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年三记

2015-11-19 03:56Text野莽
广州文艺 2015年12期
关键词:杨家道义

Text_野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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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年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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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狗记

谢道义看着这一包报纸裹着的东西向他递来,一边后退,一边伸手拦挡着,好像这是一包转眼就会引爆的炸药。他的对面,谢道仁把右边胳肢窝下的一根木杖支稳当了,用左腿往前迈了一步,将他逼到一个墙的死角,逼得他不能再退了说:“拿着,一万,这是他赔我的钱,都在这里了!”

“道仁哥,拿你一万块钱,让我坐十年牢,值当吗?”

“谁让你去坐牢啦?谁让你真的打断他一条狗腿啦?我只是让你吓唬吓唬那个狗东西,他要是识相,把欠我的九万块钱交给你,这事就算了结!不给,你就说我把这一万块钱还给他,看看里面我给他写的信,信上我要他还我一条腿!再不给,你就真的给我把棒子举起来……我不信他一个资产过亿的大煤老板,就为赖人九万块钱情愿连腿都不要了,他的一条腿可比我的一百条腿都值钱!”

谢道仁说到这里又气又急,身子快要失去重心,赶快用一条左腿扎住了阵脚。他气的是那人赖钱不给,急的是这人给钱不接。喘了一阵子气,接着又说,“我要不想着他和我们是一个村、一个姓,而且还是一个辈儿的,在他窑里给他挖煤塌断一条腿,只赔我十万块钱行吗?塌死的那几个,哪一个的家属不要了他几十万?”

“我知道德哥不占理,可道仁哥,这事我还是不能干!”

“还叫他道德哥?那年你在他窑上挖煤的事就忘啦?就为你弄坏他一台钻机,他把你全年的工钱都扣了个精打光,大年边上你没钱回家,差点儿寻了短见,要不是那夜我吃坏了肚子拉稀……”

谢道义一听这话,立刻哑口无言,记忆像水一样流回当年。当年他读完高中,没考上大学,又不想呆在家里吃闲饭,就偷着跟年长三岁的道仁哥一道去煤老板谢道德的窑里挖煤。谢道德听说他有文化,把一台新式钻机交给他使,别人都用旧钻机打眼。他至今回想起来,还怀疑那台新式钻机是个水货,不然为什么不到半天就不转了?就为这谢道德扣了他半年工钱,害他过年都有家难回,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酒不想活了,半夜里到外面去寻找怎么个死法,却正好被出门拉屎的道仁哥发现,一耳光把他扇醒过来,拖回棚子里又一顿臭骂,骂得他抱头痛哭直说对不起爹娘。那年腊月二十九了他才回家,是道仁哥借给他的路费盘缠,还把自己挣的工钱拨给他一半,让他回家对爹娘说是他挣的,这钱至今也没让他还。

从此他没再到谢道德的煤窑去了。谢道义是个读书人,不读书了也是,他承认自己对付不了外面的这个世界,就在家里守着二老,白天跟爹到地里干活,晚上在灯下看一看书,偶尔还想一想考学的事。

“道仁哥,我去吧,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还你一条命都应该,何况还只是坐几年牢!更何况我也恨道德哥……恨那个不凭良心的煤老板!只是我有一点想法,我想我要是真的判了刑,还请道仁哥逢年过节去看一眼我爹我娘,让他们等着我出来……”

“我再给你说一遍,谁让你真的打断他的狗腿啦?你好歹也是有文化的,听说过孙子兵法没有?不知道打仗要兵不厌诈?”

“知道是知道,怕就怕我到时候把握不好火候……”

“把握得好!我敢保证,只等你把棒子一举,他会吓得赶快喊兄弟你慢点儿,有话好说,然后乖乖儿带你去拿钱!去吧,道仁哥不会害你的!我再给你一千块钱拿着,路上坐车吃饭住店用,不能我请你办事,反倒让你贴钱!还有,那年回家我给你的那笔钱你也别还我了!”

“那可不行,那笔钱我应该还你!还有这次,这次我不是去为你贴钱的,而是去还你钱的,花的钱从我那次拿你的钱里扣除。再说了,你不让我贴钱,你自己不也得贴钱吗?”

“这对我来说是应该的,谁叫我咽不下这口气呢?不说这个了,拿着!”谢道仁又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数了数,又掏两张加在上面,一手扣着他紧捏的拳头,一手往他掌心里塞。“我再给你也写个凭据,你要是为打断他一条狗腿坐了牢,不光是我永远不要你还我那笔钱,我还要养活你爹你娘,直到给二老送终!说话不算话,我这辈子就不得好死!”

“道仁哥快别赌咒了,事没办成,不让我退还你的出差费就行啦!”老实巴交的谢道义居然说出一句幽默话来,把谢道仁也说笑了。

不过谢道仁一言既出,就还是撑着木杖,转身一高一低地走到桌边,找出纸笔写好了一句话,用手压在纸包上,又一高一低地回到谢道义的面前。谢道义目睹着这个半年前还是村里第一好汉的人相当困难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心里咝咝地疼着,终于把手掌翻了过来,接住他递来的全部东西。他觉得报纸裹着的东西很重,而且还在慢慢向两端延长着,长得像道仁哥的一条腿。道仁哥的那条腿从煤窑上运回来了,洗干净了上面的乌血和煤灰,白花花的像一截藕,用一张塑料薄膜卷着,埋在后山的坟冈子上。道仁哥说,这东西是娘生的,等到自己死了再跟它合葬。

这东西也像谢老板的一条腿,谢道义心里在想。谢道德的腿他也见过,比道仁哥的短粗,上面长满了打卷的黑毛。夏天里这人穿着一条雪白的西装短裤回来,据说那叫衣锦还乡。手里牵着一只白狗,一坐下来,那只白狗就伸出红腥腥的舌头把那腿从下往上地舔着,舔得打卷的黑毛一根一根向上竖起。在谢道义此时的想象中,那条毛腿是被他用棒子打断的,一根什么棒子他还没有想好。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种撬石头用的铁棍,有一人长短,挑担子的打杵杆子粗细,下头尖,上头扁,扁的一头像闭合的鸭嘴,身上满是麻花一样斜着的螺纹,防止人在使用的时候双手打滑。在谢老板的煤窑上他见到过这样的工具,煤黑子们挖罢了煤之后有的把它放在窑里,有的就随身带出来扔在窑面上,根据这个经验,他觉得他在那里碰上一根应该没有问题。

“包里除了钱,除了信,还有他打的一张欠条。他给,就把欠条当面撕了!他不给,就连它带钱都还给他,一棒子下去,我和他算是两清了!”

“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的,尽量不动武,不战而屈人之兵……”谢道义刚才听道仁哥谈孙子兵法,就也笑着谈了一句。

他把这包像腿一样沉重的东西装进自己挎包,悲壮地背在肩上,转过身去正要出门,谢道仁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站着,哥忘了嘱咐你一句,那个狗日的养了一条狗,你去找他得提防着点儿,听他嘴里只要唤一声 ‘香香’,那狗就会身子一纵朝你扑来,不管多远,比射箭还快,你得把手里的棒子准备好了,打它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它是狗,别说打坏,打死也不犯法的!”

“香香?母的?是不是他去年夏天回来时牵的那一只白狗?”

“咦,你别小看它是母狗,它比牙狗还猛,有人还说它是狼呢,可它的尾巴是往上翘的!过去那个狗日的和我好时啥话都对我说,他说他从狗肉贩子手里救了这母狗一命,当时跟它一起的牙狗,还有它和牙狗下的小狗统统都被狗肉贩子宰着卖肉了,只有它在笼子里又撕又咬,那哪是狗啊,简直是狼,简直是狮子老虎,硬有万夫不当之勇,武松再世也拢不了它的身!谢老板一直想有一条猛狗跟在自己身边,要花三千块钱把它买走,狗肉贩子一见买主有钱,就狮子大开口要价一万,最后两人八千成交。这只母狗被他驯养得眼晴只认主子一个,已经咬坏了好多人,有个老汉差点儿被它咬死了,都是煤黑子,都是去向那狗日的讨要工钱的!”

谢道义冷不丁儿地又说了一句幽默话:“哥的意思是,这个香香是谢老板的女保镖?”

“何止是女保镖!有人还说是他的情妇,夜里都睡在一张床上!”

“知道了,我提防着点儿就是。”

第二天他收拾出发,临行对爹娘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说要出门去做一桩挣钱的生意,可能得十天八天才能回来。他还没娶媳妇,全部亲人只有爹娘,说完这话他的心中一阵酸楚,觉得对不起生养他的双亲,想着这次万一火候没把握好,那就不是十天八天,而是十年八年,等他出来还不知道爹娘在不在人世了。但他不许自己往这里想,往这里想他又觉得对不起救过他一条性命的道仁哥。

他坐火车,转客车,再走路,第二次来到谢老板从贪官手里买下的那一口煤窑。一切景象照旧,煤窑的侧面盖着一排简易房子,红砖砌的墙,灰铁皮盖的顶,头戴安全帽的煤黑子一个也不见。在正常的工作日,他们应该都下到窑里去了。这是阴历十月的天气,十月有个小阳春,又正在晌午头上,太阳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他看见那排红砖铁皮的房子门前有一副石桌石凳,石凳上坐着一男三女,他们正在全心全意地打牌。男人嘴里叼着一根不用手扶的香烟,眼睛在烟气中虚成了一条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身子往一侧倾倒着,像是偷看身边女人手里的牌,又像偷看她身上另外的东西。

那三个女人他一概不认识,他只认识那一个男人,因为快进冬了,那个男人互相交叉的腿上不能再穿雪白的西装短裤,也就不能再露出长满黑毛的腿。白狗香香无腿可舔,趁他和三个女人玩儿牌的时候,在离他大约五米多远的草地上和一条黑狗玩着爱情的游戏,已经枯黄的草地上散落着一些零零星星的黑点,那是它们玩耍时拉的狗屎。看样子黑狗是一条发情的牙狗,先把头钻到白狗香香的两只后胯之间,接着好几次那两只前爪都要搭上它的腰了,只见它奋起一跳,让黑狗的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前功尽弃的黑狗不气不馁,一切从头再来。太阳的光辉普照在那一黑一白上,黑的一只狗黑得发亮,像是累出了一层湿漉漉的汗水,白的一只狗却像一朵绽放的白棉花,诱得那个黑货直想钻进它的身子里面。

谢道义记着他对煤窑外面的印象,没有从家里带一根棒子去,那样乘坐火车也不方便,他采取的策略是到了这里以后就地取材。但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次他没发现他曾见过的那种鸭嘴螺纹撬煤的铁棍,连木棍和竹棍也没发现一根,他的心里有点儿慌了,没有武器,如何对付母狗香香?又如何威胁谢老板补赔道仁哥那九万块钱?他担心第一次若是出师不利,第二次再来就会更成问题,直后悔自己没有做好第二手准备,不知再往下去该怎么做。

正这时他看见眼前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红点,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像一面鲜艳的小红旗垂头丧气地悬在空中。他相信一定有什么支撑着它,往前紧走几步,真是巧极了,那面小红旗下果然有一根插在地上的棍子,而且正好是他想要的那种鸭嘴螺纹棍,只是鸭嘴被小红旗搭在了里面,剩下一截半人多高的螺纹棍身。再看那面小红旗,其实是一条女人的红裤衩,腰有点儿肥,他猜测它的主人是陪谢老板打牌的三个女人中的一个。说不定那上面是谢老板给弄脏的呢,他的心里这么想着,听人说在这窑上打杂的女人都是谢老板的,负责接待的啦,烧茶做饭的啦,收钱记账的啦,出外联系的啦,有人称她们是谢老板的“黑色娘子军”,还有的说是谢大王的“三宫六院”,其中有几个都为那腿上长黑毛的人打过胎。

谢道义赶在那一男三女还没注意到他之前,一把将那根铁棍拔了起来,轻轻一抖,红裤衩就被他抖落在地,然后他在手里拄着铁棍,挺起胸膛朝着谢老板走去。

“你好哇,道德哥!”他走得不快也不慢,走到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才鼓足了勇气叫道,脸上谦卑地笑着,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来窑上找活儿干的年轻人。

谢老板从手中的牌上抬起眼来,扭头斜看了他一眼,嘴里叼着烟不能说话,就用下巴向上翘翘。

“道德哥不记得我啦?我是道义,谢道义。”谢道义又一次鼓足了勇气。

这一次谢老板用手扶着嘴上的香烟吸了一口,摘下来夹在手指间,吐出一股烟雾问道:“谢家湾的?”

