“它死了!”

乔戈院长很被动。他的妻子就睡在身边,他只有爬起来走到阳台上去说。

“嗯,我知道了。”

“林永靖很生气,质问我当时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嗯。”乔戈院长无言以对。

“那天清晨……五点钟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嗯。”

乔戈院长觉得自己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他似乎听到一声惊悸的叫喊穿越了时空,从当年那个夜晚抵达了现在。他甚至又要再一次乞求她:“不要叫啊——求求你!”他用痛苦、喑哑的声音低声回答她:“我们,大概是在背诗。”

回到床上时,面对妻子的询问,乔戈院长回答道:“医院里一个重要的病人死了。”

他的妻子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安心地入睡了。

第二天清晨,庞安医生找到了医院的小车司机管生。管生很年轻,却有着一个老年人才有的兴趣与爱好。他热衷于饲养各种花草和鱼类,就是他,向林永靖医生推荐了锦鲤。庞安医生找到他,目的很明确,就是请他买一条那种名叫“大正三色”的锦鲤。

管生吃惊地看到庞安医生将那条死鱼从一只塑料袋里取了出来:“要和这条一模一样的。”

那条鱼显然是被放进冰箱中冷冻过了,硬邦邦的,表面蒙着一层灰白的霜。管生大惑不解,不免要问为什么。庞安医生说:“林医生对这条鱼有感情,我不想他难过。”

管生被感动了,其后的几天陪着庞安医生转遍了市里大大小小的花鱼市场,苦苦寻觅着一条心目中的锦鲤。他们甄别了无数条鱼,却没有一条符合那条死鱼的标准:不是体形有偏差,就是斑纹和色彩不一致。那条作为参照物的死鱼被反复暴露着,很快就有了腐烂的趋势,尸体上的色泽逐渐向着相反的颜色变化,白色成为了黑色,红色成为了绿色。管生被这种奇特的寻找迷惑了,那种无望的执著,那种倔强的坚持,像一种高贵的精神怂恿和激励了他。他决心不帮助庞安医生找到那条毫无二致的锦鲤就绝不罢休。

这个盛夏的季节在这些天突然阳光收敛,雨水滂沱。坐在管生的车里,庞安医生觉得自己真的成为了一条鱼,在一望无际的水的世界里漂泊。

插画/苏向宁

与此同时,身在兰城的林永靖医生尚处在脑震荡的恢复之中。显然,他是不能再上手术台摘除白内障了。医院对他进行了头颅的CT扫描,确诊了病情,让他住进病房里休息了。躺在病床上的林永靖医生始终精神紧张、情绪焦灼。他也希望让自己的状态平静下来。但人面对病患时却是绝对脆弱的,即使你是一个医生。徐未居然在事后没有任何音讯,这一点林永靖医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释然的。他觉得她不作出解释,至少也应当表示一下问候吧?愤懑加重了林永靖医生的症状,他头痛、头昏、恶心、呕吐,在控制不住的时候就把电话打回家里,声色俱厉地冲着庞安医生发火:“鱼为什么会死?停电的时候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庞安医生总是保持着沉默,最多会呻吟般地说一句:“不过是一条鱼……”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黄昏,当林永靖医生再一次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时,得到了一个令他啼笑皆非的答案。

“鱼为什么会死?停电的时候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鱼因为缺氧而死。停电的时候我在一家酒店里。和管生在一起。”

庞安医生条理清晰地一一回答道。

“管生?”林永靖医生迟钝地想了想,然后他就吃吃笑出来了。

爱情诗

林永靖医生出差回来的时候,他才知道,庞安医生的回答并不是一句玩笑。这当然令他大感震惊。

感到震惊的还有乔戈院长。乔戈院长也不能理解庞安医生怎么会和一个小车司机发生了爱情。他经常会在医院里看到这对恋人。有时侯他从自己的办公室眺望出去,看到庞安医生走向医院外面那条笔直的马路,就会回想起那天发生在酒店里的一切。那一天,他们分别冲了两个漫长的澡,说了一些话,当他暗示林永靖医生是被他刻意派往了兰城时,庞安医生就溢出了他的企图。她用那种惘然如失的表情杜绝了他的一切愿望。他们只是共同追忆起那个篝火之夜。在那个夜晚,分别在即的同学们围在篝火边,彻夜不眠,一首接一首地背诵着诗歌,直到晨曦初现,直到篝火熄灭,化作一堆灰烬。他们都记得,在那些诗里最打动他们的是北岛的一首爱情诗,他们在酒店的房间里不由得就再次背诵了其中的一段: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这诗句里的情绪曾经在那个篝火之夜深刻地感染了他们。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但是年轻的心却被这坚贞的爱情誓言所击中。他们正陷入在分别时刻的特殊情绪中,并且,彼此之间毫无防备地发生了一幕复杂难言的遭遇,那一幕混合着青春的无辜和邪恶,混合着脆弱与悲悯……这一切奇妙地作用在两个年轻人的心里,让他们在爱情诗的歌颂之中,无法说明地相互忠诚与眷恋。

乔戈院长沉痛地想,这一次,她依然没有交出那个夜晚,依然没有交出他。这么一想,乔戈院长的眼泪就溢出了眼眶。而那一天的清晨,当他们背诵完爱情的诗句后,他分开酒店房间的窗帘,晨曦涌进来的时候,他也同样地流下了眼泪。

乔戈院长不知道,就是那个时刻,有一条锦鲤因为缺氧而正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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