“是啊,好远的路,腿子都走酸了,好像比我上次来时还要远!”谢道义担心他对这根铁棍起了疑心,嘴上这么解释着,还故意让一条腿有点儿瘸的模样。

“你来过?你什么时候来过?”

“道德哥你肯定忘记我了,我在你这里挖过煤的,你把那台最好的钻机交给我使,被我不小心给使坏了……那时我刚高中毕业,什么都不懂,让你蒙受了损失……”

“嗬,你这一说我就记起来了,你不会是来向我讨工钱的吧?那次我把你的工钱扣了不假,可你算过没有,它还不够我买那台钻机的一个零头!”

谢道义默记着这次肩负的使命,正要再一次地委屈自己,先承认了谢老板对他和钻机零头的评价,然后才说出他的来意。这时候,那三个打牌的女人从谢老板的话中听出了他的身份,其中坐在两边的两个几乎同时说出一句同样的话来:“谢老板你理他呢,快出牌!快出牌!”

“道德哥你想错了,我不是来向你讨工钱的,我是帮道仁哥给你送一样东西。”谢道义赶快把话抢过去,看着催促谢老板快出牌的两个女人身材都比较瘦小,心想被他抖掉在地上的红裤衩可能是那个没发言的胖女人的。他用手拍了拍吊在腰上的挎包,拄着铁棍,装作走瘸了的样子继续往前走着。道仁哥不让他叫这人道德哥,可他怀着解决问题的侥幸心理,背着道仁哥还是这么叫了。

“道仁?谢道仁?他让你给我送什么东西?”

“你一看就知道了。是这样的,道仁哥说他在你的煤窑上塌断了一条腿,你说好赔他十万块钱,可你只给一万就不给了,他让我帮他把你欠他的那九万块钱要回去,还把你当时打的欠条也给了我,欠条就在我这包里装着,他说你给了他钱,我就把欠条还给你撕了,从此以后你们就算两清。”

“嗬,他真是这么说的?那我要是不给呢?”谢老板只稍微地愣了一下,立刻就冷笑了,把夹在手指间的香烟叼回嘴上,狠吸一口,虚着眼从吐出的烟雾中观看谢道义的脸。

“道德哥别和我开玩笑,你怎么会不给呢?道仁哥还是你的本家兄弟,别人你都一人给几十万,怎么对他连说好的十万也不给了?”谢道义回避了要是不给会怎么样的问题,尽量地自己不说,而让他从道仁哥的信里得到那个断腿答案。

“快出牌!快出牌!谢老板,让你别理他你还要理他!你是不是不想打啦?”刚才催促过他的那两个女人中,有一个性子急的第二次催促说。

“不想打可不行!不想打也得打!这一盘你输定了!你说好输了给我们一人一万,当大老板的要说话算话,可不能自己拉的屎自己又舔回去哟!”两个女人中的另一个半是激将,半是真的担心他会以此为由,扔下这把输牌不打了。

“别她妈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不就是一人一万吗?鸡巴大个屁事!我谢老板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什么时候自己拉屎自己舔啦?把你们的心放进×里面去吧!”谢老板一心无二用,急着要对付谢道义,被她们催促得有些不耐烦了,他骂那个女人说话难听,自己说话却更难听,不按传统的说法让她们把心放进肚子里去,而是换了一个新鲜的说法,让她们把心放进那个最难听的器官里去。

两个女人挨了臭骂,却因为各自的一万块钱有了保证,高兴地嘻嘻哈哈着,又小声嘀咕说人的心长在上面,那个东西长在下面,一上一下隔大老远的怎么能放进去!她们的嘀咕声不高也不低,是故意掌握在谢老板正好听到的火候。性急的那个还用手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谢老板就大声地笑起来,眼睛随着她的比划上下滑动,脸上飘着一层红艳艳的卤肉的亮光。

谢道义的感觉刚好相反,像有一把刀子扎进了他的心里,他那里面疼痛地想着,这两个女人赢一盘牌是一万,道仁哥断一条腿也是一万,在这黑了心的煤老板眼里,一个人,并且还是一个同村同姓又是同辈儿的人,一条腿原来和一个女人的一盘牌是同样的价!这个黑心人的手上有多少个一万,但宁可给不该给的女人,也不给该给的道仁哥!他在恨着这人的同时也恨着那两个女人,恨她们先后两次让这人别理他,也恨她们在十月的天气里还把棉衣的领子解开着,让谢老板左右逢源,往那边一歪能看见那个女人的奶子,往这边一歪能看见这个女人的奶子,虽然两个女人的奶子加起来也未必有对面那个胖女人的大。

他想把刚才问的话再问一遍,以免因为谢老板一番打情骂俏给忘记了,不料这样的话这人却忘不了的,等把两个催促出牌的女人安抚下去以后才接着回答他的反驳说:“别人?你拿他比别人?别人死了,难道他也死了?好,要这么比的话你就回去告诉他,只要他愿意死,我也给他几十万吧!”

谢老板说完这句狠话,把手里足足还剩半截的香烟扔在地上,抬起脚来猛踏了一下。不管奶子大还是奶子小,也不管是对家还是两边的,三个女人一齐为他的精彩回答和豪爽动作笑了起来。

“道德哥别这么说,你这么说就是欺负人了!道仁哥不是差点儿也死了吗,他断了一条腿,也算是丢了半条命,从前那么壮的汉子,如今连路也不能走了,要还能走路他让我来干什么?做人要凭良心……”谢道义的脸都红了,一是因为这人的蛮横,二是因为三个女人的势利,三是因为自己在快到这里的时候喝了一罐牛牌的啤酒,现在酒劲儿开始往头上蹿了。

“你说什么?说我欺负人?说我不凭良心?你敢再重复一遍!”谢老板把手里牌啪的一声拍在石桌上,吓得三个女人的身子往后一仰,她们都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这下真像是花儿一样绽放开来。接着他弹起身子,好似一只吹足了气的圆气球,只是从上半部分多出一根肉滚滚的手指,枪口一样指着谢道义还没闭上的嘴。

女人们一见这个阵势,把插成扇形的牌死死地捏在手里,也跟着起身离开石桌,坐他两边的两个女人趁这机会走到一处,把手里的牌互相交换几张,以便更加有了胜利的把握,然后又分开站着。只有打他对家的那个胖女人快步返回石桌边,一边嘴里叫着“打不成了”,一边用手刮走了桌面上剩下的牌,把谢老板扔下的牌也毁灭证据一般混杂进去。这种做法立刻引起另外两个女人的强烈不满,她们齐声抗议着,并且伸出双手,做着保护和抢救现场的动作:“咦,不许混!这一盘我们赢定了!”

“再重复十遍也还是这句话,难道我说错了吗?”谢道义红着脸高声喊道,他是要盖过那三个女人的嚷叫,继续和谢老板进行对话。想起道仁哥对他的恩情,他一下子变得英勇无畏起来,在还没有出门之前,在前往这里的路上,他已预先想到了被这人威胁的可能。他倒是没有再重复一遍,但他这话本身就相当于重复了十遍。

这样的事,比这严重十倍甚至百倍的事,谢老板自开煤窑以来经历得多了,但他没有想到会发生在眼前这个娃子的身上。在他心里谢道义还是个学生娃子,那年他扣了这娃子的工钱,这娃子也只是蹲在棚子里双手捂着脸嘤嘤地哭,几年不见,同样是这娃子竟敢帮着别人来向他要钱,还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照这么说,他真得刮目相看这娃子了!谢老板就这么刮目一看,看清了这娃子手里拄的不是木棍,也不是竹棍,而是一根鸭嘴螺纹的铁棍,说是铁棍,其实这家伙的官名叫做钢铞,它是用从铁里提炼出来的纯钢打造的棒子,能把房顶大的煤块从煤窑里撬下来,自然能把人的腿打断,身子打扁,脑袋打开花!

谢老板油亮的卤肉脸刹时变得白而无光,接下来就把头快速地扭过去,又快速地扭回来,死死地盯在谢道义的手上,两片嘴唇动了动,随时准备从里面发出一个声音。谢道义知道他要发出的声音无非是那两个字,顺着他刚才快速看过的方向也看了一眼,看见五米开外的草地上那只名叫香香的白狗,经过一番辗转腾挪之后,这时已经被那只黑狗联系上了。黑狗把一截根状的红肉插进它的两腿之间,它们两个正张嘴露出舌头呼哧气喘着,声音大得站在这里都能隐约听到。三个女人的眼光都被这声音吸引了过去,随即她们就看见了这幕好戏,其中两个手里仍然死捏着好牌的女人嘻嘻地笑着,互相推了一把,又伸长颈子,争取看得更清楚些,后来张开的嘴就一直没有合上。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想唤你的那个香香来咬我!可它来了我也不怕,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既然我答应了道仁哥,我就得为他完成这个任务!你给他的那一万块钱我带来了,你给他打的那张欠条我也带来了,你看我是把他拿你的还给你呢,还是你把欠他的交我还给他?”谢道义笑着又往前走了几步,他们之间的距离跟那三个女人差不多了。他一只手拄着那根官名叫做钢铞的铁棍,一只手拉开了挎包的拉链,伸进手去掏那个报纸裹着的东西。

“你是不是喝酒了?”因为两人的距离近了,谢老板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哦,是啊,你都闻出来了!我喝酒是为了壮胆,你也知道,过去我在你窑里干活儿一见你就害怕,怕得要死,这次还怕见到你了不敢说话,所以就在来的路上喝了点酒。你看看吧,我这包里除了钱,除了欠条,还有道仁哥给我写的凭据,我把它也夹在里面了,按说这是不应该给你看的,我是想让你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谢道义往前再走一步,坐在了胖女人刚才坐过的石凳上,解下肩上的挎包,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用一只手打开,让它明明白白地摆在谢老板的面前。谢老板的警惕性放松了一点,脸上恢复了卤肉的亮光,正要伸手过去,胖女人的眼睛突然转向谢道义另一只手里的铁棍,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别拿,他会打断你的手!”

她在发出这一声尖叫之后,还不等谢老板作出反应,指着谢道义的手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啊,你这根铁棍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插在房子旁边的那根?上面还搭着一样东西?肯定是的!你肯定不会从家里带铁棍来!你家里也没有这样的铁棍!那你说,这上面搭的东西哪里去了?”

谢道义得意地想,他果然猜对了,那条裤腰肥大的红裤衩原来真是这个胖女人的。他笑了笑如实地告诉她说:“你说得对,我手里拿的正是你说的那个玩意儿,上面搭的东西被我扔了,等你们老板还了我道仁哥的钱,我替他作主买一条还你就是!你放心我不会打断他的手,道仁哥只说他要是不还那九万块钱的话就打断他的腿,等于一条还一条!”

谢老板的身子抖了一下,从上面飘下一些细小的灰末。其实他根本就没有资产上亿的大老板样子,一年有半数时间守在窑上和女人们玩儿牌,也玩儿一些其他的游戏,衣领那一圈经常都是黑乎乎的。当然她们会给他洗,和自己被弄脏的裤衩泡在一个盆里,那样往往把他刚买的白衬衣染成粉红色,目前他贴身穿的一件就是这么个情况。

“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吧,他不敢动我一根毫毛,这娃子是读过书的,跟那些煤黑子不一样,打伤了人要犯法,打死了人要偿命,他连这个都不懂了?”谢老板的身子只抖一下就控制住了,很快又挺起腰杆,大着声说。这话既是对谢道义警告,也是给自己壮胆,同时还让这个真正关怀他的女人放心。这次他没说让她把心放到那个难听的器官里去,看来这个女人若不是他的亲女人,就是他的比亲女人还亲的女人。

这话对谢道义起了作用,虽然他从接受任务起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人打死,连打断一条腿也是在关键时的一个口头威胁,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真那么做,他此行的战略战术还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一路上他反复地嘱咐自己,包括他在喝那罐牛牌啤酒的时候。谢老板说完这句话就大着胆子,不看他脸,也不看他手里的铁棍,只看一眼自己给的那沓钱,一伸手推开了,又看一眼自己打的那张欠条,也推开了,倒是用两根指头的末梢轻轻夹起谢道仁写的那一个凭据,做出极端重视的样子紧贴着自己的眼皮,洗脸似地上下磨擦了两下。

谢道义知道这人是用这夸张的动作对道仁哥,也对他这个替道仁哥讨债的人进行讽刺,谢老板的眼睛一点儿都不近视,能把四肢趴在煤窑口上,脑袋探进窑里,拐着弯儿地观察下面的煤黑子们偷没偷懒。果不其然,这人在这张凭据上发现了连他都没发现的问题,嘿儿嘿儿地笑了起来:“这个蠢货!他说让你打断我的狗腿,把我赔他的钱还给我,你拿他的钱也不让你还了,那行,那我们就这么着,你把我这只狗的腿打断吧,打断了我和他从此两清!这可是他自己白纸黑字写的!”

说完这话,谢老板又快速地扭过头去。谢道义有些意外地眨着眼睛,回忆凭据上写了些什么话,正准备解释这可能是道仁哥表达上的错误,要打断的不是他的狗的腿,而是他的狗腿,也就是长在他肚子下面的两根能够走路的支柱。道仁哥恨他,骂他,就说成是他的狗腿了。不过谢老板根本就没打算听谢道义的什么解释,嘴巴一张,对着五米开外的地方唤了一声:“香香!”

白狗香香的身子已经被那只黑狗牢牢地锁住,在那两个女人兴奋的观察中站在那里不再动弹了,它好像是接受了黑狗的追求,而且沉浸在了享受之中,尽管它开始时根本不是这种态度。听到谢老板的呼唤它向这里看了一眼,接着身子也动了一下,但是把上身伏在它下身上的黑狗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感觉到情况有可能会出现变化,因此不仅不停,相反还加快了速度。谢老板唤过这一声后,并没有听到过去那种像一阵疾风刮来的声音,再次扭过头去,这下才发现了问题出在哪里。

“杨杨你它娘的这只骚狗,老子把你买来是为了跟香香作伴的,可你早不弄它晚不弄它,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弄它,你再不放它老子打死你!”他对那只加快速度的黑狗骂道,同时用力地跺了一下脚,还弯腰做了一个假装捡石头的动作。然后又唤一声“香香”,眼睛看着谢道义,身子向着后面退去。

那只名叫杨杨的黑狗听到主人的骂声,看他又是跺脚又是弯腰,意识到自己犯了严重错误,却又欲罢不能地汪汪叫着,好像希望得到他的谅解,让它把事情做完再说,或者提前结束也行,只是不要因此受到他的惩罚。问题是它想结束而结束不了,白狗香香从主人的吼叫中知道了他的焦急和愤怒已达极点,他也一定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它必须放弃眼前的享受,不顾一切地奔向主人。

但它刚一动步就发现自己的身子已不像往常那样受自己的支配,它往前奔黑狗杨杨也往前奔,它越用力黑狗杨杨也越用力,两只狗的屁股对着屁股,头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这让它除了感觉身体一阵阵被撕扯的疼痛,已经没有可能摆脱这只不识时务的骚狗了。紧急中它想出一个办法,提起后蹄狠踢了一下黑狗杨杨,示意它调过头来和自己保持一致,由相反的方向改为相同的方向,黑狗杨杨总算明白了它的意思,这才调头和它肩并着肩,胯连着胯地向这里奔来。

不过它们最好的效果也只能是斜着身子向前,这样跑起来仍然非常困难,即便如此两个的后胯还会不断地互相踢蹬,有时一只被绊倒在地上,另一只立刻跟着摔倒。它们倒下后还努力地想挣脱开来,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法挣脱,就汪汪地惨叫着,爬起来连在一起继续奔跑。那两个伸长脖子观看的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跟在它们的身后又走了回来,两人的手里还各自捏着插成扇形的好牌。

谢道义在来的路上想了千遍万遍,也没想到眼前会出现这么一个情景,远远向他奔来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两只狗,但这两只狗还比不上一只,无论速度还是气势,都不能对他形成威慑。他把手里的铁棍往紧处攥了一下,从容地举起来随时准备落在其中一只身上,谁先挨近就先打谁。谢老板刚才唤狗的表现让他看出,这人是选择不给道仁哥的九万块钱了,那么他的选择也就只能是打死或赶走这两条狗,消除障碍之后再接着打断这个黑心人的一条腿。他看着互相纠缠的两只狗在向他奔来的路上忽倒忽起,忽左忽右,举起的铁棍也在空中不停地调整着方位,抽空还预防一下谢老板会对他采取什么行动。

谢老板并没打算对他怎样,却对站在他对面的胖女人使了一个眼色,那女人略微领会了一下,紧接着以最快的速度扑到石桌边,一下子将那包钱和那张欠条抓在手里,然后退到远离谢道义的安全地带。谢道义现在就等着两只狗扑到他面前了,白狗香香可能是最先扑来的一只,因为是它带动着黑狗杨杨,而不是黑狗杨杨带动着它,别看那是一只牙狗,谢老板用重金买来的母狗毕竟有它的价值所在。事情果然就是这样,只见白狗香香拖着黑狗杨杨,一路磕磕绊绊地向他扑来,接下来就要对着他的脸纵身一跃,谢道义又调整了一下方位,正要抢在它跃起之前一棍打去,却听得谢老板突然改变主意,在远处大喝了一声:“香香你给我退下去!杨杨你上!”

香香一步也没有后退,倒是更加凶猛地伸出前爪,腾空纵起。杨杨也没有扑上来,它看着谢道义手中的铁棍正对准了它们,汪的一声就扭转身去,拖动着香香的前爪从空中搭在地上,非但不能上前,还一连倒退了好几步。谢道义手里的铁棍放了下来,准备着香香的下一次进攻。但是由于杨杨的临阵脱逃,被它拖动的香香急得汪汪乱叫,用四爪把地皮刨得尘土飞扬,也不能近到谢道义的面前。谢老板对那两个手里还捏着牌的女人喊道:“看那没用的娃子,还想把我的狗腿打断,你们去夺下他的棍子帮着他打,打死那只骚狗杨杨,剁下它的腿给他带回去交差,这事我们就两清啦!小心别伤着了香香,香香花了几千块钱,这骚狗才花二百五,打死给他一条腿还有三条,自己吃也值了!”

那两个女人脸上做出为难的表情,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很快退回原地。谢老板抬高声音又喊:“不想要那一人一万块的钱啦?不听谢老板的话啦?好,那你们也和我两清了吧!”

“上!”那两个女人齐喊一声,这时才扔下手中的牌,从左右两翼朝着谢道义包抄过去。

谢道义还真是一个没用的娃子,看见向他夹攻而来的是两个女人,不是狗也不是谢老板,就几乎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不出几下就被她们夺下手里的武器。两个女人旗开得胜,一个举着铁棍,一个呐喊助威,追赶着两只狂呼乱叫的狗,朝着那颗黑色的脑袋一棍打去。这两个女人可能是给谢老板做饭的厨子,打狗的这一个负责切菜剁肉,眼睛和手上的功夫真好,杨杨还疑惑地看着她过去扔它棒骨的手里怎么拿起了棒子,只听得“梆”的一响,嘴里闷叫一声就淌出了乌血,接着倒在地上不能动了。香香也想不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女人本来是它们一伙的,就是恨杨杨不该和它做那样的事,也不该下这样的毒手!它望着谢老板一边又哭又喊,质问他这是为何,一边等着这女人的铁棍向它打来。这女人却不再打了,招手叫来另一个女人,一个用双手固定住香香,一个从它的胯裆下拔着杨杨。拔了几下没有成功,疼得香香用嘴咬她,最后只好等待死掉的杨杨筋肉慢慢松弛,这次一拔就拔出来了。

谢老板的脸上露出微笑,又喊一声:“拖过去把腿卸了,三个人都动手,人家点名说要我的狗腿,给他后边的那一条!我记得是右边的!”

被拔出那根死肉的母狗香香一边后退,一边看着躺在地上任人宰割的牙狗杨杨,眼里闪着悲哀而又恐惧的光。傻了似的谢道义却发呆地瞪着那三个忙忙碌碌的女人。他喝下的那罐牛牌啤酒的酒劲儿已经过去,脸色发白,身子发软,眼前出现了道仁哥胳肢窝下架着一根木杖,身子一高一低向他走来的影子。这自然是他的幻觉,此时向他走来的是腿子比水牛还要粗壮的谢老板,谢老板放心大胆地走到他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说:“一会儿就弄好了,麻烦你给他带回去。”

看他好像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谢老板想了一会儿又说:“要是觉得不好见你道仁哥,那我就给他寄回去吧。你呢,就留在我这里干,我再给你买台钻机,只要你死心塌地是我的人,就和她们三个一样,以后哪怕把我再好的东西使坏了,我也不会扣你工钱啦!”

谢道义从那三个女人的嘻笑声中听出了谢老板的一语双关,心里翻起一股想吐的感觉,但他开始思考着这人的话。如果回家,他的确不好向道仁哥交代;如果留下,倒是还有机会完成道仁哥托付的事。他悄悄斜了一眼面前这条比牛还壮的腿,心想那就只好留下来吧。

“道德哥,我听你的。”

寻人记

那天早上我起床以后,正骑在蒙娜丽莎的头上作威作福,突然有人打我手机,一看是老家县志办余虫的号码。去年夏天我回了一次老家,临走时得知教过我小学的史冰清老师快不行了,我去医院看史老师,在病房里和另外几个小学同学意外相逢,他们都把矛头对准了一个名叫余虫的人,意思是说,大家都在县城里面工作,约他也来看史老师一眼,他说他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但是一转眼间,他们却在这家医院的肛肠科里发现了他忙碌的身影,县志办的牛主任来看痔疮,五官向下趴在一张诊断床上,一个双手戴着胶皮手套的白衣人是医生无疑,另一个协助医生把趴者的裤子往下扒着的人就是他了。有个同学就朝他紧急地招手,等他腾出空来走到门口,那同学小着声儿问:“你不是放屁的工夫都没有吗?怎么有工夫来闻别人放屁啦?”余虫正要自圆其说,就听得背后“卟”的一响,牛主任真的被肛肠科医生的胶皮手套弄出一个屁来。

大家的脸就一张张笑得奇形怪状,嘴里又发出啧啧的声音,像很多年前老家人喂狗来舔吃小孩拉的大便。我弓身走到墙角,往痰盂里吐了一口问道:“我怎么想不起有这个人?余冲?”几个同学轮着流地回答,又互相补充着关于此人的历史材料和生活背景,汇总起来大概是这么一个情况:“不叫余冲,叫余虫,昆虫的虫!这小子比我们高两级,史老师先教他后教我们,上完初中他就没再读了,后来逼宫让他爹退位,目前他上班的这个县志办本来是他爹的单位。当年给他们父子二人办交接手续的就是这个牛主任,名字叫牛有志,牛了这多年,这么有志,如今还是个科级。科级在你们北京相当于居委会主任吧?那时就老有人把他写成牛有痔,证明这人是一位资深的有痔之士了。”

他们说的逼宫和退位我懂得,那是上世纪末我国对大量待业青年实行的一项人道主义政策,允许单位的老职工提前退休,把自己干得滚瓜烂熟的工作让给一窍不通的子女,好听的说法叫替父从军,不好听的说法叫顶职,还有更难听的叫儿子吃老子的没出息东西!但是这样做据说有一个好处:能够让社会和谐,家庭稳定,父子团结如一人,同在天下莫为敌。因为在那个和平年代就像战争年代一样,仅我们一个小小县城就先后发生过三起弑父案,事情全都是由儿子向老子要工作引起。同学们愤然地告诉我,余虫正是在那种大好形势之下成功地取代了他爹,并且一鼓作气,促使那位心情抑郁的老同志在离开单位的第二年就索性离开了人世,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应了那句难听的话,真的是儿子把老子吃了。

同学们固然一百个看余虫不起,却还要把我回家看望史老师的事告诉他,另外还搭上我的手机号,回头对我的解释却是如果不给,这人会把他们搅得日夜不能安生。我认为情况并非如此,他们隆重推出我的原因,无外乎是想让他产生一丝羞愧之心,看,人家在首都,你在县城;人家是作家,你是顶职;人家来看小学老师的癌症晚期,你来看牛有痔的痔疮!而把我的手机号给余虫,目的是他若不相信,就自己打电话向我核实有没有这回事。然而他才不会产生他们希望的那种心情呢,直到史老师的遗体运出医院,他仍然守护在牛主任的身边,牛有志主任把折磨自己大半辈子的罪魁祸首给切除了,住在肛肠病人的住院房里疗养,身边需要有个聊天儿的人。

大家想让他感到羞愧的用心没有得逞,反倒成全他把我的号码输进了手机,从此以后,三天两头给我打一个来。头几次我以为是骗子,一响就按掉,一响就按掉,后来我收到这样一条短信,才知道按掉的原来是此人:“尊敬的彭著作郎先生搁下乎?吾乃昔日天宝小学高女两级之同窗余虫者也,今任乡辛县志编修,与女同行,女今衣棉还乡,未迎大骂,心甚鬼之,特致谦哉。”

这条之乎者也的短信我从上午看到下午,又从下午看到晚上,快到半夜的时候我终于看懂了,忍不住独自发出一阵大笑。余虫称我是古代朝廷里的著作郎,却把“阁”字写错了;说他和我在天宝小学同学,又把“汝”字写错了;说他在家乡编写县志,又把“梓”字写错了;说我这次回乡他没迎接,又把“锦”字和“驾”字写错了;说他心里惭愧向我道歉,又把“愧”字和“歉”字写错了。有一会儿我简直怀疑他是在故意搞笑,一个编写县志的工作人员文化水平再低,也不会低到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步吧?我在午夜的灯光下回复他说:“你比我高两级,虽然不是我的同窗,也是另一个窗子里的同校,以后有事就请直说吧!”

我让他直说的意思,是让他以后别再“吾”哇“汝”的,也别称“著作郎”,著作郎是古代的一种六品官职,与著作有关,却不是我从事的这个著作。但他要的就是我“请直说”这句话,以后越发勤便地和我直说了,每次都直说是有事,说完我一回忆才觉得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最近这次他倒是真的有事了:“尊敬的彭著作郎先生阁下,我们主任让我代表家乡的县志办公室,请您帮我们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您要是做了的话呢我们也会非常感谢您的!”

“别别别呀,我们不说好是同校吗?说好有事直说吗?你怎么又……”

“哈哈,那我就又直说了啦!是这样的,我们县里的话呢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们牛主任昨天到市里开会听说的,这人还是一位女性,年龄应该不是很大,姓何,名字叫何青花,她现在的话呢是一位部长的助理!正好我们在重修县志,牛主任想把她收进县志的人物篇中,因为您是我们家乡在北京工作的人,就想请您的话呢去见她一下,然后给她写一个小传发给我们,小传,也就是几百到千把字吧!我现在的话呢把何助理的手机号给您,您把它保存好了,这是我们牛主任托人帮忙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

“啊,我后悔刚才答应你了,我没想到是这类事,我不适合和官场的人打交道。你们为什么不自己来见她?”

“您可不能后悔哟!君子一言既出的话呢四匹马都难得追上!您问我们为什么不自己来见她?我倒是做梦都想来一趟伟大首都北京城,借这机会进故宫去在皇帝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一会儿呢!可是的话呢我想见何助理,何助理就会随便让我见了?只怕她一看手机号显示是老家这边,立马就怀疑有人想求她办事,还不啪的一下关了?人家是部长助理,部长助理应该是副部级吧……要么是正厅级?至少!那不相当于我们市长那一级,比县长还高一级吗?而您的话呢最起码是在北京,又好歹是著……”

“得得得,你千万别再叫著作郎了,请你把她的电话给我,我答应帮你找一下好不好?”

我经不住这个余虫死皮赖脸地磨缠,他那被逼宫退位的老爹真会取名字,他就像一条虫,爬到人的身上让人难受。可它又没咬人,打它于心不忍,善良的做法是把它拈到一个对它有益的地方,让它达到目的之后不再来了,我好清静下来做些事情。我的头皮硬了一硬,像给自己戴上一顶准备遭到冷遇的钢盔,咬牙切齿地答应了他:“我试试吧,只能说是试试……”

这么一来我的便意全消,提前从蒙娜丽莎的头上站了起来。刚才我忘了说,蒙娜丽莎是我家马桶的昵称,我在重新装修洗手间的时候,从建材城的洁具店里独独选择了它,这完全是看在死去的史冰清老师的份上。史老师在我去年离乡回京的第三天就去世了,他的病是因长期操劳过度和营养不良引起的,一旦倒下就不可救药。在老家医院重逢的小学同学告诉我说,史老师死前一天已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两只眼珠,伸出三根手指,像准备要写字的粉笔一样在空中摇晃着。大家都不懂得这代表什么,他的儿子史水青突然哭着跪在了他的面前:“爹,您是想说您这一生要教够三千个学生,现在还没有够数是吗?是的,肯定是的!可是爹您忘了,您的儿子也是您的学生啊!要还不够那个数,还有您的儿媳妇,还有您的孙女儿,他们也都是您的学生,都会记着您教我们怎样做人的道理啊……”

同学们在电话里对我描述,史老师听了这话啪嗒一下眼睛就闭上了,接着又啪嗒一下,那三根粉笔一样在空中抖动的指头也随着枯瘦如柴的胳膊塌了下去。

直到史冰清老师死后我才知道,他的那个名叫史水青的儿子年龄比我要小,三岁时得过小儿麻痹症,治好以后手脚有些僵硬,可能因为这个才没有找到正式工作。我也才知道史老师的老伴,那个我们应该叫师母的女人很早以前就死了,手脚有些僵硬的儿子此前一直和史老师住在一起,父子两个相依为命。史老师去世以后,史水青来到自己一直都想来的北京,碰巧就在离我不远的建材城一个洁具店里给老板盯摊儿,北京话盯摊儿就是当售货员。媳妇也跟着一道来了,把女儿丢在自己娘家上学,来这里找些家政服务的事做,比方说月嫂、保姆、钟点工之类。

我像余虫找我一样设法找到了史水青,听说他每月除了老板给他一千元保底工资以外,效益工资是按售货额的百分之五提成,就专门在他盯摊儿的店里买了这个蒙娜丽莎牌的坐便器,这是一家名叫蒙娜丽莎的专卖店,所有的洁具都是这一个品牌。其实我并不真心喜欢这个牌子,价格贵于同类产品不说,耗水量还特别大。还有就是每当我骑在蒙娜丽莎头上拉屎拉尿的时候,总会心猿意马地想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想到达·芬奇和他创造的神秘的微笑,因此精力老也不能集中,每次都会浪费很多和生命一样宝贵的时光。

不过我为自己小学老师的儿子着想,想他可以在月底可以多拿一点提成,尤其当我看见他手脚僵硬地帮我展示着坐便器,又两腿一高一低地安排人为我送货时脸上混合着的汗珠和笑容,就对我选择蒙娜丽莎更加无怨无悔,虽然我明知道得便宜更多的是店老板,落到他手上的微乎其微。我记得在我买下这个坐便器后,有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士挽着一个体积是她三倍的壮汉走了过来,请教我蒙娜丽莎有什么好,我出口成章地编了一大套,我说这么给你说吧,它的排便量大得能排掉十六世纪以前整个欧洲的神学思想。壮汉的眼睛发出异光,立刻尝试性地坐在了它的上面。我想史水青如果给另一个老板卖蔬菜、卖水果、卖牛奶鸡蛋以及其他任何生活日用品,我会每天带着一张好嘴前去光临,那样对他的支持力度将会更大。

此后我又去蒙娜丽莎店买过两样小的洁具,一样是洗手的瓷盆,一样是淘洗墩布的瓷桶,总之一有这方面的需要我都会想到那里。我还记得买瓷桶的那次我问过史水青一件事,那是我由他现在的处境联想到了余虫,就问他在史老师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像余虫一样走顶职的道路,以致于让史老师把一个教师的职业带进坟墓。这句话似乎刺疼了史水青的伤心之处,他低头叹了一口气,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唉,我当初也这么想过的,有天晚上还厚着脸皮对他说了,可他说教师是一种特殊的职业,特别是小学教师,可惜我的身体条件不具备,他指的是我小时得病落下的残疾……为这话我恨了他好长一段时间,我想我怎么就不具备……后来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学生在放学路上模仿一个瘸子走路,把另几个学生笑得东倒西歪,我一下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再后来你就不恨他了吧?”

“是啊,我觉得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老师,也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父亲……你可能不知道,我不是……”

“不是好儿子对吗?不对,你能这样理解他你就是他最好的儿子,余虫做不到这一点!”

“我是说,我不是他亲生的儿子!”

“啊?”

“我在读二年级下学期时得的这病,以后家里就不让我再上学了,他到我家来动员让我复学,说着说着和我爹吵了起来,我爹一生气说把我送给他做儿子,任他把我带走上到大学都不管!他也一生气说行,拉了我的手起身就走,从那天起我就成他的儿子了!那时候你可能已经上大学了吧?我的前面有两个姐姐,因为有了我,他们不打算再生孩子了……”

“从来我都没听人说过这事,他真是这个世上最好的老师和父亲!”

“我对不起他,这辈子没有考上大学,混得不远千里来到北京给人卖马桶!”

“不,检验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不是职业,史老师不也只是一个小学老师吗?”

我用不可质疑的眼光死盯着史水青,直盯得他不能不点了个头,这才装了淘洗墩布的瓷桶开车回家。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余虫交给我的这个任务,当晚我按余虫提供给我的手机号码,试着给那位即将被写进县志的部长助理何青花女士打了电话。到这时候我还在想着史水青,心里居然闪过一个卑微的念头,如果我的这个电话打通,我能帮县志办写好何助理的人物小传,我就顺便请她帮我做一件事,以后她的家里,以及她助理的部长家里,需要添置或更换什么洁具,就到我们这个残疾老乡的蒙娜丽莎专卖店去购买,他们钱多,房子多,洗手间多,可以来选购最高档的品牌。

想不到这个号码居然能够打通,这让我取消了对余虫曾经有过的怀疑。为了验证对方是不是一见老家人的电话就会“啪”的关机,我对电话那头的女部长助理没有自称是北京的作家,而撒谎说我也是从家乡来的人,听说她的奋斗历程以后,很想和她见面聊聊,目的是回家告诉我那个不好好读书的孩子。

非常出乎我的意料,何助理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就回答我说:“谢谢老乡,既然您大老远地跑一趟来见我,那我不见您就说不过去了!不过在我工作的这个地方见面不大方便,能不能趁我本周六晚上回去取东西时,我请您到我居住的地方见一个面?能的话我就给你发来我住的地址,那里就是有一点儿远,也没有地铁。”

我说远和没有地铁都不要紧,哪怕挨近天津和河北的地界,我也能够开车走高速过去,或者坐火车和长途大巴也行。她说不会远到那种程度,也就是北京郊区,住在那里的很多人每天都到城里上班。这么一说我的心里高兴起来,想不到一举手就把余虫视为登天的大事给办了,虽说离圆满完成还早,但起码已经进入那个圆满的外圈。于是我请她把详细地址发给我,几秒钟后我就收到她的一条短信,是一个远郊区的地名、区名、栋号和门牌号,随后写着:“周五晚上见,何青花!”

我正要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余虫,余虫的电话却早一秒钟打了过来,这次他记住了没叫我著作郎,开口就问何部长助理的事联系得怎么样了。为了节省时间,我丝毫不卖关子地如实回答了他,没想到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几乎是万籁俱寂一般,我以为是电话断线,刚要挂了重新打将过去,却听得耳边一声大叫,好像天上打了一下炸雷,差点儿把我手里的话筒震掉在了地上。

这雷声自然是从余虫嘴里发出来的,他刚才是狂喜得说不出话了:“啊,这真是太好啦!我们牛主任说了,这件事做好了的话呢就给我申报一个副科!他还让我转告您,您的话呢也可以考虑写进县志里去,那么您的小传就由我来写,写了您给改改?”

“得得得,想调动我的积极性是不是?再这么说我周五晚上就不去见她了!”

“别别别,您可千万别这样,这事的话呢我们以后再说吧!”

周五的晚上是北京城里堵车的高峰,一周之末总比平时要多一些亲友相聚的活动,特别是通往影院、剧场、饭店、商厦的繁华街道上。我力所能及地错开堵车的时间,避开堵车的区域,绕开堵车的路段,提前一个小时开车出发,当我找到何青花写给我的那个小区的时候,严格地说还没有正式进入晚上,虽然四周已经华灯初上。这是城乡交界的一片住宅区,一些自由散漫的建筑像是郊外农户自己在宅基地里盖的房子,我怀疑这里莫非是何助理家保姆的住处,她在单位和自家不方便和我见面的前提下,临时借用一下,接待我这个自称从家乡赶来身份与此相匹配的人?

我在几盏昏暗的路灯下暗自一笑,顿时轻看了这位刚刚给我一点好印象的老家女人,因为在我心里,别说是区区一个部长助理,就是部长本人也未必能让我在大周末的晚上自己驾车前来拜会。之所以今晚我来,本就是被余虫像虫一样地死死缠上,推不开、摆不脱、扔不掉,他用“家乡”二字绑架了我,我方才硬着头皮前来采访,接下来还要写个什么小传!我把车停在路边一个巨大的停车场上,那里乱七八糟地停着一些小轿车、大卡车、面包车、三轮车,还有几辆已有许久没有见过的拖拉机。我跳下车来,找到了她短信告诉我的门号,这扇门外连个门铃也没有,我用屈起的指节在门上敲了两下。

“请问何青花在这里吗?”由于情绪受到影响,我没按余虫告诉我的那个职务叫她。不过即便情绪不受影响我也可能不会这么叫,我叫人职务的时候身上有一种不舒服的生理反应,就好比听余虫把我叫著作郎。

门立刻就开了,及时得好像有人从门孔里看见了我,开门的人此时就站在门的背后,不用说这人是何青花。但是这道有些破旧的门上没有门孔,难道为了一个老乡的约见她会在门后守株待兔?接下来从门缝里探出的却不是一颗女人的头,他是一个男人,一脸毛茬茬的胡子,我大吃了一惊,不久以前我们还在建材城的洁具店里见过面的:“史水青?你怎么在这里?”

“快进来!你快进来!我上个月才搬来,城里房租太贵了,实在是住不起呀!”史水青一把将我拉进屋里。这时我才知道为何我只敲了两下门就开了。原来门的背后面一个两米见方的小厅,小厅里摆着一张桌子,他就坐在桌子与门之间的一把简易椅子上,听到敲门,起身一伸手就能把门打开。

“这里……不是一个名叫何青花的住处吗?你……你是她家的亲戚?她借你的房子和我见面?”我的目光在满屋里迅速地搜索着一个女人,一个想象中太有心计的女人,怪不得能够当上部长助理的女人。

我没有搜索到这个女人。面积大约是二十多平米的整套房里一览无余,除去这个小厅之外只有一间小屋,屋里放了一张床后就剩下一条走道,从走道走过去还有一个阳台,那里现在成了厨房。没有卫生间,这让我忽然想起刚才的停车场边哨亭一般竖着一个厕所,残缺的红砖砌的墙,生锈的红铁皮盖的顶,门上挂的一张帘子也是红布做的,当时我的心在万忙中还给它取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叫红房子。

史水青摩拳擦掌,我知道他不是要打我,而是想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是她让我来的。”我在房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这样告诉史水青说。

“我知道,她打电话对我说了,让我等你,你知道她是谁吗?”史水青终于摩擦出一句话来,站着问我,满脸是惊恐不安的神色,因为病好后两腿长短不一,他的身子有点儿向一边偏倒。

“老家县志办的余虫说她是部长助理,说实话,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助理的是一个什么部的什么部长,我只是奈不过家乡的面子,答应帮他们写一个县志里要的人物小传。”

“部长……助理?什么部长助理?别开玩笑了!我让你猜她和我什么关系?”

“难道你们真是亲戚不成?”

“她是我老婆!”

史水青那两片干燥开裂的嘴唇里石破天惊,吐出的话把我全身上下都给震动了,屁股以上的部位往起一昂,以下的两腿并拢,眼睛瞪着他已闭上的嘴,自己的嘴却张得大开,但至少在十秒钟之内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小学老师的这个儿子让我别开玩笑,他自然不会开玩笑,这么说他真是老家县志办要写进县志的那个部长助理的男人?可他的样子又似乎否认她是部长助理,此中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

“肯定是县志办给搞错了……肯定是……”

“你也坐下,慢慢给我说!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她今晚回来吗?”

他在我的面前坐了下来,依然坐在他开门以前坐过的那个位置,望着我摇了摇头说:“她今晚回不来了,正是因为回不来了她才急着给我打电话,让我向你说对不起,没想到事情临时会有变化,想和你另外约个时间都来不及了!……哦,她还说她不在家,嘱咐我请你到馆子里去吃饭……”

“谢谢,我吃过了,出门前抢着吃的,你不要想着吃饭的事,我们还是多说点有用的话吧!她今晚为什么回不来了?刚才我还问你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

“刚才你说她是部长助理?这肯定是有人挖苦她,挖苦我们!她在部长那里做事不假,那是她去年来了以后,通过职介所先在一个部长的下级家里做事,那个部长的老婆听说她老实勤快,就把她要到自己家里,可她哪是什么部长助理,她是部长家的家政助理,你在北京知道家政助理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家庭保姆吗?今晚她回不来是因为部长家……”

我的嘴再一次张开,并且很久不能合上,我怎么就没想到向余虫落实一下她是什么部的什么部长助理,负责助理部长的什么工作,至少我也应该在心里闪过这样一念。这个余虫,还有他那个割痔疮的顶头上司牛主任,他们被人耍了,他们又来耍我。我继续问史水青:“部长家怎么啦?”

“出事了,出大事了!青花偷着给我打电话说,有人举报部长家里藏了多少黄金,上面派人去一搜查,想不到真的搜了出来,就在她睡觉的那间保姆房里!这下子她就得陪着他们受审了,她说她根本不知道房里有这东西,要是知道她也不敢睡这间房……”

“那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是啊,我也问她,可她那头突然没声儿了,我猜是不是连她也被管制起来了,只怕手机……”

这时我才知道他的脸上为什么带着惊恐,看来家乡县志办要的这个人物小传写不成了,我只好辞别史水青打道回府。临起身时我安慰他不要担心,说何青花不会有事,部长家里的黄金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不过等这事过去之后她应该离开那个贼窝,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也帮她物色着。史水青心里万分不安地感谢着我,只是不能留我今晚住在他家,他迈动一长一短的双腿把我送出门外,接着还要往停车场送,我把他推回屋里他又出来,这样较量了几个回合我妥协了。我听他在我背后的脚步声快一下慢一下,就也慢下来与他并肩同行,最后我把手扶在了他的腰上。他目送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抬起一只僵硬的手来,在路灯下像钟摆一样机械地摇晃着。

“她不会有事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只管放心!”我再一次安慰他,发现这么长时间过去他的脸上惊恐犹在。

我把车子开出来后一路狂奔,心里想着回家如何向那个等候佳音的余虫交代,要不要说出何青花的真实身份,虽然这件意外的事对他来说有些残酷。然而根本没有等我回家,车子刚过第一个红绿灯我的手机就响了,不用看我敢保证全世界除了余虫没有第二个人,他会死死记着本周五晚上我和部长助理何青花女士见面的这个重要时辰,甚至昨天夜里一个通宵都没合眼,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我们访谈的情景。这时候我已经想好了要说的话,我对他说:“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见上。”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几乎是万籁俱寂一般,我想起几天前我告诉他和何青花联系上了,他曾经也是这样好一阵子沉默,让我误以为是电话断线,刚要挂了重新打将过去却听得他的一声大叫。过分期待的人在消息到来之时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无论是惊喜还是惊讶,我害怕即将到来的晴天霹雳,于是把手机使劲儿攥住,做好了听他大叫的准备。没想到他重新开口之后,会是像哭一样地追问我说:“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助理的部长出了一点问题。”我长疼不如短疼地直接对他说了。

“部长?部长为什么要出问题……部长怎么会出问题呀?”这次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几乎把对我的追问变成了质问。

“我不知道,你可以自己问她,对不起前面要拐弯儿了。”

“别别别,别拐弯儿……我是说您别挂,您……”

再这么说下去会影响我的安全,前面不远就是事故多发地带,路边的指示牌上画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我一狠心真的就把电话挂了。但是当我刚从那里平安通过,稍息片刻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我不接它就持续地响个不停,响得人的心里烦躁不安,本来我一边安慰着史水青,一边仍为何青花的下一步感到担忧,这么一来简直让我体验到了心乱如麻的滋味。于是我又腾出手来接了一次,余虫抓住这个机会,一个劲儿地问着为什么和怎么会,口气已经由追问和质问发展到逼问了。

我有些招架不住,决定索性关掉手机,等到了家再重新打开。不过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又改变主意,决定和他说上一句话后再关不迟,我就好言对他说道:“余虫同志我的校友,你能不能……”

耳边突然响了一个炸雷,只听他破口大骂道:“谁他妈的是你的校友?有这么对待校友的吗?你用我提供给你的手机号让何助理不接我的手机,是不是怀疑我们骗你,利用你给她写了传记以后不给你写,想让我们先写了你再写她呀?我告诉你,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呢我们可以不用你了,明天一早我就出发直接进京找她,而你这辈子就别想进县志!什么著作郎,我都查过了,你连他妈的一个科级都不是,还不如我们牛主任!”

我到底把手机关了,随着那五彩屏幕变得漆黑,我的心里宁静下来,身上也有一种类似的超脱。我在驾驶座上调整了一下坐姿,感觉自己又骑在从史水青盯摊儿的专卖店里买来的蒙娜丽莎头上,脸上竟然来历不明地笑了一笑。

还乡记

火车窗外的田野上长满了七长八短的楼房,酷似颜色单调的积木一闪而过,坐在车窗边的马凹川教授一张马脸快要皱出水来,两只大鼻孔里像渴极了的狗一样出着粗气。杨家根同情地看着他的导师,心中几乎有了十足的把握,今天下午,最晚在天黑之前,这个在国际上都有名气的环境学家,一对棕色的眼珠就会从瞪圆的眼眶里蹦出来,那时候他们已经坐着汽车抵达一个名叫双乳垭的村庄,蹲在一条名叫桃花溪的小河边了。他教给马凹川教授不用舀具怎么喝到河里的水,有两种方法,一种是蹲在河边,十指弯曲并成一只小碗,另一种是索性将身子趴下去,模仿牛羊饮水的姿势。他把两种都示范了一次,身高马大的马凹川教授意外地选择了第二种,下巴上的胡子都浸进了水里。我家的水是不是有点儿甜?他成心说我家的水,而不说我们家乡的水,嘴里咕嘟嘟地冒出一股骄傲自满的味道。马凹川教授刚要回答,被一口透心凉的河水呛得咳了起来,把马脸都咳红了。是的,是的,马凹川教授咳罢以后才不得不承认说,还说自己的咳嗽和水的质地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因为喝得太猛的缘故,这叫酣畅淋漓,忘乎所以。

杨家根曾经以貌取人地认为他的导师有欧洲血统,那次是在导师的家中,马凹川教授暖昧的脸上不置可否,从摆在书柜顶上的很多玻璃像框中拿下一只递给他看。像框里一位身穿白色缎子旗袍的东方女人站在一位应该是她夫君的英国绅士身边,背后是一片绿色的果园,一架水车在果树的枝叶间若隐若现。他不能肯定果园中的两人究竟是导师的父亲母亲,还是祖父祖母,但他肯定这张照片一定被很多人看过了,包括校园的大学生。因为有天清早,他发现在操场边散步的马凹川教授让一个大学生把丢在地上的脏纸捡起来,大学生捡起来后用土语小声骂了一句“杂种”,马凹川教授误以为是向校园道歉,还笑着说了声“谢谢”,对方快速地走出三米开外,突然和跟在身边的女友一起笑得弯下腰去,并且趁机把捡起的脏纸放进灌木丛里。当时他想上前去让那对情侣站住,却正好马凹川教授对他打起了招呼,杨家根,暑假,君子一言!

马凹川教授也是从他的照片中认识了双乳垭,自然也是他家的。那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马凹川教授发呆的眼珠,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画外音,这是他用家庭小相机初学自拍的作品,景色还不到双乳垭的万分之一。想起镜框里的那个绿色果园,他也学习导师的做法,把这张照片放大四倍,镶嵌在一只玻璃像框里,趁着这次他要把它带回家去,就挂在他家那个双乳垭人叫做堂屋的小客厅里。他家小客厅与内屋的隔墙是用一排水竹拼起来的,竹节错落,凸凹有致,上面涂着一层闪亮的桐油,像一道工匠刻意雕就的金色屏风。

别老是扭着脖子看外面,马老师,您那样不仅会得颈椎病,还会影响心理的健康!我家的什么都比这里好看,山、水、稻田、麦地、树木、竹子、房屋……我敢保证几十户人家的房屋没有一间是肥皂箱子、纸烟盒子、小孩子玩儿的魔方那样……哦,上次您在我的照片上都看过了,它像古装戏里书生头上戴的帽子,全都是有帽檐的,中间一道脊,前后两个斜坡,下雨天好从前后檐往下流水。房顶盖的是灰瓦,墙上搪的是白石灰。后来也有人用红瓦盖屋顶,屋脊的两头向上翘着,青砖砌墙,白水泥勾缝,哈,配上周围的青山绿水简直像是画儿一样!

不是像,而是是,你的家乡本来就是一幅中国画儿!马凹川教授扭过头来咬文嚼字地纠正说,还索性把车窗的纱帘都给拉上,要拍就拍他的学生一个大的马屁。

杨家根受到这个马屁的鼓舞,一时间心血来潮,起身对坐在旁边的一个穿迷彩服的年轻人说,对不起,您请让一下,我给我的老师取一样东西看看!年轻人礼貌地站起身子,就此机会爬到卧铺的上层,看样子他的确想躺下休息一会儿,昨晚杨家根睡在下铺,听着他在上铺老是翻身,半夜里还起来过一次,天亮前又唔哩唔噜地说了一阵梦话。杨家根起身踏着床梯,从头顶的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双肩包,那里面的主要物品有他给姐买的一件漂亮衣服,给娘买的按摩器,给爹买的一根假烟,吸着那根假烟就可以不吸真烟了。他拉开双肩包的拉链,从他姐的衣服的包围中掏出那只玻璃像框,把它背朝自己,放在火车窗边的小台面上,并不说话,眼睛盯着对面的马凹川教授。

这张照片上的内容他不用看也能背诵,远比那个欧洲果园要丰富得多,在两座乳房形的绿色山峰之间,一条小溪委委婉婉地流淌下来,水面漂着一些粉红色的小圆点,两岸有春天开花的山桃树和拔丝的垂柳。画面的中央是一丛两层楼高的墨绿色水竹,几间白墙灰顶的瓦房掩藏在竹丛中,竹丛边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槐树,一头水牛正在树阴下面低头吃草。几年前的杨家根和一个扎辫子的村姑并肩而立,前面坐着两个穿对襟褂子的农民,他们的坐具是两把黄色的矮脚竹椅,女人的神情有些拘谨,男人却把一条瘦腿潇洒地跷在另一条瘦腿上,左手还抚摸着一条黄狗。一只花母鸡率领一群鸡崽急匆匆地横闯画面,好像从黄狗脚边发现了什么可吃的食物,镜头正好拍下它们母子矫健的身影。

全家福!马凹川教授马脸上的肌肉幽默地动了一下,这次别忘了让我蹲在阿黄同志旁边照一张相,将来在 《世界环境报》上发表的时候,照片下面这样注明:前排左起第五位是考察者马凹川先生。

杨家根大声地笑了起来。马凹川教授本人却一点儿都不笑,昨晚睡在马凹川教授的上铺,现在坐在马凹川教授旁边的一个中年女人也一点儿都不笑,她不明白阿黄同志是谁,因此就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有什么可笑之处。中年女人的白脖子上戴了一条坠着红色宝石的黄金项链,这时她向“左起第五位”的考察者凑了凑身子,用一根戴着绿色翡翠戒指的手指头在镜框上点了四下,咦,前排左起,前排左起不是连你才四个人吗?我猜你不是教数学的老师!你是教美术的!要不就是教体育的!对不对?对不对?

看来这是一个胸怀和她体形一样博大的女人,她没有生马凹川教授的气。昨晚她一上车就不停地骂她老公因为签订一份房地产合同,延误了给她送机票的时间,这样她才决定退而求其次地体验一回乘火车回娘家的滋味。她提出多付一倍的钱,用她的上铺交换马凹川教授的下铺,马凹川教授像个面相大师一样在她脸上看了又看,后来幽默地对她笑道,这个问题涉及两条公共秩序,一条是女士优先,一条是老人优惠,年轻漂亮的小妹妹呀,我们两人选择哪一条呢?杨家根为这个遭到婉拒的女人感到尴尬,提出代替老师与她交换,并且不需要她补一分钱,她却还沉醉在“年轻漂亮的小妹妹”里,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斜一眼睡在他上铺的那个年轻人,走过来附在杨家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不愿意让一个打工仔在我上面爬来爬去,要是你还差不多!

杨家根的脸都红了,躲开她的眼睛不再说话。马凹川教授自然更不会生这个女人的气,也用手指着镜框里的那条黄狗说,小妹妹,我不是数学老师,可是你的数学成绩也不好,你是不是把它给算掉了?

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愣了足有一刻之久,突然醍醐灌顶地大笑起来,你这个做老师的可真逗!

哈,要这么说这还不是我家的全家福,我家的鸡可不止这个数,每年下的鸡蛋能管我上学!还有七只鸭子,我娘把它们叫七仙女,说其中最好看的一只是嫁给董郎的那个四姐。拍照的那天姐妹七个全都下河游泳去了,春江水暖鸭先知嘛,还真是的!喏,就是照片上的那条桃花溪,它们不知道我要拍照,一游就游出了镜头以外。除开它们我家屋后的猪圈里还有一头大黑猪,也没来参加合影,如果都来了那才是我家的全体成员。杨家根更来劲儿了,进一步添油加醋地说。

他记得镜框里的照片是他考上大学的那年春天拍的,他爹他娘当时的年龄应该和现在的马凹川教授相等。外国人——如果把有一半或者四分之一外国血统的马凹川教授也算作外国人的话——看上去会比实际的年龄要大一些,因此,这次马凹川教授如果坚持和他爹他娘站在一起合影,他们三位会给人以同龄者的印象。他想这次精心地策划一下,在这张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中融入他家的鸡、鸭、牛、狗以及屋后的那头大黑猪,促成远行者马凹川教授完成自己的全部愿望。

爬到上铺准备睡觉的年轻人终于没有经住下面的诱惑,又从上铺爬了下来,假装要喝水的样子站在两边铺位的中间,扭着脖子也来参观这只镜框。好不容易才看清里面的景物之后,他忍不住从嘴里冒了一句,嘿,有点儿像我老家!我老家也是这个样子!我爹我娘也是……

这话引起了马凹川教授的高度重视,立刻不失时机地问,是吗?你老家在哪里?

终点站下车不用再坐汽车,往右走半个小时就到。可我说的是从前的事,现如今早就不是这样啦,什么都没有啦,到处都在拆迁,到处都在盖房,除了大吊车就是铁皮棚子,害得我回家都不知道家在哪里啦!唉!年轻人叹了口气,又摇了下头,两眼向上仰望着空洞的车厢,好像在空中寻找他失去的家园。

你说得对,到处都是这样!不过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小伙子,不这样你能到城里去谋求发展,还有钱睡火车卧铺吗?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代表自己的房地产商人老公发表着不同的观点,她通过年轻人的肤色和服装,还有上车时肩扛手提的三个大包,坚信他是一个小有出息的进城打工者。

年轻人似乎被她一语道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像在反思自己刚才的牢骚是不是发得有点儿不凭良心。但他接着还是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管怎么说我打工回去也得有个家呀,我有什么钱?我买卧铺票是我带的东西太多了……这么一来他忘了喝水的事,说着又要爬回他的上铺,马凹川教授看了一眼手表提醒他道,终点站快到了,小伙子别再睡觉,坐下我们说说话吧,那你找不到家了怎么办呢?

慢慢问呗,还能怎么办?先到我家原来的那个地盘再说,他们要的就是地盘,总不能把地盘也给拆了吧?年轻人回到杨家根的身边坐下,看看头顶行李架上的三只大包,或许在预想着下了火车以后自己就像一首描写媳妇回娘家的歌里唱的那样,左手一只什么,右手一只什么,背上还要背一个什么。他的脸上露出沉重的表情,或许又想到他的这些行李远比鸡鸭和胖娃娃要沉重,而且还得走半个小时才能走到过去的家址,走到后还不知道现在的家在何处,和一个回娘家的快乐媳妇简直是两回事,再要是遇上歌里唱的那样一阵风儿刮,一阵暴雨下,那他可就惨了!

杨家根看着马凹川教授为人担忧的样子,心里也在想象着今天下午,最晚不过天黑之前,他爹他娘一眼见到此人会是一种什么反应。这人又不是他们朝思暮想的儿媳妇,而是长着一张外国马脸的老男人,皮肤粗糙,毛孔密布,平均每一个小肉洞里都有一根黑毛,集中长在脸上的部分就成了一部络腮胡子,双肩包里装着最高级的照相机、摄像机和录音设备,一到双乳垭就会像逃出动物园的老猴子一样东跑西看。他会快步走上前去向他爹他娘介绍,爹,娘,这就是我对你们说过的马凹川教授,我的指导老师。想起他在爹娘面前对马凹川教授的介绍,杨家根偷偷地笑了一下,第一次他向他们说到导师的时候差点儿把娘急坏了,道士?儿呀,你不说你学的是教人住哪里好的大学问吗?原来你还是学给人看地,你可不能像张地仙儿那样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呀……杨家根笑得出不过气来了,下了一番工夫解释清楚了导师是指导研究生学习的老师,不是给人起屋造坟看地的道士,他娘才不好意思地扭头去唤鸡,而把他姐笑得趴在桌上半天都起不来。

他继续想,当他爹他娘得知是指导儿子学习的马凹川教授来了,一时间会紧张得手足无措,埋怨他这大的事为何不早给家里面说,害得他们什么准备都没有,连衣裳也没有换,连院子也没有打扫。他就得意地告诉他们,之所以不早对他们说就是害怕把他们吓着了,免得他们到时做出一些可笑的举动。同时也害怕吓着了马凹川教授,根据双乳垭的百年古风,谁家来了远客、贵客、稀客,主人都要穿上新衣、新裤、新鞋,院里院外打扫得一片树叶也不残留,把牛羊猪狗鸡鸭六畜都关上禁闭,免得燃放鞭炮的时候鸡飞狗跳,一生没见过世面的猪不顾一切地翻出圈栏,跑到屋后的双乳山上去做野猪们共同的妻子。

他的眼前出现一幅乡村迎亲的热闹画面,不由得咯儿咯儿地笑出了声。

那个小伙子是无家可归,你这个小伙子倒好,是个神经病!房地产商人的太太低头看看自己藏了两只汽球的胸脯,很可能以为印在圆领衫上的一行字母出了问题,和前些时流传在民间的那个笑话一样,不同于那个小伙子的这个小伙子又是懂得英文的,一定是被他看出了破绽。不过她对他友好地笑了笑,也爬到她的上铺去了。她雪白的屁股上绣着两朵粉红的荷花,似乎象征着出污泥而不染,杨家根的心里又好笑起来。马凹川教授没有像劝年轻人一样劝她不要睡觉,好像非常愿意让她从自己的身边挪开,她的身上有一股香水和汗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而且热烘烘的。

我是从您说的全家福想到我家的大黑猪了,杨家根对马凹川教授解释着中年女人说他的神经病。我家的大黑猪是母的,有年春上,后山有一头公野猪玩儿假摔,就像我们走前看的那场足球赛一样,不偏不倚正好掉进我家屋后的猪圈里,和我家的大黑猪同居了一段日子,我娘每天给它送吃的送喝的,这家伙可能吃了,饭量是我家大黑猪的两倍,还净吃包谷!不过我家大黑猪给它怀了一窝野猪崽子,生下来卖的钱是家猪的两倍还不止,那年害得我家发了一笔小财!

哈哈哈哈,害得?这叫什么来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对,不对,这个比喻是不恰当的,应该叫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哈哈哈哈!真是太有意思了,听你这么一说,我对你家这个双乳垭更加来了兴趣!哈哈哈哈!马凹川教授不笑则已,笑起来就一发而不可收,把头顶的火车皮都震得嗡嗡直响。笑声从车顶篷上弹落下来,刚刚爬到上铺的女人一下子又被这件事情吸引住了,这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此时从上铺悬出小半个身子,两只汽球在马凹川教授的头上颤悠悠的,她用一只弯曲的胳膊支撑着半边脸腮,迫切希望听到它们后来的故事。

后来呢?她从哪里摸出一块绿色的口香糖,表示要奖励给讲故事的杨家根,杨家根摇手说声谢谢,她就把它剥开丢进自己嘴里。

后来,我爹把它给赶走了。杨家根说。

哎呀,那为什么呀?真是的!让它们……多好哇!哎呀!她无限惋惜地叫着,热烘烘的身体在上铺至少翻动了三下,那张口香糖纸像绿色的雪花飘扬下来,正好落在马凹川教授的两腿之间。

因为我家大黑猪不爱它了,一见它来就大叫大嚷,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杨家根说。

哈哈哈哈,这就是猪,如果是人,完成了某个历史使命之后就知道急流勇退,保持自己应有的尊严。马凹川教授又大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拈起腿间的绿色糖纸,丢在悬空台上的果皮盘里。他等着这位房地产商人的太太说了“对不起”后,及时地回她一声“没关系”,但是他头顶上的女人没按他的来做,接着却问杨家根说,它以后再没来了?

又来了一次,又被赶走了。杨家根说,因为她没给自己的导师道对不起,他就故意这么惩罚她,不过那只野猪以后的确再没来了。

哎哟!她嘴里的“哎呀”变成了“哎哟”,好像身上的某个部位在疼。

你爹真傻!要我就把那头野猪关在圈里跟家猪配种,什么爱不爱的!不管野猪家猪,能够配种就是好猪!这叫杂交,又不是什么转基因!就是配不了种,拿杆猎枪“嗵”的一枪把它打死,卖野猪肉也能抵好几头家猪肉的钱!坐在杨家根身边的年轻人忍不住插了一嘴,同样都是惋惜,他却又不同于房地产商人的太太,他完全是从市场经济考虑。在此之前他还有些三心二意,眼睛顺着对面女人脖子和手上的宝贝发呆,可能在猜测它们值多少钱。

我爹傻?我娘比我爹还傻呢,为卖那一窝野猪崽子她还去向村长汇报,问这样做犯不犯法,会不会坐牢罚款?不许的话就把这窝野猪崽子上缴给村里算了,折财买个平安!杨家根眼睛看着马凹川教授,用滑稽的声调和表情赞美着他的傻爹和傻娘。

哈哈哈哈,村长……村长怎么说?马凹川教授已经笑得语不成声了。

村长说我家走出了一条发家致富的新路,是双乳垭全村人的榜样,年终给我爹评了个科技进步奖,还发了一千元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伙子,大姐想问一声你在哪里高就,年薪多少,如果想跳槽的话愿不愿意到我老公这里来干?中年女人通过穿迷彩服年轻人对野猪的重视,觉得他有一定的经济头脑,另外她还发现了他也重视自己身上的佩戴,于是试探性地邀请他说。

年轻人不敢相信她是在和自己说话,眼睛直往身边的杨家根看。中年女人差点儿笑出声来,用手指着他说,我问的是你这个小伙,不是他这个小伙子,他这个小伙子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将来跟他老师一样也要当老师的!

哦,多谢大姐,可我不适合做房地产生意,我一听到房子两个字就想哭,就会想起自己家住了几十年的房子被人拆了!年轻人把两只手抱在一起,像是作揖一样对她拱了几拱,脸上真的出现一副要哭的样子。

还说人家爹傻,你比他爹他娘还傻!中年女人对他撇了个嘴,真像是他的姐。

火车开始减速,女播音员再次以柔软的声音念出一个站台的名字,这次声明是终点站。车厢里骚动起来,有人拖着、提着和扛着行行色色的行李向门口移动。一脸哭相的年轻人立刻跳起身来,登上床梯去取他的三个大旅行包,杨家根请他把他们师生二人的双肩包也提了下来,打开自己那只包的拉链,把悬空台上的镜框装回原处。中年女人突然发出惊叫,身子从上铺一弹而起,埋怨他们为何不叫她,强调她是头一次坐火车没有经验。

终点站,没关系的,大姐你的行李呢?尽管年轻人的后背和双手已被三个大包占满,可他觉得胳膊弯上还能挂一只小包,至少坚持到出站没有问题。他想报答一下这个女人的关爱之情,却被她摇一摇手,又指一指精巧的手提袋谢绝了,暗示他房地产商人的太太不会亲自携带行李,手提袋里的金卡是呼风唤雨的法宝。

师生二人和他们的旅友挥手告别,背着双肩包最后两个走下火车,杨家根以半个地主的身份带领他的导师,出站后直奔旁边的汽车站。他们今天的运气真好,半个小时后两人就坐上了一辆开往双乳垭的长途大巴,而且还是头排座位,前面只有一个坐在左侧方的司机。双乳垭是这趟大巴的过路站,下车走五分钟就到家了,从沙石公路上可以看见他家那棵两人合抱的大槐树,而那一对形似双乳的青山,五里开外都能看见。杨家根从现在起就开始充当导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那个找不到家的小伙子应该找到原来的家了吧?汽车开动以后,马凹川教授还记着那个说从前半个小时就到家的年轻人,这话听起来像绕口令。

应该还没有,既然房子拆了,道路肯定也破坏了,他又带着那么多的东西!不过要是能搭上拖拉机就好了,或者运料的大卡车,拆迁的地方每天会车来车往。杨家根设身处地为他想着。

有没有这种可能,拆掉他们村庄重盖楼房的正是车上那位太太的老公?这是一个无奇不有的世界,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马凹川教授突发奇想,和他的学生探讨说。

哈,马老师您简直能当小说家啦,这篇小说的后半部分是这个小伙子成了这家房地产公司的销售经理,后来又成了这个太太的情夫,后来又和这个太太一道干掉了她的老公,后来就成了这家公司的总裁,最后,他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一片摩天大楼的主人。这时候,他把过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乡亲们都召集回来,推倒了楼群,恢复了村庄,重新种上了粮食、蔬菜和果树,乡村世界又回到本来的样子,因为有了更好的交通,生活也比过去更美好了……

杨家根听到他的脑后响起一阵噼哩啪啦的掌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扭头一看,坐在后面的乘客正是在为他的小说鼓掌。

除了把大楼保留下来作为纪念馆外,我同意这个结尾。马凹川教授沉思了一会儿说。

你同意顶个屁用!我还同意呢,可惜决定权不在我们手里,前不久这前面还轧死一个不肯搬走的老汉,说他是钉子户!大巴司机认为这一老一少两个兴风作浪的人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稍微重要一点儿的角色也不会坐在他的大巴里,他把方向盘轻轻一扳,满车的人都跟他一道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杨家根发现马凹川教授的表情有些难堪,还有一些难过,就把话题像这大巴一样转移开去。照这速度开,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家,马老师,现在您可以告诉我您此行的真正目的了。他小声地要求说,害怕又会引起身后鼓掌的乘客注意,自从答应暑假里带马凹川教授到双乳垭,他的心里就惦记着导师说过的话。马凹川教授说这是一个秘密,要在他即将到家的前一个小时再告诉他,为这句话他一直坚持到了现在,现在他认为那个时候到了。

那个找不到家的年轻人说你爹傻,那个房地产商人的太太说那个找不到家的年轻人比你爹你娘还傻,我说你比那个找不到家的年轻人还傻!难道你真的没有感觉到,我要把你家的双乳垭与我教授的环境学结合起来,成为我们一个原生态的教学基地,每年带着世界各地的学生去那里度假和写论文,也让更多的人去享受那里的自然美吗?马凹川教授严守信用,一对棕色眼珠像是枪口里的子弹对准他的学生,想逼供出这个双乳垭人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真的愚不可及。

杨家根的眼里涌满泪水,这会儿又把满车的人忘在脑后,竟像疯子一般喊道,马老师万岁!我给您说实话吧,我的脑子里的确有过这一闪念,可是就像打雷闪电那样一闪就过去了,接下来我就笑话自己是自作多情,您把全世界都走遍了,怎么可能恰好选中了我家的双乳垭呢?

要我回答吗?我的回答是它太有特色了,仅仅从你说的万分之一的照片上就吸引了我!当然也和你有一定的关系,那里是我学生的家乡!

哦,我真是太感动了!杨家根的泪水流了一脸,马老师我告诉你,第一个要感谢您的会是我们村长,他夜里做梦都梦见双乳垭名扬天下,连美国总统都带着夫人赶来参观!这次他会把你安排在他家里住下,但您更应该住在我家,我家夏天特别凉快,屋前屋后都是竹子和树木,夜里能听到小河流水的声音,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像有人在说悄悄话一样,可不是书上写的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清早树上还有鸟叫,好几种叫声,有一种是“再睡会儿,再睡会儿”,笑得您原本想起来都要听它的再睡会儿!我娘肯定让您睡东边那间房,那间房窗外就是竹林,夜里敞着窗子一丝丝的凉气直往里渗,从来都不用空调和电扇!吃饭您更不要像在城里那样提心吊胆了,猪是自己喂的,鸡是自己养的,鸡蛋是自己……养的鸡下的,粮食和蔬菜是自己种的,油是自己种的芝麻和油菜榨的,果子也是自己树上长的,再要是不安全,世上就没有安全的食品了!

真好!真好!你的父母我应该叫什么呢?

叫大哥大嫂吧,千万别叫先生女士,您一客气他们就会以为您见外!

好的。我一直忘了问你,照片上和你站在一起的那个留辫子的姑娘是你妹妹吗?

不,是姐姐,她已经出嫁了,这次您可能见不到她了,见到她也会认不出来了!我姐夫是个做生意的,几年工夫就把我姐姐打造成了……唉,火车上房地产商人的太太那个模样您还记得吗?

杨家根说到这里有些难受起来,不是为他姐姐的辫子,而是为他整个姐姐。

大巴貌似在山路上奔驰,其实是在树林里穿行,这时候太阳快要落了,前方橘红的晚霞如一袭薄纱,从下端慢慢现出一对虚掩的乳房,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可触,它们两个浑圆、饱满、坚挺,朝气蓬勃,像在哺乳天上的婴儿,又像呼唤地上的孩子们向它爬去,来吧来吧,喂养你们全部人马都没有问题!两乳之间,有一块倒三角的淡蓝天空被泄露出来,像是传说的天机,一条白线顺着乳沟垂直而下,在强弩之末的阳光中闪闪发亮。杨家根越是激动不安,越是努力地不动声色,他像耳语一样对他的导师说,看见没有?那就是双乳垭,再过十分钟,不,再过五分钟就能看见我家门口的大槐树了!

马凹川教授其实在见到这两只乳房之前就已经如醉如痴了,有一次他还把头小心地探出窗外,但是迎面飞过来一条柳枝,吓得他赶紧缩头,马脸上还是挨了一鞭。真好,他摸了一下疼咝咝的脸,把手放在眼前看看,发现上面并没有血,于是又说,真好。听到杨家根的耳语之后他把“真好”改成了“是吗”。是吗?这山真是太形象了,这是生命的发源地!

说“是吗”的那位师傅,双乳垭到了,你们下车是吗?大巴司机将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

师生二人跳下车去,穿过大巴重新开走时扬起的一缕轻烟,近距离地向那一对美丽的乳房望去。杨家根想也没想就伸出一只手来,朝他最熟悉的那个方向指着,看见没有?那就是我家门口的大槐树!

我怎么没有看见?马凹川教授睁大两只棕色的眼睛,看来看去也没有看见。

那不是吗,就在双乳的中间,下方,往下看……杨家根突然住嘴,发现他手指的方向真的没有看见那棵大槐树,一瞬间他想到了雷殛。哎呀,一定是被雷劈了,今年夏天有几场好大的雷雨!哎呀太可惜了!他像火车上的那个女人一样遗憾地叫着。马老师,您跟我走,我们到近处看看是怎么回事!

杨家根引着他的导师走下沙石公路,拐向路侧的一条黄泥小道,快速朝着没有了大槐树的地方走去。走了一阵,他突然又发现大槐树边的竹丛和房屋也没有了,两个乳房的根部,那条小河的岸边,却多出了一些绿色的东西,粗看像是倒下的大树的树冠,细看却比树冠绿得更深,它是军绿色的。杨家根终于把它们认了出来,那是一排帐篷,野外工程人员临时扎营的设备,一阵轰轰隆隆的机车声正在向这里传来。他的心里顿时发起了慌,头顶上咔嚓一响,像是打了一个想象中劈倒大槐树的炸雷。杨家根只僵立了一秒钟,接着就向那机车的轰隆声飞跑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马凹川教授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着。

我的家没有啦!我的家没有啦!杨家根一边跑一边喊,跑到中途就大声地哭了起来。

他的家果然没有了,过去是他家的地方现在是一堆堆的沙石和黄土,几台红色的推土车好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卷起一堆沙石和黄土向他冲来,杨家根疯了一样迎上前去,火焰中有人对他一声吼道,你他娘的找死呀你!

杨家根在怒吼声中清醒过来,侧跑几步躲过了这片火焰,转向那排军绿色的帐篷奔去。在一顶帐篷的门口他遇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他扑了上去,拦住她哭声问道,大嫂你认识杨家的人吗?你知道杨家的人搬到哪里去了……啊,你是村长的媳妇?

你是……你是在外面读书的杨家根?村长媳妇也认出他。

是啊,我爹我娘……

你到底回来啦!你爹要去拦挡他们,被他们用推土机轧死啦,你娘也疯啦,我男人是村长,村长带着全村人去讨公道有什么错?也被他们关起来啦!你姐不告诉你是……是怕你回来闹事,也影响你的学习,你姐夫领了你爹的赔偿款做大生意去啦!

杨家根和他的双肩包一起倒在了地上。他的耳边恍惚还能听到,马凹川教授的大鼻孔里像渴极了的狗一样出着粗气,这个带着美好愿望而来的人,已经完全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责任编辑姚娟

野莽/Ye Mang

当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著有长篇小说 《寻找汪革命》、《纸厦》、《迷失》、《神鸟》、《阿洋的别墅》、《荒诞斯人》、《行色仓皇》、《王先生》、《云飞雨散》、《陈谷新香》、《禁宫画像》、《庸国》系列(五卷);长篇传记 《刘道玉传》(上下);中短篇小说集 《乌山故事》、《乌山人物》、《乌山景色》、《野人国》、《世上只有我背时》、《黑梦》、《人活一世》、《死去活来》、《窥视》、《独乳》、《黑夜里的老拳击手》、《流泪的百合花》、《不能没有你》、《京都人兽》;散文随笔集《墨客》、《教育诗》、《竹影听风》、《此情可待》、《难得聪明》、《印在手纸上的恨》、《诗说新语》;法文版小说集 《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等,共计五十余部。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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